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霞
我出生于漣源三甲,五歲前生活在故鄉。對于那時的記憶,主要停留在田野上。
母親每天灑掃完房屋庭院,一邊迎著早晨的第一縷陽光,一邊望向槽門外的池塘、田野、小山,用棕葉拂塵撣去身上的浮塵,開始一天的勞作。
春天,母親在故鄉的土地上書寫輕盈的抒情詩。蒙蒙細雨,鐵柵小窗下,母親順手一甩,緊攥土地的薯藤像長龍騰空飛起。咔嚓一聲,母親套在手指上的半月形割刀一響,薯龍慢慢降落,乖乖地趴伏在了母親腳邊。一塊地翻完,母親選出又壯又長的藤條,將每個嫩芽果斷切下,一條藤變成幾節新芽或十幾節新芽,一一植入濕潤的土地,春天的靈秀播撒到了田野的角角落落。
夏天,稻谷在絆桶里激烈迸濺,母親的激情詩早已開始創作。雙搶時節,天還未亮,母親便已不見了蹤影。等我醒來,一個濕撲撲的身影急吼吼地在魚肚白中出現。一大早,母親已割完半畝地的稻谷,正趕著回來給我們做早餐。晌午,母親和其他人在水田里將打谷機踩得狂響,堆成小山的稻子迅速在谷桶里長成另一座小山。為了配合每家每戶搶收搶種的需要,強壯的男人們直接將大絆桶抬到了火辣辣的曬谷坪上,絆桶三面圍上一張大篾席,余出來的口子立馬響起了砸谷子的砰砰巨響。人們悶頭創作著顯示自己力量的長詩,完全忘記了夏日的炎熱,甚至忘記了任務的艱巨。慢慢地,因勞動激發出來的快樂笑聲在田野里書寫開來,和著谷香和打稻聲此起彼伏,那是波浪上的航船,是剛創作出的詩歌金句。我跟在母親的身后撿拾遺漏的稻穗,我抓起笊籬,迅速成長為曬谷坪上翻谷子的好手,記憶里全無一點兒炎熱的感受。
十五歲時,因為要在戶口所在地參加中考,我在初三第二個學期回到故鄉。在故鄉青石板織就的蛛網里,我是一只按圖索驥的蜘蛛,我理著故鄉的文脈編織著夢想。我在故鄉的大操場上仰望藍天,我在故鄉鄉音濃濃的課堂上聆聽每一個親切的詞語,我在故鄉同伴的幫助下步入知識的正中心。我在故鄉掛著露珠的田埂邊暢想未來,我在故鄉靜謐地呼喊里慢慢站起,看見真正的自己。故鄉的老師,如今仍給我以諄諄教誨,故鄉的同伴如今仍快言快語,用幾十年不變的風格利索地款待我。
回看十五歲時去上學的照片,齊耳短發下的我嘴巴嘟得老高,似乎對這個世界有一百個不理解,一百個不滿意。哥哥的黃夾襖把我包裹得像個滾圓的大球,微皺著的臉只有癡愣氣,沒一點兒女孩子的秀美。半年后,我們照了畢業照。照片上的我完全變了一個人,微微翻翹的頭發,白皙如凝脂的臉,神采奕奕的眼睛,白底紅點的的確良小襯衫,整個人看上去柔和多了。果然,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合適的土壤自會催發自在的植被。
十八歲,我從師范畢業,回到故鄉十甲嶺上。在清晨與日暮里,我穿過田埂去井邊打水;在朝暉與晚霞間,我帶領無數個小時候的我一起讀“a”“o”“e”,一起算“1”“2”“3”。我們的操場在高高的山岡上,有兩個高高的籃球架。孩子們打球時,有時會把球頂下高高的山岡,球便會一路狂奔著進水田。我有時看孩子們滑下土坡,爭先恐后地搶著去撿球,有時會叫住孩子“注意安全”,然后一步一滑地去幫他們撿回球來。那時,我唯一的希冀就是他們能體面地走出故鄉,成為社會的中堅力量。人們都說十甲群山圍繞、居高臨下的地形像一把太師椅,將領梁祗六將軍就出生于此,而學校正居太師椅圈之中,于是大家對我們學校莫名生出許多好感來,大家都認為這里一定是個出人才的好地方。
確實,十甲人民都以梁將軍為榜樣,在新時代里努力奮斗。曾經一起在這里工作的梅子和艷紅,一個已是故鄉響當當的“一枝梅”書法工作室的掌舵人,一個成了英語教學界技高一籌的名師。而從這里走出去的學生也早已散布全國各地,在各自的崗位上兢兢業業。
而我,則是那株眷念故土的蒲公英,飄飄飛飛到過一些地方,一年一年更替,積累了許多年輪。在一次次往返于故鄉間,蒲公英已成把成束。或許有一天,我會老去,再也飛不起來。而故鄉,會因年輪的鐫刻深藏我心,永遠鮮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