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少靖

清廣西“嶠山三子”之一的封豫,作詞集《后生緣詞》,其半數以上詞作都明確書寫四時季節,季節特征鮮明突出,春季與秋季是重要的書寫對象。這些關于四季的詞作為其提供了情感觸發點,抒發了封豫的獨特生命感悟,表達了他歡愉閑適、懷才不遇、羈旅愁思的多樣復雜情感。
封豫,字道昭,號望仙,廣西容縣人,生于乾隆四十六年(1781),卒于咸豐六年(1856),家族時代以官宦出仕為己任。封豫自小受家風影響,與王維新、覃武保結社都嶠山,世稱“嶠山三子”。封豫著有《后生緣詞》,共有詞112首,其句式工致雅麗,詞風清新淡雅,上接北宋詞風。其明確書寫季節、充滿季節特征的詞共有67首,數量達其詞作總數的半數以上,可看出封豫對四時的著重關注。這些書寫在營造空間氛圍、抒發情感等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他的人生正如交替變化的四季景色,蘊涵著豐富復雜的生命體驗。
一、《后生緣詞》的季節書寫
封豫對春夏秋冬都頗有感觸,尤其在春與秋季部分落下濃墨重彩。具體的詞作詳見下表整理歸納:
南朝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曾言:“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在情與物的關系中,物是第一位的,四季以及景物的變化能夠影響文人的感情。曾大興教授曾在《氣候、物候與文學—以文學家生命意識為路徑》中指出:氣候通過物候影響文學家的生命意識,進而影響文學家對生活與寫作環境的選擇,進而影響到文學作品的主題、人物、內部景觀等。封豫在《后生緣詞》中豐富的季節意象為下文的探究提供了豐富的文本基礎,通過對封豫四季詞的賞析,可進一步研究其詞作風格,探析詞人季節詞中的情感內涵。
二、“春夏秋冬”與人生感悟
(一)春:早春踏歌,暮春心悲
春天為萬物之始,蘊藏了蓬勃生機,《蘇幕遮·春曉》就描繪了悄無聲息又充滿生機的清晨春光:
夢初回,天半曉,燭剩微明,幾曲屏山小。
春色綠窗寒悄悄。霧思霞情,漸欲凌虛渺。
柳慵妝,花冷笑。簾際風來,馥郁金猊裊。
萬紫千紅俱窈窕。弄暖催晴,到處聞啼鳥。
此詞寫破曉時刻,窗外夜間的寒意即將被春日的暖晴所取代,與室內燭影、暖香遙相呼應,表達了詞人對春季到來的期盼。隨著春色漸濃,封豫筆下的春景也越來越豐富,游春踏景正如“繞徑惟芳草,迎人是綠楊”(《風蝶令·春游》);春色滿院正如“簾幕垂鉤深院靜,細細香風,逼過游絲影”(《蝶戀花·春日》);初春雨后正如“細草梳晴,韶光麗、露痕初沐”(《滿江紅·春閨》)。季節美景在封豫筆下以清麗自然的形態自由抒發,構建了詞人充滿山林地域特色的春季生活空間。
早春與仲春帶給封豫是綺麗春景與歡愉,但這份歡愉也會隨著花落轉為惆悵和感傷。在春季節詞中,幾乎三分之二是關于暮春,多于其他春的數量總數。暮春,首先迎來的便是花落,如《如夢令·春暮》:
春色闌珊欲暮,簾卷落花如雨。
搖曳恨東風,牽惹芳心萬縷。
南浦,南浦,魂斷江淹別賦。
詞開篇以落花為引,營造了悲涼的基調,昔日繁花似錦,如今碾落如塵,落差可謂懸殊。末尾化用《別賦》以美景寫哀:“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表達了與春光分離的憂傷,又寄寓韶華易逝之慨。
在封豫春季節詞的意象中,“東風”的出現頻率也很高。早春,東風是帶來歡愉的,如“昨夜東風催漸緊,開遍梨花”(《浪淘沙·春思》),“不待東風吹萬點,早成桃李宴春宵”(《搗練子·惜春》);暮春,東風則常與負面情緒交織,如“搖曳恨東風”(《如夢令·春暮》),“送盡東風無跡。可惜,可惜,吹向誰家玉笛”(《如夢令·漫題五首》其二)。由此可感,封豫對于東風是又愛又恨,他“雖有等身著作,賞音尤未相逢。饑寒奔走,叩門乞食,誰惜龍鐘”(《朝中措·感懷》)。筆者認為,“東風”有一定的特殊指代意義,譬如朝廷的賞識,封豫希冀自己的東風能夠如自然界的春風般如期而至,然東風未來。故封豫既在詞中表達對東風的喜愛與期望,更表達了自己對東風不解人意的控訴,發出不平的悲慨。
(二)夏:隱居山林,恬淡自適
炎熱的夏風將暮春的潮濕一掃而空,也將封豫的情思重新塑造。封豫的夏季節詞僅有6首,但都使用了大段筆墨描繪美好夏日,展現了閑適生活與愜意的心境。
讀書之樂有如《相見歡·夏日》,以清新自然的語言描寫了樹繁濃陰、涼風書香的美好夏景,詞人在山中無須牽掛它物,也可暫時忘卻仕途之苦:
濃陰夏日初長,葛衣涼。
何處風來,吹到白蓮香。
山一角,宿四面,對修篁。
隨意攤書,嘯傲處胡床。
午后之樂如《浣溪沙·夏閨》,賦予蝶與花擬人情態,刻畫了夏日中景物與女子皆慵懶嬌憨的可愛形象,下闋描寫女子泛舟溪上,傳達出夏日的歡樂與閑適之情:
蝶困花慵午后天。風光一撮繡簾前。
懶拈針黹日如年。
避暑南溪深處去,便須雙槳打紅蓮。
凌波試學洛川仙。
夏夜之樂如《南歌子·夏夜》,詞人善用一系列意象渲染夏夜,星輝點點、涼風習習、流螢熠熠。“浮瓜沉李”典出自曹丕《與朝歌令吳質書》,指代消夏樂事。詞人飲酒作樂,忘卻一切憂愁:
夜色清如洗,星光淡卻稀。
輕綃涼曳五銖衣。正值浮瓜沉李,月明時。
對懷杯頻舉,臨風坐屢移。
流螢熠熠傍人飛。撩亂一欄花影,上階遲。
夏季對于封豫來說,是較為閑適愉快的時節,但也會在某些詞中露出悲傷的尾巴。如《卜算子·夏日》中的“午枕睡初濃,忽被鶯聲惱。惟恨年華荏苒催,坐見朱顏老”,《更漏子·午睡》中的“午醉醺醺睡。重驚覺,沒夕陽。殘霞一抹橫”。前詞主人公午睡不成,起身對鏡,生發年華流逝的唏噓;后詞則是午睡睜眼已黃昏,同樣使人產生年華空度的空虛之感。
總體來說,封豫的夏季節詞都以自然流暢的語言描寫了日常瑣事,此時表現得更為關注內心世界,所描繪的是更純粹的自我感受,在詞中寫出了燦爛與落寞兩極之間的雙重生命感悟。
(三)秋:青云不得,人似孤鴻
秋季是《后生緣詞》書寫比重最大的一個季節,并且幾乎全是“悲秋”。究其原因首先應是封豫常年羈旅他鄉,其次悲秋是中國文人的集體記憶,宋玉在《九辯》寫道:“悲哉!秋之為氣也!”《淮南子》也提出了“秋士悲”的觀點。在古人看來,天下萬物都由氣聚成,秋季乃是陰氣始下,故萬物也從一種茂盛的狀態轉為收斂。因此,封豫常在秋季節詞中抒發羈旅思歸、寂寞愁怨之感。
封豫的秋季節詞最為突出的是善于采用大量應季意象塑造蕭瑟氛圍,如“鴻雁”多表思歸,“西風”多表離愁、思鄉、懷古等。再如《望江南·秋恨》的“征鴻”“吳江”“秋楓”,《望江南·疊前韻》的“霜鴻”“月桂”“秋葉”,《送法架引·秋興》的“蟋蟀”“殘梧”“蒹葭”“鯉魚風”,等等。這些意象有著詞人之色彩,給讀者帶來消逝與孤寒的雙重悲感。
羈旅他鄉,有蓄滿思鄉之情與孤獨寂寞之情的秋夜。試看《醉公子·客況》:
又是窗兒晚,羈客情何限。
側耳聽西風,霜天落斷鴻。
幾日羅衣褪,寂寞無人問。
難遣是離愁,歸時方始休。
秋夜里西風獵獵、鴻雁哀鳴,詞人念及鴻雁歸而人不歸,心中更添凄苦。最后一句直抒胸臆,將滿腔思愁全部傾吐,此情此恨唯有踏上故鄉土地才能消解。再看《柳梢青·旅夜》:“雁叫寒云,蛩催暗壁,旅夜初長。”《南鄉子·秋夜金莖館》:“此地半年留,碌碌勞生倦欲休,跡遠情疏俱是夢,搔頭,濁酒清歌暫解愁。”皆是善于運用情景交融的手法,構建了秋夜、西風聲、雁聲、蛩聲的悲秋空間。
封豫也寫過晴天秋日,相比于秋夜少了幾分羈旅愁苦,多了幾分舒爽闊達,但依舊蘊藏著詞人懷才不遇的思愁,如《錦堂春·山中寄懷》:
嶺上松濤沸夜,籬邊野菊開花。
一灣秋水清堪染,橫過小橋斜。
欲建青云事業,須憑黃卷生涯。
何時獻賦金門里,簪花鳳池夸。
此詞上闋完全寫景,好一幅秋日碧空圖。詞人抬頭仰望遼闊的秋日高空,心生遠志,然要創偉業需依靠科舉,而自己仕途生涯坎坷崎嶇,頓時心生遺憾,生發出“何時獻賦金門里,簪花鳳池夸”的疑問,“金門”“簪花”“鳳池”皆是指代官職。詞人如此自問,卻難以得到答案,令人不禁扼腕嘆息。
(四)冬:萬物肅殺,希冀東風
冬季萬物肅殺,砭骨刺肌的寒風或是茫茫無際的冰雪,帶給人生理和心理的雙重刺激都格外強烈,往往使人產生更為深遠的思慮。試看《菩薩蠻·夜思八首》中的兩首:
銀屏漏轉三更月,樓鴉繞樹驚飛雪。
樹影自朦朧,煙梢亂舊風。
清宵閑又半,密約期還遠。
燕子不傳書,相逢有恨無。
—其五
去年曾識東風面,游絲影里遙相見。
見了卻還休,春歸十二樓。
一灣衣帶水,淹盡相思淚。
愁情不成眠,梅花夜雪天。
—其七
“夜思”意為夜不能寐、有感而發所作,這兩首詞是封豫將身世之感打入艷情的作品,寄托了人生的失意。《菩薩蠻·夜思》其五描繪了明月當空的雪夜場景,“樓鴉繞樹驚飛雪”一句以動襯靜,更加凸顯出雪夜的安靜寂寥。下闋書寫了離別的相思,只能怨恨燕子不為傳書。“燕子傳書”典出自唐郭紹蘭于燕足系詩傳給其夫的故事,詩云:“殷勤憑燕翼,寄與薄情夫。”(《寄夫》)故在封豫詞中表示了幽訴離情之苦。《菩薩蠻·夜思》其七點明“相思淚”與“愁情不成眠”,也是抒發了相思之苦,結尾“梅花夜雪天”,以景作結,讓愁思與落雪情景交融。封豫在這些詞中寄寓了自己現實人生的復雜體驗,體現出強烈的主體意識,借相思之情抒發自己郁郁不得志與年華流逝之感。
此外,相比于秋夜,冬夜最突出的特點在于“最寒冷,也是最有溫暖的希望”。在封豫的冬季季節詞中,有不少地方表達了對東風的復雜感情、對春天的期待,如“去年曾識東風面”“春來已報寒梅信”“東風薄仙偏相妒”。正如前文所提,封豫愛東風,但人生的春天遲遲沒有到來,他的心中既有期待,更有對東風不解人意的含淚控訴。
三、文人境遇與時代悲歌
清中興后,清朝從乾隆末年便開始有衰落的現象。乾隆帝逐漸好大喜功,他仿康熙六次南巡,而“供億之侈,驛騷之繁,轉十倍于康熙之時”(白壽彝等《中國通史》)喜諛惡諫,政治日漸腐敗。晚年寵信和珅,致使其專權枉法。后又有“嘉道中衰”,道光時積弊已久的問題出現了井噴式爆發。
如封豫一般身處嘉道年間的讀書人,此時困身闈場、艱難跋涉。隨著教育普及、印刷業發達,清代受教育人數不斷增加,科舉又是讀書人跨越階層、提高生活水平的正途,因而參加者眾多。但隨著參加人數的增長,錄取的要求就會日益嚴苛,加之清代科舉關卡煩瑣,進一步增加了讀書人的時間成本。《儒林外史》的范進、封豫都是清代文人困于科場的縮影。
封豫終生無官職,在私塾謀生計,是當時下層文人又一真實寫照。嘉道年間,經濟衰敗,文人們不事生產,又科舉不成,大多為生活所苦。雖深陷生活泥沼,但家世教育淵源、千百年的儒家正統思想等又使他們不能拋棄科舉、不問政治。這樣矛盾的心態使得文人們心中充滿了惆悵與苦悶,掙扎又無力。“東風”何時才能眷顧嘉道年間底層文人群體?他們創造出的一篇篇反映出自己心境的作品,恰如時代的悲歌。
綜上,封豫在《后生緣詞》構建出各種帶有其個人特色與地域特色的季節空間。他的季節書寫中既熔鑄了他的豐富生命感悟,又抒發了他的懷才不遇等復雜情感,充分展現了景物對情感的深刻影響。通過研究封豫的季節書寫,可進一步探索詞人內心世界與創作特色,促進封豫個體研究及“嶠山三子”群體研究。其次,能透過封豫這一窗口與時代文人進行對話,探尋文人際遇與時代現狀,為進一步了解嘉道年間文人群體提供一定的參考價值。
本文系2023年廣西研究生教育創新計劃項目“文學地理學視域下的清代‘嶠山三子研究”(項目編號:YCSW2023281)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