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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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全球化是一種時代發展的必然,那么隨之而來的同質化生活自然也是順理成章。遠到世界政、經大事的發生以及發展趨勢,我們可以做到同步了解和評判;近到一城一池的日常也變得幾乎零差別,星巴克優衣庫海底撈酸菜魚蘭州拉面等等包括我們追捧的喜茶哈根,穿的耐克阿迪以及奢侈品全部走向一致。
生活上的貌似繁榮實則變得簡單化一,每一座城市每一個生活區的購物中心和超市全部都是這些東西,包括灣仔碼頭。
這就造成了我們創作者的困境,因為文藝作品寫的是差異性,是“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然而同質化的生活令我們的作品一打開就會呈現出一種疲累,那就是似曾相識。
當然,我們寫的是人而不是場景,但是在如此雷同的大環境中人又能翻出什么新花樣來,畢竟人是環境中的人。
這個情況馬上引發了業內人士的思考,所以大家開始注重“區域化”的寫作,希望令其出現比較明亮的識別度。
比如反映東北老工業區生活的《漫長的季節》,上海的《愛情神話》就干脆全程滬語,還有一些反映陜西、長沙、成都、云南、西藏等地的作品也是想突出本地的特色,于是大量的方言出現在文藝作品里。
方言,就是區域性的日常用語,因為無論是小說、戲劇還是影視都是在日常生活中發現問題或者提出問題解決問題,都是所謂的云里霧里最終回到泥里地里。如果運用得好,就會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至少先一步弱化了同質感。還會令其作品顯得親切,不那么端著那么一股陳舊之氣撲面而來。
但是方言的運用技巧性很高,既要出其不意也要便于理解,否則就顯得畫蛇添足,牽強附會。而且大的前提是我們在構思文藝作品時一定是用普通話進行總體操控的,就是如果用方言來構思作品有可能外地人根本看不明白。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那是會聯系到當地人的思維習慣的。
舉個例子,以前有一本反映知青下鄉到西雙版納的書,上海知青在云南生了孩子遺棄之后回了上海,后來這個孩子找到上海,知青因為另有家庭而不讓孩子進屋。我有一個北方的朋友頗不理解,他說自己的孩子不是應該先進屋嗎,哪怕山崩地裂也是先進屋先吃口熱飯啊。所以在他的心目中這樣的故事就不成立,或者你必須鋪墊很多理由,當地人是什么習俗等。
所以方言的運用本身并非沒有任何風險,有時會舍棄掉一部分讀者或者觀眾,無論是純粹的“京味”“海派”還是“粵港澳之風”都各領風騷,同時也有很多讀者朋友完全不了解妙在何處。
但也有方言通殺的例子,比如粵語版的《上海灘》,我們也不認為“浪奔浪流”不是上海灘,一身港味的男女主角不是上海人。
包括周星馳的《功夫》看上去只是香港小市民的生活,但其實它描述了我們整個華人世界的荒誕性,沒有人覺得它根本看不懂。
很神奇對不對。
2
我前段時間剛剛完成一部長篇小說《如風似璧》,因為是寫廣州本土三十年代發生的故事,很難避免不用方言。
為什么呢,因為長篇小說是非常看重語境的,如果找不到語境就沒有地域色彩,成為任何地方任何時間發生的任何故事本身就是一個事故。以往我一直在寫廣州發生的故事,但是多數情況下只是用了廣州這個背景板,這一次是正面描述這座城市發生了什么。這對我來說當然是一個挑戰。
我不是廣州人,不會說廣州話,沒有天然的那種自由表達。
但也正因為我是一個外地人,才會對廣州的特別之處有著一定的敏感度,就像當年的王為一老師,他是上海人但是對于《七十二家房客》形象的捕捉,不能不說是入木三分,也是因為他是用一個外地人的眼光看待廣州,反而可以找到打動人心的基點。我這一次的做法是先用方言把語境固定下來,這一點非常奇妙,這座城市的框架立刻就顯現出來了。
比如我在小說中運用的“睬你都索”(理你都傻),“發癲”(發瘋),“吹水”(吹牛),“遮”(傘),“執笠”(倒閉)等等,都會在人物的對話中出現,這樣小說的地域性才會比較立體,如果文字上是騎樓、滿洲窗、茶館、榕樹,但是人物說著標準的普通話也是一種不搭。應該說方言的運用肯定是越自然越好,我選用的也都是些口語化的詞匯,不至于產生閱讀障礙。
方言在小說中的作用,有時會像鎮尺一樣。我以前寫過一部作品叫《狐步殺》也是廣州的生活背景,第一個場景就是茶餐廳,第一句話就是“鴛鴦,走糖”,只有四個字就知道是在廣州發生的城市故事,因為茶餐廳是這邊的產物從香港傳過來,“鴛鴦”是用紅茶和咖啡調制出來的本土飲品,“走糖”是不要放糖。茶餐廳就是這么神奇,“飛砂走奶”就是不放砂糖和牛奶的黑咖啡。這樣的方言會引領讀者進入一個狀態,就是南方的,城市的,日常的,非常普通的一個時間段,將會發生一段故事。
我在廣州生活多年,感覺粵語的環境裹挾性很強,一般全國各地的方言大多起到味精的作用,最多也只是輔助作用,但是同樣一部作品,以港片為例,粵語版和普通話版有時候像兩部電影,普通話版有可能味道全無。
這也從側面反映出方言不可替代的位置。
3
當然,方言在文藝作品中的運用也是需要受眾基礎的。自改革開放以來,廣東由于橋頭堡的領先作用,除了“東西南北中,發財到廣東”之外,也有大量的南方用語頑強北上被公眾所接受。
像“埋單”(結帳),“搞掂”(把事辦成),“沙沙碎”(小意思)等已經完全進入公共領域,尤其是大城市很少有人不懂。加上粵語歌粵語片風靡一時,周潤發張國榮梅艷芳劉德華等眾明星的深入人心,粵語方言被大家接受變成了一個自然生發的過程,不像有些方言局限性那么明顯。
那么到了大灣區的建立,表面看只是區域聯手將產生出更大的政治和經濟能量,但就文化而言也會發生重要的變化,就是它的輻射力和包容性更強。那么方言的被接受度也會因此而提高。
在我寫這部小說的過程中,明顯感覺廣州相比北京和上海說白了就是比不過,無論從文化沉淀還是繁華摩登都差一截,但就是因為香港的文化曾經長驅直入,受眾并不會感覺太陌生,所以我寫的時候反而感受到這座城市在給我賦能——在這個獨有的語境下所發生的故事是真實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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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的運用不能泛濫。作家尤其不能陶醉于此走向偏狹,因為無論如何許多讀者并不在你熟悉的語境內,如果方言用得過于頻密反而會干擾閱讀。
正因為我不是廣州人,所以我可以比較清晰地知道讀者的接受度在哪里,像粵語中的“歧線”(神經病,腦子搭錯線了),“八輩”(拽),我頂多用到這里為止,比這再深奧的方言我就會放棄,因為太難理解并且沒有實際意義。我很贊同馮驥才老師所說的“寫小說不是做學問”,凡事并非越高深越好,尤其是方言在小說中的運用點到為止,它的作用的確是豐富而增色的。
反之就會變得很繞甚至很煩,像噪音一樣。
另外我這次寫長篇有一個重要的體會就是要盡量尋找陌生感,無論是選材、結構還是人物都不可以套路化,這對于我這樣一個老作家也是有難度的,有時會不知不覺滑到套路中去。
還有就是文藝腔簡直是套路中的套路幾乎難以逾越。
像某影片中的集體朗誦《滿江紅》就是典型病例,好好殺一個人就是不深刻。如果我們處理這樣的題材同樣會考慮要翻出什么花樣來,應該是非要人為拔高的職業病,虛假的感覺就是這么產生的。
然而方言,客觀上就有降低文藝腔的實際效果。這也不奇怪,由于方言本身煙火味十足,要崇高要煽情如果用方言表達會感覺怪怪的,很難想象方言會擺起一張面孔存在,它一定是相對鮮活的口語化的才可能四處流傳,有時候就有可能出現破壁的效果,讓所謂厚重的題材有一種松弛感。
那么運用方言到一個什么度,還是很考作家功力的。
作者單位:廣州市作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