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條集組詩

1020

一塊白云 手帕那么大

在一無所有的天上漂著

沒有其它白云證明它

是一塊白云 沒有其它手

證明它是一塊手帕

跟著時間漫游

隨風而蕩 戴著光芒

投影在萬物之間

做出白云的姿態

手帕的形狀 然后它不見了

1021

又要來了 秋天

灰色的云在天空涌起

推動著下面的石頭山崗

又要開始憂郁 悲傷

那么多信還沒回復

那么多時間等著含義

誰此刻已經改變 誰就會沉思默想

就會留戀那沉淀在落日下的湖泊

我已愛過 我已充實

空虛也將來臨

1022

永恒的西緒福斯

大地上到處都有

背著羊皮筏子或滾石

他不是哲學家 梭巴村的漁夫

那一天我們在拉薩河遇見

他說 兄弟 等哈 我

要把船放在河里

1023

不再叫喊 他們憂傷地玩著牌

房間有一種不易覺察的風度

安靜得像是午夜

凡高的鄰居 灰色的墮落的家神

他們知道最后只有死亡才是贏家

他們會在最后一局死掉 不流血

只是要把這一手牌打得更漂亮些

捉住鬼 放下姑 挺而走險 忘記時間

就像患者在等待醫生叫他去拍片之前

就像一匹馬走出草原之前

此刻它們在拼命地吃草

屁股上晃著一根尾巴 站在棋盤上

1024

只是寒流到來

氣候這個詞才會出現

帶著一些白色的裝置

其實它一直都在那里

每個冬天 白色的馬匹都深陷大廳

膚淺的思想 深刻的手藝

胡蘿卜姨媽的灰色沙發

所有這些騙局都不是語詞的產物

是的 我說不出來

為什么那些舌頭會掛在巖石上

報告天氣

1025

此刻 秋風起 天空打開扎染

云朵深藍 時間在紡織云南

周城（一個白族老村）在庭院中晾布

女兒彎腰鉆過去 抬著木盆

丈夫跪下來 朝蒼山上香（七月十五）

祖先的時代 布在大地上飄

高原生長 跟著蘑菇 側柏 積雪

時代紛紛倒閉 向河流懺悔

僵持不下是愚昧者的節目 暮晚

一場荒火在亞瑪梭山寨的坡頭燃燒

背著玉米稈 包著頭帕的阿嫫叫張玉蘭

她回家 將用她背回的柴點火做飯

1026

死亡的大師來自西方

帶來了開會的游戲 紙牌是灰色的

深夜的馬兒他們在白晝里騎

坐下來 埋掉靈魂 骨頭 手和腳

為一只箱子的尺寸釋義

為座次爭論不休

坐在前排禿頂的是那個河南柏拉圖

大胡子叔叔是蘇州的索福克勒斯

背叛祖先是一種普遍的榮耀

我懷疑 在那個津津樂道的遠方

死亡是天堂里的華誕

1027

一只貓在我書桌上睡覺

位于精裝的《杜甫詩選》與

平裝的《傻子金寶》之間

野貓 不知道哪兒來的 它先來

我后至 黃色的 像一只微型老虎

（我又像誰？）??第一年 看見我

馬上起身躲開 第二年 抬頭看看我

不動 繼續躺著 再靠近 它就跳開

再也不能更親密了 距離是由它決定

（除非我射擊） 福柯曾說起

沃日拉爾路285號那只貓：它什么都懂！

1028

想去宜良吃馬亮家的牛肉面

去年去過 片切得薄 湯厚 醬深

難忘 準備星期六早上再去

吃了回來午睡 忘了地址

問老高 在電話里說：

名字還是那個 馬亮家的牛肉面

十字路口 對面有個停車場

廚師已經換了

1029

生前你住在紐約皇后花園

（高尚住宅區） 死后

骨灰送回昆明老家

青山翠谷 好風水

（埋著許多鄰居）

直線距離12714公里

是呵 條條大路通羅馬

最后埋在哪兒 心中都有數

1030

黃昏 一場驟雨過后 草也亮了 花也亮了 村子的墻也亮了 水庫亮了

池塘也亮了 遠山朦朧朧

幾棵站在山腳的桉樹亮了

像是要上路 高速公路上的車燈

倒沒那么亮 在夜晚的邊緣移動著 苦惱著它的漆 雨后

是否會煥然一新

它為車身是否糊滿泥漿而苦惱

它想停下來查看那底盤下面的黑暗 但是那一段沒有出口

1031

滇人

他們的面具太美

雕刻豹紋和蝴蝶

箭鏃上鑲嵌著鉆石

無法叼出老虎

他們的戰爭不僅針對獵物

也捕捉虛無 為黑暗文身

他們目光炯炯 長久地凝視著滇池

那時這個湖還非常深 深邃

事件：讀于堅《便條集》

Jan?De?Meyer??麥約翰（比利時）

開頭 是個對不起

研究了唐代羅隱的政治思想 研究了唐代道士吳筠的神仙可學論

研究了唐代無能子的道家思想 研究了唐代隱逸詩人秦系的生活

研究了浙江余杭縣洞霄宮的歷史 研究了明代云南沐氏和道教的關系

而我 這個“不知道的人” （棕皮手記：“我發現約翰是個不知道的人”）

沒有研究于堅詩歌

為什么沒有研究于堅詩歌？ 為什么只是翻譯于堅詩歌？

研究詩歌很危險

像老子說的“治大國若烹小鮮”一樣

不能多加攪動 多攪則易爛

正在載入……

把語言 和智力 當作手術刀

來分析詩歌 柔軟的 活著的肉體

切割 又切割 更深地切割

躺在科學手術臺上的詩歌 就會死的

詩歌死去 研討會 就會變成 “討厭會”?（佛蘭芒人的幽默）

有一種討厭 于堅自己談到

便條集395號 這樣開始

“一個叫做于堅的影子在酒巴里說著令我討厭的事情

這個夜晚我討厭于堅中這個夸夸其談的家伙

很不幸它是我的一部分 我都不說話了它還在滔滔不絕”

以后還談到 “糟糕的夜晚” 和 “關于詩歌的屁話”

今天 一個老外

更糟糕 一個比利時漢學家

更糟糕 一個不知道的比利時漢學家

更糟糕 一個住在變成哈里發國的法國的不知道的比利時漢學家

總而言之 世界上最低的生物 來滔滔不絕???所以必須說

對不起！

我還是想談一談 便條集里的 動物園

別笑！ 便條集里的動物 非常多

有黑熊 有大象 有蝴蝶 有孟加拉虎

有蚊子 有老鼠 有麻雀 有孔雀

有蒼蠅 有貓頭鷹 有瞎眼的馬

正在載入……

有鯊魚 有鳊魚 有鯨魚 有鯛魚

有鯔魚 有鱔魚 有鰻魚 有鱷魚

有鱒魚 有鯉魚 有鯽魚 有死魚

有蛇 有狼 有鬣狗 有羊

有兔子 有獅子 有豹子 有猴子

有犀牛 有蒼鷺 有海鷗 有河馬

有蟑螂 有喜鵲 有蜂鳥 有山雞

可是 最重要的動物 應該是 烏鴉

詩人早在1990年的“對一只烏鴉的命名”里說

“烏鴉 在往昔是一種鳥肉 一堆毛和腸子

現在 是敘述的愿望 說的沖動”

便條集里到處有烏鴉 有舉世聞名的

“九十個詩人會在同一時刻

在黑暗的意義上 想起同一只烏鴉

但九萬只烏鴉組成一片移動的黑暗

飛越過一只烏鴉 也不能令這只烏鴉想起??‘烏鴉”

112號 “烏鴉在高原上飛 詩人在下面想

這是通往黑暗的入口”

160號 詩人 “考慮著黑暗的意思

烏鴉還是集中營？”

162號 詩人 “再也不想去郊外

我將躺在被子里 像一只被殺害的烏鴉”

更重要的 901號說

“一只烏鴉在天空飛過 我開始寫詩”

1028號 差不多一樣

“當一只烏鴉在天空飛過 我開始寫詩”

烏鴉 是詩人的圖騰

和其他的動物不一樣 烏鴉

和創作力之間的關系 非常密切

于堅的創作力 是個奇妙的東西

“我的寫作 總是從經驗 身體 感覺出發

就是古代所說的 隨物賦形” （為世界文身）

有不少詩人 主要看著自己 看著自己的肚臍

在自己的肚臍里 淹沒

于堅則不然

他目光 注視全世界

自己說 “我不能離開故鄉”的云南詩人

實際上 跑到了全球無數的地方 去看

看??“蝴蝶??在花園的睫毛上 捕捉著傍晚的光線”

看 “一行白鶴向南飄進秋天 成了天空的腰帶或者長號”

看 “大腹便便的蚊子 停在雪白的天花板上”

看 “在林中小便的人 叉開腿的姿勢就像一個播種的農民”

通過一種神奇的化學

原來 表面上 缺乏詩意的現象 得到新的方面

離開“非詩”的階段 復活為詩歌

于堅對世界的態度 是一種不斷的驚奇

便條集的每首小詩 是這種驚奇的痕跡

于堅對世界的看法 是一種不松懈的愛情

按照便條集137號

“要寫某些詩 你必須熱愛那些

膚淺 粗俗 大量地 應用著陳詞濫調的

男男女女 這些狗日的

與詩歌的高雅格調 格格不入

你必須從星期一就與他們呆在一起

熱愛他們嘩啦作響的快餐盒 （……）

你要愛他們 與他們同流合污

他們的故事不是詩歌 但是會被傳頌”

《為世界文身》 有很重要的一句話

“如果一個民族自己不信任自己的文明

世界文明也不會照亮這個民族”

這句話 可以說是西歐情況的描述

西歐民族的一部分 不信任自己的文明 忘記了自己的文明

正在載入……

它們在等 失明地等

以為自己的文明 毫無價值

不敢看現實 脫離實際

以為自己的世界 沒有神靈

唯一的前途 是滅亡

也許很快 就被別的民族 別的文化 所代替

好在 昆明有一位叫于堅的詩人

他還掌握 看現實的技巧

他沒有忘記 “中國的神靈就在日常生活中”?（為世界文身）

于堅詩歌會不會照亮西歐的民族？ 很難說??所以

我只能采取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的態度

于堅：

請你繼續看 繼續愛

繼續經驗 繼續感覺

繼續在不是詩歌的故事里 發現詩意

你繼續寫 我繼續翻譯

Jan?De?Meyer（麥約翰），1961年12月8日出生。1979年至1983年在比利時根特大學學習漢學。碩士論文（1983年）：?De?po?zie?van?Ruan?Ji阮籍（210-263）的詩歌）。1984年至1986年在上海復旦大學學習中國現代和古典文學。1992年在比利時根特大學獲得博士學位。論文為：De?politieke?filosofie?van?Luo?Yin（羅隱（833-910）的政治思想）。

1986年至2017年：在根特大學、魯汶大學（比利時）、安特衛普大學（比利時）和萊頓大學（荷蘭）教現代和古典漢語、中國文學史、中國歷史、中國宗教和其他課程。1994年以來：從事文學翻譯工作。翻譯了大量于堅的詩歌，一部分在文學期刊，如《文火雜志》。1996年，出版Po?zie?als?incident（作為事件的詩歌）；2005年，出版De?eerste?scheppingsdaad（創作的第一幕），兩本于堅詩歌選集。

其他主要翻譯作品（精選）：

《列子》（2008年）。

劉鶚：《老殘游記》（2010年）

《無能子》（2011年）

余華：《兄弟》（2012年）

莫言：《紅高粱家族》（2015年）

余華：《第七天》（2016年）

石濤：《畫語錄》（2019年）

書籍：

Wu?Yuns?Way.?Life?and?Works?of?an?Eighth-Century?Daoist?Master（吳筠之道。一位八世紀道士的生活和作品）?（2006年）

De?Weg?terug.?Chinese?kluizenaars?en?het?dao?sme（回歸之路。論中國的隱士和道教）?（2022年）

Dao?sme：?de?mystieke?traditie（道教：神秘的傳統）?（2023年）

于堅 字之白。昆明人，云南師范大學教授。1970年開始寫作。長詩《0檔案》《飛行》《哀滇池》、長篇散文堅記系列、小說《赤裸著午餐》《文石》《翡翠蜥蜴》、攝影集《大象?巖石?檔案》等之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