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泥
斯克里亞賓是鋼琴世界中的一位怪才。他五歲開始學琴,并從此與鋼琴融為一體。他視鋼琴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如同呼吸或消化器官一樣。他自己對他與鋼琴的這種“肉體關系”毫不否認,說自己與它同呼吸、共成長。斯克里亞賓的作品不但技巧性強,鋼琴特性突出,而且熱情澎湃、兇猛激烈。一百年前,這位愛清潔、講衛生的模范因嘴唇上的一個小瘡而得敗血癥去世,他的音樂卻至今每天都在世界各地響起。
斯克里亞賓的鋼琴作品中最讓人陶醉的當數《第三鋼琴奏鳴曲》:如歌的旋律,令人心醉的和聲,卻不乏英雄氣質。全曲充滿了斯克里亞賓式的激情與多愁善感,細細品來,隱約察覺“肖邦在遠處招手”。雖然音樂理論行家大多否定肖邦對斯克里亞賓音樂語匯的影響,例如不喜歡彈肖邦的古爾德卻對斯克里亞賓的《第三鋼琴奏鳴曲》愛不釋手,但是要知道,斯克里亞賓小時候睡覺時把肖邦的譜子放在枕頭底下,在夢中“肯定接受過前輩指點”。

斯克里亞賓的這首奏鳴曲是打開作曲家心靈的鑰匙,他本人是如此解釋這支樂曲的:第一樂章,那自由的、不受馴服的靈魂在痛苦和斗爭中倒下;第二樂章,揭開被輕巧的節奏、充滿芬芳的和聲遮蓋的面紗,直視靈魂,可憐的靈魂啊,在安寧的假象中停留;第三樂章,靈魂在溫柔傷感的海面上漂游;第四樂章,靈魂擺脫了束縛,如醉者般勇猛戰斗,聽啊,神人的凱歌已經奏起。
斯克里亞賓的母親也是鋼琴演奏家,生他時難產去世,做外交官的父親一直不在國內,把兒子托付給母親和妹妹照管。斯克里亞賓在奶奶和姑姑無微不至的關懷下成長,這個被寵壞了的男孩性格乖戾、喜怒無常,他曾如此描寫自己:“我一會兒焦躁不安,一會兒勇敢自信,剛才還在幸福的頂峰,轉眼就跌入無望的深谷……”普通人觀念中藝術家常具有的弱點似乎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恐懼、臆想、猶豫、多疑、酗酒、強迫癥——還有潔癖,只要觸摸過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就要立刻洗手。他自戀,以自我為中心,渴望施愛。把這些與他對神秘學和玄學的熱衷聯系到一起,就不難勾畫出一位怪人的輪廓。他五歲時,姑姑把他領入音樂之門,給他上鋼琴課,斯克里亞賓立刻顯露出超人的鋼琴天分,彈琴對他來說就像其他兒童玩耍打鬧那樣自然。音樂是他最好的朋友,面對音樂時,他可以敞開心扉,無話不談;而在日常生活中,他卻孤僻、自傲,終日沉浸于玄之又玄的遐想之中。
1892年,斯克里亞賓以優秀成績畢業于莫斯科音樂學院,獲得鋼琴畢業生小金牌(與他同時畢業的拉赫瑪尼諾夫獲得大金牌),開始了演奏和作曲生涯。1897年到1898年他創作的第三、第四、第六、第七和第九號鋼琴奏鳴曲獲格林卡獎,作品反映出作者對“通神論”強烈的興趣和不可遏制的猜想,斯克里亞賓相信,世界將經過一場毀滅性災難再生,他甚至將一戰的爆發視作“預言被證實”,災難之后宇宙大爆炸,萬物生靈進入涅槃。

世紀末的俄國,各種思潮紛紛出現,快速的城市化,革命運動、青年運動、神智主義、人類主義、民族主義以及無政府主義等,可謂“三教九派”遍地開花,而“通神”氣氛亦日益濃厚,脫離舊教崇拜通神學的隊伍悄然壯大,這對斯克里亞賓這樣一個極端自我、深受神秘主義哲學吸引的藝術家來說無疑是如魚得水,他更堅定了自己對神與宇宙的預測,并深入地研究起“通感學”,即五官感受互通,語言、色彩、聲音、氣味、觸感等都會發生聯覺,由音生色,音從色來,眼耳相通,鼻舌互聯,甚至是聞聲知冷暖,見光嘗苦甜。
1902年開始,斯克里亞賓致力于發展自己的顏色調性理論,并制造了彩色鋼琴。他花了十二年時間,準備在一所印度廟宇上演一出光聲劇。
許多理論家認為,斯克里亞賓的顏色調性理論不是憑空發明出來的,而是受了牛頓的啟發。公元前350年,亞里士多德提出,顏色之和諧與和聲之協和同出一轍,這就為今后的光譜與聲波奠定了基礎。1492年希臘人弗朗契諾·加弗利歐建立了一套音樂顏色論,將透明色解釋為多利亞(Dorian)調式,橘黃為弗里幾亞(Phrygian)調式,紅色為利底亞(Lydian)調式,任何混合色為混合利底亞(Mixolydian)調式。1704年,牛頓成為第一個將光譜與音階對應聯系的科學家。有趣的是,牛頓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光譜音階論,而斯克里亞賓卻將它視作準則,推崇備至。1911年,斯克里亞賓正式給每個音定色:C音為紅色;G音為橙色;D音為黃色;A音為綠色;E音為月亮藍;B音較E音更深,作曲家稱之為“鋼鐵藍”;升F音(降G音)為天藍色;降D音為深紫色;降A音為淡紫色;降E音為深玫瑰色;降B音為淡玫瑰色;F音為褐紅色。《普羅米修斯》就是按照這一理論創作而成的。拉赫瑪尼諾夫聽了《普羅米修斯》后發出感嘆:“我聽到第一個和弦就被迷住了,卻無法解釋是什么讓我如此著魔?!彼箍死飦嗁e答道:“這就是感官對和聲的反應。”
《普羅米修斯》這部為大型管弦樂、合唱、管風琴和兩架彩色鋼琴而作的交響詩,可謂聲光交織,讓視覺與聽覺得到最大刺激。從第一小節到第八十六小節,音樂始終圍繞升F音進行,也就是天藍色,與神話相符,火神普羅米修斯還未出現,天空仍是一片藍;第八十六小節至第三百零四小節,音樂緊張度增強,中心音自升F音過渡到降A音,顏色逐漸加深,最后到達紅;當普羅米修斯出現時全曲達到高潮,被C音(紅色)控制;從第三百零五小節至結束,顏色開始淡化,最終恢復至藍色。顏色在此曲中有強烈的象征作用,這便是作曲家所謂的聯覺:顏色對感知產生影響,對聽覺作補充,就像電影借助配樂加強情節效果一樣。二十世紀初,有聲電影已經出現,有人認為,斯克里亞賓一向對多媒體懷有濃厚的興趣并潛心鉆研已久,終于通過《普羅米修斯》得以實現。

作曲家多年的好友亞歷山大·摩澤爾(Aleksandr Mozer)親自為《普羅米修斯》造了一臺十二色“發光鍵盤”,它可隨著琴鍵的按下發出對應色彩。然而由于當時莫斯科音樂廳不具備如此復雜的電子控光設備,首演時“發光鍵盤”裝置沒能派上用場。
隨著這部交響詩的完成,斯克里亞賓的精神意識亦愈發走向極端,他認為宇宙不久將毀滅,重新陷入混沌,而他,斯克里亞賓,將是把火種帶給人間的普羅米修斯,當宇宙毀滅后重生,他將被賦予“初始建造”的使命。斯克里亞賓將自己封閉在神秘璇宮中,晨昏不釋冥想,不能自拔。

與斯克里亞賓同時代的作曲家越來越具有寫大作品的傾向,而斯克里亞賓卻偏好單樂章,他在1910年至1915年間創作的作品基本是短小精悍的——確切地說,只短不小?!镀樟_米修斯》雖然只有二十分鐘,但極度濃縮,震撼力巨大,最重要的是它的創新,它通過多種媒體給予人體感官最大刺激,故事情節與視聽互相作用,劇場里的人們被帶入虛幻境界,這便是作曲家所希望達到的目的。亨利·米勒在看了《普羅米修斯》演出后說:“在這之后的幾星期我精神恍惚,辨不清是夢是醒……”
提起斯克里亞賓,人們立即聯想到他的鋼琴作品,而忽略了他的樂隊作品。也許是因為聽眾在音樂廳首先期待的是聞聲,而非觀色;也許是斯克里亞賓越界的精神與近乎病態的自我狂熱。而他對之后作曲家的影響也被人遺忘,比如印象主義作曲家德彪西、十二音體系創建人勛伯格、通感學大師梅西安。約翰·凱奇的《433”》大家都很熟悉,可我們是否知道,他是從斯克里亞賓那里受到的啟發?斯克里亞賓曾說:“沉默也是一種聲響,我想,音樂完全可以用沉默來表達。”
誠然,斯克里亞賓是一位“越界”之人,他那令世俗人難以理解的神秘世界,那難以猜透的曲徑通幽,以及只有他才看得見的光與色、那無處可歇的靈魂,一切都令人迷惑不解,仿佛一層遮蓋芬芳本質的面紗。斯克里亞賓是一位有遠見的作曲家,他先知先覺,為后人,他踏出一條新路;為自己,他建造一座璇宮,閃爍玄光妙彩,散發仙氣奇聲,他在璇宮中等待第二次宇宙大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