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夢瑤
[摘要]《悠悠歲月》是202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埃爾諾的自傳性著作。埃爾諾以一種“無人稱自傳”的寫作方式,真實生動地展現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至 21 世紀初期的社會變遷,既重溫了個體獨特的成長經歷,又巧妙地將時代大事融入其中,敘寫出一代法國人的集體記憶。通過大量片段式、碎片化的寫作,埃爾諾構建了一個廣闊真實的社會場景,圍繞主體的成長歷程,展現了社會時代的萬千變化。同時,作家將各種時代大事并置,使之參與到個體記憶的重構過程中,呈現出歷史的變遷,喚醒集體的記憶,打破了個人和集體記憶間的孤立局面。本文通過探究《悠悠歲月》中獨特的寫作方式,分析安妮·埃爾諾如何將個體記憶與集體記憶交織在一起,重構個體身份,實現作品個體性和集體性的交互。
[關鍵詞]無人稱敘事? 碎片化寫作? 事件并置? 個體性和集體性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7-0061-04
《悠悠歲月》(Les années)是法國女作家安妮·埃爾諾(Annie Ernaux)后期的集大成之作。在這部作品中,埃爾諾采用她首創的“無人稱敘述”(Impersonal narrative)寫作方式,將多種人稱融合,以14組不同時期的照片貫穿整部作品,將個人的生命體驗和情感熔鑄在社會歷史事件中,平實客觀地記錄她60年人生的成長經歷,勾勒出法國60多年的社會歷史變遷。她將個人故事和時代大事交織,既描寫了個體成長過程中的所見所聞,又穿插了各種社會熱點和國際大事。小說結尾點明了作者真實的創作目的:“這個世界留給她和她同代人的印象,她要用來重建一個共同的時代,從很久以前逐漸轉變到今天的時代——以便在個人記憶里發現集體記憶的部分的同時,恢復歷史的真實意義。”[1]由此可見,埃爾諾在《悠悠歲月》中“超個人”地展現了個體幾十年的成長歷程,將自我的生活變化融入時代的變遷中,重構個體和集體記憶,呈現了一代人真實的歷史面貌。
一、無人稱敘事——構筑個體與集體的對話
在傳統的自傳文學中,敘事視角往往是固定的“第一人稱”,以講述作家自己的生活經歷為主。第一人稱視角強調“我”的個體性維度,具有明顯的主體性,埃爾諾則打破了這一手法,獨創了“社會自傳”(socio-biography),以凸顯書寫的集體性和社會性特征。“社會自傳”意在打造一種“不是傳記,自然也不是小說,而是文學、歷史和社會學融合”[2]的新型文學樣式。在《悠悠歲月》中,埃爾諾避免了自傳第一人稱敘事的束縛,使用“elle”(她)、“nous”(我們)、“on”(泛指人稱代詞)超越了傳統自傳中作者、敘述者和主人公之間的統一身份,形成一種“無人稱敘述”。這些人稱不斷變化,產生了多個敘事視角,打破了敘述視角的固定性和穩定性,拉近了讀者和所描繪事物間的距離。同時,埃爾諾以一個女人60年的成長歷程為主線,描繪了從童年貧困的生活到各個階段的學習和工作,從戀愛、墮胎、結婚到離婚、身患癌癥、親人去世,并在中間穿插戰爭風云、政黨選舉、媒體變遷、女性運動等社會大事,在個人記憶中發掘集體記憶,引起法國人民乃至世界各地人民的共鳴。
第一人稱往往帶有更多的個人性和穩定性,而使用第三人稱“她”,則帶有一種距離感,讓讀者從作家自傳的模式中擺脫,從而更好地審視作者的敘述。在《悠悠歲月》中,安妮·埃爾諾將自我隱匿為文本背后的“她”,更為客觀地展現和審視個人過往生活的點滴,甚至不宜公開言說的隱秘之事:從日常生活的吃穿住行到戀愛秘事,從深藏于心的愿望到個人的種種喜好,一個女人 60 多年的成長過程得以豐富呈現,使得主人公的個體經歷融匯于集體記憶之中。埃爾諾用“她”不僅講述了一個女性的個體成長,也寫出了現代女性在當代社會的生存困境和為爭取自身權益而進行的抗爭。埃爾諾在小說中列舉了女性爭取墮胎權、推廣避孕藥等事件,這些斗爭使女性在一定程度上獲得解放,推進了女性權益和保障的實現。埃爾諾將女性各個方面的斗爭經歷納入小說中,記錄下普通女性為爭取自身權利和解放不斷抗爭的歷史,從而喚醒這段被大多數女性遺忘的記憶。
文本中的“我們”作為第一人稱復數,包含敘述者和受述者,引導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形成“契約式”的自我認同與投射[3],使得文本中的敘述視角不斷變化,讀者也體會到多個場景的重疊交織。代詞“on”的使用似乎消解了文本中固定、單一的敘述者,敘述的人可以是作者,也可以是“我們”,由此使作者和讀者共同參與到作品的建構中。在進行回憶時,“自我”充當著旁觀者的角色,對“我”的過往經歷進行重新審視和思考。讀者和敘述者之間拉開距離,讀者在閱讀時不是在重新回憶作者的過往經歷,而是參與其中并重構自己對社會歷史的回憶。通過不斷變化的敘事角度,埃爾諾也完成了自我重塑。作者從個人記憶出發,用“我們”來引導,將主體投射到整個法國社會群體中。此時讀者不再是獨立于文本和作者的存在,而是三者共同參與作品的創作,重構自身的記憶,和作者一起成為作品的“敘述者”,而作者也從中獲得一種超越個人的集體感。埃爾諾說過,“我時而在自我之中,時而在自我之外,書中的‘我并沒有一個固定的身份,他的聲音總是被附著在我們身上的其它聲音穿過,如社會的聲音、雙親的聲音。”[4]
“她”與“我們”的交替構造了自我與他者、個體記憶和集體記憶的交織,“我們”引導著讀者探尋這60年社會歷史的變化,并在其中找到自己熟悉的回憶,讀者不再是脫離文本和作者的存在,而是成為作品的主體并參與文本的建構。這種寫作既能使自己站在現在的角度去評判和重構過去的經歷,也能使旁觀者通過作者的敘述構建出屬于自己的回憶。敘述者“我”在同一文本卻具有不同的指代對象,被賦予多個內涵,成為埃爾諾所謂的“無人稱敘事”。“我”的多義性賦予個人敘事以普遍意義,從而使埃爾諾的“個人的”傳記成為“社會的”傳記。作者在個人記憶中探尋并喚醒了讀者集體的情感,引導我們探尋埋藏深處的集體記憶。這樣,個人的回憶也就進入了社會的集體回憶,形成人們共有的經歷,反映出時代的演變,引起人們內心的強烈共鳴,發現原來我們是這樣生活過來的[5]。埃爾諾正是借助“無人稱敘事”的方式,將自我融入更大的集體之中,在個人和集體間構筑起一架溝通的橋梁,形成一種具有社會性維度的自傳方式,極大地突破了自傳體裁的單一視角,也由此實現了個人與集體的對話溝通。
二、碎片化寫作——連接個體和集體的歷史記憶
回憶并非完美無瑕、滴水不漏,它往往是零散飄落的,伴隨著更多的間歇性。全知全能的敘述方式也許并不能展示歷史的真實面貌,正如阿斯曼所說:“回憶的先決條件既不是持續在場,也不是持續缺席,而是多次在場和多次缺席的變換關系。”[6]埃爾諾的碎片化寫作正有利于展現回憶的真實模樣。埃爾諾沒有采用現實主義作家那種宏大敘事來展現社會歷史,即通過一兩個主人公的視角和經歷來展示時代的變化,而是融合了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的創作手法,將非連續性的碎片化寫作方式融入非虛構的社會自傳寫作中,加上特有的女性視角,重構時代的社會歷史變遷,連接起個體和集體的歷史記憶。
《悠悠歲月》中的碎片化寫作首先表現為形式上的碎片化。在段落結構上,段落間無關聯,段落后留白,多個句子單獨成段,句尾標點符號缺失,句子缺少主謂等都呈現出碎片化的傾向。無序的段落雖然缺乏完整的邏輯,但卻自由地將法國人民真實多樣的生活呈現出來,如:
修女的頂點是作為處女活著和作為圣女死去
太陽夫人還在我們當中
街道和廁所墻上的標語、涂鴉,詩歌和下流故事,標題
在講述到的從前的時代里,只有戰爭和饑餓[1]
這些段落描繪了各種各樣的場景、習俗、人物、電影、廣告……埃爾諾以短句、段落的形式呈現了自己的記憶圖景,這些段落如同一個個快速的電影鏡頭,通過各種各樣的人物和場景,展示著社會衣食住行各個方面的變遷,讓讀者身臨其境般感受到歲月的變遷。這些段落和句子之間沒有明確的邏輯,但讀者通過收集作者散布在小說各處的記憶碎片,將它們搭建成一系列完整的記憶鏈條,建構出文本新的敘事時空,重塑個體對社會歷史的記憶。
在句子詞匯方面,作者將大量缺乏主謂賓的句子、詞語進行拼貼,由此打破句子內部的語法順序,使之呈現出多種意義,不完整和缺少邏輯的事件回溯恰恰凸顯了回憶的斷續性。如“對一種超驗的真理缺乏信仰的世界”“預示著戰爭的北方的黎明”“一九三六年的罷工”[1]等,這些句子缺少主語,由多個詞匯拼貼而成,缺乏具體完整的意義。從這些包羅萬象的詞匯中,讀者能逐漸捕捉到不同時代的特征,了解到與之相關的各種事物,從戰爭、罷工、大選,到時代風尚、飲食文化、出行方式,時代的瞬息萬變躍然紙上。讀者通過這些自由組成的詞匯、句子,置身于社會歷史的無窮變幻中,感受著時代變化多個精彩的瞬間。
碎片化的敘事風格還體現在對時空的獨特處理上。《悠悠歲月》以14組不同時期的老照片分割了作者60年的歲月,沒有完整連貫的情節,也沒有中心人物,取而代之的是以大量零散的、沒有秩序的事件連綴成的一個個獨立整體。14張照片將作者的成長歷程切割為14個時期,從剛出生時的黑白嬰兒照、上中學時期的畢業合照,到結婚后的一家三口的彩色照片、子女合照,每個時期如同錄像帶一般斷斷續續地播放。埃爾諾以或加速或減速的方式呈現了這段跨度極大的歲月,完整地再現了一幅幅生動形象的場景畫面,使敘事過程不再遵循傳統的敘事模式,而是呈現出一種任意流動的感覺[7]。
在《悠悠歲月》中,作者通過無數個社會場景、生活場景碎片化式的羅列,將自身經歷和歷史進程交織重疊,構成個體記憶和集體歷史交互匯聚。從父母的職業工作,到“我”的學習生涯、教學婚姻,從科技發展到各種社會熱點,埃爾諾借助碎片化敘事的無序性和隨意性,將不同時間、不同場景發生的故事濃縮在一個段落中,形成了一系列看似散亂但具有同一目標的有秩序的整體。例如,埃爾諾先描繪出一幅在圣女貞德中學的集體照,呈現出特定時代學生的集體面貌,同時通過照片上的“她”回憶起背后的墮胎經歷,又借此回憶起當時著名的歌曲、電影、明星、書籍等種種生活細節,讓讀者在快速變化的時空中感受時代的脈搏。與此同時,埃爾諾也敘述了與墮胎那一時段相關的社會事件,如法國和阿爾及利亞的戰爭、東西方陣營的冷戰、涌現出的各種各樣的世界影星,這些繽紛繁復的記憶碎片將人們的日常生活連接成一組組鏡頭,在碎片化的時空交替中建構出歲月的真實模樣。
埃爾諾借助碎片化敘事手法,匯集了大量具有時代特征的名詞,抹去了事件原本發生的時間、空間及邏輯順序,將眾多事件放在由作者主觀體驗構成的時空中,從而構建出文本新的敘事時間和敘事空間。這些漸漸被遺忘的場景、印象被作者捕捉下來,使過去、現在和未來相連接,恰恰挽救了這些將會慢慢逝去的記憶。作者在開放的寫作中召喚讀者積極介入其中,使個人記憶和集體記憶呈現出動態融合之勢。
三、社會事件并置——打破個體與集體間的孤立局面
除了人稱和寫作形式的變化,埃爾諾還巧妙地借助社會事件將個體記憶和集體記憶合二為一。為了強化傳記的社會性和集體感,她把目光從家庭瑣事和個人情感擴大到對社會日常生活的觀察[8],在文本中以“清單列舉”的方式并置了大量的社會事件,并將它們作為重現記憶的載體,從而將個體和集體的記憶緊密交織起來。這些被列舉的事件看似毫無關聯,卻構成了《悠悠歲月》整體的時間框架,代表著某個集體的共同經歷。大量的社會見聞以碎片化的敘事方式呈現,同時又以時序貫穿,記錄著主人公的成長和變化,串聯起個體和集體的生活,從而將容易被忽略的“小歷史”與宏大敘述的“大歷史”融合起來。
首先,埃爾諾記錄了大眾傳媒的變遷,通過媒介來回憶社會大事,重現一代人共同經歷的歲月。從錄音機的發明、電視的廣泛傳播,到互聯網的普遍使用,快速變化的大眾傳媒記載著物質世界的飛速發展,也給人們的生活帶來無限生機。各種各樣的廣告和報刊,如《天主教生活》《人道報》,記錄著人民生活和社會歷史的各種變化。埃爾諾通過某個時代特定的物件或信息喚醒了那個時代人民的記憶,像一些著名的體育賽事——環法自行車賽,著名的街道——香榭麗舍大街,耳熟能詳的書籍——《簡·愛》《第二性》,都代表那個時代的文化符碼。埃爾諾通過媒介記錄并回憶過去被遺忘的事件,大大拓寬了同代人的視野,再度激活我們所儲存的記憶,凸顯了作者在物質時代下對自我與社會的思考。
其次,埃爾諾通過選取社會近幾十年具有代表性的事件,再現了一代法國人的整體記憶。大眾對公共事件的記憶程度不同,作者通過呈現被刊登在報紙和電視上、被人們口耳相傳的涉及公眾利益的公共事件,挖掘出隱藏在大眾記憶深處,甚至被遺忘的往事。埃爾諾將這些事件鋪陳開來,有些僅僅是一掠而過,但那些被歲月漸漸吞噬、深埋在人們記憶深處中的歷史倏然出現在讀者眼前,使人們置身于過去的歲月。按照文化記憶理論,在每個人的人生歷程中,他所在的民族群體發生了一系列的重大事件,多數人并未親身經歷,而是通過報紙、電視等媒介,或者大家口耳相傳來形成記憶。這些公共事件在民族的記憶中占據了特定的位置,當需要重新激活記憶時,埃爾諾通過列舉這些事件,還原了大家對過往歷史的記憶,串聯起大眾的集體記憶,同時通過寫作將自己融入集體之中,重新建立起與他人的聯系,構筑個體和集體的記憶,打破了個人和集體間記憶的孤立局面。
綜上所述,安妮·埃爾諾正是采用獨創的“無人稱敘事”創作了《悠悠歲月》。作家以自身經歷和時代大事為藍本,通過碎片化的寫作策略,回顧自己的成長歷程,喚醒了讀者對自己生活的回憶和反思。面對歲月無情的變遷,埃爾諾以真實呈現自我的態度,不僅言說了個體的成長歷程,也恢復并構筑了屬于法國人的集體記憶,由此實現了個體記憶和集體記憶的交互。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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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袁娜,吳岳添.個體書寫與集體記憶——關于安妮·埃爾諾及《悠悠歲月》的對話[J].外國文學動態研究,2022(6).
[6] 阿斯曼.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M].潘璐,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7] 張珉銘.芥子納須彌:安妮·埃爾諾《悠悠歲月》的碎片化寫作[J].青年文學家,2021(2).
[8] 彭瑩瑩.“我”是誰?——安妮·埃爾諾社會自傳中的無人稱敘事[J].法國研究,20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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