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里有竹編

海月榕

01

當發現自己身處一片茫茫霧氣中時，洛洛心中暗叫不好。

她追著一只斑斕翅膀的綠蜻蜓，從家門口跑到了云里山深處。

這座山里時時刻刻蒸騰著云霧，令人辨不清方向。大人說，把山的脾性摸得再熟的采藥人和獵手，進去了都得迷路。

這霧氣似乎沒有盡頭，無論洛洛從哪個方向嘗試，都無法沖破霧的迷網。

她坐到了地上，唱起了媽媽常常給她唱的童謠，為自己壯膽。

山外山，有神仙

神仙乘云船

去往云海邊

云海里，魚兒游

搖頭擺尾喜洋洋

唱著唱著，她看到幾條火紅大魚穿越霧氣，朝她游來。

它們在她身邊繞啊繞啊，眼神像是在說：“小姑娘，到我背上來吧。”

洛洛不知道大魚會將她帶向何方，別無選擇的她只能跨上其中一條金眼睛大魚的背。

魚群擺尾，在霧氣中游弋前行。

洛洛覺得它們并不像真的魚，身體并不黏滑，水波紋狀排列的鱗片摸起來柔軟細膩。

困倦的洛洛趴在大魚背上，慢慢睡著了。在沉入夢鄉前，她聞見魚身上傳來草木的清芬。

再睜開眼時，她仍被草木香包裹著。

身下是一張竹床，竹床邊有一張竹桌。竹桌靠墻，墻上掛著一幅像是編織出來的大熊貓抱竹畫。桌上立著一只竹甑，熱氣騰騰。

洛洛一骨碌坐起身來，只聽得前方竹簾掀動，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婆婆走了進來。

“小姑娘，你醒了。”她的笑容溫暖。

洛洛點點頭。

“趕快喝粥吧。”老婆婆坐在竹椅上，看著洛洛一口口喝粥。

喝完清甜的竹筍粥，洛洛意猶未盡。

不過，她沒好意思跟老婆婆多要一碗，只是道了謝。

“這是哪兒？”環顧四周，她才發現整間屋子幾乎都是竹制品。

“我是竹婆婆，這兒是我的家——竹居。”老婆婆說，“我的竹編魚兒把你帶回了這里。說起來呀，它們還是聽到了你唱的古老的魚歌呢……”

原來，方才馱洛洛走的魚是竹子編出來的，難怪洛洛覺得它們不像真的魚。

可是，竹編的魚怎么能夠活起來？

一絲驚慌劃過她的心頭，她害怕自己誤入異境，再也無法回家。

竹婆婆像是看出了她的擔憂，撫摸著她的頭，輕聲道：“等我編完這只竹花瓶，就送你回家。別怕，竹居這兒過一天，人間也就一小時。”

聽言，洛洛的心安穩了不少。只是，她聽說過“竹籃打水一場空”這句話。竹怎么能夠用來編花瓶呢，畢竟得盛水呀。

她心下好奇，跟著竹婆婆出了門。

02

剛才那間屋子是竹婆婆的睡房，她的工作坊在睡房邊上。

工作坊的地上、桌上散落著各色竹絲、竹篾和各式工具。經竹婆婆介紹，洛洛才知道了那些工具的名字——刮刀、篾刀、篾尺、篾針、手鋸……

竹婆婆坐在桌前，洛洛雙手托腮撐在桌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編那只圓潤身子已成型的花瓶。

她用的竹篾可真獨特啊，由花瓶底部一路向上，顏色由深紅逐漸變為粉紅。

竹婆婆雙手翻飛，正在快速編著花瓶的細頸。雖然不好意思打擾專注的她，但洛洛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竹婆婆，竹子竟然也有各種顏色的嗎？”

“不是呢。要將竹子破成細條，刮去表面的青色才能得到竹篾。然后呀，還要用不同的草木的汁液將竹篾染成不同的色彩。”竹婆婆說著話，手上嫻熟的動作也沒有停下，“這只花瓶呀，是為山狐貍娶親做的。我用紅花、茜草、洛葵、棗木、冬青將竹篾分段染出不同的紅色，象征著生活幸福，永遠有看不完的美好景致。”

洛洛大為震撼，在她生活的小鎮上，早年間還能見到老人用竹篾編些籮 筲箕。現如今，鎮外的竹林已被砍伐一空，而且也沒有多少人使用竹編制品了。

她想不到，看似土里土氣的竹編竟有這么多講究。

她不再言語，靜靜欣賞著竹婆婆嫻熟的動作。

洛洛看到竹婆婆指節處生滿老繭。

她覺得，竹婆婆手中的作品，正是那破繭而出的翩躚蝴蝶。

竹婆婆終于在瓶口外沿打下最后一個精致的結，然后她彎腰從地上的竹篾片中翻出幾支金色片，將它們編成細小的辮子后，盤成圓球。每個金色小圓球的身后留有一截“小尾巴”，竹婆婆將“小尾巴”沿著瓶頸一圈嵌入她故意留出來的小孔中。

“哇！”洛洛不知道用什么樣的詞語來形容眼前的藝術品。

竹婆婆將花瓶舉起來，借著竹燈罩里透出的光仔細端詳。

她走出屋子，在庭院水缸里舀起一瓢水，灌入花瓶中。

花瓶竟然滴水不漏！

洛洛的嘴巴驚訝得合不攏。

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她就聽到不遠處大門被叩響。

竹婆婆年紀雖大，腿腳卻很麻利。洛洛得快步走，才能跟上她。

她沒想到，竹居的大門和門鎖竟然也是用竹子編成的，鎖看起來精巧復雜。

開了門，一只身著月白絲綢長衫的紅狐貍在濃霧中朝竹婆婆行了個禮。

“山狐貍先生，竹花瓶我剛剛編好。和你約定了桃花盛開時來取貨，你來得正是時候。祝你新婚愉快、幸福綿長。”竹婆婆笑瞇瞇地遞上竹花瓶。

山狐貍連連道謝，像變戲法似的從長衫里掏出了一大捧灼灼艷艷的虞美人，插進了花瓶。而后，他又掏出幾根約摸有竹婆婆手臂大小的金條，送給了她。

“今天來得匆忙，只帶了你要的金竹來。禮成后，我再將喜糖和酬金奉上。”山狐貍作了個揖，一轉身，就不見影子了。

在洛洛眼中，那哪里是竹子，明明是貨真價實的金子。這一切，簡直太奇怪了。

03

山狐貍走后，洛洛將滿肚子的疑惑都傾倒出來。

“不忙不忙，路上和你說。”竹婆婆吹了兩聲口哨。霧氣中，一大一小兩匹棗紅馬奔騰而來。

眼尖的洛洛已經看出它們都是竹馬。

竹婆婆將洛洛扶上小竹馬，自己騎著大竹馬。

她們在霧氣中前行，竹婆婆告訴她，竹花瓶之所以不會漏，是因為她分別選用了由慈竹與水竹制成的竹篾來編織，前前后后疊加了五層。

竹婆婆還給她介紹了不同種類竹子的不同特性。

“喏，這是慈竹，這是水竹，那是毛竹……”竹婆婆指點間，霧氣消散。

洛洛這才發現竹馬正在空中奔跑，低低擦過一大片竹林的上空。

“啊！金色的竹子！”洛洛望向前方，幾叢金竹閃耀。

“對嘍，就是剛剛山狐貍給我送來的金竹呀。”竹婆婆說，“金竹并不是通體金色，它們只有頂端的幾個竹節是金色的。山狐貍知道如何不砍下整根竹子就能夠取下頂端金竹的辦法。而且，他也能辨認出生長了十年以上的金竹。若是折了沒生滿十年金竹的頂，那根竹子就永遠不會再生長出金竹來。”

“小時候，我家附近也有繁茂的竹林，可是我沒見過金竹呀？”洛洛歪著頭問。

“金竹落到地面就會變成真正的黃金，這是人類和動物都知道的秘密。很久很久之前，云里山外的村落，家家戶戶都懂得編竹編，人們都將金竹視作竹林的保護神，沒有誰起貪念。后來，各式各樣工業化生產的日用品進入了人們的生活，人們慢慢就把費時費力的竹編給放下了，也把對金竹的敬畏放下了。貪心的人們為了獲取黃金，開始大肆砍伐金竹。金竹一旦死去，就不能再生。我只好將它們搬運到云里山中，再請我的老朋友云婆婆為山纏上終年不散的云霧，這樣人們就找不到金竹了，也會慢慢忘記金竹的秘密……我啊，也留在了山里，一直守護著竹子們。”

“竹婆婆，您曾經也住在山外嗎？”

竹婆婆點點頭：“我曾經是云里山外手最巧的竹編娘。外面的人們不再需要竹編，但是山里的動物們需要。我住在山里，為它們編織竹籃、竹扇、竹鈴鐺、竹點心盤、竹簪子、竹畫兒等用品，它們就用些野果野花來換，這些東西足夠我維持生活了。”

她說話時，一條竹鯨無聲無息游過了她們身邊。

“那……那為什么竹編動物是活的呢？”

“是金竹讓它們活過來的呀。”竹婆婆在洛洛耳邊輕聲說，“金竹和普通的竹子不一樣，它從外表到骨子里都是金燦燦的。我用金竹篾編成珠子，點在竹編動物的眼眶里，它們就活過來了。噓！這可是我的秘密呢，我只說給你一個人聽。云里山呀，除了有血有肉的動物，還生活著許許多多的竹編動物呢！”

竹馬在云里山中奔馳，竹魚、竹雀兒、竹長頸鹿、竹象、竹兔子親切地與她們打著招呼。

若不是親眼所見，洛洛只會覺得竹婆婆所說的一切都是傳說。

“真神奇啊！”

“竹是極富生命力的生靈，將新鮮的竹做成竹編，它們的生命力仍會在竹編的脈絡中游走。”竹婆婆語氣里，滿是對竹的虔敬。

04

出了山，洛洛發現，天色比起她離開家門口時，半分未變。

“山里用花兒計時，和人間不一樣，剛才告訴過你啦，別擔心。”竹婆婆拍了拍洛洛的肩膀。

竹馬輕快地飛馳，很快就來到了洛洛所在的夢霞村。層巒疊嶂的晚霞，正掛在天上。

依著洛洛的指示，馬兒們降落在她家門口。

洛洛的媽媽正坐在小板凳上剝著毛豆。

“媽媽！”洛洛朝著媽媽跑去。

媽媽站起身，抱住了洛洛。她抬頭，目光與竹婆婆相接，愣住了。

“是……是您嗎？”媽媽囁嚅著。

“是啊，是我。難怪洛洛會唱魚歌呢。”竹婆婆走上前來，握住了媽媽的手。

“你們認識？”洛洛的眼光在兩個大人的臉上來回游走。

“對嘍，你阿媽像你那么大的時候，也曾誤入了云里山。還好，我發現了她。那個時候，我教會她唱魚歌，告訴她遇到問題可以唱這首歌。我還帶她回家，欣賞了我的竹編呢。我還記得，你媽鬧著要和我學竹編。可是呀，她一回去，就沒再回來。小孩兒忘性大，她也許是被更好玩兒的東西給吸引了……”

媽媽的臉像晚霞一樣紅。

“竹婆婆，那我和您學竹編吧？我一定會來的！”洛洛突然興奮了起來，“媽媽，您說好不好？”

媽媽和竹婆婆同時點了點頭。

“媽媽，我學會了來教您。竹編那么美妙的藝術，不應該在云里山外消失呀！咱們家后面的空地，可以種上竹子。以后呀，我可以在這里開個竹編作坊。再以后，應該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重新發現竹編的好，重新愛上竹編的……”洛洛暢想著未來，眼里發著光。

竹婆婆將一只竹編蜻蜓塞到了洛洛手里：“當你打算來上竹編課的時候，就唱《云里歌》，竹蜻蜓會帶著你來到竹居。”

定睛一看，那正是將洛洛迷到云里山中的那只綠蜻蜓呀。

她抬頭正想問竹婆婆，她已經在《云里歌》的歌聲中走遠了。

洛洛細細摩挲著竹蜻蜓，她相信，她與竹編的漫長故事，才剛剛開始……

非 ? ?遺 ? ?小 ? ?課 ? ?堂

竹編在中國歷史悠久，承載著中國傳統文化天人合一的造物觀內涵，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竹子彈性韌性十足，且堅固耐用。遠古時期，人們就用竹子來編織器皿。在民間，竹編工藝品更是為人們的生活增添色彩。2008年6月7日，竹編經國務院批準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竹的主要產地在我國南方，因而竹編工藝常見于我國四川、廣東、廣西、湖南、湖北、浙江、江蘇、安徽等省份。竹編可分為細絲和粗絲竹編工藝品，起底、編織和鎖口為竹編的三道工序。匠人主要以經緯編織法進行編織，還會根據需要采用插、鎖、削、疏編、套、扎等方法為輔。當代，民間竹編工藝面臨著即將消失的困境，但仍有一些匠人在堅持，孜孜不倦地令竹編煥發新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