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兩個結實的方形木門墩,中間鑲嵌著一尺多高、結實而厚重的木門檻,帶鐵環的門扇敞開著,可以看見左邊門扇后邊的隔墻,隔墻下半截是用磚砌就的,上半截是細細的雕花木窗欞,一格一格的,糊著白紙。那白紙還是過年時候糊的,剛糊完時,新嶄嶄、白森森的。過完年,從春到夏,從夏到秋,當再一個冬天到來的時候,那白森森的窗紙,經過一年人間煙火的熏燎,已經變黃、泛黑。于是,再過年時,那黃黑的窗紙就被撕下來,重新糊上白白的新窗紙。
靠近那帶窗欞的隔墻,放著一架織布機,上面總是經著要織的布。有時是剛織了個頭; 有時已經織了一半了;有時已經織完,但是還沒有從織布機上取下來。外婆從不當著我的面將織好的布取下來,所以,在我的印象中,那織布機上的布總是沒有織完的時候。
其實那布過一段時間就會織好了,然后,又給機子上重新經上新的經線。外婆在將織好的布取下和重新給織機上經線的時候,總是選在我回自己家的時間里。想想也對,挽結取布和給織機重新上經線是一件很麻煩的事,幾百個細細的線頭,得一個一個耐心收拾,有我這么個小人兒小尾巴似的跟著,外婆是沒辦法專心地打結取布和經線的。當我回自己家去了,外婆會麻利地將織好的布取下來,重新給機子經上線,等我再次來時,外婆的織布機上又是沒有織完的布。
二
午后的村莊,是靜謐的,一個莊里的女人,站在外婆的織布機前,看著外婆機子上還沒有織完的布,和外婆說因為要給家中的老人縫被褥和棉襖棉褲,需要的布多,又說外婆布織得好,而且手快,讓外婆幫她織一匹布,外婆答應了那個女人。
那女人走后,外婆給我一塊核桃花卷饃,我坐在門檻上一邊吃饃,一邊看外婆織布。外婆系上攀腰帶,坐在機子前,右手拿起梭子,左手先用勁將機子上的擋板“哐嘡”推拉一下,將前面織的緯線緊一緊,然后將右手里的梭子輕快地從經線中投過去,左手捉住梭子,右手再將機子上的擋板用勁“哐嘡”推拉一下,將剛織下的一道緯線緊一緊。我坐在門檻上,看著梭子不斷地從外婆的右手飛到左手,左手又飛到右手,同時,雙腳在機子下面上下交替地踩著踏板。過一會兒,外婆停下來,把右手里的梭子放到旁邊裝線筒的窠籮里,將織好的布往卷幅上卷一下,又拿起梭子繼續前面的織布動作。
一會兒,梭子里面的線用完了,外婆取出梭子里面空空的小筒,從窠籮里取了一個上面纏有線的“白蘿卜”小筒,裝到梭子里。
晚飯后,外婆沒有像往常一樣洗碗刷鍋,而是由小姨負責洗碗刷鍋和燒炕,外婆又坐在織布機子前不停地織。一直到我快睡著了,還聽到織布機子在“哐嘡”“哐嘡”地響著,然后,我就在那“哐嘡”“哐嘡”的聲音中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外爺和小姨下地勞動去了,外婆又在織布機上忙碌起來,快到午飯時候,外婆終于將那匹布織好了。
剛織好的布被從織布機上取下來,我高興得忙揮舞著一雙手去摸那新織成的布,外婆一邊說:“逗不得,逗不得。”一邊顛著一雙小腳忙忙地將布抱到炕上,攤開后又折疊整齊,放進柜里去了。
我用一根手指頭摸著嘴唇看了一會那比我高的柜子,就跑去將那空空的織布機子亂搖起來,外婆就作勢嚇唬我:“再搖就打手”,我放棄了織布機,又拿起那被外婆常年累月使用后,外表摸起來光滑滑的空梭子玩起來。外婆不說“打手”了,只是讓我將梭子拿好,別摔壞了。
午飯后,外婆拿著小凳子,牽著我的手,踮著小腳,向打麥場走去。打麥場的邊上堆著幾個麥草垛子,夏天用過的石碌碡躺在麥草垛子旁邊,碌碡下面遺落下的零星麥粒已經發出了纖細的綠芽。
場里有幾個女人,昨天和外婆說話的女人也在里面。她們都過來和外婆說話,討論怎么樣開始經布。說了幾句后,小腳的外婆就坐在小凳子上,看著她們將幾個木榷(一頭尖的短木棍)一長溜地釘在地上,兩邊各有一兩個人經管著邊上的木榷,然后,一個女人拉著長長的線開始繞著那一溜的木榷來回走著經線。那繞線的人走了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兩邊的女人嘻嘻哈哈地和她打著趣,說她大腳片走得歡,那繞線的就一邊手腳并用地忙碌著,一邊也有一句沒一句地回著嘴。我看了一會兒她們經線,就去看螞蟻。
石碌碡兩邊鑲著木頭耳朵。我蹲在石碌碡旁邊看螞蟻一只接一只地排著隊,從鑲在石碌碡一邊的木頭耳朵上一只接一只地爬到石碌碡上,又從另一只耳朵上排著隊一只接一只地下來。我揪一根草葉,用草葉去掃碌碡上的螞蟻,將它們一只一只地從碌碡上掃下來,看它們掉下后爬起,先是在地上胡亂轉圈,然后就又排成隊向碌碡上爬去。我就又用草尖去喂它們,可是它們不吃。擺著觸角,搖著頭嗅兩下,又爬走了。我就又用草葉去撥弄它們。正忙得不亦樂乎時,外婆叫我。原來她們已經經完線了。
她們來到外婆家,和外婆一起將經好的線上到織布機子上。將經線一頭先固定在織布機后面的卷軸上,將另一頭的線一根一根地從繒環里穿過去,固定在織布機前面的卷幅上。外婆拿著細長的木錠,用錠尖一根一根地挑著線頭,那個讓外婆幫忙織布的女人和另一個女人從旁邊幫忙接線頭。我覺得這是一個很煩瑣而沒有意思的活,就去院子里看黃黃的倭瓜花了。
三
紡車在嗡嗡轉動。
三外婆右手搖著紡車,左手拿著棉條,緩緩向前移動著,移動到快要碰觸到細細的木錠尖頭時,又向左后方伸去,然后又慢慢地繼續向木錠尖細的一頭方向移動。這個過程中,手中的棉條被抽成細細的棉線,等到她覺得線紡得差不多了,她就開始倒筒。用細長的木錠,穿在空空的竹筒中間,再搖動紡車,將紡好的棉線,纏繞到一個一個的大小竹筒上。直到竹筒成為一個個中間大、兩頭小的白蘿卜。
三外婆將紡車上的線全倒到竹筒上之后,就會歇一會,和外婆說一會話。我可以乘機去搖那空空的紡車,這個搖起來可比那打麥子的風車輕松,我會將紡車搖得飛快,然后猛然將手放開,看著它自己在那兒轉著轉著,由快到慢,直到停止轉動。這時,外婆就要制止我,說:“再搖就打手哩!”我就不再搖了,當然,打手的事也總沒有發生。
有時,外婆和三外婆坐在炕沿上,她們一邊輕聲細語地聊家常,一邊搓棉條,三妗子在紡線,我就蹲在三妗子身邊,指著紡車的各個部件跟她問長問短,看她怎么換棉條接線。有時紡到中途,三妗子要接一個新的棉條,她會給我講接棉條的訣竅,慢慢給我看如何換棉條。
有一次,我看著她將新舊棉條粘在一起。新棉條的一頭放在上一個棉條末尾的中間,讓舊棉條尾將新棉條的頭包卷起來,然后繼續搖動紡車抽出細細白白的線。我興奮地說:“我來,我來,我紡一下!”三妗子就讓我坐在紡車前的小凳子上,我模仿著她的樣子,左手捏著棉條,右手搖動紡車,可是那棉條還沒有拉長,就擰成粗粗的線了,她教我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再試,我一用勁,棉條被我揪斷了,我很沮喪,放棄了學習。
四
農歷五月,天麻麻亮時,二外婆和小舅舅來叫小姨一起去摘桑葉。
一早上,天都是陰陰的,好似有雨又未下的樣子。
她們回來時,每人都背著一大背兜桑葉。
廳房的地上鋪著葦席,桑葉全被攤晾在葦席上。外婆和二外婆、小姨都拿著毛巾擦桑葉。我好奇地問:“為啥要用毛巾擦桑葉?”外婆說:“桑葉上有露水,蠶吃了拉肚子哩,就要擦干凈咧。”
蠶全部在一間小屋子里的大篩子里,外婆她們將它叫作蠶匾,但我還是喜歡叫它大篩子。
起初是一張淡黃的草紙,上面有密密麻麻的胡麻粒一樣的小麻點,被二外婆掛在墻上,小麻點慢慢地就變亮、變淡、變大了,再后來,外面的那個硬殼被咬破了,一個小小的毛毛蟲般黑色的頭,慢慢蠕動著探頭探腦地伸出。等它多半個身子都伸出來的時候,二外婆就麻利地將它捉出來,放在小篩子里。出來一只捉一只,黑黑的爬滿了小小的篩子,兩天后成了兩篩子,到第三天,那張紙上只剩幾個“小胡麻粒”還沒有變化,到了下午,那張紙,被二外婆放棄了。
她開始專心地用剪刀將桑葉剪成細細的,撒在篩子里喂那些小黑蠶。吃了桑葉的小黑蠶,長得很快,兩篩子又被分成四篩子。小黑蠶繼續長大,其中有的顏色開始變淡。
二外婆又拿了一個新的篩子,那先變淡的被一只只捉出來,放到新的篩子里,到后來,炕上都擺滿了篩子,里面全是白白的蠶,再后來,炕上放不下了,就被放到地上的木架子上。
最初用的桑葉是自家院邊、地邊的,二外婆一個人一邊摘桑葉,一邊喂蠶。隨著蠶慢慢地長大,自己家的桑葉不夠了,小舅舅就每天去遠一點的地方摘。
蠶越長越大,一走進小屋子,就聽見下雨般的“唰唰”聲,那是蠶在吃桑葉。這時,小舅舅和小姨兩人去摘桑葉,后來,是二外婆、小舅舅和小姨三個人,再后來,身體結實的二外爺也加入了摘桑葉的隊伍。到最后,二外爺就背著一些桑樹枝回來了。桑樹枝被扎成一捆一捆地立起來,二外婆就將那些全身白得透亮,開始呆呆地昂著頭,不吃桑葉了的蠶一只只捉出來,放到桑樹枝上。那些蠶就昂起頭來,一擺一擺地開始吐出細細的絲,慢慢地將自己裹起來。剛開始,還能看見它的頭一動一動地在里面吐絲,后來絲吐得多了,繭子越結越厚,便完全看不見蠶的身影了。桑樹枝上結滿了白白的蠶繭。二外婆按蠶開始吐絲的先后順序,算著時間,將白白的繭子一個一個摘下來,放到蒲籃里。
門口支著一口鍋,下面燒著火,鍋里面冒著熱氣。二外婆左右開弓,兩只手各執一雙筷子,麻利地從熱氣騰騰的鍋里面撈出一縷細細的絲頭,用筷子將絲頭遞給三外婆,三外婆手里著一個大線拐,接過絲頭就往線拐上纏繞。中途,二外婆用筷子從鍋里撈出一只煮熟了的蠶蛹遞給一旁看熱鬧的我吃。
打完絲后,過兩天,她們又在門口支起鍋,將那扎成一把一把的淡黃蠶絲放在鍋里面煮,煮后的蠶絲,變得比剛打出來時白凈和柔軟。
逢集日的時候,二外婆就拿這些絲去賣。有一年,二外婆回來說:“今年的絲價太便宜了,劃不來賣。”那些絲就被外婆織成絲綢存放起來,說是等以后看誰有需要了再來買。
五
紡線,織布,養蠶。在干這些活時,外婆、二外婆、三外婆她們是各自有分工,又有合作。形成這些分工的原因是她們各自的身體因素。
外婆年紀最大,個頭小,腳最小。那從小纏腳形成的小腳,真真是“三寸金蓮”,幸好她個頭也嬌小,要不站立都是問題,所以織布、繡花,這些可以坐下慢慢做的細活她做得好。三外婆的腳是纏過后又放了的半大“解放腳”,三妯娌里她的個頭最高,但是她的眼睛不好,一年四季,見風就流淚,有時不見風也流淚,又經常生病,所以她只能做紡線之類不太費力費眼睛的活。二外婆年齡最小,身體好,還是天然的大腳,說話快,干活手腳也麻利,摘桑葉養蠶這些活她能圓滿地完成。
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她們三人后半生的日常操勞活動,曾精彩了我幼年的生活,伴隨我一天又一天,直到我慢慢長大,離開了她們。離開了老家的我,從此很少回去。
后來,身體不好的三外婆先過世了,沒多久,外婆也去世了,如果她還在人世,今年都101歲了。外婆去世幾年后,年齡最小的二外婆也過世了。前幾天聽大哥說,外婆家那百年老屋也被拆了,古舊的房屋被一臺力大無窮的推土機夷為平地。
進城這么多年來,我再沒看到有人紡線織布了。
十多年前,我開始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下鄉做項目調查的時候,偶爾也看到紡車,也看到織布機子,長年沒有人使用過的機子上,蒙著厚厚的塵土,并沒有我幼年記憶中的光彩。
外婆她們織布的年代,是一個慢生活的年代,那時,家中人口多,配發的布票不夠用。她們只有盡一個女人最大的努力,想要讓家中的老人、孩子們都吃飽穿暖。她們自力更生,用自己的雙手織出細密、結實、耐用的棉布,用來給家人縫衣服、做被褥。絲綢也織,但是織得很少。
現在的人,想穿什么買什么,各種商場、超市、專賣店,各種面料的衣服和家居用品,琳瑯滿目,目不暇接。不想在當地購買,還可以進行網購,誰又在乎她們山鄉深處默默織出的這些古老的東西呢?
紡織娘,這個古老而心酸的稱呼,將來,也許再也不會有了。
(責任編輯" 肖亮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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