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風扇和蒲公英種子

九月華裳

中午時分，坑洼不平的柏油路上，一輛大貨車正在疾馳。只聽見“咣當”一聲，一臺橘紅色的電風扇從車廂里摔出來，重重地掉落在路邊的草叢里。

掉落的電風扇著急地大喊：“你們等等我啊，我從車上掉下來了！”

可是大貨車依舊疾馳，電風扇的同伴們都興高采烈地討論著他們未來要去的新家，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摔落在地的她。

被遺棄的電風扇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貨車距離自己越來越遠。

日子一天天過去，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次的日曬雨淋后，電風扇的身體逐漸變得斑駁，就連她原先美麗的扇翼，也慢慢褪掉了鮮艷的橘紅，露出難看的鉛灰色。

這一天，一只在草叢中覓食的灰螞蚱，抖了抖翅膀，蹦跳著從電風扇身邊一躍而過，他毫不留情地諷刺道：“哎呀，多么丑陋的怪物啊！”

電風扇聽到螞蚱的話，難過地低下銹跡斑斑的頭，傷心地想：我本該和我的同伴們一樣，在舒適的房間里給人們驅散暑氣，聆聽他們歡快的說笑聲，現在卻被孤零零地遺棄在這個荒涼的地方。唉，我是多么的不幸啊！

大概是秋天夜里的空氣太涼了，電風扇的扇翼徐徐地滲出一顆顆晶瑩的露珠。

就在電風扇以為自己就要永遠待在這兒的時候，轉機出現了。

天剛蒙蒙亮，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奶奶趕著驢車，咣當咣當地從小路經過。她一眼就瞄見了被遺棄在草叢中的電風扇。

她彎腰拾起電風扇，滿是皺紋的臉上堆出了歡喜的表情：“哎喲，這鐵疙瘩沉甸甸的，說不定能賣不少錢呢！”

老奶奶趕著驢車回到家，電風扇跟車上那些撿來的廢品一起，被老奶奶隨意堆放在后院的角落里。

潮濕陰暗的墻角膩滿了灰綠色的青苔。五彩斑斕的大蜘蛛在她身上結網；老鼠在她頭頂快速地逃竄；外殼灰暗的肥蝸牛，慢吞吞地爬過她曾經鮮艷的扇翼，涂畫出一道道透明的黏液；黑螞蟻們“嘿喲嘿喲”地喊著勞動的口號，絡繹不絕地走過她的鋼絲網，搬運著食物的殘渣。

電風扇的內心從一開始的絕望漸漸變得麻木，她每天都用沉默抵御著這個角落里的臟污和吵鬧。

又不知多少日子過去了，在一個終于能看見太陽的中午，伴隨著一陣微風，一顆毛發松軟的蒲公英種子，晃晃悠悠地飄進了院墻的角落里，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電風扇的扇翼上。

“你好啊，電風扇叔叔。”蒲公英種子歪著小腦袋，怯生生地和她打招呼。

“我是電風扇阿姨，不是電風扇叔叔！”電風扇甕聲甕氣地反駁，她因這個不速之客的打擾而心中不快。

“電風扇阿姨，你好啊！”蒲公英種子一邊乖巧地向她問好，一邊用自己毛茸茸的腦袋蹭了蹭電風扇的扇翼。

還不等呆愣的電風扇發問，他就搶著交代自己的來歷：“我是從很遠很遠的大山里飛過來的。聽我媽媽說，長大的蒲公英種子就要離開媽媽的懷抱，一個人生活。我現在停在你身上，是不是就代表著，我們以后要在一起生活了？”

院墻的角落陰暗又潮濕，你怎么能在這兒生活呢？電風扇聽到他的話，不禁在心里苦笑。

不過，她還是有些不忍心告訴蒲公英種子這么殘酷的現實，于是敷衍地答應：“是啊，這里就是你以后生活的地方了。”

蒲公英種子的到來，為電風扇孤單寂寞的生活增添了一些樂趣。

他每天都會纏著電風扇問東問西，提出很多稀奇古怪的問題，比如頭上的太陽為什么永遠都是金黃色的？天為什么要下雨？螞蟻們搬運的糧食是從哪里來的？顏色漂亮的彩虹為什么會消失……簡直一刻也不消停。

“喂，小家伙，你干嗎總搭理這個丑八怪，還對這個丑八怪這么客氣？”這天晚上，正在墻角磨牙的老鼠不耐煩地抱怨，他有些氣惱自己磨牙的好心情，被蒲公英種子沒完沒了的發問打斷。

“電風扇阿姨才不是丑八怪！”不等電風扇回話，蒲公英種子就氣呼呼地搶著反駁，“她是很好很好的阿姨，長得一點都不丑！”末了，他還認真地加上一句，“我媽媽說過，凡是以貌取人的，都是壞人。”

寂靜的夜幕下，他稚嫩的聲音顯得格外響亮。

一時間，堆在墻角的所有物品都沒有再說話。只有被吵醒的黑蜘蛛半睜著睡意惺忪的紅眼，朝蒲公英種子微微掃了一眼。

而電風扇則垂下自己生銹的臉龐沉默不語。幸好現在是黑夜，在角落斑斑駁駁的暗影中，大家都看不到她眼中流露出的復雜情緒。

從那天晚上開始，電風扇和蒲公英種子的交流越來越多，感情也變得越來越好。

雖然有時候，蒲公英種子喋喋不休的提問會讓電風扇覺得有些聒噪，可是電風扇必須承認，正是因為有了蒲公英種子的存在，角落里的生活才變得不再那么難熬。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蒲公英種子慢慢地蔫了下來——他原本潔白的絨毛開始變得暗黃，還整天都耷拉著小腦袋，無精打采的。

這一天，他干癟著身子，有氣無力地朝電風扇抱怨：“電風扇阿姨，太陽太大了，曬得我眼前好多小星星。我猜我一定是中暑了。”

電風扇看著他這個樣子，心疼地用扇翼輕輕扇著風，想讓他稍微涼快一些。蒲公英種子覺得身體漸漸舒服了一些，他垂著小腦袋，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這樣下去怎么行？你就眼看著他枯死嗎？快想想辦法啊！”看著蒲公英種子難受的樣子，正在墻角修補蛛網的黑蜘蛛忍不住提醒電風扇。

電風扇聽到他的話，不發一言。

急性子的黑蜘蛛見狀，不禁大聲抱怨：“你還在裝傻！植物離開了水和土壤沒有辦法生存，如果繼續留在這兒，他遲早會枯死的！”

電風扇默默地用扇翼撫摸著蒲公英種子干癟的額頭——原先，他頭上總是毛茸茸的，如今已經逐漸稀疏。電風扇必須承認，自己在心里是多么舍不得蒲公英種子離開啊，她害怕在他離開之后，自己就要重新回到過去那種孤寂的日子。

可是，就像黑蜘蛛說的，蒲公英種子如果繼續留在這里，很快就要干枯了，她不能眼看著他就這么死去……

第二天清晨，天氣格外晴朗，天上的太陽就像是一個大大的篩子，篩出了無數朵飛揚的金色花朵。

“小蒲公英種子，我們來玩兒一個游戲，好嗎？”電風扇斑駁的臉上流露出和善的笑容。

“好啊，電風扇阿姨，我們玩兒什么游戲啊？”蒲公英種子蒼白的臉上勉強擠出笑容，有氣無力地問。

電風扇笑著說：“你先閉上眼睛，阿姨再告訴你。”

于是，蒲公英種子聽話地閉上眼睛，等待著電風扇的動作。

電風扇默默地端詳著蒲公英種子的小腦袋，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下定了決心。

片刻之后，起風了。

就在這個時候，電風扇用盡全身的力氣，扇動自己滿是銹跡的扇翼……奇跡發生了——蒲公英種子隨著風的力量，被高高地吹到了天上。

察覺到異樣的蒲公英種子驚詫地睜開雙眼，不明所以地大聲叫著電風扇的名字。無奈的是，他的身體已經不受控制地在風中越飛越高……在前方的不遠處，有一輛輛呼嘯而過的大卡車，車上裝滿了用來參加市區花木展覽的盆景，風中的蒲公英種子，正晃晃悠悠地朝那里飛去。

蒲公英種子離開了，電風扇又重新陷入了原先夜色一般的孤寂。

除了愛織網的黑蜘蛛有時候會主動和她聊上幾句，從白天到黑夜，從黑夜再到白天，伴隨電風扇的，仍然是漫無邊際的潮濕和陰冷。

電風扇常常想，不知道哪一天，她就會和院墻角落里的那些易拉罐、啤酒瓶，還有那把廢棄的破雨傘一樣，被老奶奶送到廢品回收站賣錢。而那將意味著，她作為一臺電風扇的生命將徹底終結。

不過，可能在那個時候，她依然還會清楚地記得：在一個灑滿陽光的日子，曾經有一顆毛茸茸的蒲公英種子，像從天而降的小傘兵，就那么晃晃悠悠地落在了她的肩膀上，用他純凈的笑容，給自己陰暗潮濕的生命帶來了短暫而難忘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