這是一朵下墜的云。她不知道在山間飄浮了多久,幾乎和雨霧融為了一體。見我過來,她立刻落在樹梢上。我盯著她綿白的身體,故意咳嗽了幾聲,果然見她受驚地落下了幾滴雨水。“原來是朵膽小的云。”
她欲言又止。我接著逗她:“還是朵不善社交的啞巴云。”這話可能傷到了她。她降低了些高度,小聲說道:“我不喜歡你,你口中的我都不是我。”說完,她往上飄去。我下意識想拉住她,卻只拉到了一片綿軟的濕氣。那濕氣在我手心緩緩成形,就像是一汪澄澈的淚水。
我刻意忽略的悲傷在這一刻如同泛濫的湖水,陡然間從眼眶里涌了出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因為別人給我的負面定義負氣出走,卻在始終喜愛的云朵面前,輕易露出了我最討厭的樣子。
我從小就喜歡看天上飄浮的白云,會用想象賦予她們綺麗的形象。我曾在日記里寫道:我是在山野撒潑打滾長大的孩子。直至今日,我依舊隱隱自豪,自覺與他人不樣。這里的人要想看山看水,必須驅車半小時以上到達。而我曾隨著外公外婆住在山水間,在烈日下割過水稻、摘過玉米,在山風中爬過棗樹、登過小山,在濃墨般的夜色下追過螢火蟲、聽過蟲鳴蛙聲,還與漫無邊際的星星說過話。
可這一切在城市里似乎沒有任何用處。大家向往著《桃花源記》中的桃花源,卻對桃花源中走出的小孩報以輕視嘲弄。想到那些傷人的眼光和話語,我壓抑不住難過。可那朵云只是看著我不說話。我只好擦干眼淚,故作輕松地再次道歉:“對不起,我剛剛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氣的。”
她這才接話:“我沒有生氣。 ”
“可是你都哭了。”
“我沒有哭。”她飄到我面前,用一種很奇特的口音說道,“你真的很愛亂猜。”她看上去不太想和我交談,但也沒有升上高空躲開我,反而以很慢的速度在路上飄著。
我的思緒開始亂飛,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孫悟空的筋斗云。直到現在,我依舊向往擁有自己的筋斗云。
“你身上可以坐人嗎?”等反應過來,我已經問出口了。還沒等她回答,我的臉就紅了,立刻結結巴巴地道歉:“對不起,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
可她很自然地接話:“可以呀,你要坐嗎?”
“我可以嗎?”
“如果你想的話。”
我只覺得被一個巨大的驚喜砸中了,直到真切地坐上去,腦袋還是暈乎乎的。該怎么形容這種感覺呢?大概是初秋,剛剛下過一場小雨,草木的香氣混雜著清涼的風迎面撲來;又像是在盛夏躺在最溫柔的湖面,暖洋洋的風挾帶著水汽落在我身邊。
我小心翼翼地端坐著,腦海中所有的思緒都消逝了。世界似乎只剩下一座氤氳的山和一團軟綿綿的云。她馱著我慢吞吞地走了很長一段路,才若有所思地說道:“原來被人坐是這種感覺。”
“什么感覺?”我有些緊張。
“就……軟綿綿的,很溫暖。”說完,她生出無數云霧,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我在她的懷里沉默了好久,忍了又忍,才沒有再次哭出來。
“我好像很多想法都是錯的。”我帶著濃重的鼻音說道。我不該用很負面的想法去揣測一朵簡單的云。
“沒關系,反正你的想法不會影響到我。你想去更高的地方看看嗎?”
等我點了點頭,她立刻往上飄去。我就像坐在一架電梯里,攀爬過樹梢和山巔,最后邂逅了最明媚的陽光和最開闊的景色。我的心跳隨著風聲的呼嘯越來越重,眼淚撲簌簌落進了云霧里。她忽然停下了,問我:“你怎么了?是害怕嗎?”
我搖了搖頭:“是興奮和開心。”看著眼前的景色,我忽然覺得過往的糾結就該隨風飛走。不管我經歷了什么,山永遠是山,水永遠是水,而我就是曾在山野間撒潑打滾長大的孩子。
不知飄了多久,她才問了我家的方向,意猶未盡地將我送回去。降落時,我的手腳有些發軟。我向她道歉:“對不起,希望今天沒有給你添麻煩。”
她說:“不用對不起,我今天做的都是我愿意做的。”她是一朵自由的云。
“其實愛哭也沒關系,就像有些云很喜歡下雨,有些云卻只喜歡托載彩虹。所有的存在都是獨一無二的。”臨走前,她禮貌地與我道別,“再見,今天我過得很開心。”
我連忙回應她:“謝謝你,我也過得很開心。”
“人類的確比云朵復雜。”最后,她下了結論,“你連我的想法都猜不準,就不要總是多想別人對你的看法。做你自己就好。”
看著她輕松愉悅的身影,我說:“我會努力的。”
在山野,我能分辨水稻、小麥和蔬菜;在城市,我就能學會花樣繁多的課程。我還會學著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學會接納自己和他人,就像一朵熱愛自由的云愿意送回誤入山林的行人……
柴宇超//摘自《中學生百科·小文藝》2024年第1-2期,本刊有刪節,遠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