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潔瑩
《小石潭記》是柳宗元在被貶永州期間寫成的一篇山水小品文,作者為尋解脫之法而游訪奇異山川,從小石潭的自然景物中暫獲心靈慰藉,卻終是被其凄涼幽寂的環境所觸動,想解悲愁卻無可奈何,表面短暫的“樂”被心底長時的“悲”湮沒。因不同讀者有不同的人生經驗和情感志趣,所以對同一文本就有不同的理解,其中不乏偏離作者本意的結論,或過度拓展創作背景,或只在文本語詞的表層淺嘗輒止,人為強加自己的理解,置換語詞含義,曲解作者情感,用不恰當的、無關聯的解釋延伸文本內涵,不合理的牽強解釋會影響對文本的正確判斷與對作者情感的正確詮釋。本文對一些學者關于《小石潭記》的附會解讀進行探討和矯正,以期貼近文本,聽潭水之聲,觀游魚之樂,感石潭之靜,走進作者內心。
一、離人騷韻,似解非解
柳宗元自小便和父親柳鎮輾轉各地,對朝廷的腐敗、社會的動蕩與民間的疾苦有自己的感受,受到良好家教、被寄予厚望的柳宗元滿懷積極入仕、改革弊政的熱忱,才二十出頭兒就已經取得了常人一生都難獲得的成就,少年成名,本有大好前途,卻不料因為永貞革新失敗而將他從頂峰無情拋下低谷,柳宗元被貶永州。永州在當時是偏僻蠻荒之地,柳宗元所任的官職是空有頭銜的“司馬”,加上母親在到達永州半年后離世,獨留柳宗元孤影伶仃,南蠻的瘴氣加重身體的病痛,還有朝廷的壓迫與猜忌使他內外交困,命運的重壓和巨大的落差讓他憤懣、痛苦、悲愁,有屈有怨卻無人可訴,于是他嘗試游山玩水,希望從永州風光中尋求撫慰和解脫。
在永州的十年間,柳宗元寫下了傳世之作《永州八記》,其中第一篇《始得西山宴游記》開頭便寫道:“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其隟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為了排遣心中情感,柳宗元選擇的景點是人跡罕至的高山深林,尋的是奇異之景,求的是探奇之樂,在不到二百字的《小石潭記》中,他就寫了幽林篁竹、青樹翠蔓、紅鯉潛躍等,這些清曠雅靜、清野拙樸的景物,看似寫得“很冷靜、超逸”,但他“并不是真的冷靜,也不是真的超逸,他表面上借著山水來表現他的冷靜和超越,但是透過表象,有著很深的痛苦”(葉嘉瑩《唐詩應該這樣讀》)。柳宗元沒有好友劉禹錫“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秋詞二首》其一)的樂觀和“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的通達,也無法像陶淵明躬耕田園、悠然沖澹,柳宗元是沉靜內斂的,是惆悵自憐的,作于同時期的《江雪》便寫得極靜、極清、極冷,大雪覆蓋著世間萬物,也覆蓋著柳宗元孤獨和冷寂的心。
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曾說:“唐人惟子厚深得騷學。”“離騷”者,猶離憂也。楚辭的格調是憂郁的,楚辭中有一種無可奈何的寂寞的美,一唱三嘆,如泣如訴。或許柳宗元就如屈原,當脆弱的、執著的、敏感的性靈在被命運逼到無法逃避的絕境時,他“上下而求索”想要解脫,但最終還是“放不下,又提不起,求不成,又解不得”(彭柏林、楊年保《屈原研究三十年—〈云夢學刊〉“屈原研究”欄目論文選萃》)。
“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伏波故道風煙在,翁仲遺墟草樹平。
直以慵疏招物議,休將文字占時名。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柳宗元在給劉禹錫的詩篇《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別》中可見其從希望到絕望,一次次尋求解脫,又一次次被拋入深淵,非常悲哀,也非常痛苦,自傷自慰,似解非解,無法排遣。《舊唐書》評說柳宗元的詩詞文賦“蘊騷人之郁悼,寫情敘事,動必以文,為騷文數十篇”,令人讀后“為之凄惻”。柳宗元曾將居住的冉溪改名為愚溪,嘲諷自己是一個仕途失敗的“愚”人。在《溪居》這首詩中有“幸此南夷謫”一句,他是真的感到“幸”嗎?表面上是“長歌楚天碧”,實際上,他不能真正把煩悶排遣掉,他始終放不下自己的心懷抱負,于《六逆論》中表明他的政治觀點,于《晉問》中寄托他的政治理想,他一直關心著國家政治和民生疾苦,他寫的詩賦都有一種“反面的哀傷”在里面。
“天于生子厚,稟予獨艱哉。超凌驟拔擢,過盛輒傷摧。苦其危慮心,常使鳴聲哀。投以空曠地,縱橫放天才。山窮與水險,上下極沿洄。故其于文章,出語多崔嵬。”(歐陽修《永州萬石亭》)柳宗元投“危慮心”和“哀鳴聲”于“空曠地”,上窮山林,下涉川澤,捕捉永州自然千姿百態之景和奇異動人之處。有學者認為柳宗元在游遍永州名勝后,身體和精神有了全面的好轉,當游玩小石潭時,已不再有寂寞和哀傷的心情,認為《小石潭記》是在“朋友們的談笑聲中完成”(李蕓《元和四年柳宗元的永州心態及〈小石潭記〉的即興創作》),文中沒有凄涼和憂傷。通過前文對柳宗元的經歷遭遇和性情特點的分析,筆者認為柳宗元游小石潭前,心底本就有濃重的悲傷和憂愁,以至于小石潭帶給自己的“凄神寒骨,悄愴幽邃”的“悲”壓過了先前清脆的水聲、參差的藤蔓和靈動的游魚帶給自己的“樂”。雖然見到了奇異之景而“心樂之”,但由曲折的溪流和不見源頭的岸勢聯想到自己渺茫的前路充滿坎坷,內心本就潛藏的悲傷和痛苦便受到感發,變得愈加濃烈,情隨景變,變的是獲得了一時的“樂”,還有不變蘊藏其中—心中無法排遣的長時的“悲”與寂寞,即使有同游者,也感“寂寥無人”,因此,對《小石潭記》中不含凄涼和憂傷的解讀是不合理的。
二、非魚,非莊周
“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當讀到這里的時候,我們可能會想到莊周在濠梁濮水間所說的“游魚之樂”,有讀者就認為柳宗元在觀魚的過程中,將自己的“心”融入了魚中,我即是魚,魚即是我,實現了“心游”的自由狀態,達到了莊周那樣“天人合一”“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的無分別的和諧境界。
誠然,當心中煩悶的柳宗元看見嬉鬧游玩的潭中之魚,暫時忘卻了憂愁,被游魚所感染而獲片刻愉悅,但他卻始終沒有進入與萬物相悠游的境界,正如此,柳宗元的“樂”不同于莊子的“真樂”,后者超越了世俗的喜怒哀樂與功利欲望,打破了自己和外物(魚)的阻隔,“我”與魚一起悠游,而那些魚也游進了“我”的生命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內篇·齊物論》),莊子不是“觀”魚,他是參與者。“忘足,履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知忘是非,心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莊子·外篇·達生》)在莊子的眼中,物與“我”無短長,無差別,遂能忘卻俗念人情,得“真適”“真樂”。而柳宗元的“似與游者相樂”便和莊子完全不同,可作如下兩點分析:柳宗元為了排遣悲悶而游小石潭,是有目的的“俗游”,和道家所提倡的“天游”相違,只有與造化渾然一體,超越人類一般情感的無欲望的天游才能真正實現心物兩忘與冥會和諧,這是其一;“似與游者相樂”中的“似”表明柳宗元自己也不能確信游魚是否真的在與“我”相樂,是“一廂情愿”地認為魚是快樂的,以此給自己尋覓奇景,是以慰藉苦悶的行徑的一個心理安慰。事實上,游魚并不懂得他的情思,像古人所謂的“與梅同瘦,與竹同清,與柳同眠,與桃李同笑,居然花里神仙;與鶯同聲,與燕同語,與鶴同唳,與鸚鵡同言,如此話中知己”(《小窗幽記》),才是真的怡然自得與自在圓成,柳宗元只是作為一個游離于魚水世界之外的旁觀者,在敘述游魚戲水之事,這是其二。對于那時的柳宗元來講,他未能從困境中解脫出來,也就不能真正融入自然而與自然萬物相通相合,自己終是不能像游魚那樣或“佁然不動”或“俶爾遠逝”的率性自在,不能“心游”,所謂的環境“不可久居”,恰恰說明了外物帶給柳宗元的快樂與慰藉不能深入、持久。
三、“空”附會,“實”水清
對文本文辭的多元解讀不可避免地出現了穿鑿附會的現象,讀者只有貼近文本,從文本細節與具體的語詞中切入,才能作出恰當合理的解讀。有讀者在解讀《小石潭記》時“用力過猛”,脫離文本而做過度的延伸和解讀。例如,對“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一句,有學者認為在“空”字背后,寄寓了作者貶謫永州、漂泊畸零的身世,空有壯志而難酬,內心滿是痛苦、悲愁和憤慨;也有學者從這句話“提煉”出了一條柳宗元暗含其中的哲理—只有不依靠任何事物,才能達到如莊子一樣的絕對的自由,即“無待”。雖然“皆若空游無所依”確實是作者潛藏深意的煉字煉句處,但也不應忽視文本前后語句以致作出不恰當的解讀。“游”字在《莊子》中大量出現,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和“人能虛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前文所述,柳宗元不能如莊子那樣忘己、忘物而獲心靈解脫,故此處的“空游”和莊子的思想聯系在一起,由“空游”想到無所待的絕對自由實屬不妥。“空游”指的是魚兒仿佛在空中游動,是純粹的寫景寫物,我們在解讀的時候,不能將句子孤立,應結合前后文本,第一段中“水尤清冽”鋪墊在前,“日光下澈,影布石上”緊承其后,此處的“空”字僅僅是為了突顯水的清澈,柳宗元實寫魚的影子,暗寫潭水的清澄,只字不見“水”,但清澄之水無處不在,和蘇軾在《記承天寺夜游》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一句,無一處寫月,卻讓人感到鋪灑庭院的月色之空明,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讀者在閱讀文本時,不再淺嘗輒止,而是著眼于字詞罅隙間,抓住其細微處,也能做到知人論世,了解作者的生平遭際和所處的時代背景,雖然這些的確是文本解讀的關鍵,卻忘了緊扣文本,還原文本,披文入情。
四、披文入情,沿辭入境
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中指出:“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讀者需要順著文辭找到作者蘊藏其中的情感源頭,使埋于其間的幽微隱匿昭顯己心,如對《小石潭記》中“空”字的理解,讀者需首先想象出未經作者處理的原生的狀態及語義,即空虛、沒有,放在具體語境中,發現矛盾點—作者不直接描寫水的清澄,而是寫魚“空游”,寫魚的影子清晰地“布石上”。
劉勰還提出了“六觀”,其中“一觀位體”,即“觀”作品的主題、結構與整體風格等。《小石潭記》的情感呈現一種線性轉折的動態,但貫穿全文的基調是“悲”,前后景物描寫與作者心境變化相對應,在上文所分析過的觀魚之樂中可看出,作者心底實是存在著永久的濃重的憂悲,因此在后文描寫溪流形狀與岸勢起伏時,情隨物轉,這個情感轉變是自然的,意脈貫通,不會讓讀者感到情感過渡的突兀。
對《小石潭記》的附會解讀還有許多,有學者從第一段中的“篁竹”進行不必要的聯想,認為竹子彰顯正直清高、清秀俊逸的人格追求;全石在潭水長年累月的侵蝕滋養下,依然“為坻,為嶼,為嵁,為巖”,保留著棱角,可見作者不被世俗玷污的高潔心境和倔強不屈的人格的獨立性;還有將“如鳴佩環”的水聲和高貴的身份、美好的品格聯系在一起,因為佩環是象征著君子之玉……這些聯想很美,卻不合邏輯,偏離了作者本意,單從《小石潭記》這一文本出發,不過多聯系其他詩賦作品,柳宗元僅是在用描述性的語言,記錄所看到的景物,從這些自然景物中感到驚喜,卻也只是偶然的一時放松,內心多是失意與憂憤而無法得到長久的舒暢。
不同于用了二十一個“也”字的《醉翁亭記》,《小石潭記》全文幾乎沒有語氣詞,試比較“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與“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也”兩句,帶給讀者的感受完全不同。最后一段也常被學者解讀,為什么柳宗元要在結尾寫同游者的姓名?如果不寫,我們便不會知道也沒有感受到有人陪伴著柳宗元一同游覽小石潭,但讀到末尾,我們知道原來柳宗元并不是孤身一人,原來他看到的那些樹木藤蔓與游魚全石,其他人也看到了,而全文沒有人物對話,仿佛那些同游者不存在,這就更凸顯了柳宗元內心的寂寞與愁苦。
小石潭附近的景物可以使人游目、悅耳,人卻無法游心、悅心;景物可以聽盡、看盡、寫盡,夾雜著悲愁、苦悶、憤懣和痛苦的復雜的情愫卻無窮無盡。難以忘懷,難以超拔,悲愁難解。
有限的文字世界背后藏有無限的意味,我們需進入文本語言的最細微處,切磋琢磨字詞,將文章讀通讀透,在品析“味外之味”時,切不可斷章取義、牽強附會,需貼近文本,整合全文,從具體語境中找出潛在的情感脈絡,正確把握作者的心靈脈搏,合理挖掘隱藏在文本語詞深處的內蘊,尊重作者本意,適當拓展延伸,在保持適度閱讀的姿態的基礎上深度解讀,“打開”文本的同時也“打開”作者的內心世界,體會其語言的精妙,體會其情志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