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一反三

肖崇東

胡一新初任英山知縣，接手前任留下的一樁大案。被告為本縣倉官韓淵及守庫兵丁，罪名是合伙貪瀆國庫糧餉三千石。

看完案卷，胡知縣知韓淵為本縣秀才，應(yīng)舉子試屢考不中，年過五十尚未入仕。依朝廷舊例：秀才五十未仕者，可選七品以下文吏職位。

正好本縣倉官候山告老離任，前任知縣史德成將韓淵補上這個肥缺。上任三個月，逢朝廷突然巡查天下府縣錢糧，發(fā)覺倉糧短缺三千石。

小小縣邑，短缺官糧數(shù)千余石，嚇得知縣目瞪口呆，只得如實上報。上憲聞知震怒，令嚴查！

史知縣帶衙役掘地三尺，沒查出半點蛛絲馬跡，只得抓住韓淵及守庫兵丁頂缸。

因涉及身家性命，知縣明知此案疑點甚多，可他任憑韓淵諸人，冤聲喊得喉嚨滴血而置若罔聞。重刑逼迫韓淵等人招供畫押，最終判了韓淵一個斬監(jiān)候，眾兵丁發(fā)配充軍，家人變賣家財購糧賠償。

史知縣本要將糧案辦成鐵案，無奈突遭母喪，只得告了丁憂，離任還鄉(xiāng)守孝。這案子才轉(zhuǎn)到新任胡知縣手中。

胡知縣看這案卷漏洞百出、疑竇叢生，決定重審。獄中提出韓淵，見他白發(fā)蒼蒼、胡髭拉碴，一臉悲愴。知縣拍起驚堂木，喝問韓淵小小倉官、膽大包天，上任才三月，敢貪官糧三千石？

韓淵說老爺問得極是，倉官入庫，朝廷制度森嚴，先結(jié)清前任賬目，再辦手續(xù)，齋戒三十日，拜孔圣人和庫神，發(fā)誓永不貪瀆，方能領(lǐng)牌入倉。小人上任才三個月，結(jié)清賬目后，沐浴齋戒，拜神圣發(fā)誓愿，再進入倉庫，在庫時間只有三日。就是力大如牛，身大如車，也運不走三千石官糧。再者，三千石糧米，按本縣商賈規(guī)模，要一年時間，才能賣完。小的們那點房屋，怎能貯藏得下？前任史老爺，已帶人搜了小人家，一粒官糧都沒搜出來……

胡知縣沉吟半晌，覺得韓淵所言屬實。

可三千石官糧數(shù)額巨大，不是韓淵他們私分了，又去了哪里呢？

胡知縣懷疑是前任倉官干的，嫁禍韓淵！即派衙役抓來前任倉官候山。

候山顫巍巍、一步三喘息，上堂口喊冤枉，并道出一個天大的秘密：這個官倉，是本地有名的鬼倉。長年累月，糧食總是不翼而飛，像有人暗中搬運。

在前幾任知縣治下時，也曾有短缺，卻查不出原因。好幾任倉官受到牽連，出銀子賄賂知縣。知縣想辦法瞞報，每年又多征一些畝餉，填補虧空，才得隱匿過去。

這回韓淵倒霉，逢著朝廷百年難得一回的全國性盤查，由封疆大吏下來監(jiān)督。偏這小邑倉庫，虧空數(shù)額巨大，隱瞞不住。

地方官怕受連累，不敢做手腳，才抓韓淵替死。一開始，候山就曉得韓淵冤枉，本想出面為他做證。因此事干系重大，又正在風頭上，候山不敢拿身家性命冒險，才明哲保身。可一直受著良心的熬煎，今見胡知縣重審此案，就道出真相。

胡知縣暫時押下候山，暗中私訪守倉老兵以及附近居民。眾人說的，跟老倉官所言一樣，知縣狐疑不已。

胡知縣不相信妖言鬼語，對于“鬼庫”之說，更是不置心上。為了弄清真相，夜間帶著班頭張三住進倉中。

頭兩晚上，一切正常。第三天半夜，知縣被一陣吱吱聲嚇醒。忙叫張三打火點燈。二人到糧垛邊一看，只見成群結(jié)隊的老鼠，在來來往往偷糧。

胡知縣、張三拿燈走近，老鼠只只賊頭賊腦、肥大碩壯，真是“官倉老鼠大如斗，見到人來也不走——”

知縣又帶張三，到一溜排十幾個大倉去看，倉倉都是老鼠的天下。

天亮后，知縣回衙吩咐衙役，把全城大貓買來，夜間放置糧倉之中，每倉放貓十只，一舉殲滅倉鼠。

夜里，知縣帶眾衙役守在倉中，觀看貓鼠大戰(zhàn)。正逢十五，月光如水瀉入倉中，知縣又命人點起大燈，照得糧倉恰似白晝。

半夜時分，只見磚縫墻腳，吱聲一片，一個個尖頭小腦殼鉆出縫中，一雙雙小綠豆眼滴溜溜轉(zhuǎn)。一只、兩只、三只，一群群倉鼠如排兵布陣般涌出，直撲糧垛堆上。那些大貓見此美食，也忍耐不住，撲進鼠群，毫不客氣地一爪按住一個，群鼠紛紛逃竄，鉆進縫洞之中，眾貓趕到洞口聞聞嗅嗅。

突然，胡知縣腳下抖了起來，平地突然凸起。一陣塵土飛揚，地下鉆出千萬只老鼠多比貓大。一只肥壯碩鼠聲吼如牛，身子有小豬那樣大，估計是只鼠王，身邊一群巨鼠組成衛(wèi)隊。

鼠王一聲怪叫，咬住一只大貓腦袋，那貓掙扎幾下就不動了，群貓嚇得亂跑，被鼠群圍住無路可逃。眾貓肝膽俱碎，伏在地上顫抖哀鳴，都被咬死。

知縣又帶人檢查其他倉，卻見數(shù)百只大貓，無一生還。

知縣探明“鬼倉”原因，當下備好火藥、弓箭、刀叉、鋤頭、鐵鍬，帶領(lǐng)衙役、兵丁、百姓，圍住倉庫挖掘鼠穴。

大干七天七夜，挖出倉底下全是一片空洞。原來，這是個二百多年的老倉，被老鼠盤踞百年。倉底洞挨洞、洞連洞，大大小小的窟窿不計其數(shù)，趕出老鼠也不計其數(shù)。因早有準備，鼠王被士兵活捉，另外連轟帶射滅鼠無數(shù)，用大車運了半月。最后，發(fā)現(xiàn)鼠洞中存糧，是倉中數(shù)倍，全縣百姓可吃十年。

韓淵等人的冤案平了反，知縣也得到上司嘉獎。事情到此，也算有個了結(jié)。偏這胡知縣要節(jié)外生枝，召集全縣三老、諸賢，宣布城中出了這么多老鼠，他在孔圣牌前卜了一卦：此兆預有鼠輩侵犯縣城，本邑恐有血光之災，眾人將信不信。

正逢冬閑之季，知縣手中有糧能辦事，當即調(diào)集全縣丁壯，筑固英山縣城。

第二年，又用鼠糧作獎勵，招募青壯練兵習武，加強縣城防守。老百姓都笑胡知縣，一驚一乍的，被老鼠嚇破了膽。同僚對胡知縣此舉不以為然，有人上本參他無事生非，空耗餉糧。幸得上司查得知縣筑城、練兵所用糧食，都是從鼠洞中挖出來的，才沒有追究。

哪知一年之后甘陜大亂，大股流賊竄至鄂皖一帶。因太平日久，附近各府、縣，防范甚弱，城墻不固，多被流賊擊破，官員、百姓死傷累累，慘不忍睹。

十月，數(shù)萬流寇圍困英山城。因胡知縣早已筑固城池，兵民訓練有素，加之貯糧甚足。流寇圍攻半年，居然沒拿下這個彈丸之城，后朝廷大兵趕來，里應(yīng)外合，全殲流寇。胡知縣立了大功，朝廷稱他神機妙算，百姓贊他為活神仙，升兵部侍郎。

其實，胡知縣哪是神機妙算，而是能觀時勢，善于應(yīng)變。

那日掘得鼠糧無數(shù)，回衙遇一卦士。知縣開玩笑，要他就此事卜一卦，看主何吉兇？

卦士卜為大兇，說今年鼠年，城中掘鼠無數(shù)，將應(yīng)鼠輩犯城。

胡知縣笑卦士胡言亂語，此時天下太平，怎會有大批匪賊，敢犯縣城？

回衙后，知縣猛想起近年秦王叛逆，三秦盜賊遍野，朝廷屢次剿滅，沒多久又死灰復燃。官府養(yǎng)寇自重，反而謊報軍功。致使這股叛賊流竄天下，但每到一處都會燒殺搶掠，到時鼠輩橫行，比那些倉鼠更為可怕。鄂東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一旦流賊亂起鼠輩必來攻城難躲兵災，因此，要未雨綢繆，早作兵防準備。

沒想到，知縣因倉案而舉一反三，竟然救了一縣百姓，落了個料事如神的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