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郭熙作為李成、范寬之后北宋中后期的山水畫代表人物之一,其著作《林泉高致》在中國繪畫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以郭熙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早春圖》為例,結合其山水畫美學思想,從中可看出郭熙對“山高水遠”的圖像處理。
關鍵詞:《早春圖》;山高;水遠
據《圖畫見聞志》記載,郭熙“工畫山水、寒林,施為巧贍,位置淵深。雖復學慕營丘,亦能自放胸臆”。郭熙的《林泉高致》是我國古代重要的山水畫論著作,在中國畫學史上具有很高的價值。其子郭思在此書中不僅記錄了郭熙創作山水畫的理論心得,還記載了他的生平和創作經歷及部分作品的情況。《早春圖》(圖1)是郭熙現存為數極少的山水畫作之一,現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為絹本水墨畫,縱158.3厘米,橫108.1厘米。在畫面左側有署款“早春,壬子年郭熙畫”,現“郭”字已殘損,不易辨識。畫中所署壬子年即神宗熙寧五年(1072年),可推測該畫是郭熙晚年之作。畫面右上方有一鑒賞跋,為乾隆題:“樹才發葉溪開凍,樓閣仙居最上層。不藉柳桃閑點綴,春山早見氣如蒸。己卯春月御題。”另有歷代鑒藏印章33枚。《林泉高致》提到:“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派則遠矣。”本文將結合郭熙的山水畫美學思想,解析《早春圖》中的“山高”“水遠”圖像。
一、《早春圖》中的“山高”
郭熙講:“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巔,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后,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高遠之色清明,深遠之色重晦,平遠之色有明有晦;高遠之勢突兀,深遠之意重疊,平遠之意沖融而縹縹緲緲。”對于郭熙這個著名的理論,歷來都不乏學者進行闡釋。在當代山水畫創作中,“三遠”仍然是重要的構圖法則。無論是“高遠”“平遠”還是“深遠”,最終都落在一個“遠”字上,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然而縱觀整幅畫面,山作為最明顯的主體形象,約占畫面的三分之二。《說文解字》曰:“山,宣也。宣氣散,生萬物。有石而高,象形。”學術界以往的研究大多集中于山水畫的“三遠”,往往忽略了用來表現“山高”的圖像。雖說山之高、之深、之平的目的是“遠”,但在《早春圖》中,山之高作為“遠”的意象基礎是如何進行表現的,值得人們進行探究。
《說文解字》言:“高,崇也。象臺觀高之形。從冂、囗,與倉、舍同意。”“崇”與“高”相互訓釋,意義相同,皆可指一切高于地面的建筑。《林泉高致·山水訓》:“山有高有下,高者血脈在下,其肩股開張,基腳壯厚,巒岫岡勢培擁相勾連,映帶不絕,此高山也。故如是高山謂之不孤,謂之不什。下者血脈在上,其顛半落,項領相攀,根基龐大,堆阜臃腫,直下深插,莫測其淺深,此淺山也。故如是淺山謂之不薄,謂之不泄。高山而孤,體干有什之理,淺山而薄,神氣有泄之理,此山水之體裁也。”從中可以看出,此處通過群山的比較來突出“山高”,體現了厚重壯實的根基,峰巒相互簇擁。“大山堂堂為眾山之主,所以分布以次岡阜林壑”,符合此種構圖標準,亦能突出“山高”。除此之外,在《早春圖》中的“山高”還可以通過另外兩種表現手法體現:一是實寫,二是虛寫。
何謂實寫?在《早春圖》中,共有十三個人,分別分布于畫面近景左側岸邊(四人),近景右邊湖面船上(二人),左側山腰(二人),水上小橋(三人),近峰左側(二人),共五處。那么郭熙在畫面中安排這幾處的人物有何意義呢?那就是通過“自山下而仰山巔”來體現“山高”,此處突出一個“仰”字。值得注意的是,進行“仰”的對象并非觀畫之人,而是畫中人。首先是畫面近景左側的四人一狗,可以清晰分辨的是,有一位婦人抱著嬰兒,另有一孩童,身后為一挑夫,其身份無法確認,推測他們為一家人;在畫面近景右側為兩位漁夫,一人撐篙,一人收網,二者一仰一俯形成對比。兩處場景均處于山腳,即山下。其次是左側山路上身背貨物向上攀爬的行人,小橋上的兩位挑夫及騎驢之人,另有在山谷處向上攀登的兩人。“山下”的漁夫自然無法“仰”望“山巔”,也就無法看見山之高。同理,畫中的行旅人由于視野有限,對于山之高也無法仰見。元湯垕在《畫鑒》中說:“畫有賓主,不可使賓勝主。謂如山水,則山水是主,云煙、樹石、人物、禽畜、樓觀皆是賓,且如一尺之山是主,凡賓者遠近折算須要停勻,謂如人物是主,凡賓者皆隨其遠近高下布景,可以意推也。”畫中人對于“山高”是看不見的,而是在心中感受的。正如學者渠敬東所說:“旅途中的行者,總是會意推山之高遠的,那種高之又高、遠之又遠的心理感受,在強度上會大大超過視覺可及的有限范圍,生成一種意向上的無限感來。人靠內心感受得來的‘高,會比靠外在感覺得來的‘高高出許多;意推而來的‘高,會更加高,更加無限的高,更加高遠。這種感受意義上的‘高,會永遠在旅途中,在行者持續的回望與前瞻之中,甚至在吁吁不止的喘息中得到體會,這種心理意義上的‘高,從沒有終點,沒有極限。”由此可以看出,畫面中的人物雖為“實寫”,卻實為“虛寫”。
在《早春圖》中,“煙霞鎖其腰則高矣”。此處的“煙霞”可以理解為“云”“霧”“煙靄”等。“煙霞”一般處于畫面的“虛無”之處,著墨甚少,或直接留白,在畫面中具有重要的作用。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訓》中多次提及“云”,可見其重要性。如“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煙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見也”“真山水之云氣,四時不同:春融冶,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畫見其大象,而不為斬刻之形,則云氣之態度活矣……畫見其大意,而不為刻畫之跡,則煙嵐之景象正矣”“山以水為血脈,以草木為毛發,以煙云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華,得煙云而秀媚”。《早春圖》中的“云”起到了隱去和顯現的作用。郭熙通過“虛寫”,將畫面中央的部分山石、長松等隱沒在煙霞之中,使群峰若隱若現,進而凸顯主峰的高聳。山脈在煙云中的起起伏伏使觀者對于“山高”的感受更加強烈。畫家通過煙云虛化隱去了一些形象,給予觀者無限的想象空間,從而更加顯現出山之高。
綜上所述,畫面中的人跡表現為“實”,但意推為“虛”;畫家隱去的煙云為“虛”,而顯現出來的物象為“實”。通過對“虛”和“實”、“有”和“無”辯證關系的把握,進而凸顯山之高的效果,可見畫家對畫面極強的把握能力。
二、《早春圖》中的“水遠”
《說文解字》云:“遠,遼也。從辵,袁聲。”《說文解字》對“遼”的解釋為“遠也”,“遠”與“遼”相互訓釋。《廣韻》亦載:“遠,遙遠也。”可見,“遠”最初表示的是空間上的距離。擁有哲學意味的“遠”可追溯到道家思想,“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老子將“遠”賦予“道”的意味。有學者提出,此時的“遠”突出了一種時間感,與“逝”和“返”相同,但其不同于“大”的空間距離。魏晉時期,由于當時的士人對老莊思想的崇尚,“遠”逐漸成為一種審美觀。“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在陶淵明的心里,“遠”超越了有限的時空距離,開始進入無限的精神境界。唐宋時期,“遠”超越了語言的審美意象,進入繪畫領域。王維在《山水論》中講到:“凡畫山水,意在筆先。丈山尺樹,寸馬分人。遠人無目,遠樹無枝。遠山無石,隱隱如眉;遠水無波,高與云齊。此是訣也。”這是詩人王維借“遠”所蘊含的情態、意蘊在山水畫方面提出的用筆方法,實則是一種“得之于象外”的創作方法,這與詩文創作所表達的“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境界相似。“遠”的審美境界在宋代得到了空前發展,郭熙筆下的“三遠”便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回到郭熙筆下的《早春圖》,“仰山巔”望見的是山,“望遠山”同樣落在山上,而“窺山后”卻是以山為中介,從山前對山后的物象進行觀照。山后的物象不全是山,在此圖中,山不是作為表現“遠”的主角,而是畫中的水。“水,活物也。”郭熙將水作為表達“遠”的意象,這是不可忽略的。清代費漢源在《山水畫式》中說:“三遠惟深遠為難,要使人望之莫窮其際,不知其為幾千萬重,非有奇思者不能作。”那么郭熙在《早春圖》中是如何描繪水之遠的呢?
首先,在畫面近景的左側,由前至后,畫面最前端的為圓嶺巨石,遠處是一片空曠的湖水,湖水右側的岸邊有一條漁船,岸邊行進的似為一家四口人。由坡岸向遠望去,可以看到湖水與桃形山崗的接壤和水的來源,泉水自山谷中流出,形成瀑布,這種空間處理與畫面近景右側是相似的。右側底端同樣是一座圓嶺,透過圓嶺向遠望去,有一俯一仰的兩位漁夫形象,然后就是水與山的交接處,有瀑布流下。郭熙在兩側前景局部的刻畫上,采用了虛實結合的技法,在兩座圓嶺山石的描繪上,采用了寫實的皴法,用筆凝重。而在湖水與山峰的接壤處,郭熙則運用了虛寫的手法,將遠處山石的根部描繪得較為模糊,通過近實遠虛的處理手法,拉開了與前景的距離,從而表現出“水遠”。
其次,畫面右側通過桃形山崗與后景的對比體現出“水遠”。郭熙云:“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派則遠矣。……水盡出,不唯無盤折之遠,兼何異畫蚯蚓。”透過山崗往后“窺”,能夠看到山石后面緊接著小橋,橋上有一士人、兩挑夫正在趕路,暗示了空間深度。山體掩映著斷斷續續的流水,由近至遠,水面由寬到窄,若隱若現,給人留下無盡的遐想空間。流水在山谷中靜謐地流淌,其脈絡時隱時現,使得主峰前后形成了很強的距離感。再加上遍布峰巒之間的煙云,使得山谷中的流水顯現得更深、更遠。
最后,通過幾處水的比較,同樣能體現出“水遠”。郭熙在《早春圖》中共刻畫了三處表現水的局部。在畫面左側的近景處,水從桃狀山崗右面的山谷中流出,形成瀑布。郭熙在此處采用了留白的手法,使畫面形成強烈的黑白對比,從而突出自上而下的猛烈水勢。畫面右側的瀑布流水運用了相同的處理手法,流水落入湖中,濺起層層浪花。郭熙以簡潔有力的線條勾勒出波紋。往前推進,水紋逐漸消失,但近景處的圓嶺巨石、坡岸邊仍有清晰的水紋。山谷中的水流深遠靜謐,柔和順滑,與中景瀑布的湍急流水形成鮮明的對比。葉朗認為:“山水畫在本質上是和‘遠的觀念密切相聯系的……山水的形質是‘有,山水的‘遠景‘遠勢則通向‘無。山水形質的‘有烘托了遠處的‘無,反過來,遠處的‘無也烘托了山水形質的‘有。這種‘有和‘無、‘虛和‘實的統一,就表現了‘道,表現了宇宙的一片生機。”遠山無皴,遠水無波,遠人無目。《林泉高致》論水的美學思想在畫面中得到了實踐,也達成了“水遠”的最終效果。由此可見,除了空間距離上的“遠”之外,“水遠”也是一種心理感受的過程。
三、結語
郭熙《早春圖》中的山水形象,不僅是單純的視覺印象,對觀畫者來說,“山高水遠”更是一種無限高和無限遠的意推過程。通過把握畫面的虛實,郭熙將有限的畫面引向無限,將山之高、水之深的具體形態引向虛無,營造出了意蘊無窮的境界。郭熙曾言,“畫見其大象,而不為斬刻之形,則云氣之態度活矣”“畫見其大意,而不為刻畫之跡,則煙嵐之景象正矣”,說的正是此理。本文將“山高水遠”分開來談,并不代表郭熙筆下的山水形象是分離的,“山得水而活,水得山而媚”,山水本為一體。學術界以往對《早春圖》的研究,大都重視山水的整體圖像及其背后所體現的畫學思想,然而圖中的局部同樣值得人們思索,從而更進一步窺見郭熙理想中的山水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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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一鳴,湖北美術學院藝術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術史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