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喜鵲銜來漫天的藍,
我在一棵老樹樁下,
撿到了冬天。
我大聲地念著我剛作的詩,得到了這伙人放肆又無情的嘲笑。
我不是詩人,只是不入流的小說作者,于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跟著小城里一群不著調的作者去山里采風。也不知道誰提議的,要在冬天的早晨去看鳳凰山里的一滴泉。我們傻乎乎地站在結冰的水池邊,組織者冰哥撓頭說,泉水不給面子。
我講,冰哥你可以上去跟那石頭講講道理,你們名字里都有冰,大家是親戚,讓他意思意思,讓我們見識一下水的自由落體運動。
冰哥真爬上去了,還朝那黑黢黢的石頭打了幾個拱手。他以此寫了一個短篇小說,講女媧補天其實剩下了三塊石頭,一塊立在東勝神洲成就了斗戰勝佛,一塊隨一僧一道入了紅塵化作賈府寶玉,一塊便臥在鳳凰山,過著閑散日子,直到遇見冰哥,鬧著要到小說作者的世界闖一闖。冰哥的小說是后話了,我們采風的確沒看到美景美人,沒遇到美事,大家在蕭蕭寒風里硬撐著照了幾張相,把難堪大任的肉身塞進汽車,朝飯店方向疾馳而去。
進了包廂,空調急吼吼地抖出熱氣來。牌局已經組了兩桌,冰哥見我干坐著,特意讓出位置拉我加入戰斗。我說我不打牌。我的聲音干巴巴的,像皸裂的樹皮邊緣,滿是扎手的豁口。
冰哥捶著我肩膀,追問原因。
“嗨——”我故意亮著嗓門說,“賭鬼見多了唄。”
大家都曉得,我們四川人好打牌。我們那個小鎮上,不管趕不趕集,只要手頭沒事情忙了,三五個聚著就是打牌。撲克、麻將、長牌,花樣多得很。鎮上場口邊是自發形成的菜市場,村里來的人把菜賣完了,就把屠戶用來賣肉的門板翻過來打牌。那時候鎮上賣肉的不多,就胡一刀一家。胡一刀為啥叫胡一刀?他的刀快、穩、準,你說要多少肉,他那一刀下去就是多少,比秤還準。他那案板邊有一塊大青石,胡一刀天天在石頭上磨刀,刀面磨得透亮,能當鏡子用。胡一刀家的肉大半上午就賣完了,他抱著膀子看人打牌,這人摳搜,他光指指點點,從不拿錢出來賭。那天也活該有事,有人出老千不認賬,他贏紅了眼。輸錢多的那個是鎮上有名的粑耳朵,但"耳朵忽然來了脾氣,硬要出老千的把錢退給他,兩人一個要退,一個堅決不退,拉扯起來。出老千的發了狠,一下躥起來拖過青石頭邊胡一刀剛磨好的殺豬刀,剁在案板上非要"耳朵低頭。"耳朵不干,出老千的中了邪一樣,一刀沖著"耳朵脖子砍去。據說當時血噴了幾米遠,把對面街賣布那家擺在門口的布匹都染紅了。我當時讀初中,下了晚自習跟幾個膽子大的跑到菜市場看,地上早就被沖干凈,沒有半點血漬。出老千的被抓了,據說判了好多年。胡一刀和他的殺豬刀一起進了派出所,鎮上好幾天都沒得肉賣。至于那個"耳朵,老婆帶著兒子改嫁了。你們說賭博多害人,反正我從那時候起就下了重誓,堅決不打牌。
冰哥問:“胡一刀呢?他還賣肉不?”
胡一刀的事我不太清楚。冰哥老是追問,胡一刀家在哪兒,你們鎮距離市區遠不遠。搞小說的人就這樣,見不得素材,喜歡刨根問底,聽到個風吹草動的,腦子里把人物的生離死別甚至其子孫后代的生活都安排好了。
我以為冰哥只是問問罷了,直到半個月后的雨天,我家的防盜門被錘得像狼狗狂吠一樣響。
冰哥渾身濕答答地站在門外,他旁邊杵著個沉著臉的男人。我沒怎么留意男人的樣子,冰哥見了我,如蒙大赦,拍著男人的肩膀說:“好了,你有什么苦,跟她說去!”
早醒的倦意讓我意識混沌,行動遲緩。我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冰哥已經隨著低吼的電梯運作聲走了。我進了屋,轉身打開冰箱準備拿牛奶,聽見冰箱門發出聲悶響,抬頭便看見男人堆滿了委屈和無奈的國字臉。我不清楚男人什么時候進了我家,但獨居女性特有的警覺與不安,頓時把我蒙眬的睡意嚇得魂飛魄散。我下意識地找手機,找來找去忘了手機到底放哪里了。據說這是初老的癥狀之一,冰哥說結婚懷孕生子大概能延緩衰老。他還說帶娃讓他重新回到童年時代。我自然不會相信冰哥的瞎扯,哦,對了,冰哥——冰哥帶這個人來做什么?我腦子里亂糟糟的。
男人指著我的右手說:“手機在你手上。”
我的慌張被他鎮壓住了,我干脆盤腿坐在沙發上,一邊喝牛奶一邊等待他自報家門。一盒兩百五十毫升的臨近過期的牛奶已經在我的胃里安頓下來時,男人依然站在靠門的位置。我問他姓甚名誰,他終于端出點憤怒的樣子,好像跟我有莫大仇怨一樣,將我記憶里的名字一字一頓地踹出來——胡一刀。
“哪個胡一刀?”
“你真不認識我了?”
我記得二十年前的胡一刀,寸頭、厚嘴唇,皮圍裙油光锃亮,拿著小尖刀在皮圍裙邊輕輕擦拭,對準豬的軟喉砸進去,抽出來,豬的嚎叫漸漸萎下去,他把別在耳朵上的煙取下來,對著一大盆豬血吐煙圈。他眼睛里總盛著透亮的光,尤其磨刀的時候,白亮亮的刀面和他眼睛里的光碰到一處,令我格外膽寒。現在的這個男人,眼神木訥,花白的胡子胡亂地包圍了干裂的唇。我不想認識他,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我不想他再次盤踞我的生活。
我請他出去,不然我要打電話給物業叫保安來處理。他大概看出我不過是虛張聲勢,拖過椅子坐下,支支吾吾地講起來。他說他要找我媽,他一直在道歉,但那語氣聽上去很委屈,像我從他那里偷走了最寶貴的東西,他又不敢維權,只能懦弱地懇求我還回去。
我說我媽死了,五年前就死透了。我知道他不信,點開手機相冊,找出我媽墓碑照片遞給他看。我知道胡一刀一直在找我們。我上初中的時候,家里出了那件事,他說不是他的錯。舅舅喜歡去菜市場閑逛,一到肉攤子邊就抱著膀子看熱鬧。他是鎮上出了名的"耳朵,為他偷吃了專程留給小表弟的排骨,舅媽拿著雞毛撣子從街頭追到街尾。若不是我媽攔著,舅舅得挨好一頓打。我媽說,外公外婆去世早,他們姐弟相依為命,舅舅再孬,也把鎮上的自建房分了一半給她。我媽認為,舅舅的軟弱跟她有莫大的關系,舅舅要是強勢些,把刀搶過來,我們就用不著搬家,用不著離開胡一刀。要么是她的錯,要么是舅舅的錯,這是她每一次回顧往事時雷打不動的結論。我們命苦,她說。
可惜我不認命。我沒有跟她說,那天我在現場。班主任騎著破響破響的自行車去鄉下給老丈人收油菜了,數學課那老頭兒講得很沒意思,我和同桌從后門悄悄溜出校門,在街上瞎逛。趕集的日子,街上摩肩接踵的全是人,我自信胡一刀和我媽不會發現我。我們買了糖葫蘆,蹲下小口小口地吃著,眼睛從粗粗細細的褲管里擠進去,瞄住門板上的牌面。對九、對鉤、兩個皮蛋……他們打的牌叫“跑得快”,誰手里的牌先出完誰勝出。舅舅脖子上套著粉色格子圍裙,圍裙有點小,皺巴巴地團在他胸前,襯得他兩條臂膀格外堅實。舅舅邊上挨著胡一刀,胡一刀跟舅舅的身量比起來還顯得瘦小些。胡一刀先嚷的,說這牌好臭,難打。舅舅接了話,哪里難打啦,那是你不會。
喲,你會,你個燒火佬就會圍著鍋臺轉。
我會,我偏就會,你不服啊。
嘴巴說說哪個不會,有本事你去打。來,我給你二十塊錢,輸了算我的。
胡一刀甩出來一沓錢,五塊的、一塊的,油光光的。周圍人看著舅舅,說,"耳朵怕是要回家請示過老婆才敢把屁股蹲兒放板凳上。舅舅的耳朵尖紅得像胡蘿卜。那個人已經站起來,把牌塞到舅舅手里,舅舅居然坐上被無數汗水浸透的漆黑板凳,瞇著眼看著那三家。
我不懂打牌。但舅舅一直處于劣勢,他額頭上忽然鉆出來許多細細小小的汗珠,它們死死抱住他的眉毛,不愿意往下掉。舅舅嘟囔說對家出老千。那人我認識,姓洪,經常來我們家吃飯。他一來,胡一刀就揮手讓我媽去整下酒菜。我媽去隔壁鹵菜店舀來一小盆鹵水,加了清水、辣椒、八角,把豬心、豬肚、豬肺扔進去煮熟,切了,加生抽、蒜末、熟油辣子、香菜,拌了,再煮個鹽水花生或者毛豆。胡一刀和洪叔叔能喝到互相喊對方老祖宗。洪叔叔每次來,我媽都會操持滿桌豐盛的飯菜,我挺喜歡他,他喝多了還唱川劇,唱《空城計》《雙蛇斗》。可那天我覺得他的小眼睛特別陰險,很像我在電視劇里看到的賊眉鼠眼的老妖怪。洪叔叔是鎮上茶樓的老板,茶樓每逢趕集日生意火爆。好些人在那兒輸一陣子贏一陣子,輸急了的時候忽然迎來翻盤好運,好運不長,沒多久又手氣背開始輸。洪叔叔喜歡來肉攤子上打牌玩,慢慢把牌友發展成茶樓里的常客。胡一刀跟洪叔叔是光屁股長大的拜把兄弟,茶樓的生意胡一刀也投了錢。這些事他沒跟我媽說,都是我無聊的時候跟蹤他發現的。洪叔叔出牌慢,他出一對舅舅跟一對,雙方手里都只剩兩張牌了。
事情是一瞬間發生的。
舅舅毫無征兆地嚷,你出老千。
洪叔叔有個西瓜滾圓的大肚子,笑起來彌勒佛一般,他笑嘻嘻地辯解不會出老千,把舅舅惹怒了。舅舅怎么把案板邊的尖刀拖過來的,我完全沒看到,我只聽得尖刀當一聲立在門板上,他說,姓洪的,只有你把左手二拇指剁了,我才信你沒出老千。洪叔叔拔下刀,威脅要剁了舅舅,舅舅伸著脖子說,有本事你就剁。
尖刀發出好幾記沉悶的吼聲。我記得血模糊了我的眼睛。尖叫和哭聲如潮水暴漲卷過所有人,并把他們拋向恐懼之海的最深處。他們逃離了門板,把我留在原地。胡一刀發現了我,死死捂住我的雙眼,扛著我回家。我說不出話,視野里是漫天猩紅。
接下來是舅舅的葬禮,舅媽改嫁,老媽帶著我離開清河鎮。
二
我媽并不想離開胡一刀,她只是接受不了親弟弟死在自家的肉鋪上。她臨死的時候叮囑我,墓碑要面朝西南,如有機會遷墳,就葬在舅舅旁邊。她說,阿弟好些年沒人看顧,她終于可以去看顧他了。至于胡一刀,她覺得夫妻之間就那么一回事,女人嫁了人,生了娃,有了家。生生死死,她都是胡家的人,胡一刀早晚會原諒她的離別。
她想岔了。胡一刀看上去并不想原諒她。他覺得我把她藏起來了,要找到她跟她當面質問。他在客廳里暴走,可惜我的小屋面積有限,不能完全消耗掉他的情緒。我提出帶他去看看我媽的墓碑,他又不想去,依舊抱著膀子走走停停。我終究有點兒于心不忍,翻出前男友留下的衣服,招呼他去換洗。他這會兒倒不猶豫了,直瞪瞪地走向衛生間,有點兒熟門熟路的意思。我打電話問冰哥,他到底啥意思。冰哥說,好故事沒挖到,但被胡一刀纏上了,在清河鎮跟胡一刀喝了三大碗高粱酒,他擺不脫這個人,只好帶回來。
我要是知道他是你爸爸,我堅決不會問他那些事嘛。他過得也不咋好,鎮上那個老洪的老婆,叫青霞的,天天找他麻煩。我們這么多年朋友了,我在你面前是透明的,啥事藏不住。你在我這兒,真是冰山一角,我猜不透。
我不管,你把人帶來,你給我帶走。
有點惻隱之心好不好?好歹你們有血緣關系哪。
有個屁,你來不來?
我掛了電話,胡一刀剛洗漱完畢,冰哥到了,后面還跟著他三歲的女兒楠楠,冰哥新學了扎頭發的手藝,給小胖團子扎了滿腦袋沖天辮,小家伙滿臉嘚瑟,硬是把我準備好的責難沖散了。每當干了些不著調的事,冰哥都會搬出女兒來抵擋。明明知道他只有這招兒,我們大部分人還是看在楠楠的面子上原諒他。
冰哥把楠楠交給我,他拎著肉和菜進了廚房,胡一刀去幫忙。他們倆關了廚房門,我只聽得嘩嘩的洗菜聲,不知他們在商議什么。楠楠跟我窩在沙發上看繪本,她滿頭不聽使喚的碎發撓得我心里癢癢的。有那么一瞬,我甚至覺得這樣生活下去也不錯。我一定是腦子進水了。
午飯吃得有點沉悶。飯畢,楠楠睡著后,我要求冰哥把胡一刀帶走。胡一刀說,他已經把清河鎮的房子賣了,除了我這兒,他沒落腳處。冰哥說,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嘛,再怎么都是一家人。冰哥和胡一刀都用那種受難的表情看著我,希望我心軟。可我心里有舅舅,有我媽,有再也沒見過的小表弟和舅媽,我沒辦法給胡一刀挪位置。只要不在我家,胡一刀想住哪里,那是他的自由。冰哥和胡一刀都沒辦法說服我,他們帶著楠楠不情不愿地離開了。
我以為生活被攪動的微小波瀾會很快平復,沒過兩天,我聽到了一口純正的川音——“磨剪子嘞,搶菜刀。”胡一刀拿著塊碧青的磚頭大小的磨刀石,亮著嗓子在小區里吆喝。物業保安來驅趕,他給人家遞煙,點頭哈腰的,但保安不依不饒,他又不肯走,兩人僵持著。我覺得冰哥比較擅長處理這種事,當即打電話喚他。事實證明我的預判沒有失誤,但預判之外又出現了新的偏差。冰哥很快解決了胡一刀的問題,而胡一刀經過這件事,認為我對他有明顯的關心,關心又出自我與他之間天然的血緣關系。他經過自以為嚴絲合縫的推理,認定我的潛意識里早就接納了他這位明顯不夠合格的父親。冰哥也加入了辯論,他覺得我作為一個小說寫作者,應對世人懷有悲憫之心,分在胡一刀身上的悲憫越多,越能證明我對胡一刀的關注已然超越了作者對角色的愛。他說,親人嘛,不管曾令你如何輾轉反側、咬牙切齒,時間總歸能淘洗掉粗糲,把最柔軟的部分顯露出來,讓你接納它,擁抱它。
都是胡扯。
我不接受他們的說辭,用冷漠來豎起隔離親緣的高墻。我知道胡一刀在冰哥的安排下租了我樓下的小兩居,知道他把燉好的排骨用保溫桶裝了放在我門口的鞋柜上,知道他進入小區業主群,接了一單又一單磨菜刀剪刀的生意。我還知道,我過生日收到的那束鮮花,是他借冰哥的名義,讓物業保安送來的。保安的說辭大概是他教的:快遞員進不來,物業幫忙而已。我欠了大半年物業費,從我欠費那天起,這還是物業工作人員第一次到我家來送東西。胡一刀教的說辭極沒有說服力,我不知道他是故意為之還是語言組織能力的確有限。總而言之,我裝作視而不見。他做的飯挺好吃,我吃好了洗干凈保溫桶,往里面放五十或者一百紙鈔。我覺得心安理得,也覺得生活在我可控制的范圍內波動,但我忽略了“自以為是”這個詞語在胡一刀心中的分量。
三
我們相安無事了個把月,直到老宮來我家砸門。
我跟本市的作者交流不多,很少參加他們組織的采風活動,也不愛在作者群里說話。因冰哥此人兼具活絡與內向兩種極端特質,我才跟他走得近些,又因他的推薦,我發表了兩個短篇小說。我若在大城市,就算發二十個短篇估計也不會惹人注意。而我們銅都,開車一小時就能逛遍全城,好事者把我的小說發表鏈接扔在群里,惹來了一堆鮮花和掌聲表情包及十來個加好友的請求。冰哥說,你也不用太在意,愛加誰就加誰,愛說什么就說什么,如果都不添加,顯得你過于高冷,如果都加上了,又顯得你不夠矜持有失作家派頭。所以我隨意通過了幾個好友申請,其中就包括老宮。我們加了好友之后也只是相互發了個咖啡的表情包,上次冰哥組織采風,我才得見老宮真容。老宮全名叫什么,我不感興趣。對于沒興趣的人和事,我懶得記。見他很喜歡人家叫他老宮,尤其女作家喊,他答應得格外順口,我便畢恭畢敬地呼他宮先生。他由此格外留意我,發信息說覺得我謙和溫潤,是值得交往的婚戀對象。于是他常在半夜發來大段大段小說,其間摻雜大量描寫情愛的句子。我的沉默不語大約在他看來是一種女性專屬的嬌羞或者慣用的勾引男人的伎倆。
為保護他的自尊,我委婉地跟他表明,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沒有任何想跟他戀愛結婚的念頭。事后我復盤,發現我跟他說我不愿意結婚實在太蠢了。老宮更滋生出要救我于水火的壯士斷腕般的激情來,發了誓要撼動我的內心,讓我感受愛情的美好。他求愛的方式十分轟轟烈烈,在作者群里廣發抒情散文,從頭發絲到腳指甲,全方位無死角地贊美我。我感覺他挺享受這種深情的表演,不好意思打擾,結果他便愈演愈烈,找到我家門口來堵我。冰哥之前說,冷處理就好,有些人鬧騰一段時間覺著沒意思就偃旗息鼓了。然而老宮的熱情如滔滔江水,抽刀斷水水更流,不抽刀,他流動得更歡快。不多時,我居住小區的物業公司成員、小區里時常聚集在一起閑扯的大爺大媽們,都知道了我的狂熱追求者——老宮。保安給他放行,大爺大媽們勸我從了。我實在無計可施,唯有裝作不在家。可小區保安識破了我的偽裝,親自敲門,還自帶擴音效果地勸:劉女士,宮先生年紀大了,你不能老讓他在外等著,開門讓人家進去,小情侶床頭吵架床尾和——
我報了警,警察聽了我和老宮各自的說辭,只能勸我們有話好好說。物業保安和小區的熱心人士根本不把報警當一回事,他們依然放老宮來我家門口深情告白。這些事在胡一刀來之前就發生過幾回。這天胡一刀正好往我家門口放保溫桶,撞見老宮。老宮大概以為遇見了情敵,嚷嚷說怪不得我不待見他,原來我喜歡這種老貨色。我以為胡一刀要跟他吵架,立馬開門準備勸說。胡一刀放下保溫桶,去樓下取來了菜刀和磨刀石,端著半碗清水,在門口磨起刀來。我大概有近二十年沒見過他磨刀。他的腰彎得像被煮熟的蝦,手上的動作慢了許多。伴隨著嘶嘶嘶的磨刀聲,刀口將削下的石漿刮向青石邊緣,后退,復而向前。一推一頓,他的上身隨著磨刀的動作前后搖擺。
老宮嘲笑我找了個磨刀匠。他說磨刀匠怎么能跟我有情感共鳴。
“是嘛。按照宮先生你的說法,磨刀匠大概沒辦法和我產生情感共振。不過,這個磨刀匠,是我爸爸。”
我抱著膀子看老宮,余光卻瞥見胡一刀推刀的手抖了抖,菜刀差點滾下去砸到他腳背。老宮艱難地咽下尷尬,連說幾個不好意思打擾了,連奔帶跑逃進電梯。胡一刀垂著頭繼續磨刀,手上的動作加快,刀鋒從混沌變得锃亮,映出我蓬亂的頭發來。刀磨好了,他拎著磨刀的行頭要走。我覺得我應該表示感謝,正組織著語言預備說一些感情不太濃烈但詞意恰好的句子,他先說話了。他講,既然我喊他爸爸,那他會對我的人生負責。我不置可否,趕緊把謝意藏起來,擺出界限分明的姿態來。
這段時間我忙著寫一個長篇小說,整天沉浸在男主角與女主角愛而不得的情感里,甚少關注周遭變化。倒是冰哥急吼吼地給我打電話,提醒我看作家群的消息。老宮在群里發了好幾段視頻,內容都很單一,主要是胡一刀在他家門口磨刀的片段。在最后一個視頻里,老宮終于著急了,他問胡一刀,你磨完了沒?胡一刀答,你還是去報警說我擾民吧。
我不纏著你閨女了,你饒了我,行不行?
你跟她道個歉。
劉老師,是我冒昧打擾——
只是冒昧?
我,我的惡意騷擾給你帶來了諸多不便,請你原諒。
就這些?
我保證以后不再打擾你的生活。
行吧。
視頻末尾是胡一刀拎著磨刀石和菜刀走遠的背影。
原來胡一刀用這種方式對我的人生負責。我覺得還不錯,對待老宮這樣的人,簡單粗暴的威脅比講一堆大道理有用得多。冰哥說,其實胡一刀還準備了第二套方案:讓他追求我。
我的腦子卡了一下。自我媽去世后,少了那些亂七八糟的相親局,我的社交網絡越發單一,現實中可供選擇的婚戀對象越來越少。但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困局,上次我去市重點高中調查,發現大批女語文老師單身。她們有的三十歲,有的快五十,實現了財富自由,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對于婚戀的態度是,如果不能錦上添花,就寧缺毋濫。我受了感染,雖經濟實力沒有那些老師強悍,但也向往過自在舒爽的人生,對于戀愛結婚這些事便不再強求。當然有時候因為感冒發燒,陷入情緒困境,我也會抽風一般盤點我所認識的可能會交往的男性。數來數去,冰哥總不在我的盤點范圍之中。我是不會對他下手的,但沒料到胡一刀慫恿他向我下手。
冰哥還在電話里認真分析了我們組成家庭的可能性。首先有長輩的天然支持。他的雙親早已仙逝,我這邊胡一刀很支持他。哦,他說,胡一刀的支持并不重要,胡一刀能成為我們長輩的可能性完全取決于你的態度。那么略過這一條,看第二條,你我都愛寫作,志趣相投。興趣一致在感情中占有絕對重要因素,它能保證我們退卻激情后還能持續為對方所吸引。第三,你不想生孩子,我們已經有楠楠,我不會逼迫你生育,你擁有對你子宮的絕對控制權。既然我們都不是世俗之人,我們完全可以逃過曖昧、確認感情、宣示主權等庸俗的戀愛過程,直接走進婚姻。
他的話聽起來挺有說服力,倘若他要找的人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位女性,我大概會附和,甚至幫冰哥游說對方。我耐著性子跟他說,感情基礎還是很有必要的,我們之間只有同志般春天的溫暖,缺乏烈陽般的情感波動。話說到這份兒上,冰哥及時轉換了話題,聊起了胡一刀的事情。他說胡一刀的磨刀事業取得了很大進展,他教胡一刀使用團購APP、建立團購微信群,業務線上線下聯動,發展可觀。冰哥稱胡一刀為老胡,倒喚起我遙遠的記憶來。洪叔叔喊胡一刀胡子,而他的老婆青霞叫胡一刀老胡。鎮上絕大部分人見到胡一刀,要么吼一聲“胡子”,要么陰陽怪氣嘿嘿笑著說“胡屠戶”,青霞阿姨這聲尋常的“老胡”極為少見。我那時候雖然年少,但腦子活泛得很,為捍衛我媽作為妻子的權益,胡一刀去茶館時,我便跟著去,認真端看青霞跟胡一刀之間的舉動。他們倆在洪叔叔入獄前正大光明,但在他吃牢飯后卻有些不清不楚。不過這些不清楚的事大部分并不來源于我的親見,而是我媽不知道從哪里販來的小道消息,她閑得無聊時,又經過一番藝術加工,將這些邊邊角角的事編給我聽。據我媽說,胡一刀提出來要養著青霞母女,青霞破口大罵并攆了他無數次。
你爸是個倔種。
我媽總結陳詞,并闡釋說從那以后青霞不再喊“老胡”,偶爾不得不提起胡一刀,只面無波瀾地說“那個人”。
在稱呼這個問題上,我和青霞阿姨一度達成共識。我媽不厭其煩地講胡一刀時,我無比抗拒地刺她:別跟我說那個人了。
那個人曾經在我心里清晰過一段時間,又模糊過很長一段時間,現在他大包大攬地要攪和我的生活。得知冰哥在我這兒碰了壁,胡一刀很憤憤不平,他送保溫桶來的時候,悄無聲息地等在門口,刻意找到了跟我對話的時機。他這時候跟初來銅都時的樣子很不一樣了,衣著打扮方面已經丟掉了清河鎮的那股子土氣,灰黑色的唐裝看上去有點用力過猛,但居然能顯出一兩分閑散的氣質來,橫看豎看都像在城里優哉游哉的退休老爺子。先前擺出的狼狽樣莫不是一種刻意偽裝?而偽裝的主意或許出自冰哥?我不得不掏出警惕,而胡一刀已經開始了滔滔不絕氣勢如虹的演講。我極有耐心地聽他說,見他說得嘴角起白沫,還很貼心地回屋倒水端給他喝。當然,讓他在門口演講已經是我的底線,我不會讓他進我的家,正如不會讓他亂七八糟的建議鉆進我的腦海一樣。他說來說去,無非是說我跟冰哥在一起的種種好處。無外乎冰哥此人憨厚踏實且有小機靈,是不錯的丈夫人選。而我年過三十,且向奔四的道路大步邁進,已經失去了婚戀市場上的主動選擇權,有冰哥這號人物,就不該再挑挑揀揀、左顧右盼。其實他這些話都挺常規,唯一讓我感到意外的是,他說如果我小說寫不下去,可以讓冰哥幫忙續寫,反正既成夫妻那就難分彼此。關于我和冰哥在世俗層面的優劣條件對比,我都可以接受。唯有寫作,怎么能不分彼此?胡一刀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我的專業。但我覺得跟他辯論不會有良好的溝通效果,便掏出一百塊錢放在鞋柜上,將保溫桶挪到地上,對準了,一腳將它踢向電梯口位置。隔著不銹鋼蓋子,我也知道里面裝著雞湯。幸好蓋子很緊,經過一番滾動無松懈跡象,不至于浪費食物,也不至于給小區保潔帶來額外的工作負擔。我沒打算說點什么,直接關門。
四
世界大概安靜了那么一會兒。接下來的十幾天,我的小說寫作很順利,胡一刀的保溫桶照舊送,我也照舊付錢。我們之間似乎不存在任何問題。
小說快收尾了,我寫不出人物的結局,情緒有點煩躁。胡一刀和冰哥在這關頭,齊齊敲我家房門。他們身后還站著個女人,她的模樣看上去似曾相識。胡一刀說,丫頭,這是你青霞阿姨,青霞啊,你在我閨女家將就將就。
我沒說話,冰哥先勸了,老胡,玩笑開得有點過頭。
看這陣仗,一時半會兒也掰扯不出什么所以然,我把他們讓進屋,一邊聽他們說東說西,一邊神游天際構思小說。冰哥很自來熟地拉開冰箱找飲料,給我們沖速溶咖啡。胡一刀和青霞說不愛喝這黑乎乎的鍋底灰,冰哥又切了幾個橙子。我看他們使喚冰哥使喚得挺順手,無名火噌噌冒起。腦子里另一個小人說,且等等,看他們如何表演。
胡一刀暗暗觀察我的反應,見我沒有異議,便說青霞的女兒成家了,她在鎮上也待不住,來投奔他,但他們倆住一起不合適,在她沒有找好落腳處之前,她在我這兒暫住。
冰哥說,暫住多久,水電費交不?生活費出不出?啊,別誤會,實在是城里生活成本高,有時候連吸口空氣都要錢。
我多年不見青霞阿姨,記憶里對她的敵意似乎有所削減。時間這東西容易使我意志軟弱。她之前那么憎惡胡一刀,現在卻來投奔他,可見她的意志大概也被時間浸泡過了。她倒是愿意出錢,可她不想跟我住,她的眼睛死死抓著胡一刀,她用那種快刀剁在案板上的噔噔響的聲音說,她要跟胡一刀住,她來了也沒打算回清河鎮,她要跟胡一刀結婚。她說許仙救下小白蛇,欠下的恩情轉了幾百世還得報,胡一刀對她的活命之恩,她只能用現世報,來世她要許給那想不開的短命鬼。短命鬼遭了報應,無期徒刑轉了有期,前幾年出獄,卻想不通,在我舅舅墳頭旁的刺槐樹上吊了。總而言之,女兒成了家,小外孫也帶到上幼兒園了,青霞阿姨現在沒有任何負擔,她要以身相許報答胡一刀這些年對她的照顧。
我問胡一刀,他咋個照顧的。
冰哥搶先回答,老胡把茶樓盤下,改了服裝店,幫青霞做服裝生意。生意差的時候,他就下鄉幫人家殺豬,收幾塊豬排骨當殺豬費,塞給青霞的女兒。青霞的女兒長得好看,他上下學接送,還跟鎮上的混混打了幾回架。
哦,那這照顧還是挺全面的,一來二去產生了感情的確情有可原。我只是為我媽感到不值,也為冰哥在我面前隱藏了某些信息略感憤憤。但我沒問,他失去了坦白的機會,所以這不完全是他的錯,我的情緒也只好回歸平靜。
胡一刀說,他做這些事只是為了讓自己心里舒服點。“你剛出生的時候你媽沒奶,是你青霞阿姨把你奶大的。要不然我怎么可能跟你洪叔叔合伙搞茶樓。總之,都過去了。”
胡一刀不同意青霞阿姨的求婚,青霞阿姨又非常堅持。大概為了獲得我的支持,她說我以后不用結婚生娃,胡一刀想享受弄孫樂趣,去她女兒那邊就行。她女兒還打算生二胎。
此言不虛,我聽著真有點心動。
冰哥說眼前這些事看起來有點兒復雜,大家先吃頓飯好好消化消化。于是,冰哥點了燒烤外賣,他們三個喝酒吃肉談天,我不怎么說話,越發感覺這房子像他們的,我只是個賴在此間的過客。當然,他們誰也無法說服誰。胡一刀勸服不了冰哥跟我結婚,青霞越發堅定要嫁給胡一刀,而冰哥一邊拒絕胡一刀的建議,一邊勸青霞阿姨從長計議。三人你來我往地辯論,既說著要尊重我的意見,又不詢問我到底有什么想法。這頓飯以他們醉到意識失焦為結局,可以預見,未來的幾個月,這樣的飯局至少還得有七八次,組局的地方要么在我家,要么在樓下胡一刀那兒。他們癱在沙發上,胡一刀微張著嘴打鼾,他臉上的皺紋四仰八叉地舒展著,隨著他的呼吸微微起伏。冰哥挨著胡一刀,仰面靠著沙發枕,他應該沒睡著,閉著的眼瞼輕輕轉動,也許又構思到了精彩的小說情節。他一側橫躺著青霞阿姨,青霞阿姨面容光潔,額頭飽滿,唯有嘴角和眼角下垂,略記著曾有的甘苦。這一幕很像兩個面和心不合的老夫妻跟他們永不成器的孩子走向和解。
我點開手機拍照,把他們框在帶了美顏功能的鏡頭里。翻看成片時,忽而翻到我媽的遺照。我想起拍照那天,她特意剪了齊耳短發,用廉價的一字形發卡把碎發別到耳后。她拿出黑白結婚照,叮囑攝影師要把遺照修得跟她結婚時樣貌差不多。攝影師給了我兩個版本,一個寫實,另一張完全遵照我媽的意愿進行了鬼斧神工的美化。它們現在齊齊看著我,也看著沙發上的三個醉鬼,眼神像剛漫過潮水的沙灘,濕漉漉的,輕輕地在我心臟處攀緣。
有什么解不開的呢?
我想著,忽然抓到了長篇小說結尾,我要在最后一行寫:他既磨自己,又磨別人,磋磨,是他畢生的偉業。我打開手機記事本,打算把這自以為很不錯的金句記下來,上頭的光亮被擋住了,抬頭看,冰哥正窺視著我的手機屏幕。他不跟我的眼神對視,扭頭看向沙發上的胡一刀和青霞阿姨,瞇起眼睛,搖頭晃腦,故作深沉地說:
老樹樁下的冬天,
藏著嫩芽萬千,
刺破了冰原。
責任編輯"張爍
【作者簡介】劉十九,本名劉鳳瓊,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合招收現當代文學碩士。短篇小說散見于《青島文學》《青春》《延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