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壯族舞劇《花界人間》立足傳統敘事資源,完成花神傳說的敘事擴充與三界觀的空間置換;聚焦傳統符號資源,實現民族民間舞蹈語言的凝練編創與民族象征符號的運用新變,以此完成對傳統資源的現代性轉換。通過刻畫“姆六甲”“達棉與布壯”“幽靈蜘蛛”三方勢力在欲望驅動下的角逐與覺醒,以貼近當代精神生活,回應欲望取舍的人生難題,完成民族文藝與現代命題的對接,從而在符合時代語境的文本結構中,提煉、塑造符合現代議題的哲學觀、人生觀與價值觀,既契合了當代價值觀,也彰顯了民族文藝強大的能動魅力。
[關鍵詞]《花界人間》;價值觀;重構;超越
大眾文化集中體現著世俗社會中最為普遍的價值觀,其批評價值尺度“應該是適合于公民文化的普遍價值尺度, 它應該弘揚的是能夠得到全社會最廣泛認可的價值觀;它應該否定的,是公民道德底線之下的價值觀”1。因此,傳統文化資源進入當代大眾文化生產、傳播機制實現活態化發展,面臨的難題就在于如何挖掘自身的當代性意義,使產生于傳統社會的文化資源契合當今社會的價值取向。
由馮雙白編劇、佟睿睿導演以及廣西演藝集團創作演出的壯族舞劇《花界人間》是傳統資源現代性轉換的一次創新嘗試,其成功之處在于:其一,激發活力,即構建起符合時代語境的藝術結構,使民族文化重新進入大眾視野而活態化發展;其二,萃取精華,以追求真善美的民族精神根脈回應當代精神生活困境,從而為主流價值體系培根鑄魂。
一、重構:傳統民族文化資源的轉換
在現代性與全球化的裹挾下,民族、地域的文化傳統越來越發揮起對抗文化殖民的強大作用。以傳統敘事資源為基礎,引入民族民間舞蹈語言與民族象征符號,重構具有現代價值的藝術體系,既是《花界人間》的成功經驗,更是在后現代語境中進行民族敘事的可行之路。
(一)傳統敘事資源的改編
1.花神傳說的敘事擴充
在壯族創世神話中,姆六甲作為壯族第一代神,誕生于花朵之中。她的職責可分為造天地、造人與分男女、分姓氏以及管生育。其中,“管生育”是指姆六甲肩負人類繁衍生息之責,在花山中掌管每位壯族兒女的生命輪轉1。花開即降生,花朵幻化成人降臨世間,歷經人間生老病死、喜怒哀樂;花落即命隕,花魂離世重歸花界,再度成為姆六甲花園中的花朵。因此,姆六甲又名“花婆”“花王圣母”。
《花界人間》以姆六甲主管生育輪回的神話傳說為文本基礎,創造性增設了姆六甲花園中幻化成人的花朵——美麗驕傲的達棉與憨厚質樸的布壯,進入人間界后克欲向善的經歷。在人間界,達棉勇于追愛、真誠果敢,卻受幽靈蜘蛛誘惑被蜇傷,以致受心魔侵擾大鬧祭祀活動。布壯靦腆內斂、勤勞踏實,在達棉失控后對她不離不棄,堅定地帶著達棉踏上尋藥之路。在尋藥路上,布壯的溫暖陪伴與壯鄉各族人民的無私幫助,為達棉帶來了戰勝心魔的力量。幽靈蜘蛛卻因此愈加嫉恨瘋狂,并再次將魔爪伸向世人。達棉為了拯救眾人,與幽靈蜘蛛展開激烈搏斗,最終獻祭而亡。布壯亦隨之獻祭,與達棉一同魂歸花界。
經此改編,舞劇敘事重心由恢弘壯闊的花神創世傳說,轉向描繪克欲向善的壯鄉現實生活,其間“神話的作用不再是喚起某種神祇信仰,而是用神話原型搭起歷史與現實、傳統與現代的橋梁,引發人們心理層面的共鳴和對現代社會的反思”2。以此,舞劇既充滿了浪漫主義色彩又深具現實主義內涵。在舞劇序章和尾聲部分,天界中創世母神姆六甲閱盡人間悲苦、超然克欲的亙古形象,與舞劇上下篇章內,人界中壯族人民因欲望而掙扎、因大善而斗爭的鮮活形象,構成強烈對比。故而,《花界人間》對傳統敘事資源的改編與擴充,是以解決當代現實問題為價值旨歸,即以神話傳說鏈接現實生活,實現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通過代際相傳的遠古故事凝練民族精神內核,最終回答現實世界中愛與欲、善與惡等人生問題。
2.三界觀的空間置換
在壯族遠古神話中,混沌之初,天地未分,以石蛋為原初形態。后石蛋爆裂分成三片,一片飛到空中成為天空,一片下沉入水成為地底,一片滯留中間成為大地。壯族宇宙三界觀中的天界、水界和人界便由此而來1。《花界人間》參照壯族神話中的“三界觀”,在保留天界(花界)、人界兩大創世空間的基礎上,以“地界”替換“水界”,構成天地人三界的空間結構,并根據廣西天坑中的幽靈傳說,塑造了“地界蜘蛛”這一角色。由此,以花神為代表的天界、以幽靈蜘蛛為代表的地界與以達棉和布壯為代表的人界,共同構建起舞劇中天地人三界的戲劇沖突。
三界空間的改編,一方面使原有的敘事結構由二元轉為多元,通過拓展空間場域以增加角逐勢力,最終創新戲劇沖突;另一方面,作為欲望符號的幽靈蜘蛛更引發人類關于內心深處本能欲望的思考,將舞劇主題深化為探索當代人愛欲本能的克欲超欲。
(二)傳統符號資源的革新
1.民族民間舞蹈語言的凝練編創
民族民間舞蹈,生成于各民族依據聚居地域的氣候、地理等條件所選擇的物質生活方式以及其間形成的獨特民族文化面貌,集中體現各民族在歷史長河中孕育積淀的審美意趣與精神內涵。壯族先民依山傍水而居,世代繁衍生息,形成了以農耕稻作文明為核心的“那”文化。“那”,在壯語中指“水田”,揭示著壯族文化是以世代百姓在水田中種植水稻的生產勞作圖景及衍生形成的民俗節慶、儀式祭典等民族文化活動為核心組成部分。因此,壯族“那”文化生活中的民族民間舞蹈語言,也圍繞著農耕稻作的力量美、鄉民互助的和諧美、祈求豐收的誠心美等要素展開,集中展現著壯族獨特的審美趣味與文化魅力。
舞臺化的民族民間舞蹈語言,一方面師法于民族在特色文化生活中形成的既定舞蹈語言,另一方面采風于地域文化圈內核心的生產勞作活動,其共同的邏輯在于提取鮮明的民族動態元素演繹民族文化特質。從生活實景走向造景舞臺,從民族文化生活走向大眾文化生活,舞臺化舞蹈語言的編創必然面臨著動作語言的藝術化、情節語境的戲劇性、所指語義的豐富性、情感內涵的共通性等方面的凝練與革新。“舞臺民間舞成功的創作應不僅從民間話語資源的外在形態入手,還應切實深入挖掘民間舞蹈文化的深意,應在從民間大地吸取營養之后重新出發,并把兩者結合起來,使民間話語與歷史、與現實的話語資源進行對話,經過選擇和創造性的運用,按照民間話語這種活態話語自身的精神來揭示自身。”2民族民間舞蹈語言的舞臺化與藝術化,需要經過精選素材、提煉內核、對話當下、情感互融等階段,方能為觀者構建起通往民族文化秘境的審美感知橋梁。《花界人間》對壯族民間舞蹈語言與勞作生活中身體動作的提煉、整理、革新,正是扎根于壯鄉深厚的“那”文化土壤,將壯鄉人民在耕種勞作、民俗祭祀等文化活動中的動作形態處理成戲劇表達的基礎素材,經過對特色動作的審美現代性改造,編寫出熱烈激昂的舞蹈語言。其創作宗旨在于通過壯鄉人民在八桂大地上開疆拓土、勞作生息等場景的藝術化呈現,完成壯族堅韌樂觀的民族精神的具象化表達,在壯鄉人文生態面貌與內在精神魅力對接當代藝術表達與現代文化語境的建構中,喚起觀者對地域文化的陌生化審美體驗及對人類終極命題的情感高峰體驗。
《花界人間》上篇為展現壯鄉人民在豐收季節的勞動景象,選取了壯族作為稻作民族所沿襲的最鮮明的農耕稻作生活場景為舞蹈言說對象,將百姓在田間摔打稻穗以獲取稻谷的動作形態予以藝術化處理,形成突顯“那”文化特色的稻穗舞。該舞提取了打谷環節最核心的“摔”“打”動作,舞蹈演員手臂高揚稻穗向肩部后方摔,以積攢慣性力量,借助腰部發力向斜下方重重摔打獲取稻谷,從而完成極具勞作力量美感的標志性動作編排。該舞段還根據打谷標志性動作做了形態變化處理,衍生出平躺摔打、跪地摔打、左右摔打等舞臺化舞蹈動作。在打谷之后,舞蹈演員還通過低頭、彎腰、輕揮稻穗拂過地面等動作配以隊形的自由變化,演繹了清掃谷場的場景。在群舞部分,演員整齊劃一的動作、齊聲雄渾的吶喊,塑造了壯鄉人民齊心協力的民族群像,譜寫著壯鄉熱情洋溢、樸實勤勞的民族精神頌歌。女主人公達棉在勞作間隙與其他演員的嬉鬧互動更展現了壯鄉人民親近友善的鄰里關系,同她推開男群舞追隨布壯、嬌羞回轉、手背擦汗等動作神態一起,詳細刻畫出達棉勤勞、友善、勇敢的人物形象。可見,舞劇通過舞臺化與現代化的藝術表達,成功塑造了具有壯民族精神特質的民族群像與人物形象,并憑借贊美勞動之情、友鄰互助之情、心生愛慕之意等具有共通性的情感引發觀者對于民族文化的認同與情感體驗的共鳴,從而在藝術傳達與藝術接受兩方面都實現了傳統資源革新與現代藝術構建。此外,舞劇對于民族民間舞蹈語言的舞臺化呈現,還體現為從民俗活動中取材并進行改編再現,如以男主布壯為領舞的打礱舞、祭祀活動中達棉的蓮花燈舞等舞段。
2.民族象征符號的運用新變
舞劇作為一種以舞蹈為主要藝術語言的綜合性表演藝術,其舞臺呈現還有賴于舞臺美術、戲劇結構、音樂等組成部分。其中,舞臺美術涵蓋舞臺布景、服裝、道具等要素,直接作用于觀者的視覺審美感知力、聯想力與想象力等。因此,舞臺美術需要聚焦舞劇所述劇情的歷史背景,從中遴選出最貼合集體記憶的特定象征符號,通過對符號資源的可視化轉化、組合與傳達,輔助塑造人物形象、加強舞臺的時空轉換以及喚醒觀者的文化基因以調動其進行審美再創造,進而以強有力的地域性特征和民族特色深化舞劇的戲劇性與情感性表達。這是由于民族或區域的象征符號從產生伊始就與人類的生產生活實踐密切關聯,并隨著社會發展而具備娛神、娛人等多重功能,其形貌樣式本就是一個地域或民族的審美傾向與文化意趣的集合體,且作為社會生活的組成部分已經內化為群體無意識中的文化符碼。故而,舞臺化的民族象征符號有益于構建舞劇自身的民族性特色,有利于喚起觀者對自我文化身份的認同,有助于以關切生命存在等共通性議題強化觀者對他民族文化的審美感知。具體來看,舞美設計對于民族文化標識的舞臺化設計與運用,首先應以舞劇劇情為表達對象,遵從視覺元素服務情境本身的原則,將物隨情變作為打造舞臺視覺美感的起點;其次,舞美設計需要考察符號標識的原生場域所賦予它的多層內涵,精準提取與舞劇相符的內核加以藝術化呈現,形成主旨鮮明、內容精干的舞劇表達。
《花界人間》上篇的祭祀場景就選用壯族極具象征性的文化符號銅鼓鼓面紋飾進行布景,烘托神秘莊重的宗教祭祀氛圍,深化達棉大鬧祭祀儀式的戲劇性沖突。銅鼓本就是具有宗教功能的重要禮器,在壯鄉宗教祭祀活動中象征著至高至純的神權,提取鼓面紋飾用于祭祀布景符合古老祭祀儀式的舞臺化呈現。當祭祀儀式開始,巨大的太陽紋鼓面空懸于舞臺背景中央,以體量感與厚重感營造出一種心理壓迫感,使舞者與觀者都屈從于此刻的莊嚴氛圍。隨著祭祀舞蹈動作愈加激烈,紅色燈光與流動的圓形燈環逐漸點亮銅鼓鼓面,象征著神性的符號紋飾仿佛受到感召而愈加清晰可見。達棉手持蓮花燈開始祭祀舞蹈,從舞臺正面打出的射燈將其舞蹈身形放大投射至銅鼓鼓面,鼓前真實有力的肢體動作與鼓上強調線條美感的虛影相互對照、虛實結合,突出神幻雙絕的視覺效果。幽靈蜘蛛出現致使達棉心智陷入迷狂,此時鼓面亦驟然分裂成三份,暗示著達棉內心的分裂與異化。最后,祭祀典禮被迫中止,銅鼓鼓面亦暗淡消失。可見,鼓面布景貫穿整個祭祀場景,始終以自身變化呼應戲劇情節的推進,一方面銅鼓符號憑借自帶的宗教功能強化古老神秘的祭祀氛圍,配合燈光效果營造玄幻的視覺藝術美感以增強情節感染力;另一方面,銅鼓鼓面的出現、強盛、分裂、暗淡亦勾勒出一條情節發展線索,從視覺層面演繹著情節的戲劇性轉變。舞劇對于民族象征符號在舞臺布景中的轉換運用,實際上亦展現了民族文化符碼與當代文化藝術創作相鏈接后,其民族風情與審美意趣恰好為當代藝術表達提供新助力。
二、超越:三重世界幻化三重人格,對接現代命題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提出了三重人格心理結構模式,即由本我(id)、自我(ego)及超我(superego)所形成的心理結構。其中,本我代表被壓抑的原始本能,遵循快樂原則行事,以追求滿足、獲得快感為目的,為現存社會準則、社會關系所不容;自我則在本我之上,是外界壓抑機制的內在化形式,其努力以現實原則替代本我中的快樂原則,以達成對本我欲望的控制;超我,是理想化的自我,為自我設立了好和壞的標準。自我在該心理結構里處居中位置,對本我和超我間的矛盾沖突起協調作用。同時,這三者相互作用且運作靈活,以推動力和遏制力的形式構成了個體性格發展的運作機制1。
以弗洛伊德三重人格理論分析《花界人間》中典型形象的設定,旨在從本能欲望釋放、自我欲望克制與失控以及理想化的超我欲望這三種角度,分別探討三重世界中三種典型人物背后的隱喻及其現實性意義:即地界中的幽靈蜘蛛隱喻被欲望支配的本我,人界中的達棉與布壯隱喻同欲望展開艱苦斗爭的自我,天界中的姆六甲隱喻超然克欲的超我。幽靈蜘蛛、達棉與布壯以及姆六甲面對欲望時的放縱或克制、堅守或失控等戲劇沖突,亦指向面對欲望時本我、自我與超我三重人格所構成的釋放、壓抑與制衡的矛盾綜合體。而壯鄉人民突破重重險阻始終追求真善美的巨大精神力量,最終落實至現實生活中當代人面對欲望誘惑應選擇抱誠守真的價值取向。
(一)地界中的幽靈蜘蛛——被欲望支配的本我
本我在心理結構中具有本源性的特點,因由原始本能與欲望構成而獲得內在能源,是追求欲望滿足以獲得快感的推動力。就本我無視社會規約與道德準則,僅依照快樂原則而不加節制地尋求直接滿足來說,本我也具有非道德、非理性的特點。幽靈蜘蛛這一形象,正是本我欲望失控而走向毀滅深淵的真實寫照。
初次登場的幽靈蜘蛛具有中性色彩,它只顯露出對人間強烈的好奇心,是以攀升至人間觀察壯鄉人民的耕種勞作。漸漸地,人間充滿愛意與熱情的生活讓久處幽暗世界的它心生嫉妒,邪惡欲望開始侵襲它的心神。幽靈蜘蛛卻追隨內心的本能沖動,放縱邪惡滋長,甚至在嫉恨與欲望支配下偽裝成艷麗的花朵蜇傷達棉。隨著欲望的逐步升級,幽靈蜘蛛的邪惡程度也隨之加深,由最初的好奇到嫉恨到冷酷惡毒,最終在將魔爪伸向壯鄉眾人的欲望爆發中走向自我毀滅。
正如幽靈蜘蛛飾演者秦熙所說:“很多觀眾認可這個形象(幽靈蜘蛛),是因為它觸碰了我們當代社會生活里人人都會面對的人生課題——如何直面自我的欲望,如何制衡欲望,而不是在欲望的無節制爆發中滅亡。”1幽靈蜘蛛作為被欲望支配的本我,它引發的善惡沖突充分展示了原始欲望強大的控制力以及本能追求直接滿足所造成的巨大破壞力。它的失控與毀滅就像一場人生預演,旨在讓觀者思考“人當如何對待欲望”這一人生命題。
(二)人界中的達棉與布壯——與欲望斗爭的自我
自我居于心理結構的中心地位,遵循代表理性與現實必然性的現實原則,是壓抑和克制本我中非理性沖動的遏制力。人界中的達棉與布壯,或與心中欲念作斗爭,或與外界誘惑相抗衡,這正指向與欲望作斗爭的自我。
美麗驕傲的達棉,因心中欲念爆發而徹底失控,從手捧蓮花燈起舞的至真至誠神貌淪入瘋魔境地,被眾人視作不祥。此后更是不斷被代表本我欲望的幽靈蜘蛛操控,在失控與壓制間反復掙扎,飽受痛苦。但在壯鄉百姓生命垂危的緊要關頭,達棉亦有重新振作同邪惡欲望作對決的勇氣與堅定,最終犧牲小我、拯救大家,這正展示了自我與欲望之間的博弈和制衡。
憨厚質樸的布壯,面對熱情真摯的達棉會羞怯內斂,但面對瘋魔失控的達棉卻能始終堅守本心,以溫暖陪伴襄助達棉與欲望抗衡。在達棉、布壯與幽靈蜘蛛的三人舞演繹中,布壯一直竭力幫助達棉脫離幽靈蜘蛛的掌控。而在達棉獻祭后,布壯亦生死相隨,為戰勝邪惡的幽靈蜘蛛而付出生命。布壯對達棉的襄助,亦是自我受外部世界影響對本我加以克制的另一種形式。
達棉與布壯同幽靈蜘蛛之間的殊死對決與最終勝利,詮釋著人性中大愛大善的光輝,終將戰勝生于幽微之處卻能量巨大的本能欲望,即在現實層面將本我重新置于自我強大的壓制之下。同時,達棉與布壯的雙雙獻祭,亦是將大愛置于小我之上,象征著社會目的高于利己目的實現的欲望升華歷程,從而使人脫離無節制的欲望滿足而獲得高尚的美好的智性快感。這是對“人當如何對待欲望”命題的回應:其一,人要遵循現實原則對本能欲望加以控制,才能避免在欲望爆發中滅亡。其二,本能欲望的升華,有助于人實現自我理想與價值。因此,當代人直面欲望抉擇時,既要理智克制,也應正視自我,在堅持真善美原則的前提下實現智性滿足。
(三)天界中的姆六甲——超然克欲的超我
超我處于心理結構中的最高層,是社會理想和核心價值的傳承者,是人內心深處理想化、道德化的自我,是心理活動中遏制力的另一形式。姆六甲作為遠古神話中的創世母神,本身就具有超然地位,其掌管生死輪回的人物設定,亦強化了姆六甲對達棉與布壯等人的統治力,預示著超我對自我與本我的控制。
在舞劇序篇部分,花開芳華,花魂去往人間。層層疊疊的舞蹈演員以姆六甲為中心,用身體化為花瓣共同組成碩大的生命之花,烘托出姆六甲作為花神的超然地位,后經姆六甲神力幻化,花朵漸漸盛開,花魂們以人的形態走向人間。在舞劇尾聲部分,歸來落花,花魂重回花界。花神姆六甲如永恒不變般立于高臺之上,靜等歷經人間喜怒哀樂的花魂們從人界歸來,似母親一樣以輕柔的動作安撫每一個花魂,而后所有花魂再次合攏,成為一朵巨大的生命之花。
舞劇的序篇與尾聲,首尾呼應,以花開花落演繹了一場生死輪回,體現著生命哲思。而始終立于高臺之上、閱盡人間悲苦的姆六甲從不流淚,并非無情,生死于她而言也只是一場輪回。在姆六甲的花園里,花魂經點化去往人間,歷經生老病死,而唯有善良的人才能重回花界,再度成為姆六甲花園中的花朵,受神靈滋養,等待再次降臨人間。因此,花神姆六甲的超然存在,實際是為人間界設立善的標準與價值取向,即唯有能夠戰勝本我私欲、脫離邪惡控制的向善行善之人才能重回姆六甲的懷抱。
可見,超我作為理想化、道德化的自我,其價值取向亦決定著自我的價值取向。花神姆六甲,正是以人生至善的價值堅守引領著達棉與布壯展開克欲超欲的斗爭,使“善”這一價值追求深深嵌入壯鄉百姓的精神世界之中。這種凝練于民族神話中的精神力量,經藝術性表達而進入大眾視野,成為主流價值體系中的精神源動力,為當代人的價值判斷與行為選擇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撐。
三、共鳴:傳統資源與當代價值觀的耦合路徑
時代藝術,以解答時代問題為創作導向,創造性轉化中國傳統文化以實現“古為今用”的藝術創作,更應注重作品精神內核與當代價值觀的契合。《花界人間》對傳統資源的創造性改編,就是在充分挖掘壯族創世神話中“花神信仰”核心價值的基礎上,凝練壯鄉百姓求真、求善、求美的民族精神,同時直面當代社會人的欲望取舍、守誠與否等現實問題,使舞劇主題直指當代人內心的需求,從而實現觀眾與作品的共鳴。
首先,《花界人間》通過描繪欲望的失控與克制,展現美與丑之間的激烈斗爭。被欲望支配的幽靈蜘蛛是本我欲望中“丑”的化身,它有著人類情感中最丑陋的部分,如嫉妒、貪欲、惡毒等。戰勝幽靈蜘蛛的達棉與布壯,則象征著人性的光輝,以熱情、勇氣、真誠與堅定等“美”的品質,擊退了本能欲望中的“丑”。因此,《花界人間》中的“美”,是始終制衡欲望向往光明的美。其次,《花界人間》通過刻畫人與人之間的真情、人與生活的真實等贊揚“真”。布壯決意帶瘋魔的達棉踏上尋藥之路時,這是至誠相伴的“真”;布壯與達棉一同獻祭,魂歸花界,這是生死相隨的“真”;描繪壯鄉人民打谷、打礱、祭祀、獻藥等生活場景,亦展現了生活之真與勞作之真。因此,《花界人間》的“真”,是面對生死考驗仍堅守初心的至誠至真,亦是耕種勞作的生活真實。再次,該舞劇通過花神姆六甲,建立起貫通全劇的至善價值準則。達棉與布壯等壯鄉人民,正是在姆六甲的價值引領下,堅決同邪惡的幽靈蜘蛛作斗爭,這是自我向善。壯鄉人民面對求藥尋醫的達棉與布壯,慷慨相助,這是人與人之間的互助之善。而達棉與布壯為拯救蒼生大眾,以生命獻祭,這是高尚大善。因此,《花界人間》中的“善”,是集小我之善、大家之善與大愛之善為一體的善,也是全劇最高的價值準則。總而言之,《花界人間》正是在真善美與假丑惡的戲劇對決中,確立了壯鄉百姓求真、求善、求美的民族精神根脈,并以此回應了“人當如何對待欲望”這一現代命題,引領當代人學會克制欲望以及在欲望的轉向滿足中實現人生價值等,從而為主流價值觀培根鑄魂。
《花界人間》雖以壯族創世傳說為基礎,但現實化的重構策略,使其與當代生活有了更為近距離的對接。通過將現實人生的困惑與命題置入傳統敘事體系,配以舞臺化的民族舞蹈語言與文化視覺符號增強表現力,既使得傳統故事有了穿越時空的感染力,也讓現實生活具備經典與永恒性。在現實與傳統的呼應中,在大眾文化的生產與傳播機制的助力下,民族藝術的魅力也得以彰顯。“大眾文化潛移默化地影響和改變著人們的世界觀、價值觀和日常生活經驗, 同時也在潛移默化地塑造和鞏固著主流價值觀。作為產量最高、受眾最多、影響最大的文化類型,大眾文化既是一個巨大的產業,也是確立文化領導權、落實核心價值體系的重要陣地。”1因此,從中國傳統文化資源中汲取精神力量,通過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使民族價值堅守重新進入大眾文化的生產和傳播之中,以擴大其影響力,對發展民族傳統文化具有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