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伊塔洛·卡爾維諾
在城里掃蕩隱藏的武器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警察們爬上警車,頭上戴著統一的、看不出人臉的頭盔(一種皮制防護帽),他們會去貧民區,響著警報器,弄亂抽屜里的內衣,拆掉爐子里的管道。
剛剛失業的巴拉維諾去當了警察。他也是剛知道那個貌似平靜而繁忙的城市底下存在著一個秘密:在沿著街道的水泥墻后面,在僻靜的圍欄中,在漆黑的地下室里,閃閃發光的恐怖武器如森林般茂密地、小心地躺著,就像豪豬刺那樣。警察巴拉維諾在他的市民中間感到非常不自在,他感覺,每一塊下水道蓋子,每一垛廢物,都在守護著什么難以理解的威脅。
一天晚上,警察跑到工人聚居區,包圍了一整座房子,那是一幢外觀腐爛的大型建筑。破舊的樓梯從地下室一直到屋頂,穿過這個老房子的身體,就像是有著無數分支的黑色血管。警察們上去了,巴拉維諾在他們中間,戴著叫人難以辨認的頭盔,但他仍為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煩心事折磨著。他們被告知,他們的敵人,他們警察的敵人,也就是奉令行事人的敵人,就藏在那座房子里。警察巴拉維諾從半掩的門里,驚恐地望著房間里面:為什么每一個人都用焦慮、痛苦的眼神望著他們?如果他們中的某個人是敵人,為什么他們不可能都是敵人?
他們下到一個低矮的房間里,一家人正圍著鋪著紅格子布的餐桌吃晚飯。孩子們都在大喊大叫。只有坐在爸爸膝蓋上吃飯的最小的家伙,正用黑色而充滿敵意的眼睛一聲不吭地望著他們。“我們有搜查房子的命令。”隊長說道。爸爸正在給小孩一勺勺地喂食。他先是斜著看了他們一眼,可能還有點諷刺的意思,然后就聳了聳肩,繼續照料孩子。
警察巴拉維諾笨手笨腳地活動著自己修長而纖細的臂膀,把一個抽屜弄得叮咚作響:匕首?不,餐具。又把一個書包搖得轟鳴不已:炸彈?書。臥室里擁擠得無法穿行:兩張雙人床,三張小床墊。而在房間的另一頭,一個小孩正坐在一張小床上啼哭。巴拉維諾早就想在那些床中間打開一條通道來安撫他了,但如果他是在給一座偽裝的軍火庫放哨怎么辦?如果每張床鋪下都藏著一架迫擊炮的炮筒怎么辦?
巴拉維諾跑到走廊里,廁所的門打開了,從里面出來一個扎紅蝴蝶結的小女孩,懷中抱著一只貓。他覺得應該跟小孩們做朋友,問他們話。他嘗試撫摸那只貓,它卻突然逃掉了,還不時轉過身來,懷有敵意地看他幾眼。
巴拉維諾在走廊里大跨步地跳開了,追著那只貓。他進到一個房間,那里兩個姑娘正伏在縫紉機上干活。地上有成堆的碎布頭。“是武器?”警察巴拉維諾問道,還用腳撥開布料,卻走不動路了——他的腳給纏上了玫瑰色和淡紫色的布料。姑娘們笑了。
他轉過一個過道和一段樓梯。那只貓有時好像是在等他,然后等他靠過去了,又會雙爪僵直地跳走。在一個房間里,只有一張小床墊,還有一個仰臥著的小年輕,抽著煙,神情可疑。“抱歉,您看見一只貓沒有?”他伸出一只手去床下摸,卻被啄了一下。跳出來一只母雞,它是主人不顧政府法令偷偷在家里飼養的。光著上身的年輕人連睫毛都沒動一下,繼續躺著抽煙。
在一間廚房里,有一個戴郵差帽的小老頭正在泡腳。他一看見警察,就奸笑著向他示意了一下另一個房間。巴拉維諾探了探頭。“救命!”一個衣冠不整的胖太太大叫道。一向貞潔的巴拉維諾趕緊說了句:“對不起。”小老頭還在奸笑,雙手攤在雙膝上。
警察巴拉維諾穿過廚房,去了陽臺。整個陽臺都被晾著的衣服掛滿了,就像飄著旗子一樣。他在那個床單搭成的迷宮中走著,那貓時不時現出身來,然后又貼在另一條床單下隱去了。他突然害怕自己會迷路——也許他已經與外界隔離,他的戰友已經撤離了這座建筑,而他則正好給那些被冒犯的人用晾曬的衣物囚禁起來。最后,他找到了一個突破口,從一堵小墻上露出了頭。巴拉維諾不知是懷著寬慰還是帶著焦慮地看見樓梯上像螞蟻一樣攢動的警察,還能聽到命令聲。他不再怕了。他脫下了頭盔:他的臉又顯出了人形,那是一個金發小伙子消瘦的臉龐。
“一步也不要走了,”一個聲音說,“你在我手槍的射程之內。”
聲音從背后傳來,巴拉維諾一個哆嗦,轉頭看見一個長發垂肩的姑娘,蹲在一扇窗戶前的臺階上,拿著一本雜志,用感冒的聲調吃勁地讀著。
“手槍?”警察巴拉維諾說。他抓住她的手腕,想要把她的拳頭打開。她剛動了一下胳膊,蜷成了球一樣的貓就從她懷里跳到空中,齜著牙,沖著他撲來。但警察已經明白一切都是場玩笑。
巴拉維諾聽見了口哨聲,還有發動機的隆隆聲:警隊正在離開這棟建筑。他真想逃到天空中的朵朵云彩下,把他的手槍埋進地上挖出來的一個大洞里。
(摘自2022年第4期《讀寫月報·初中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