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路回聲·逍遙游

楊燦 李鵬程

“絲綢之路”上的音樂是永恒流動的河川。這無形的聲音匯入文人的詩詞里、藏經洞的壁畫上、音樂家的歌聲中。在當今世界各地，很多音樂家依舊傳唱著關于絲路的音樂，以開放的姿態跨越古今、東西、雅俗之間的藩籬，源自不同地域的聲音就這樣神奇地融入各類當代音樂風格。

我的腳步和耳朵曾一次次在陌生的世界流連忘返，故于此“絲路回聲”專欄分享所見所聞，在“逍遙游”“樂人談”“十問”三個板塊中，見證“絲綢之路”的精神和聲音在當代的無限延伸。這一抹新鮮的色彩和你處于同一時空，或許在未來某個奇妙的時刻，你會在地球的某個角落聽見他們在永恒歌唱。

從絲綢之路？

當你行走在無垠的沙漠，你會如何形容眼前荒蕪的景象？是“沙如雪、日色昏”的無盡震撼，還是“孤煙直、落日圓”的滿目蒼涼？在紀錄片《河西走廊》中，希臘作曲家雅尼（Yanni）用亞美尼亞樂器杜杜克（Duduk）來訴說那些遙遠、神秘的東方故事。杜杜克深沉的聲音伴隨著駱駝隊伍緩緩前行，如同絲綢一般輕盈，回響在茫茫的沙漠之中。

杜杜克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樂器之一，它從兩千年前的亞美尼亞啟程，一路飄向現代，以不同的形態和身份在各個地方散發著獨特魅力。在阿塞拜疆和伊朗，它被稱為“巴拉班”（Balaban）；在土耳其，它的名字是“楣”（Mey）；而在格魯吉亞，它被人們叫作“杜杜克”。作為一件吹管樂器，杜杜克常被認為是單簧管、雙簧管的祖先，為我國樂器篳篥的出現埋下了伏筆。

篳篥與杜杜克雖是同根同源，但展現著不同的風貌。如今，篳篥以“管子”之名盛行于中國北方，而杜杜克則以古老的聲響回蕩在中亞各國。篳篥延續了清代“前七后一”孔的排列方式，可吹奏兩個八度；而杜杜克音域較為狹窄，只有一個八度的發揮空間。盡管它們的哨片均由蘆葦制成，但管身材料卻天差地別。篳篥原本為竹制，后變為木制，多用紅木、烏木等材質；杜杜克則以杏木制成而聞名。這也是為何篳篥聲調可至“變調如聞楊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的清脆明媚，而杜杜克的聲調卻多是“忽然更作漁陽摻，黃云蕭條白日暗”的落寞孤寂。

從故鄉？

諾亞方舟最后停靠的亞拉拉特山（Mount Ararat），被譽為“高加索的眼淚”的塞凡湖（Sevan Lake），珍貴的修道院遺址……這些都讓人對亞美尼亞心生向往。這個藏匿在高加索地區的“彈丸之地”孕育了豐富無比的音樂養料，哈恰圖良憑借一首《馬刀舞曲》讓這個小國在音樂版圖中占有了一席之地。

然而，沒有哪件樂器比杜杜克更能精準地坦露出亞美尼亞人民的情感，杜杜克早已滲入他們的生活。作為杜杜克的“第一故鄉”，亞美尼亞毫無疑問是其悲涼底色中最沉重的一筆。戰亂、驅逐、屠殺，無數的紛亂鑄造了這樣一個憂郁的國家，每當杜杜克的聲音響起，總讓人不禁聯想到亞美尼亞跌宕起伏的命運。杜杜克凄涼的音調構造出了亞美尼亞人民的精神花園，而亞美尼亞也成就了流傳千年不絕響的杜杜克。

從自然？

杜杜克悠揚的聲音仿佛是大地的嘆息，這種充滿悲劇性的聲響究竟源自怎樣的自然基因？

杜杜克滄桑又深厚的音響植根于自然母體，其雙簧片形態寬大，多用生長在阿拉斯河（Aras River）沿岸的蘆葦根部制成，這便是杜杜克特有音色的來源。阿塞拜疆、格魯吉亞等國家多用胡桃木來制作杜杜克，而亞美尼亞則多用杏木制作，賦予其更加柔和悠遠的聲調，使它聽起來接近于人的嗚咽和哀嘆。

杏樹在亞美尼亞有著極為尊貴的地位，人們視它為“上天賜予的禮物”。杏樹至少需要經過八年時間的成熟、老化才有資格成為制作杜杜克的材料，而用“國樹”制成的杜杜克凝聚著“杏樹之魂”，崇高且神圣，是亞美尼亞毋庸置疑且獨一無二的“音樂徽章”。

從宗教？

據《創世紀》記載，諾亞方舟最后的停靠之地位于亞美尼亞的亞拉拉特山之上。盡管這座“圣山”如今屬于土耳其，但它依舊是亞美尼亞人心中永恒的圣潔之地。作為世界上第一個基督教國家，亞美尼亞的宗教音樂自然已歷經上千年的沉淀。

杜杜克在公元五世紀首次被記錄時，就是用于宗教音樂當中。這種接近于人聲的空靈音色的確十分適合表達早期宗教音樂的簡潔與深刻。然而，杜杜克豐富的情感使它注定不會被不見天日的教堂遮蔽。在牧羊人的傳播下，杜杜克走進了世俗音樂的世界。二十世紀初，成長于亞美尼亞宗教中心的科米塔斯·瓦爾達佩特（Komitas Vardapet）以神父的身份收集、整理了大量的亞美尼亞民歌。時至今日，人們依舊能從杜杜克的聲音中感受到其音樂的神秘色彩。

從作曲家？

瓦爾達佩特的《鶴》（Krunk）是一首通過對鶴的詢問來隱喻對故土的思念之情的作品。后來，亞美尼亞作曲家瓦謝·沙拉夫楊（Vache Sharafyan）曾將其改編為杜杜克、大提琴與鋼琴共同演奏的版本。如今，這首作品多被用于紀念亞美尼亞大屠殺。當杜杜克為樂曲注入連綿的旋律，鄉愁也就有了具體的形狀，痛苦、思念——正是這種“感舊之哀”讓杜杜克架起了連接古今的橋梁，成為最能表達作曲家心聲的工具。

阿維特·特特揚（Av e t Terteryan）雖然出生于亞美尼亞的“世仇之地”阿塞拜疆，但是成了亞美尼亞音樂的推動者。特特揚1975年為樂隊、杜杜克和祖爾納而作的《第三交響曲》創作于其弟赫爾曼逝世不久之際。在第二樂章，他賦予了杜杜克至高的地位——長達八分多鐘的獨奏。

從戰爭？

2020年，戰爭的硝煙再次彌漫納卡地區，當地最具代表性的加贊切特索特大教堂被阿塞拜疆的炮火炸毀。大提琴家塞瓦克·阿瓦內斯揚（Sevak Avanesyan）來到此地用音樂哀鳴人類的悲難，《鶴》久久盤旋在圣教堂頂部，無法消散。奧斯曼帝國和波斯軍隊都曾為亞美尼亞而戰，這片土地上許多傳統樂器的蹤跡都可以在高加索地區的國家中尋覓到。戰爭賦予了杜杜克流傳的機會，也造就了亞美尼亞最難以言喻的悲痛過往。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大屠殺是亞美尼亞人心中永遠無法痊愈的傷疤。1997年，貝尼克·伊格納特揚（Benik Ignatyan）在亞美尼亞種族滅絕博物館（Armenian Genocide Museum）吹響杜杜克，為在大屠殺中不幸遇難、犧牲的人獻上最深切的悼念。2015年，亞美尼亞作曲家瓦爾丹·霍瓦尼西安（Vardan Hovanissian）和土耳其作曲家埃姆雷·吉勒特金（Emre Gültekin）為紀念亞美尼亞種族滅絕百年紀念日發布了專輯《回顧阿達納》（Adana Review）。

除此之外，《阿達納大屠殺》、《起身吧兒子，我們回祖國去》（Kele Lao）、《士兵之歌》（Zinvori yerke）、《我的思緒和心渴望回家》（Trchei mtkov tun）等描述大屠殺的音樂，都不約而同地用到了杜杜克這一樂器，表現殘忍罪行下亡靈們所遭受的折磨。杜杜克記錄了這個國家曾經的繁榮與衰敗，見證了亞美尼亞人民在歷史中的苦難與掙扎，也象征了他們堅韌不屈的精神。

從演奏者？

這件形制簡單的古老樂器為何能發出如此豐富的音色？這不得不贊嘆一代代演奏大師的魔力。許多大片導演都曾邀請亞美尼亞老一代杜杜克演奏大師吉萬·加斯帕里亞（Djivan Gasparyan）來擔任配樂演奏，在《角斗士》（Gladiator）、《烏鴉》、《輪回》等諸多電影中，加斯帕里亞的演奏均能直擊觀眾的心靈深處。

生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阿里漢·薩梅多夫（Alihan Samedov）雖已邁入花甲之年，但他仍是當今阿塞拜疆備受矚目的巴拉曼大師。在專輯《巴拉班》中，他將傳統器樂與現代音樂融合，飄逸的旋律與節奏鮮明的鼓點勾勒出濃郁的異域風情，令許多聽眾為之癡迷。

從影視？

杜杜克這種具有深厚歷史感的音響足以映襯中東的荒漠場景。電影《追風箏的人》（The Kite Runner）將取景地選在了我國的新疆，但若要將觀眾帶入阿富汗的聲景，杜杜克的使用至關重要。阿爾貝托·伊格萊西亞斯（Alberto Iglesias）的配樂《呼喚，喀布爾1978》（The Call，Kabul 1978）將杜杜克隱藏在悠遠的人聲和繁華的節奏之下，保持著中東的神秘感。

在電影《沙丘》（Dune）的配樂《劇變前兆》（Herald of the Change）中，漢斯·季默（Hans Zimmer）在音樂開端便采用杜杜克頻繁且緩慢地吟誦出厄崔迪家族的主旋律，一種詭譎、奇幻的氛圍撲面而來。這并非他第一次青睞于這件來自遙遠時空的吹管樂器，早在《角斗士》、《加勒比海盜：世界的盡頭》（Pirates of the Caribbean： At Worlds End）中季默就對杜杜克戀戀不舍。在《阿凡達》（Avatar）、《盧旺達飯店》（Hotel Rwanda）、《權力的游戲》（Game of Thrones）等不同影視作品中，你也能聽見它構建起的另一個遙不可及的世界。

從游戲？

當古老的樂器與新潮的游戲碰撞，又會擦出多少讓人意想不到的火花？游戲《原神》的虛擬世界分為雨林和沙漠兩大地區。雨林地區主要用印度特色的西塔爾琴（Sitar），后者則遍布杜杜克百轉千回的旋律。或許在你未曾察覺的瞬間，杜杜克已悄然來到了你的身邊。無論是《古墓麗影：傳奇》（Tomb Raider： Legend）中的克羅夫特莊園（Croft Manor）主題、《魔獸世界：燃燒的遠征》（World of Warcraft： The Burning Crusade）中的埃索達（Exodar）碎片、《魔獸世界：巫妖王之怒》（World of Warcraft： Wrath of the Lich King）中的達拉然（Dalaran），還是《爐石傳說》（Hearthstone）冒險模式“探險者協會”（The League of Explorers）中的奧西斯（Orsis）……它的適應性令人驚嘆。每一次演繹都是一次全新的冒險，杜杜克繪制的音樂畫卷伴隨著玩家探索一個個開放世界。

從內心

音韻連綿，哀歌難盡，杜杜克從何處飄來？它深邃、幽怨的聲音總能撥動人們的心弦，那是人們心中的呢喃，是來自靈魂的呼喚。穿過遠古的時空，杜杜克述說著一切壯闊與傳奇。凝視遠方，杜杜克映照著未來。它既是悲傷，亦是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