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于失去了這個朋友

“想吃青團了，放學陪我去谷雨街買，聽到沒有？”她又這樣命令我，谷雨街那么遠，我真是不想去，試圖用沉默來代替拒絕，但她不依不饒，加重語氣又問了一句：“聽到沒有？”我只好低下頭嘆了口氣：“知道了。”

1

我跟她之間的相處方式向來如此。她是我的發小，是我的“好朋友”，可我跟她的性格完全是兩個極端：我笨嘴拙舌性子乖軟，她伶牙俐齒氣勢凌人，是我最害怕的那類人。再加上她朋友多一點，比我漂亮一點，家里比我家有錢一點，想欺負我是輕而易舉的事。自卑加上害怕，還有媽媽之間的交情，她們的“多在一起玩”的囑托，足以讓我對她唯唯諾諾、百依百順。

于她而言呢，有沒有把我當朋友不好說，但她總因為我對她言聽計從而相當得意，常常跟別人炫耀我的聽話。

我站在她身后半步低著頭，不覺得我是她的發小朋友，倒像是從小伺候小姐的丫鬟。但我毫無辦法，我又不敢推開她。

2

小時候，我媽媽出差帶回來幾個漂亮發卡，讓我們兩個挑自己喜歡的戴。她只消那樣掃我一眼，我就得馬上低下頭：“你先挑吧。”媽媽會因此表揚我大方，我卻只能抿著嘴，任她選走我盯了許久的蝴蝶發卡。等媽媽離開后，她還要把剩下的兩個發卡也全拿走：“你媽媽都夸你大方了，這兩個也給我不過分吧，再說玩過家家你又不當公主，這發卡在你那兒放著才是糟蹋了。”

她還教我怎么跟媽媽撒謊，媽媽問我發卡去哪里了，我就得說：“她替我向欺負我的小孩出氣，我就把發卡送給她當禮物了。”

上學后，我必須每天早上去她家等她，騎著自行車載她上學。我是個不折不扣的乖學生，最怕遲到和被老師批評。但她懶惰隨性，每次我到她家時她還在慢慢悠悠穿衣服洗臉，我站在門邊焦躁地看表，實在等不及了才小聲催促她：“快遲到了，你快一點吧。”而她一點就燃：“催催催！那你自己走啊！”

但我不敢真的撇下她走，因為她會向我媽媽告狀。她一次又一次贏得了勝利，于是我連最后一點反抗的心都不敢有了，任由她搓圓捏扁，耐著性子哄著這個驕縱強勢的“好朋友”。

她主意多，膽子大，上中學后越發叛逆，總跟別人發生沖突，并開始結交一些“社會上的朋友”。我因此獲得了一段時間的清靜，可是很快那群朋友又跟她發生沖突，她再次回到我身邊，態度竟格外和緩：“這群人沒一個知好歹的，還是你比較好，你聽話，多乖巧，我還是喜歡跟你玩。放心吧，我還是你最好的朋友。”“還是你最好的朋友”這句話倒讓我惶恐，我支支吾吾地點頭說：“嗯。”

可是沒過幾天，她又轟轟烈烈地跟高年級的男生談戀愛去了，再次將我撇到一邊。用到我的時候會把我攔在班級門口：“晚上我要去約會，你也別回家，這樣我媽就會覺得我跟你在一塊，聽到沒有？”

我于是被迫游蕩在黃昏的城市，在書店二樓找個角落蹲著寫作業，等她從樓下經過，才跑下去跟在她后面，和她一起回家。她媽媽問起我們最近怎么總是出去玩，她給我使個眼色，我趕緊結結巴巴小聲回答：“要考試了……我們多在學校學習一會兒。”

事實是，她的成績早已一落千丈，但考試之前她會格外善待我一段時間，然后半哄半威脅地讓我在考試中途去上廁所，把寫著答案的字條放在廁所旁的窗臺上。

第一次協助她作弊的時候，我心跳得如擂鼓，可我又想到，如果她出來發現我沒有給她放字條，她會怎樣發怒。我在良心與膽怯的泥潭里痛苦掙扎，最終還是害怕地去了。

那天晚上，我蒙在被子里哭了很久。她這樣一步步到今天，竟全然是“善良內向”的我在助紂為虐。作弊的事成了我的一個心結，逼著我在反抗和繼續順從之間，必須選擇一條路走。這兩條路的盡頭，一個是原則，一個是“朋友”。

3

一天傍晚，我做完值日，去教學樓的衛生間清洗拖把，可是還沒進去就聽到了哭聲，一群人把一個女孩圍在中間欺侮羞辱，時不時夾雜著幾聲清脆的巴掌。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在驚懼和害怕中，我明白得去找老師，但慌亂間我碰倒了水桶，衛生間里的人頓時安靜，有個人喊：“誰在那兒？”接著便滿臉戾氣地出來查看，可沒想到那人竟然是她。她看到我也很是詫異，不過很快倨傲地笑了笑：“繼續吧姐妹們，是我發小，聽話得很，不會亂說的。”

我嚇得腿軟，落荒而逃，慌不擇路地沖進辦公樓，我蹲在年級主任的辦公室門前抱著膝蓋痛哭。對她的懼怕和阻止霸凌的良知捆著我在火上炙烤，但最后我還是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子，像要接受審判一樣地敲開了辦公室的門。

4

我的噩夢要開始了，我這樣想。恐慌和釋然之中，多年來折磨我的情緒在這晚一起爆發，我高燒不起，病了快一個星期，等再聽到她的消息，是她被學校退學處理的通知。

她竟然被退學了！我被她精神壓制出了陰影，第一反應竟是望向她家的大門，怕她發瘋了一樣沖來我家辱罵我。我哆哆嗦嗦地去找媽媽，本以為她會數落我不該把事做絕，卻不想她先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沒做錯，在你告發之后，很多人跟著舉報了她做的其他事，我沒想到她是個那樣的孩子，還以為她的強勢是幫你撐腰。這些年媽媽對不住你。”她媽媽也又震驚又憤怒又愧疚，干脆全家搬走了。

我這個“最好的朋友”，轟轟烈烈地在我人生中留下了無數的黑色印記，離開后卻消散得那么快，連一點痕跡都沒剩下。我也松了口氣。我終于，徹底失去了這個“朋友”。

點點//摘自《中學生博覽》2024年第2期，本刊有刪節，與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