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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虎

2024-06-06 01:02:09漆雕醒
啄木鳥 2024年6期

漆雕醒

1

雨后,林子里有一股腥氣,那是泥土中的腐生菌在狂歡,蟲類、鳥類、鼠類、獸類、人類……幾乎所有的尸體都是它們的佳肴。從某種意義上說,最簡單的生物在最頂端。肖展搖搖頭,把腦子里突然閃過的這個念頭拋出去,靜下心來觀察面前大土坑里的男尸——已被同事挖出大半,還沒腐爛。

兩米深的坑,至少要耗去埋尸者兩個小時的時間——假如只有一個人的話。若如此,只要法醫判斷出死亡時間,就可大致推測出兇手離開楓林的時間。周圍的車輪印很清晰,最近二十四小時里至少有三輛車來過,報警的車主就在三十米開外,是一對倒霉的小情侶,清霜醉楓葉,人約黃昏后——停車地剛好在這個坑的上方,而那些匆忙回填的泥土經雨水浸泡后變得特別疏松……

一場浪漫終成驚嚇。

寇劍,男,四十六歲,已婚已育,本市火鍋連鎖店老板,死亡時間為10月13日18點左右,身上四處刀傷,每刀都在致命處。尸體指甲破裂,指甲縫里有少量木屑和黃漆,說明其死前發生掙扎的地方應該在室內。

經查,寇劍名下位于市東郊的火鍋分店距離埋尸處僅八公里。13日15點,寇劍曾步行前往離此門店約兩公里處的竹林。

“為什么不埋得更隱秘一點兒?填土的時候為什么那么敷衍?”案情分析會上,肖展首先指出兩個疑點。

“可能太緊張了,怕時間上來不及。”

肖展掃了一眼桌上的資料,不置可否。視偵圖像顯示,10月13日晚間,曾有兩輛高度可疑的車在楓葉林附近公路行駛。一輛是沒掛車牌的黑色大眾高爾夫,出現時間分別是19點和19點30分,還有一輛是套牌的銀色別克轎車,分別于18點30分和23點出現在該路段。兩輛車的停車地點都沒查到,很可能是刻意避開了監控。22點左右,大眾車出現在前往東翎山景區的公路上;別克車則在22點20分上了同一條路,也是前往三十公里外的東翎山,那兒植被豐富,無法繼續追蹤。目前技術人員正在分析已獲得的司機圖像,難度卻很大,因為兩個司機都把自己包裹得十分嚴實,帽子口罩眼鏡俱全,看不到臉,連性別也難以分辨。

肖展再次指出關鍵點:“別克用的套牌,大眾為什么不用?如果兩個司機是同伙,為什么做法不一樣?”

眾人面面相覷,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這片玉米地,這個點,大眾車12日凌晨1點開到這里就離開監控范圍了,但只要它還在行駛,東南西北總有條道能拍到后續的運行軌跡,沒有的話就說明是停在這兒了。13日的18點50分它也是從這里開往楓葉林的,說明可能之前十幾個小時一直停在這個地方,而這幾個點都是監控拍不到的。”陳康南嘗試從其他地方突破,他指著監控錄像截圖,“銀色別克車于13日17點12分直接從這兒出去,18點30分就已經到達楓葉林附近,直到22點才離開。有兩種可能性:第一,這倆人認識,約在楓葉林見面,別克車主早到了半小時;兩人見面后他留下來,花了近四個小時處理事情,如果埋尸的話肯定是綽綽有余了。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兩輛車的車主互相不認識,一切都只是巧合。”

“兩種情況都不能排除。”肖展點頭,“你們有沒有想過,假如是別克車主埋尸,既然花那么長時間,怎么這么容易被發現?”

“那他都在那兒干什么了?”

“有沒有可能……對方就是想讓尸體容易被發現?”

“那干嗎還埋呢?”

“一定有他非做不可的原因,”肖展的直覺告訴他,這不是個簡單的對手,“一個對他來說利大于弊的原因。”

2

“老板都欠了兩個月工資了,說的話還難聽,林店長是受不了才走的……”服務員寇小敏小心翼翼地描述著前任店長林劼郅離職前與老板寇劍的爭執情況。據悉,林劼郅以前在五星級酒店做過高管,剛被裁員不久,一時找不到工作才自降身價進了這家店。現在人找不到、手機也打不通,而他的車又正好是輛黑色大眾高爾夫,因此他的嫌疑排在首位。

離開火鍋店,肖展沿著附近公路走了六公里,前半程路繁華,后半程路蕭瑟,從每隔五米一鋪面到五百米才有一小店,最后到了與大片農田樹林交界的地方,就只剩下兩棟單薄的民宿旅館佇立在路邊了。

第一家民宿由農家小院改造而成,兩層小樓八間房。院子里種了幾棵楓樹,名為楓香小居。因是淡季,這一日只有兩個客人。登記本上顯示,寇劍死亡當日無人入住。這里各個房間均暫無疑點,地板家具房門窗戶一律是褐色漆,沒有一間房被徹底打掃,犄角旮旯里都積著灰。老板是一對老年夫妻,男的一臉憨相,女的有些耳背。

第二家民宿小院的招牌上寫著“安怡苑”幾個清秀的藝術體字,距第一家旅店約一千米,離楓葉林兩公里左右。院里沒人,緊鎖的大門上貼著轉讓告示,時間顯示是寇劍出事前一周貼上去的。肖展按告示上留的手機號打過去,一直無人接聽。在他的經驗中,這類偏僻無主之宅通常是犯案之地,尤其晚上六七點正是做飯吃飯的時間,就算偷摸進了人也未必能被發現。他繞著安怡苑走了一圈,在位于東南方向的后門發現一處明顯的監控盲點:后門外的道路被路旁兩排茂密的竹子遮得嚴嚴實實,車與人可以在不被監控拍到的情況下進出安怡苑——后門和前門一樣,都上了鎖,沒有被破壞的痕跡。

肖展回到楓香小居跟老兩口打聽,得知安怡苑老板是個姓包的中年女人,盤下院子尚不到半年,經營一直慘淡。一周前,她才把雇工辭退,這幾日他們也沒見過她。

沿著安怡苑后門的竹蔭道走了二十來米即到出口,此處竹林分別向左右兩側延伸:他先向右邊走,發現沿此道可以返回相對繁華的地段,到寇劍的火鍋分店需四十分鐘。驗證了這一點后,肖展便返回起點,再沿竹蔭道往左,走進一片玉米地。眼下正是玉米成熟的季節,近兩米高的玉米稈子挺拔得如御前帶刀侍衛,一片片鋒利的葉子亦如刀刃般毫不客氣,十分鐘走下來,肖展的臉上、手上被劃出好幾道血口子。鉆出玉米地后他發現,眼前的景色頗為熟悉。幾個月前因為調查一起失蹤案曾經來過此地。失蹤者是個叫霍曇英的商人,最后一次在本市現身是今年的5月17日19點,開著他的白色別克進入東郊高速公路旁的綠化林后便沒了蹤影。5月18日,霍曇英發微信給家人說自己到外地避債,之后一直到5月27日,他會時不時用微信報個平安,但之后就徹底沒了音信。由于此人身負巨額債務,暗地里還會販賣商業信息,因此,他的失蹤存在多種可能性,相關工作一直在進行,卻沒有什么進展。巧的是,霍曇英最后現身的綠化林,距離此次案件發現尸體的楓葉林僅十公里,兩片林子實際上是連在一起的。肖展心中一動:從這里出發只需步行二十幾分鐘,就可抵達那片埋尸的楓葉林。

肖展舉目四望,在玉米地的西南方兩百米處有一家修車鋪,招牌很顯眼:老方汽車服務。

“你這兒還有拖車服務?”肖展指著墻上的廣告跟老板搭話。

老板是個大塊頭,留著沒剃干凈的絡腮胡子,點點頭道:“嗯!”

“沒見著拖車呀。”肖展朝四處打量。

“不在這兒,跟朋友合作的,需要時再叫。”老板言簡意賅。

“生意不錯吧?”肖展心生疑惑,修車鋪位置這么偏僻,旁邊公路上五分鐘不來一輛車,離高速公路又還有段距離。在這兒開店,能有什么生意?

“還行。靠熟人、朋友推薦,人帶人。”老板很聰明,馬上給肖展解了惑。

肖展的眼神落在老板胸前別著的灰色執勤記錄儀上:“你還用這玩意兒?”

“嗯。”老板點頭,“方便,光靠嘴不容易說清楚。”

“以前吃過虧?”

“嗯。”

“名片給一張唄,我有朋友經常跑那邊高速,萬一有需要可以找你。”

老板指了指修車鋪里唯一一張赭紅色的辦公桌,說:“手臟,自己拿吧。”

肖展走到桌前,發現抽屜都上了鎖,桌上的臺式電腦屏中顯示著監控畫面——能看到整個鋪子的情況及正門前的一小段路面。

肖展拿起一張名片,印刷簡單,正面是店名、姓名和電話,背面列著服務內容。

“方垚,方老板。”肖展念出聲,同時繼續打量鋪子,南墻處還有一道門通往里間,可看見一張咖啡色的單人床及鋁合金窗戶的一個角,窗外有個小院子。

“怎么不找個學徒?”肖展靠近正專心修車的方垚,只見他手法熟練,確實是位出色的技工。

“夠吃飯就行。”方垚回答時頭都沒抬。

“你這店開到幾點呀?”

“有生意就做,錢給夠了,半夜都行。”

肖展亮明身份,進入正題:“10月13日18點到23點,有沒有見過一輛黑色大眾車,或是銀色別克車?”

“有啊,那晚我洗了輛大眾車,黑色的,還換了個輪胎。”

肖展沒想到答案來得這么快,接著問:“監控錄像還有嗎?”

方垚麻利地起身,來到桌前,打開抽屜,從里面放著的三個硬盤中拿出一個,選中標注為10月13日的文件,一段監控錄像便調了出來。肖展注意到,那硬盤上貼著的標簽上寫著“2023年7月至12月”。

“每天都備份?”

“嗯。”

錄像里的人正是林劼郅,進入修車鋪的時間是19點40分,離開時已經21點50分。這段時間,他一直坐在修車鋪的辦公桌前看手機,神色不太自然,顯得比較緊張,催促了方垚好幾次。

“是你的老客戶嗎?”

“不是,就一路過的。”方垚說道,“車胎被扎了。”

“如果兩個多小時都在修車鋪,埋尸人就不會是林劼郅了。而且,他離開修車鋪就去了東翎山,”陳康南反復查看影像資料后得出結論,“別克車的嫌疑更大。”

“進出修車鋪這段路都是沒有天網監控的,說明嫌疑人對環境的熟悉程度非常高啊。”

“合謀殺人?一個找時間證人,另一個埋尸,想靠時間證人脫身?那為什么還要欲蓋彌彰往山上躲呢?”

大家正陷入邏輯困境時,外面傳來一陣喧嘩。一名警員前來報告,霍曇英失蹤案的家屬又來鬧了。

肖展頭疼地揉揉眉。來人名叫霍常,是霍曇英的父親七十五歲,剛中過風,出院還不到一個月。時不時會來問進展,每次都少不了一場吵鬧。

“師父,”黎靜表示不滿,“說不定就是來鬧給別人看的,特意給他兒子打掩護呢。”

肖展瞪了徒弟一眼,但黎靜的推測并非全無道理,一個連自己父親住院費都差點兒掏不出來的家伙,能有什么綁架價值?因此,他們目前傾向于兩種推測:第一,霍曇英為了躲債自導自演,目的就是為了讓債主認為他失蹤了,好逃避還債。至于霍曇英開走的那輛白色別克,應該是做了改色或改號;第二,霍曇英確實遭了仇家毒手,連人帶車都被毀尸滅跡……

“那么大一輛車,燒呢肯定會驚動森林公安,挖一坑埋了的可能性也不大,改號最簡單,但是天網現在也沒發現白色的套牌車,我覺得改色的概率更大一些,但是這多少是個專業活,自己沒技術就得找專業人員……不管霍曇英是自己躲起來還是被人綁了,這改車的人應該是提前就找好的,肯定不可能是臨時雇的,如果不是職業犯罪組織,誰會專門養一個改車的啊……”陳康南的話讓肖展眼前一亮:修車這一行里,是有一部分人會做灰色生意的——非法改車或是賣車,利潤往往比正經生意要高得多,巨餌之下必有勇夫。做這種生意的人往往都會有一個隱蔽的工作環境——而像老方修車鋪那樣的位置,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3

人去鋪空。

10月16日凌晨,方垚駕駛的藍色貨車消失在前往東翎山的山間小路里。盡管時間點甚是可疑,但從監控中看到的情形又似乎很正常:10月15日23點17分,方垚獨自收拾東西上了他的藍色貨車,穿著一身藍灰色保暖型夾克外套,口袋上別著執勤記錄儀,被他拿上貨車的有工具箱、千斤頂、繩子、脫困板、TPR救援履帶以及兩個輪胎,看起來像是要去實施某項緊急救援。

“22點45分的時候,有一個173開頭的手機號與方垚有大約五分鐘的通話。我們有理由推測,方垚離開是因為這個電話。”

“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都接?是老客戶還差不多,”趁著黎靜去查電話注冊者的工夫,陳康南嘗試著分析方垚的心理,“還得是那種出手特大方的老客戶,想想得多大利啊,才能讓人大半夜的從熱被窩里爬起來?”

肖展則分析方垚在10月15日23點28分在某加油站便利店里的消費記錄:除了加40升油之外,還買了四份自熱火鍋、四份自熱米飯、四個午餐肉罐頭、八瓶礦泉水、一包抽紙和兩包玉溪煙。

“一個人的話,頂多四天就吃完了,如果想刻意隱瞞,應該支付現金,而不是掃碼。”

真的只是時間上的巧合?肖展正思量著,黎靜帶回了令人震驚的消息:“師父,查到了!號碼是霍曇英的,今年6月4日在云南瑞麗注冊的,因為中間停用過一段時間,所以之前查詢時錯過了這個——”

突破來得如此之快,在場的所有人都有些不適應,而接下來的信息更是驚人的:6月到10月期間,霍曇英名下173的號碼與方垚手機共有六次通話,而用這個號碼注冊的微信也與方垚有過四次轉賬記錄,累計金額達五萬元。

“悶葫蘆一個,除了修車就是修車,不賭不嫖不打麻將,偶爾喝點兒小酒,對什么都不感興趣。不過修車技術真的好,能吃苦,隨叫隨到,價錢也合適,不然也不會合作十幾年了。他不貪不占,這點最難得,還見義勇為,給馬路上自燃的車滅過火呢,且一分錢沒收……私生活方面的問題嘛,我不清楚,不能亂說……”

作為方垚的長期合作伙伴,袁華嘴里所謂的“私生活方面的問題”,指的是方垚家暴前妻尹欣欣的事件。事實上,肖展他們事后調查的結果是尹欣欣自己摔傷,然后報警誣陷方垚。如今兩人離婚剛三個月,尹欣欣就已奉子成婚,方垚沒有追究她的出軌,她卻在扮演家暴受害者的角色。

普通人容易被情緒牽著鼻子走,警察卻不能。肖展發現,種種跡象表明,方垚在多數情況下能保持良好的自控能力。比如,在面對挑剔、暴躁的客戶時,寧可不收錢、白干活兒也不讓事態升級;比如,被豬隊友連累時會選擇主動承擔責任;比如,因家暴事件被某些網民堵路毆打也沒有還手……可以看出,方垚的處事風格傾向于息事寧人。對于一個長期保持謹慎和理智的人來說,除非有特別原因,否則,不大可能主動參與違法犯罪活動。

環境幽雅且干凈的養老院跟方垚的汽修店比起來,完全是兩個世界。

方垚父親方益知坐在輪椅上,正聚精會神地跟另一個戴眼鏡的老頭兒下棋。肖展沒有立刻說明來意,而是與黎靜默默地站在一邊,等待這盤棋結束。

黑白棋子勢力相當,勝負取決于最后一塊陣地。此時,黑棋已形成了對白棋的包圍之勢,白棋被逼著蜷縮在角落里,若不能再爭取到一個“眼”就輸定了。肖展瞟了眼執白棋的方益知,已輪到他走了,他卻慢條斯理地先品了一口茶,然后才緩緩地落子。那枚棋子瞬間就改變了戰局,形成一個經典的連在一起的“雙虎”,即橫向縱向連在一起的兩個虎口。所謂虎口,即只差一個子就能形成“眼”,黑棋若填進去就等于羊入虎口,白白喂給白棋吃子。這一手棋,堪稱絕地反擊。

“什么看花眼了,你要不是就盯著贏,也落不進這坑……你是為了贏一盤棋,我是為了活一個‘搏字;你靠欲望,我靠希望,力道都不一樣……”

執黑棋的老頭兒嘆了口氣,只得認輸。方益知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肖展:“你們是……”

肖展開門見山,方益知聽后,當場聯系方垚,可電話那頭仍提示關機。

“他忙起來也不是馬上就接電話,但最多不超過兩天……你們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我們也很希望他平安,人平安是第一位的。據您所知,他有沒有可能遭遇什么危險?”

“就算有麻煩也是別人惹他,他不會主動惹事的,”方益知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答應過我,我為他好好活著,他也為我好好活著。”

老方汽車服務的修車操作間里,一輛未修完的藍色寶來車還在。車尾上數道刮痕未補,新買的同色車漆也未開封。

看來,方垚的離開確實是臨時起意。

強行打開上鎖的抽屜,里面的移動硬盤仍是三個。肖展粗瞄一眼,立即發現少了今年上半年的,也就是1月到6月的維修監控記錄。維修記錄冊上5月和6月的記錄也被全部撕掉。

5月!肖展敏感的神經被撥動了。

此時,里院的警犬忽然狂吠起來,同時有人在歡呼“有了”。肖展急忙走進去,發現同事們從院子東南角處挖出來一個舊輪胎,與霍曇英那輛白色別克的輪胎同品牌同型號,且輪胎上一個不顯眼的斑點已被技術員現場確認——血跡。

4

“林劼郅他媽昨天去了霍家,非讓他們說出自己兒子在哪兒。霍常老爺子把她當精神病給趕出去了……”

“那是不認識還是不承認?”黎靜在筆記本上畫了個兇巴巴的老人,歪著頭問。

“就目前排查來看,霍家跟林劼郅是真沒交集。但這莫名其妙的紙條實在詭異,老人家清早起來就看見門縫里塞著這個。”陳康南把一張打印著初號黑體字的A4紙投屏給大家看——

他們知道你兒子下落,地址:東山小區17棟2樓1號。

“用心良苦。”肖展摸摸下巴,“門口沒監控,對吧?”

“三十幾年的板樓了,小區連物業都沒有,我進來出去好幾趟,門衛大爺都不帶問的。”

“那就難查了。對方特意選擇林劼郅的母親許芳嵐,從直接性來看,是為了讓許芳嵐認為林劼郅的失蹤與霍家有關;從間接性來看,有可能將警方的注意力轉移到兩家關系上——這是支持呢,還是擾亂?”

“門上沒指紋,紙上也沒有。”陳康南繼續說,“小區23點關門,不管是出還是進,要開門就得叫醒門衛,因此紙條肯定是在這個時間點之前塞進去的;而許芳嵐是21點半睡的,所以,應該是在這兩個時間點之間……”

“知情人為什么要隱瞞身份?”

“第一種可能,暴露身份會給他帶來不必要的麻煩;第二種可能,暴露身份就達不到預期目的。”黎靜的分析讓肖展很滿意。

話音未落,肖展的手機鈴響起,來電者是東翎山森林公安:他們在半山腰的一條小溪里發現了霍曇英的尸體。

死亡時間是18日零點左右。

躺在解剖臺上的霍曇英比失蹤前至少瘦了四十斤,一米八的個子,不到一百斤的體重,可以用皮包骨來形容。兩個手臂上有多處靜脈注射的針孔,其毛發和血液里都檢測出了鎮靜劑成分。

手、腳處有長期捆綁導致的瘀痕,背部褥瘡嚴重……種種跡象表明,霍曇英死前經受了禁錮和虐待——大概率是被固定體位綁縛,僅進食少量食物。

當頸部動脈被割開,油盡燈枯的身體瞬間就……肖展想象著霍曇英臨死前的場景,覺得有些發毛。他很難把這一切與方垚聯系在一起,但修車店里輪胎上的血跡已證實是霍曇英的。

“要注意一點,手機號屬于霍曇英,并不代表電話是霍曇英打的。”肖展說道,“甚至注冊人也未必是霍曇英,目前,已有人工智能技術可以合成動態視頻騙過審核。”

“假如霍曇英是被綁架的,一直有人看著,半年了也不要贖金,圖個什么呢?”

“受人之托?報復?”黎靜也覺得腦子里的CPU燒了,“為什么突然殺人,還要把尸體丟出來?”

肖展正在研究地圖,雖然只找到方垚的藍色貨車在18日凌晨1點左右上山的一段錄像,卻找不到貨車下山的影像資料——這點格外蹊蹺。

陳康南想不明白:“是啊,隨便找個地方埋了不更安全?”

“是不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讓雇主知道,然后才好要錢?”黎靜想到了一個理由。

肖展翻閱著方垚財務狀況方面的文件,修車店生意加上合作伙伴支付的酬金,收入不高不低,經營費、生活費,加上養老院的支出,雖然略有些緊張,卻不至于要走邪路。

“難道是隱形債務?賭債?別人不知道的?”

一個出外接活兒都要佩戴記錄儀的家伙,會是一個賭徒嗎?

“為了義氣?還人情?”

眼見眾人提出了更多可能性,肖展覺得,必須打住了:“可以做假設,但是不要被假設牽著鼻子走,一切得跟著證據走。大家想一想,為什么只有一個輪胎,其他三個輪胎在哪兒呢?霍曇英的車現在又在哪兒?”

“應該是被賣了。”陳康南說道,“不處理這個輪胎,是因為只有這個輪胎上有血。”

“埋輪胎的時候霍曇英還沒死啊。”黎靜發現一處蹊蹺,“人沒死,埋證據干什么?再說,燒了不是更直接?”

“好問題。”肖展轉身在白板上寫下三種可能性:未雨綢繆、留證待用、栽贓陷害。

第三條一出來,大家都面面相覷。

“還有沒有補充?”

“受人之托。”陳康南答道。

肖展把它列為第四條。

沉默了幾分鐘后,終于有人憋出一句:“準備替人頂罪。”雖然概率很低,但確實不能排除,于是,肖展把這一條也加上了。

“還有,”黎靜舉手,“他不是兇手,是目擊者,他藏證據是為了敲詐。”

肖展愣住,緩緩在白板上寫下:用于敲詐。

霍常的冷靜與霍曇英妻子秦玉芙的冷靜完全不同,霍常是仇恨戰勝了悲痛,加上中風導致的口眼歪斜,整張臉顯得扭曲猙獰。而秦玉芙的冷靜接近于冷漠——霍曇英失蹤前,曾出軌女助理邱一葎,兩口子鬧過離婚,后來因霍常老爺子中風而叫停……

“我仁至義盡了。”秦玉芙不準備在警察面前掩飾她的怨氣,“該做的我都做了,他走了后我還照顧老爺子到出院,是他對不起我。現在,都結束了。我想帶著兒子回老家,不會有什么問題吧?”

肖展搖頭道:“案子沒結束之前,希望您還是能留下來,協助我們調查。”

“我是嫌疑人嗎?”秦玉芙怒了,“如果不是,你們沒權力這么要求我!”

“我們沒有強迫您的意思。”肖展勸說道,“只是,孩子將來一定會問起父親的事……真相水落石出,才是真正的解脫。”

秦玉芙身子微微顫抖,隨即眼睛紅了。

“我也是個人……這不公平!我沒有義務把自己的后半輩子都耗在他們家!還有那么多的債,那是他霍曇英欠的,憑什么要我來還?我冤大頭嗎?”

“您可以咨詢一下律師,看有沒有更妥當的解決辦法。”

秦玉芙使勁搖頭:“他跟我保證過,說只要過幾個月別人欠他的錢就收回來了——我真是傻!”

“這些人還沒有還錢嗎?”肖展找出一張名單,那是之前查案時秦玉芙列的欠債人名單,一共四位。當時并沒有懷疑他們,但人死了,情況就不同了。

“除了這個,”秦玉芙指著名單上關承復的名字,“這人還不錯,老爺子住院當天就主動還了一筆,8月又到家里來還了剩下的,賬都清了。”

“他知道霍曇英失蹤的事嗎?”

秦玉芙點點頭道:“他說過,不能做落井下石的小人。幸虧有他還的錢,不然,我們都熬不到現在。”

5

“我不能說他是個好人,但該還的錢我不會欠,說好的利息一分也不會少。人活一世,只求問心無愧。”

肖展打量著坐在大班椅上回復自己的關承復,再看看這間帶著些寒酸氣的小公司,二手家具和舊電腦,六個雇工……不過,肖展更感興趣的是關承復和霍曇英的關系。

“借他的錢比借高利貸便宜,僅此而已。人家冒這個險,不是白冒的。”關承復簡單說了自己當時的困境——若不能在規定期限繳納一筆獨家代理授權費,他就會失去一個極好的機會。為此他借遍了親朋好友,到最后唯一能伸出手幫他的只有霍曇英——盡管他索要的利息讓人心驚,但暫時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他做人一向如此嗎?”

關承復微笑著說:“差不多吧。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我是不會向他張口的。”

“其實,你可以不用那么快還錢的。”

“我還是要臉的,也想盡快跟他撇清關系。”

“你知道邱一葎這個人嗎?”肖展將一張照片遞到關承復面前,只見他的嘴角露出輕蔑的神色。

“當然。霍曇英的助理。”

“你知道他們之間的關系嗎?”

“很難不知道。她一周前還來找過我。很好笑吧,她不信我已經把錢還了,直到我給她看了我拿回來的欠條才死心的。”

肖展試圖引誘關承復多說一些:“看來,霍曇英沒少叫她處理這類的事。”

“心腹嘛。”關承復猶豫了幾秒鐘,還是給出了一條重要線索,“聽說幾年前她玩美人計搞砸了,被人打得進了醫院,是霍曇英跑出來幫她平的事,從那以后她就跟著霍曇英了。”

肖展吃了一驚,麻煩的是,如今邱一葎已聯系不上了——她在霍曇英尸體被發現的當天凌晨就坐飛機前往深圳,至今無人知道她的下落。

時間點可疑,但沒證據表明邱一葎與霍曇英的死有直接關系。10月16日10點,霍曇英名下173的號碼與邱一葎的手機有過大約十分鐘的通話,17日23點又打了大約五分鐘。也就是說,邱一葎是另一個知曉173號碼的人,但她也消失了。而在她離開前兩天,也就是16日的15點和20點23分,她還跟安怡苑包女士名下的另一部手機號有過兩次通話記錄。

扳手高舉,落下,一擊砸在后腦勺上,女人倒地。第二擊落下,女人失去了掙扎的力氣。第三擊,女人連最微弱的呻吟都無法發出……

一共十二次重擊。

包慧面目全非的尸體趴在客廳的中央,一個空茶杯摔碎在距離她手邊大約十厘米的地方——被襲擊的時候,她也許正準備去給兇手倒茶。

死亡時間是10月18日18點左右,距現在已經有七十多個小時。包慧手機里存著大量她與林劼郅的親密合照,兩人的關系不言而喻。

安怡苑的前門上鎖,后門大開。肖展和其他幾個同事,帶著兩只警犬走在竹蔭路上,這是兇手進來和離開的路徑。警犬追蹤地面殘留的血跡,進入玉米地約五十米處開始狂吠。那里有一處明顯的搏斗現場:十幾株玉米被折斷或壓彎,地面腳印凌亂,至少有兩種鞋底紋路,一只沾滿血的活口舊扳手掉落在一堆玉米葉中。除此之外,現場還有一頂白色的毛織帽子,一半已經被血浸濕……

“包慧11日買了火車票,準備回老家安城處理她爸的事。她爸做生意虧本,欠了人十五萬元急等著她還債,但她不知道為什么沒走……她一共有三個手機號,舊的那兩個號碼,一個139開頭的,一個180開頭的是她和林劼郅之間專用的通話工具。她用139的,180的給了林劼郅,兩人在13日當天共有三次通話,180這個號在14日21點和15日20點跟一個贛州注冊的手機通過兩次電話。我查了一下,是個賣冬菇的……現在使用的133的手機號是本月14日新注冊的,當天14點跟180的手機通過一次話,是包慧打過去的。”黎靜匯報道,“15日22點,180的手機給133那個號發過一條短信,內容是‘找了兩個人幫忙,注意接聽電話。”

肖展從電腦里調出幾張照片,拍攝的是從安怡苑里搜出的三件可疑物品:一捆跳傘繩、一根電棍和兩瓶獸用鎮靜劑。除此之外,寇劍手指甲里殘留的黃色木屑已被證實是安怡苑一間房門上的,地毯雖被換過,血跡清理得卻不夠徹底。除此之外,在安怡苑的一間雜物室里也發現了不少血跡。

“寇劍生前曾表示要找加盟店,他走的那天跟員工說要去談生意。那有沒有可能林劼郅讓包慧借加盟的名義引寇劍上門談判,本來兩人打算綁架勒索一筆錢給包慧父親還債,但不小心把人殺了?”黎靜開始腦補。

肖展沉默地在白板上畫出一個八角形,每一個角對應一個名字:林劼郅、寇劍、霍曇英、方垚、秦玉芙、包慧、邱一葎,左下角空著。

“為什么空著?”黎靜表示不解。

“那個幫我們把林劼郅和霍曇英聯系在一起的人。如果沒有這個人牽線,我們就很難把林劼郅和霍曇英聯系在一起。絕大多數人的行為都是趨利避害,這是人性,”肖展指著八角形上“秦玉芙”的名字說,“首先排除她,從時間上就不可能,然后是她,”肖展接著指“包慧”的名字,“假如林劼郅與霍曇英真有關系,這種時候讓警察注意到這一點,對她會有什么好處?”

“肖隊,”技術科薛進送來報告,“扳手上的血跡檢驗結果出來了,有兩個人,一個是包慧,還有一個和方益知的DNA作了比對,證實是親子關系……除非他還有個兄弟……”

“帽子上的血呢?另一個是誰?”

“沒找到匹配數據。”薛進補充道,“客房地板上的血是寇劍的,從血量來看,應該是寇劍死亡第一現場,但雜物室里發現的血和寇劍尸體上的血跡,都是霍曇英的。”

黎靜震驚了:“霍曇英之前是被林劼郅和包慧給綁了?有沒有可能他們綁架寇劍后,也把他關進了雜物室,跟霍曇英關在一起,所以寇劍身上才有霍曇英的血。173這個號碼是林劼郅或是包慧在用,方垚肯定認識他們啊,至少邱一葎是知情人。這幾個案子不就串起來了嗎?”

“既然先關在雜物室,為什么要轉移到客房殺人?”肖展接連提出幾個疑點,“如果方垚和林劼郅認識,為什么要交出那段監控錄像?這對他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有一個人大家別忘了,當時留在林子里埋尸體的人是誰?還有,如果霍曇英一直在林劼郅和包慧的手里,包慧缺錢的時候為什么不直接找霍家人要錢,還要另外再綁一個寇劍?邱一葎為什么會在這么敏感的時間主動去找包慧?”

肖展接著抬手看了看腕表:“陳康南應該已經到深圳了吧,聯系你了嗎?”

黎靜搖頭。已經是17點半了,去尋找邱一葎的陳康南還沒有消息。

“您懷疑邱一葎雇傭包慧和林劼郅綁架霍曇英?之所以留著不殺,是因為霍曇英還有利用價值,或者她背后有人指使……”

肖展不置可否,打斷道:“我們這邊接下來的重點就是車。”

“可該搜的都搜過了啊……”黎靜一邊說一邊在手機上搜著地圖,眼神忽然一亮,“南邊山腰處還有個公墓啊。”

6

公墓規模很小。

停車場上只有三輛車,一輛普通轎車,一輛SUV,一輛越野。肖展他們要找的目標車正在其中——銀色別克格外顯眼。這車實際上是輛拼裝車,手藝略顯粗糙,車漆是新噴上去的,車架號被有意抹去;發動機不但更換過,編碼還被磨平了。其中兩個輪胎磨損嚴重,另外兩個卻是嶄新的,似乎是剛換過不久。這兩個新輪胎都是固特異牌,規格與霍曇英的那輛別克相同……

“那人說幫朋友暫時停在這兒,因為有事不能一直等。”公墓工作人員劉定安給出解釋,“他預付了一天的停車費和保管費,還把車鑰匙暫時寄存,說朋友掃完墓就來拿,但四五天過去了,也沒見人來把它開走。”

通過調取監控錄像,肖展他們發現,10月18日11點,方垚換了件不太合身的黑色商務款風衣從銀色別克車上下來,進入公墓管理辦公樓,十五分鐘后出來,徑直離開墓園,向南轉繼續上山,直至進入一片林木密集之地,便再無影蹤。

“若真是送車,就應該有接車人。除非……”肖展轉向劉定安,“你們這兒的旅店,有監控錄像吧?”

“當然。”

真是久違的一張臉。屏幕上的林劼郅面容憔悴,步態發虛。14日6點10分,他入住公墓管理處為方便外地掃墓者提供的住宿房,直到18點30分才出門到餐廳吃晚飯。之后去小超市購買了三箱瓶裝飲用水,以及足夠吃一周的方便食品,把它們塞進停車場里的黑色大眾車的后備廂,開車駛往南邊的山林。

林劼郅的大眾車還在,那么銀色別克的接車人就不會是他了。肖展想,這兩人先后出現在公墓,難道是巧合?

“這是要在山上過冬嗎?”黎靜嘟囔道,同時不滿地白了一眼劉定安,“你們這兒連假身份證都認不出來嗎?”

“說實話,沒有特別的事,誰愿意住這里?本來就是給掃墓人行個方便,誰會想到還有人拿假身份證來住這兒啊?”

肖展并沒興趣聽他的解釋,把黎靜拉到一邊低語:“這山上恐怕有一個造假車的窩點,至少有個中轉站,不然,沒辦法解釋兩輛車進山后都去了哪兒。”

“賣了?然后又在買主手里買了新車?”黎靜會意,“這別克怎么不一起賣了?”

“也許是賣不掉,也許是故意想要人看到。”

“不然就太小瞧我們了。”黎靜苦笑。

“總之,不管是買也好,賣也好,買方得先知道有什么人在做這種生意,賣方也得讓買方清楚,自己又做著什么生意。想想看,這種廣告一般會怎么打?”肖展邊推斷邊提出問題。

加油站旁,一個身形瘦弱、穿著環衛服的男人正在路邊清掃落葉,帽檐下一雙鬼鬼祟祟的眼睛,時不時瞟一眼排隊加油的車輛。肖展打開耳麥,與隊伍中一輛福特車司機連線說:“夏雷,別東張西望,跟平常一樣,正常加油,正常走。”

“您別要求太高了,人家夏雷畢竟不是職業的,”黎靜勸道,“這年紀,緊張很正常。”

“他真想干這行,心理素質就得過關。”肖展掃了一眼環衛工人,那家伙已經注意到福特車了——輪胎比原裝的大,保險杠換了競技杠。“內行人”都會明白,車主是他們的潛在客戶。

二十二歲的夏雷,今年剛大學畢業,雖是一米八五的高個子,但看起來學生氣十足。這是肖展挑中他的原因,沒有“警察味”。為了解除對手的懷疑,肖展連自己隊里的新人都沒敢用,直接拉來一心想報考輔警的夏雷。

加完油,夏雷按照肖展的囑咐,緩緩開車準備離開。就在此時,“環衛工”突然快速走向夏雷的車,將手里的卡片飛速彈進副駕駛位。兩分鐘后,肖展手機里收到夏雷發來的圖片——卡片正面印有一個手機號,還有一串廣告語:更專業的升級,讓您的車更拉風。更快捷的服務,讓您的需求隨時隨地得到滿足。卡片背面醒目地寫著服務內容:提供普通車升級、賽車升級、車輛換色、貼膜、保養、維修及二手車租售,代處理閑置車輛,貼心提供以舊換新。車牌號正規可查,24小時指定地點送車接車,解決您的后顧之憂。

手機號很眼熟,黎靜愣住了,沮喪地說道:“是那個賣冬菇的?”

肖展和兩名同事立刻下車,小個子“環衛工”抬頭瞟了一眼,就丟下手里的掃帚拔腿狂奔。小短腿竟然跑出了飛毛腿的氣勢,三人足足追了一千多米才把他按住。肖展將他懷里剩下的幾十張名片都掏了出來。

“不知道私自改裝機動車是違法的嗎?”

“哎呀,我是幫別人發的,”小個子狡辯,“就是掙點兒辛苦錢。”

肖展把對方的手機拿過來,照著卡片上的手機號輸入:“來來來,打個電話,開個外放。”

小個子慌了:“不,不,不……”

“不是你的問題抓不到你頭上。各人責任各人擔,蝦兵蟹將,沒必要替人家挨金箍棒。”

八個抱頭蹲地的男子臉上都掛著蒙,不敢相信這群突然闖進來的人真是警察,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舉起手,試圖狡辯:“在自己家里修自己的車不犯法吧?”

造假工廠藏在深山里的一棟別墅內,茂密的樹林,旅游的人也不會多管閑事,不管是修是改是藏還是交易,全都輕而易舉……肖展把剛搜出來的名片扔到八個人面前,同時拿出手機撥打了名片上的手機號,隨著手機鈴聲不間斷地從一名禿頭男子的外套里傳出,剛才還狡辯的幾人便都不作聲了。

肖展從男子外套里掏出手機,迅速瀏覽通訊記錄。果不其然,里面的大部分號碼都加了備注:包慧那個180的手機號備注為大眾黑72,黎靜的手機號備注為蝙蝠1090……這些代號的編碼邏輯不難推測,大部分是以車的品牌名和顏色開頭,小數點后面的數字多數不超過3,只有一個備注的是雪佛蘭銀94。肖展蹲下身,拍拍禿頭男子的肩膀,不經意地說:“生意不錯啊,還有回頭四次的客人,說明你們手藝不錯。”

禿頭男子驚恐的眼神間接證明了肖展的猜測:小數點后的數字代表的是交易次數,小數點前的整數表明同類生意的次數,以此來細分用戶類型。至于黎靜手機號被標注為“蝙蝠”,大致意思是不確定的用戶,比如打錯電話的,要么就是警察——反偵查能力還挺強。

“這人,”肖展拿出林劼郅的照片,給面前蹲著的八個人逐個看過,“你們給他換了什么車?現在還來得及,坦白從寬。別等出了大事,那就晚了。”

“隊長,電腦密碼破解了,您過來看一下?”

聽到下屬報告,肖展故意大聲說道:“我可是給過你們機會的!”

剛轉身準備走開,一個猶猶豫豫的聲音從八人中間擠出來:“等……等一下。”

說話的是一名三十來歲的瘦高個兒。

“我……我是剛來的,那個車……我送的……15日,是……是捷達白,白色……”

“以舊換新還是現金交易?15日幾點?”

“以……舊……換新,”瘦高個兒偷瞥了一眼身邊的同伴,更加結巴了,“晚上……8點……8點左右……”

“他那輛大眾車呢?”

“改了,賣了。”

“顏色、車牌號都寫下來。”

肖展遞過去一頁紙,瘦高個兒麻利地寫下兩串數字,并備注了車的顏色和車牌號。

“很好,坦白從寬。”肖展說道,意味深長地看著眼前蹲著的一排人。他的眼神極具威力,第一道口子已撕開,第二道、第三道口子陸續地緩緩舉起了手。

白色捷達車在綠意尚存的林子里十分顯眼,出乎肖展的意料,那伙人的面子工程做得不錯,一輛拼裝車看起來和新車差不多,與銀色別克的改裝手藝不可同日而語。

“怎么跑回來了?”大家都深感詫異,林劼郅新換的車居然在18日16點開進東郊一片樹林,如今人不見了,車卻留下了。更巧的是,這片樹林距安怡苑僅六公里。

而林劼郅那輛被賣掉的大眾車也從二手車市場找回來了,后備廂里還殘留著沒有清洗干凈的血液——已證明是寇劍的。

“是他殺了包慧?那帽子……這就對上了呀!”黎靜自言自語道。電腦顯示屏上,坐在白色捷達車駕駛位上的男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雖然看不清臉,但頭上戴著的白色毛織帽與在玉米地里找到的帽子款式、顏色一致。“林劼郅和包慧本來打算綁架寇劍要錢,但失手把人弄死了。林劼郅回來的目的,要么是殺包慧,要么就是救包慧,如果是后者,說明他預先知道有人要殺包慧。我覺得救的可能性比殺的可能性要大。但為什么要把車扔了呢?”

“現在,我們既沒有證據證明開車的司機是林劼郅,也沒有核實那頂帽子上的血是不是林劼郅的。”肖展搖頭。

“我現在就去檢驗室問問。”黎靜迫不及待地想將這些碎片信息進行鏈接。

報告出來了,在與林劼郅母親的血液樣本比對之后證實,玉米地里找到的帽子上的血液屬于林劼郅,而銀色別克車后備廂里的血液是霍曇英的。

“不覺得奇怪嗎?”肖展晃著技術鑒定報告,“帽子里居然沒有頭發,一根都沒有。”

黎靜在電腦上不斷放大捷達車司機的圖像,隱約可見白帽子下有一條藍邊,與檢驗報告的結論相符:白帽子內側有大量藍色的棉纖維。

“這里面還戴著一頂帽子?是怕冷還是怕別的……”黎靜猶豫了。

“別的什么?”肖展追問道。

“怕頭發黏到帽子上,說明這人特別小心。那樣的話,就不該把帶血的帽子留在現場了。除非……”黎靜大膽推測,“第一種可能,捷達車司機就是林劼郅,他打不過兇手,受傷后忙著逃命,沒來得及拿走帽子;第二種可能,捷達車司機不是林劼郅,只是碰巧戴了頂同款式的帽子,而且在帽子下面戴了一頂藍色的帽子。這種可能性,嗯,應該是非常非常小。”

“很好。還有第三種可能性嗎?比如,還有第三個人。”肖展提示她。

“可是,搏斗的地方只發現兩個人的鞋印啊!”

“在玉米地里出現的就一定是林劼郅和方垚嗎?”

“不是他們是誰呢?現場血液樣本不會撒謊的!”被肖展這么一問,黎靜頓時覺得腦子不夠用了。

“兩個人都沒有帶走沾了他們血跡的物品,是不是有點兒……他們都這么沒常識嗎?”肖展分析道,“還不能輕易下結論,得多找一些證據,再找一下突破口。”

“邱一葎?”黎靜喃喃地說出一個名字。

“我要你陪葬!”一聲怒吼傳出,邱一葎驚慌地轉過頭

7

深圳一城中村。盡管是白天,光線卻很難從間距狹窄的兩棟高樓之間擠下來,地面上只有稀疏的幾片黃色,與一攤攤、一洼洼雨水混在一起,鞋子踩上去便濺起渾濁不堪的泥點來。

扎著馬尾,戴著口罩的邱一葎拖著行李,抬頭看了看頭頂處的“一線天”。那細細的藍色像是她如今的自由,已被擠壓到荒謬可笑的程度了。賓館不能住,管理嚴格的居民小區也不能住,只能找個二房東與人合租——因為他們不會那么嚴格地查驗身份證。

“我要你陪葬!”一聲怒吼傳出,邱一葎驚慌地轉過頭,正好看見不知從什么地方竄出來的霍常。后者手持水果刀,目露兇光地朝她猛撲過來。

路人和邱一葎同時尖叫,邱一葎丟下箱子狂奔,但霍常動作矯健,完全不像個大病初愈的老人。邱一葎手腳并用,使出幾個防身招數才避開致命的攻擊,又找準機會一腳踢在霍常的腹部上,霍常吃痛倒地。此時,肖展與陳康南沖了過來,一個踢刀,一個拽人,把兩人分開。

見到警察,霍常仍拼命地掙扎撲騰,肖展好不容易才壓制住他。

“老爺子!你冷靜點兒!”肖展將霍常的雙手銬起,“她要有罪,還有警察呢。想想你的孫子!”

“我兒子都死了!”霍常聲嘶力竭地大喊,扭動身體朝邱一葎的方向移動,一副要同歸于盡的樣子,“我兒子都死了!”

邱一葎縮在陳康南身后喘著粗氣,肖展與陳康南后怕地對視了一眼。幸好肖展在得知霍常跑來深圳的第一時間就跟了過來,幸好這一路沒遇上堵車……很明顯,霍常預先知道邱一葎會出現在這里。一個連警察都難以找到的人,他是怎么一找一個準的?

“不是她出賣的又會是誰?我早就說過,那種女人信不得,能被你花錢養著,就能被別人花錢買走!指望這種人報恩?”霍常余怒未消,“她是巴不得我兒子死了,她好……”

霍常戛然而止,把后半截話咽下去了。

“她好怎么樣?”

“好把錢獨吞了,自己逍遙快活去。”

“你兒子如果有很多錢,就不用躲債了。”

霍常結巴起來:“說……說不定就是她把錢給黑了,跟人家合起伙來整我兒子……”

“那可是大案。”肖展注視著霍常的表情,知道他在刻意隱藏一個秘密,“如果你真想為兒子討公道,我們可以根據你提供的線索把這些人都抓起來。”

霍常冷笑:“指望你們?算了吧!我兒子失蹤這么久,你們查到什么了?”

“那你打算指望誰呢?在這種時候,誰會沒有私心、不圖回報、不怕危險、也不怕惹禍上身地幫你兒子?是有人幫你找到邱一葎的吧?嗯,這樣的人確實不多了。”肖展也不示弱。

霍常的表情起了微妙的變化,有突然升起的警惕,也有略帶羞愧的惱怒。

“是有這么一個人吧?他為什么不跟警察說,要跟您說?”肖展繼續分析,“老爺子今年七十五了吧,他不知道您剛大病一場?”

霍常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但仍舊不開口。肖展皺起眉頭,只能先從邱一葎那邊找突破口了。

“……他說讓我出去避避風頭,免得債主找我麻煩,怎么會……我以為躲個一年半載就好了……”邱一葎哭得形象全無,她的傷心不像是裝的。

“用173這個號碼跟你聯系的人,是霍曇英?”

“是。”

“你們中斷聯系這么久……之前你跟霍曇英也沒用這個號碼,你怎么確定打電話的人就是霍曇英?”

“是他的聲音……”

“沒有什么異常?”

“有些虛弱,”邱一葎猶豫了一下,“我問他是不是病了,他說沒有。”

“他讓你做什么?”

“去談一筆生意。”

“什么生意?”

“他想買一個民宿,讓我去探一下底價。”

“他不是欠債嗎?哪里來的錢買民宿?”

“他說他想到辦法了。民宿看起來是小本生意,但只要地方選得好,還是很賺錢的。”

“是她家的嗎?”肖展把包慧的照片遞給她看。

“嗯,包慧女士。”

“是霍曇英指名道姓地要你去跟對方談的?”

“對。”

“聯系號碼是霍曇英給你的?”

“是。”

“133開頭的這個?”

“是啊。”

肖展深吸了一口氣:“你沒問為什么選這家?”

“他是老板,我們做助理的,服從就好。”

“你跟包慧談的結果怎么樣?”

“她急著出手,所以最后談的價錢還可以。”

“多少錢?”

“十八萬。”

“她開價多少?”

“二十五萬。”

肖展追問:“那你通過什么方式把結果告訴霍曇英的?打電話還是發短信?”

“短信。但他沒回復,直到17日晚上才突然打電話給我說,情況有變,暫時不買了,讓我馬上去深圳。”

“為什么?”

“他沒說,讓我別問。可能擔心被債主發現了吧。”

“債主以前沒找過你?”

“找過,但是找我沒用啊,我手上又沒錢。”

“那為什么這次要你躲到深圳去?”

邱一葎微微有些慌了:“君子不立危墻,有備無患。”

“據我們了解,”肖展話中有話,“貴公司業務廣泛,賬務卻非常簡單,除了負債之外沒別的問題——很難得。”

“這幾年大家賺錢不容易,虧錢也正常,只要能生存下來就不錯了。”

“索性關門不更好?”

“一關門就等于跟外面說我們不行了,以后想東山再起就很難有人信了,這么多年積累的人脈、資源就全都廢了。比起這些損失來,虧錢算是小事。”

“看來,你老板送你去讀MBA確實物有所值。”肖展拿起桌上邱一葎的簡歷,“如果沒有這個學位,找一份好工作很難吧。”

“是。”邱一葎的表情變得有些復雜,“所以,他是我的貴人,我應該報恩。”

“他還替你解決過更大的麻煩,那是更大的恩情,說說吧。”

“那是我的私事,與這個案子無關,而且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邱一葎抱住雙臂,擺出明顯的抗拒姿勢,“我想,我可以不回答。”

“所以跟了他之后,你的生活比以前好多了,對嗎?”

邱一葎愣了兩秒鐘,說:“當然。”

“哪怕每天忙得要命,還有那么多的應酬、陪那么多討厭的人;哪怕喝酒喝到酒精中毒,進醫院洗胃;哪怕得了胃潰瘍,也還是比以前的生活要好?”

“是——”邱一葎被激怒了,嘴唇微微哆嗦,“就這樣也比以前好多了。像我們這種沒背景的底層小人物,就該拿著一點兒錢一輩子被人踩在腳底下嗎?你們這些端鐵飯碗的怎么會知道我們這種人的難處?我們一切都得靠自己。是霍先生讓我感到自己是個有價值的人,你說,我不應該報恩嗎?肖警官!”

她再次提到了“應該”二字,肖展心中一驚,聯想到霍曇英販賣商業信息的行為——做這種事,肯定離不開一個既信得過又能干的幫手。

“一般都是外地的,最常用的方式是,通過應聘女秘書之類的職務,達到目標就辭職。她負責找把柄,霍曇英去跟買方交易……”黎靜遞給肖展一張名單,“她很謹慎,沒被發現過。”

“哪有不透風的墻?”肖展感到困惑,若霍曇英是死于報復,邱一葎就不該被排除在外。

“里面有真欠錢的,有假欠錢的,”黎靜遞給肖展第二張名單,“是霍曇英的主意,讓對方給他打幾張欠條,給一次錢,銷一張欠條——本質上還是敲詐勒索。”

名單上有十二個人的名字,其中有七個人名字后備注著“借款已還”,關承復的名字赫然其中。

“關承復是真借了,還是因為別的事?”

“說是關承復主動找霍曇英借的,沒經她的手,具體情況她不是很清楚。霍曇英也不是什么事都告訴她,我記得,關承復的欠條好像是秦玉芙拿出來的,也就是說,他老婆也會保管一部分欠條啦。”

“秦玉芙手上有三個人的欠條,都沒還錢。這三個人之前都排除了嫌疑,現在看來嫌疑更小——三人欠款加起來還不到二十萬,真要是敲詐,霍曇英的胃口未免小了點兒。”

“會不會還有一些欠條被霍曇英自己收起來了?不過,他欠了那么多債,如果手上還有用得上的欠條,要到錢不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

“除非他要不到,”肖展說道,“除非他就是因為要錢才出的事。”

“對方沒有馬上殺他是為了問出那些把柄在哪兒,人死了,是因為東西拿到手了?要是邱一葎沒有撒謊,那之前就是有人控制了霍曇英的電話。但讓她去找包慧談生意,這又是為什么呢?那個人才是主謀,包慧和林劼郅都是幫他做事的,他是想試探,東西是不是在邱一葎手里?邱一葎說,她們也沒談別的。除非,邱一葎還隱瞞了什么。”黎靜深吸了一口氣。

肖展沉吟片刻說道:“查一下用霍常或者秦玉芙名字租的房子,最近有沒有報案的記錄。”

“就是這老爺子,我們的人跟著過去看了,保險箱被撬開了。我們說報警,老爺子說不用,又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物業保安向肖展解釋,“人家業主都說不用了,我們也沒必要多事吧?”

肖展收起霍常的照片,物業向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失竊卻不報案的做法雖然不合常理,但也說明,失竊的東西非同尋常,極有可能見不得光。

蒙面竊賊是10月17日21點15分進入霍常租住的公寓房的,21點33分離開。兩個多小時后,霍曇英被殺,邱一葎飛去深圳。估計這就是霍常認定邱一葎出賣霍曇英的原因,這么看,霍常對兒子的所作所為不可能一無所知。

“放心,我們已經安排了人保護你的家人。”肖展見到霍常后的第一句話就讓后者全身發顫。

“你在容復路32號丟的東西,我們已經在盡力找了。你能提供的線索越多,就越有利于我們早點兒找到。我理解你的顧慮,但是對我們來說,將犯罪分子繩之以法,是我們必須履行的義務。你真的沒有什么要對我們說的嗎?”

霍常的眼珠子轉動了一下,但仍然保持緘默。

“人心是最不可測的,相信運氣不如相信法律。你仔細想想,有些人作惡,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就是一念之間。”

霍常臉色發白,肖展見他捂住胸口,心道不好,但已經晚了。霍常整個人從訊問椅上栽了下來,身體不斷抽搐。肖展快步上前,掐住他的人中穴——這老爺子該不是又中風了吧!

“他,他把……地址,塞到我包里……不打開包我……都不知道……有這封信,沒看見人……信上說……只有邱一葎死了,他們才會罷休,放過我們……家人……”

果然,霍常老爺子是被人引過去做屠刀的。肖展想,真夠狠的。

8

陳康南面無表情地靠近穿灰色衛衣的瘦小男人,隱約聞到他身上一股怪異的香味,像是癮君子身上常有的味道。突然,男人像是感應到了什么似的,轉過頭來瞄了一眼陳康南。兩人對視不超過一秒,男人擠出一個笑容的同時,將手里的塑料袋子猛地砸向陳康南的臉,趁機狂奔。一開始,對方仗著熟悉地形將陳康南甩開一段距離,但很快陳康南就占了上風,將他逼到一棟五層商業綜合樓的樓頂。那家伙趴在欄桿上往下看了一眼就認慫了,自覺地抱著頭蹲了下來。

“姓名,身份證。”

“江洋。”

“你的事發了,大事。”陳康南不客氣地給他戴上手銬。

“不可能有大事。”江洋賠笑道,“警察哥哥,我真沒犯過什么大事。”

“容復路32號。”

“嗨——我當什么呢!我沒偷錢!里面就沒錢。”聽到陳康南提到的地址,江洋的臉色馬上變得輕松了許多。

“找這種人做事,也真是失算。”陳康南興奮地將五張欠條的復印件遞到肖展手里。根據江洋的供詞,雇傭他從容復路偷竊保險箱的男人非常謹慎,跟他見面時戴著口罩、眼鏡,連說話都是壓著嗓子的。男人是在江洋必經之地找上門的,兩人從未用電話或社交軟件聯絡過,連交易也是預先定好時間、地點,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江洋總共收了五萬元,預付金三萬元,偷的東西就是幾張紙。見這錢好掙,江洋還自己偷偷復印了欠條。他覺得這五個人中的一個肯定就是那個雇他偷東西的,準備借此機會再敲一筆,但還沒來得及實施,就被警察給抓了。

“為了事情不敗露,專門找人偷出把柄。但是,找誰也不該找癮君子啊!這些人為了多吸一口,連親兒子都能賣掉。另外,欠條是19日22點才交給雇主的,而18日凌晨霍曇英就死了,東西沒到手,也沒確認,就不怕出意外?”

不管怎么樣,案子總算有了進展,新的嫌疑人名單出爐。肖展點燃一支煙,邊抽邊想,明明被這案子弄得筋疲力盡,又為什么覺得過于順利呢?在貌似清晰的邏輯線里必然藏著不合邏輯的地方,就像是小提琴曲子里混入了一只蚊子的振翅聲,那種微弱的不協調,需要在安靜的環境以及更加安靜的心境里去慢慢辨析……

“已經符合申請逮捕的條件了吧?”

肖展沒有回答。

一個小時前,東翎山森林公安發來警情,他們在西南邊一處爛尾別墅的地下室里發現了林劼郅的尸體。盡管兇器上的指紋、林劼郅尸體上的血跡以及指甲縫里的皮膚組織已證實屬于方垚,盡管被遺棄在三公里外的藍色貨車就是方垚開上東翎山的那輛,且輪胎上的泥土也與兇案現場附近一致……所有的證據都在指向貌似唯一的真相,但他還是十分猶豫。隱隱存在的不協調感讓他不愿就這樣判定,方垚即殺害林劼郅的真兇,但他也知道,若因為自己判斷失誤而耽誤了控制犯罪嫌疑人的時機,極可能造成嚴重后果。

“抓吧。”肖展終于點了點頭,在那一瞬間,他的腦海里總是閃著方益知的臉。老人家只怕要傷心了,他是那么相信自己的孩子。

“他不會!”方益知兩眼含淚,“不會是他!除非別人把他逼到了絕境,不到萬不得已他不可能殺人!”

“如果是正當防衛,你就更要勸他及時跟我們合作。如果這么一直躲著,就永遠沒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肖展說道。雖然林死方逃,但現場二人的失血量都不少,也很難說是誰先動的手。他現在最擔心的是,方垚可能從此破罐子破摔,干出更極端的事情來。畢竟,那家伙的性格里帶著些自傷自殘的邪氣。作為一個被人高高捧著的優等生,高考失利、與理想大學失之交臂后,他就放棄了改變命運的想法,所謂踏實地靠技術吃飯不過是一種逃避。婚姻也如此,被誣陷之后他不解釋、不分辯,默默地斷絕與所有異性的往來,近乎工作狂的生活方式與其說是努力,不如說是變相的自暴自棄。

大約唯一能讓他掛念的就是養老院里的父親,或者說是他給父親的承諾。眼看著就要支付第二年養老院的費用了,方垚就算人不現身,也至少會打個電話告訴方益知,如何拿到錢去繳費。為此,肖展特意做了安排,只要方垚聯絡父親,便能及時追蹤到他的位置。他們等了三天,也勸了方益知三天,卻沒想到,方益知口頭答應了好,卻在方垚打進電話的第一秒鐘,就對他說了一個字:跑!

定位失敗,失去的不只是方垚的蹤跡。肖展瞪眼看著這個昏了頭的父親,他很憤怒,卻能夠理解——在涉及骨肉至親的時候,理性往往都是輸家。如果說,方益知的錯誤在于,他把父子倆送到了危險的懸崖邊上;那么,另一個父親——霍常,丟掉的就不只有理性,還有自己的性命。

霍常死亡的消息傳來時,肖展感覺自己的大腦像被一個看不見的炸彈猛轟了一下,他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挫敗感。他是不必為霍常的死負責,但不管怎么說,自己欠了霍常一個真相,假如真相早點兒被查出來,或許還有挽救的機會。

“真是個人渣!”

黎靜憤憤不平,五張欠條的主人都找到了,但邱一葎不認識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因為讓他們栽了跟頭的是另一個女人——霍曇英的另一顆棋子,吳芳珍。

吳芳珍是霍曇英在半年前才招募的,常住地不在本市,而她的這五個業務對象都是本地人。顯然,這是霍曇英的精心安排,正如本地的邱一葎專攻異地業務一樣,為的就是完事后方便逃離藏匿……兩個女人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而吳芳珍的忠誠度遠不如邱一葎,霍曇英失蹤之后,她便躲到了東北一小鎮上,抓她時還頗費了番功夫。

欠條上的五個人無一例外都是經濟犯罪,要么偷稅漏稅,要么行賄受賄,要么走私套匯,霍曇英從他們身上一共敲詐了三百多萬。五個人都矢口否認雇人偷竊以及綁架謀殺霍曇英。

“這可是謀殺,再說,現在嫌疑人太多了,他們都存了僥幸心理,”陳康南很理解這種狀態,“巴不得別人替自己抵罪。”

看上去五個人中嫌疑最大的是蔡恒,因為發現林劼郅尸體的爛尾別墅是他一年前買下的。但根據目前掌握的信息,蔡恒吃了這個大虧之后,基本上沒再去過東翎山;而林劼郅出事的時候,他也有不在場證據。另外,誰會傻到在自己名下的產業里殺人?且事后不處理尸體的行為也不合常理。

肖展深感頭疼,五個人的社會關系里都找不到與方垚或是林劼郅的交集,而與江洋接頭的那家伙的時間軌跡也與他們五個存在出入。

“是啊,”陳康南反應過來,“如果是中間人,怎么也和這五個人中的一個關系密切才對,不可能沒有任何聯系。”

“要說聯系,吳芳珍這個人,”肖展沉默了幾秒鐘后說,“雖然長得漂亮,但霍曇英只對她做了短期培訓。對邱一葎就不同了,不僅花費兩年時間精心培養,而且,今年1月還專門找人教她搏擊術。為什么會有這種區別?”

“針對的客戶群不同吧,比如,邱一葎專門針對高端客戶,而吳芳珍只針對低端客戶?還是因為他和邱一葎是情人關系?”

“嗯,論業績,邱一葎為霍曇英賺了上千萬,比這五個人加起來還多,”黎靜分析道,“這五個人如果不是什么大客戶,霍曇英花在吳芳珍身上的心血也不會多。一方面,吳芳珍學歷不高,本身可塑性不強;另一方面,吳也不會像邱一葎那樣死心塌地。對她,霍曇英就是臨時用用。”

肖展點點頭說:“還有,霍曇英很擅長投機,如果以前沒有成功案例,他也不會冒險去投資邱一葎。不排除他之前還培養過別人,畢竟,邱一葎第一次作案,他就把方方面面考慮得那么周到,很可能是復制了什么成功經驗。”

“也就是說,除了這五個人外,還有其他的被敲詐者?連邱一葎也不知道。”

“人會復制成功經驗,也會吸取失敗教訓。”肖展說道,“邱一葎今年才學搏擊,為什么沒有一開始就接受培訓?”

“有棋子出了問題,所以才補了這些培訓,不讓邱一葎重蹈覆轍?”

“查一下兩年前霍曇英有沒有支付過禮儀或是商務培訓費用……”肖展開始布置任務,“還有他名下幾家公司的招聘廣告和人事檔案——選邱一葎是有比較大的偶然性的,但是選別人未必。”

9

“當天晚上就改方案,熬了一宿……第二天我們到甲方那邊一看,果然,之前的方案被抄了。幸好有備用,不然項目就拿不下來了。誰能想到呢,大家對馬迪娜那么照顧,也不知道拿了多少錢就把我們給賣了……”

肖展從人事經理海莉的手里接過人事檔案,照片上的馬迪娜確如傳聞般美貌。種種證據表明,是她竊取了上司關承復的項目方案,然后賣給公司競爭對手。幸好關承復及時察覺并進行補救,才沒有造成損失。

“關承復這人特別謹慎,那天他掃描電腦時發現有陌生U盤插入過的痕跡,就開始懷疑馬迪娜了,因為那個時間段只有她進過辦公室,”海莉補充了一個細節,“關承復打電話讓馬迪娜加班,但她說自己生病了,怎么也不肯來。關承復就上她家去找,沒見著人。”

“就因為這個,所以連夜把方案改了?”

“他向來都會準備兩至三套方案,拿出手的一般是最好的。那天晚上,他是在B方案的基礎上做了優化,不然,哪來得及?”

“之后就沒再找過馬迪娜?”肖展接著問。

“第二天我上門去找,沒見著人,而且聯系不上,估計早就做好了跑路的準備。”

“你們的方案值多少錢?”

“不好說,項目總價也就一千萬元,方案最多不過五十萬元吧?”海莉猶豫地說,“她要是扎扎實實地跟著關承復好好學兩年,年薪也不止這些,真是眼皮子太淺。”

“關承復算是你們這兒的頂梁柱吧?都當副總了,怎么就走了呢?這不也力挽狂瀾了嗎?”

“兩碼事。原本我們老板跟他一寬一嚴挺互補的,可是,就關承復這種一絲一毫都要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人,一般人哪兒受得了?”海莉苦笑,“做他的下屬特別辛苦,我們是家族公司,老板親戚多……這么多年來,可能就那個馬迪娜讓他真正滿意過。別的不說,馬迪娜是真能吃苦、真能吃虧,能忍又能干,現在想來,只有別有用心的騙子才能達到他的要求……”

孤兒出身,福利院長大,護校畢業,前途平平,大約是不甘心才辭職出來應聘霍曇英的秘書助理的。后來又讀了MBA,名牌衣服包包的裝點下,麻雀變鳳凰……馬迪娜的經歷不可謂不精彩,但結局卻如此潦草:方案泄密后,馬迪娜一直處于人間蒸發狀態,沒有任何人再見過她,很難不令人生疑。除了關承復的原公司外,另一個四處尋找她的就是霍曇英,且這個事件的時間點,剛好是去年的11月。

“能不能麻煩您把關承復的情況寫一份簡單的材料給我?”肖展提了個讓海莉深感為難的要求,“比如他的作息習慣、特長、喜好、怪癖、口頭禪,什么都行,越詳細越好。”

已經十點半了,關承復還沒到公司。

肖展在自己的小本子上默默地畫著“正”字,六名員工,四個遲到,年輕的女行政助理兼職考勤記錄,當著他這個外人的面兒明目張膽地幫忙打卡作弊,可見平日里管理有多松懈。在等待的這兩個小時里,眾人電腦屏幕上不斷跳出QQ或微信聊天信息框,摸魚似乎已成為一種企業文化。

“我們關總這個人,喜歡人性化管理,不喜歡逼員工,”行政主管錢云對關承復的行為不以為意,“對我們老板來說,做生意只是愛好,他經常跟朋友出門做戶外探險自駕游,半個月來一次也正常,反正公司規章制度都擺著,大家自覺遵守就行。”

這樣的一個關承復,與那個為了一個字體、符號就把整個公司逼得雞飛狗跳的關承復,簡直判若兩人。關承復在創業前供職過三家公司,都做到高層,但都因為過度強調完美主義的問題導致不愉快分手,一輪到自己開公司,就完全顛覆了嗎?而且,關承復之前是好靜不好動的,喜歡聽音樂會、看美術展。肖展想,一個連公司團建都基本不參加的人,怎么突然間就變成一個戶外運動愛好者了呢?

在肖展的要求下,錢云展示了公司成立以來團建野營的照片,其中一張6月7日在東翎山拍攝的照片引起了肖展的注意:照片里赫然有一輛藍色貨車,不論是款式還是顏色,和方垚的貨車一模一樣。

“這是那天老板專門租來送物資的。”錢云沒心沒肺地解釋著,“我們老板真的特好,記得那天有個同事就提了一嘴想玩戶外逃脫游戲,他馬上就親自去拉了一車道具回來……”

“用這輛車?”肖展指著照片上的小貨車問。

“嗯。”

電腦屏幕上顯示著“老方汽車服務”修理店門口的影像。

6月7日14點13分,穿灰色夾克的方垚鎖上店門,駕駛著他的藍色貨車離開……15點47分,藍色貨車再次出現在店門口……

“停!放大,增加清晰度!”

肖展指著畫面上穿灰色夾克的男子,攝像頭只拍到他拎著輪胎進門的背影,輪胎型號與院子里挖出的輪胎是一樣的。

“方垚出門時沒戴帽子,這人戴了,發型也不對,”肖展將圖像放大到極限,“頭發比方垚短,帽子是用來掩蓋發型的,他不是方垚!”

“這會兒方垚的車還在前往開市的高速公路上,車是——”陳康南從交通運輸部門調來的資料里得出結論,“套牌的!”

“栽贓!”黎靜喃喃道。

“他怎么知道方垚不會馬上回來?”陳康南自問自答,“調虎離山!把方垚引開!”

“那方垚至少應該知道自己的店里進了個人啊,怎么沒報警啊?”黎靜沒想通。

“燈滅了。”肖展指著畫面上的明暗變化,“他把電閘斷掉了,當天監控應該都被刪了。按方垚的性格,他不會報警。”

“是啊,他又怎會想到院子里多了一件東西?”黎靜說道,“嗯,有鑰匙,那就必須先配鑰匙,這人連方垚當天的穿著都模仿了,對他的行蹤一清二楚啊。還是個細節控!”

肖展立刻給出命令:“馬上去查關承復租的貨車在6月7日那天進出東翎山的時間。”

結果很快出來了。進山時間是9點07分,下山時間是11點15分,結合交通運輸部門提供的道路錄像,關承復租的藍色貨車在14點03分左右到達方垚修車店附近,在監控盲區換下車牌后,才開到修車店的門口。

“這兩個人,怎么會聯系在一起?”

陳康南的問題也正是肖展一直思考的問題。

11月份被秘書出賣差點兒栽了跟頭,1月份辭職,2月自己開公司,一廣告總監干起了游戲開發的活兒,以前的人脈資源統統用不上,以前的工作習慣和原則丟了個一干二凈,3月份還在隔壁開市開了間洗車店——肖展從手機里調出百度地圖,雖然洗車店在開市,但位于兩個市交界的東翎山離這個洗車店的距離僅三十公里!而關承復現在這家游戲公司所在的寫字樓距離5月17日霍曇英失蹤前最后現身的地方也只有十公里。

會議室里的人面面相覷,都在腦補各種可能。

“5月17日那天,關承復剛巧組織他們公司員工做培訓,中午飯吃到15點,因喝多了酒提前離開。照他的步速,兩個小時左右,就能從他的公司步行到達那地方了。”

“時間點也對得上!那這個培訓也不排除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黎靜哦了一聲,“這兩個公司不會都是幌子吧?”

“姓海的人事經理說,關承復這人就是一計劃瘋子,不會用多余的人,被他選中的人,在他的計劃中的作用不會多一分,也不會少一分。”肖展復述完這句話,心里升起一股寒意,“查一下5月17日,方垚是不是在那附近出現過。”

錄像中的方垚還是那一件灰夾克,別著執勤記錄儀,與一輛藍色長安故障車的車主進行了差不多五分鐘左右的交談后,車主坐出租離開,留下方垚一人操作由東風輕卡改裝而成的黃色清障拖車……

肖展按下暫停鍵,此時監控錄像的時間顯示為5月17日20點23分,而此處距離霍曇英最后現身的位置不到三公里。

他們已向當天的長安故障車車主核實了情況——方垚臨時接到求助后開著拖車趕到出故障地點,21點35分將故障車送到指定維修點,只比預計速度慢了十分鐘,而這被耽誤的時間也找到了原因:在方垚離開事故地點后行駛了大約十分鐘左右,20點35分,在一個山路拐角時與一輛迎面而來的裝飾花哨的轎車發生剮蹭,方垚下車與對方交涉,那邊司機只是打開車窗并沒下車,雖無法獲知兩人具體說了什么,但不到五分鐘,方垚便拿著一沓百元鈔票返回拖車,雙方繼續各走各路……

“錢起碼有三千以上了吧?沒走保險,要么是財大氣粗不在乎,要么就是不想惹麻煩。”陳康南打量著那輛貼滿貼紙的轎車,“有幾處都沒貼平,還有刮傷的痕跡。”

肖展拖動鼠標觀察花哨車的行車軌跡:“往東翎山方向,這個點……等一下,別克車!也是君威。”

“底色也是白色。不會……”陳康南咽下了一部分話,“我先去查車牌!”

“我去查它的出發點。”黎靜也給自己安排了任務。

不出所料。

是套牌車,且始發地就是那片楓葉林,20點12分從楓葉林出來上了高速公路,行駛一段時間拐入小路朝著東翎山方向行駛,之后與方垚的拖車發生剮蹭。

肖展撫摸下巴思考著,假如霍曇英5月17日當天就在林子里出了事,理論上對方是可以將他的車進行貼紙處理的,簡單快速,熟練的話也許不到一小時就能完成,卻能最大限度地在視覺上改變車的外形。當他們集中精力尋找“一輛白色別克車”或是在正常改造車的時間計算上浪費時間的時候,這車就從他們的邏輯漏洞和思維定勢里鉆出去。若真如此,當時霍曇英可能就在那輛車的后備廂里;若真如此,那司機急著用錢打發走方垚的行動就合理了……方垚見過那人的臉,就算是對方戴著口罩,也是一種近距離接觸,至少聽見了對方的聲音,而且他的執勤記錄儀拍下了整個過程!

肖展的精神一振,那種不協調的感覺似乎瞬間消失了,他知道自己找到真正的關鍵點了!

10

快進、回放、放大……

屏幕里的關承復像一具精密而復雜的儀器,而肖展的眼睛便是拆解工具,關承復的每一個動作和表情都成為分析對象。

11月13日21點,關承復離開他在城南的高檔公寓,提著公文包到小區地下車庫,開上他新買的黑色奧迪,一路向東,再往北上高速,抵達開市,再上小路進入兩市交界的山區,最后消失在一片密林之中。

關承復常用的手機如今打不通了,沒有任何人能聯系上他。

“不至于打草驚蛇吧?你去他公司之前就走了,還是……”陳康南最擔心這點。

頭發蓬亂,行動倉促,公文包干癟得看起來沒有什么東西,更像是用來掩飾的道具,而他的行車路線也有異曲同工的作用。

“他那個洗車店!”肖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頭,“馬上出發!”

悠悠洗車店前,卷簾門緊閉著,打印出來的轉讓告示有些脫膠,四個角有一處在風里不斷晃動著,像一只老鼠耳朵。

肖展等人一番探訪,發現周圍店鋪老板幾乎都只見過關承復兩三次。關承復最后一次出現在洗車店是今年9月底,也就是貼出告示的時候,過去店里只有一個叫郭杰的二十歲出頭的黃毛小工,由于店鋪地段偏僻,所以從他6月份入職到9月底被解雇,大部分時間都在玩手機游戲。

洗車工具、修車工具、各種顏色的車漆、內飾……一應俱全。除此之外,洗車店下方有間被清理得十分干凈的地下室,很小,五平方米左右;上了鎖,卻沒有放置任何雜物;墻壁被重新粉刷過,找不到一枚指紋或是一滴血跡。這種程度的潔凈本身就是最大的疑點。

店內外沒有監控,附近的攝像頭只能拍到洗車店正門的一角,后門完全是監控盲區。關承復于5月23日9點在開市用假身份證租了一輛藍色別克,5月25日19點還車。奇怪的是,11點整,當關承復駕車駛往三公里外的一片果林后,14點07分,隔壁雜貨店里的監控竟拍到一輛同號牌的藍色別克從悠悠洗車店出來,也駛入那片果林。

“兩輛車,同一品牌、同一顏色、同一個車牌,可以做很多動作了,”肖展大致猜出了其中的玄機,“他把原來那輛別克的貼紙撕了,噴了藍色的漆,然后租一輛同型號的藍色別克打掩護,之后再找機會改造……不過有一點他沒辦法做到,就是同時使用這兩輛車,那片林子里一定有地方可以藏車,也可以藏人。”

“是這個人,但不叫這個名字。”果林主人常坤一眼就認出了照片上的關承復,但他給自己出示的身份證名字是陳理,年初的時候,用十五萬元承包了三年果林。

常坤將大家帶往果林西北面的一處專供看林人居住的平房,面積不到二十平方米。旁邊有一個十平方米左右的簡易車棚,地上沾有尚未處理干凈的銀色車漆。果林小屋下方還有一處八平方米左右的地下室。

肖展注意到,地下室東南角處有打孔的痕跡,從孔距判斷,和普通監控攝像頭差不多大小。西面墻角還有四處不規則的窟窿眼,也像是釘過什么東西似的。

“他運氣不好,”肖展戴著手套,在地下室的一小塊地面處撫摸著,那里有疑似血跡的斑點,“是水磨石的。”

水磨石滲透性強,一旦血液滲透進去,就很難被清洗干凈。經測試,肖展的推測很快被證實,血跡是霍曇英、關承復和方垚的,且絕大部分屬于霍曇英。

“所以,這里很可能就是謀殺霍曇英的第一現場。”陳康南根據現場分析道,“目前兩個人都下落不明,很可能是關與方因為某事發生了爭斗,結果不外乎關承復抓了方垚,或者方垚控制了關承復。但要是關承復的話就比較麻煩,現在已查到的有關他的線索,就有兩張假身份證了,說不定還有第三張,第四張。”

肖展皺起眉頭,其實不管是哪一種情況都比較麻煩。如今,果園里被關承復一并租用的銀色面包車也不見了,而那果林可以通往附近多處山林,甚至可以借助這些林間小路直接開往外省市。

“走哪兒都得有交通工具,現在的重點是公路附近的汽修店,不管是誰掌握主動權,都極有可能會對現有車輛進行改色改號,而買漆的人,就是現在控制局面的人。”

當戴著口罩的方垚提著桶白色油漆走出監控畫面時,肖展真不知道該緊一口氣還是舒一口氣。可惜的是,除了這段拍攝于云南麗江某小鎮汽修店的不到五分鐘的錄像畫面,再也沒有其他更多的線索了,如今的方垚已是一個很有經驗的逃亡者,離開小店后,利用小鎮復雜地形再一次“消失”。

“選擇去云南,可能不是巧合。關承復今年一共去了四次云南瑞麗,巧的是,6月4日那天他也在云南。173這個號很可能是關承復注冊的,號碼一直是他在用。是他脅迫霍曇英跟邱一葎聯系的,林劼郅和包慧卻不知情?如果這樣,就可以解釋很多之前我們覺得說不通的地方。為什么我們查不到他們和關承復的生活軌跡交集,是因為他們之前根本就沒有交集。至于安怡苑那兒為什么會有霍曇英的血,不排除是有人故意留下的,為的就是擾亂我們的視線。關承復這人,做事總給自己留后路,”肖展說道,事實上他們剛從關承復的公寓里搜出一個旅行包,里面有十萬元現金和一些假證件,“不排除關承復在那邊也留了一筆錢,隨時準備出境。現在,他們不能刷卡、不能取款、不能網上支付,方垚身上現金也用不了多久……我是說,假如關承復還活著的話。”

“也就是說,關承復說不定想要借那筆錢保自己的命,方垚如果知道那筆錢的存在就會去取?這種可能性確實很大。”

“這兩人的關系很復雜。”肖展說著,在大屏幕上展示了一張正燃燒著的紅色雪佛蘭車的照片,這是關承復今年3月在二手車市場購買的。5月27日,他駕駛這輛車在前往北山景區的途中發生自燃,關承復緊急逃脫后車即爆炸,被燒成了一個空架子。經交通運輸部門調查發現,該車是非法拼裝的賣家將報廢車的外殼與盜竊車輛的發動機組裝而成,因為短路引起自燃。

“這家伙怎么會買一輛有問題的車?而且還是在一個不正規的二手車市場買?”陳康南輕敲桌子,“有問題,肯定有問題。該不是故意的吧?”

“當時參與事故救援的路人中就有方垚。”肖展點擊鼠標,出現了方垚拿著滅火器的影像,“如果是巧合,那么,這是他倆第二次見面。”

“說得通了,假如方垚是偶然遇見關承復的,那他對關承復來說,就是一個漏洞啊。”

黎靜激動地說:“關承復這人有強迫癥,他肯定不會放過方垚。讓一個證人變成通緝犯,還替他頂罪,他好金蟬脫殼。太厲害了!”

“6月4日,自燃事故發生后不到一周,就趕去云南注冊手機號。6月7日,輪胎就到了方垚的店里。真是時間管理大師啊!”陳康南冷笑,“邊境有些專造假身份證的黑產業,前段時間才打掉了幾個,他用的那些假身份證,說不定就是那邊辦的。”

“假身份證在銀行存不了錢,”肖展指出了調查方向,“但能租到房子。”

中午十二點的陽光似乎有催眠的作用。保安黃良喝了口茶給自己提神。不遠處,一個穿著黑色西服、胸掛中介工作牌的男子讓他感覺不大對勁——戴著眼鏡,胡子刮得十分干凈,身上的西服卻繃得太緊了,完全不合身。

當男人轉身向小區深處走去時,黃良腦子里的一根弦繃緊了:一周前,小區發生盜竊案,那天夜里是他值班。保安公司給他發了最后通牒,要再來一次,卷鋪蓋走人。

黃良假裝隨意地跟著男人來到小區11棟3單元樓的單元門前,只見那人從褲兜里掏出一個藍色門禁卡,刷卡后進入。黃良清楚地記得,這棟樓并無房子出租或出售,于是他拿出對講機,低聲通知了同事小張,自己則小心翼翼地跟上三樓,正好看見他拿著鑰匙開門。

“這家要賣還是要租啊?”

“租。”男子鎮定地回答。黃良看破了他的謊言,這家業主他認識,是一位姓劉的阿姨,年初就將房子租出去了。租客一次性付了一年的租金,前后只來住了兩三次。幾天前他還跟劉阿姨說起,劉阿姨說,那人是個有錢老板,偶爾到云南來做生意,覺得租房比酒店劃算,所以來年還要續租的。

“那行。你忙,我上去修個水管。”黃良快步朝樓上走去,等聽到對方關門進屋后又躡手躡腳地下來。小張此時也趕到了,兩人等在門口,十分鐘后,那名男子提著個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走了出來,六目相對。

“你手里拿的什么?”黃良立刻詢問。

“業主交代幫忙清理的雜物。”

“打開,我看看。”

“你沒這個權力吧?”男子一面說,一面操起旅行袋對他們一揮。兩人回過神來,合力將男子死死壓在身下,用事先準備好的繩索綁住。黃良拉開旅行包,發現里面全是百元大鈔,起碼有二十萬元。

“你們也真是太——英勇了!”陳康南幾乎把自己的后牙都咬斷了,才將罵人的話換成了“英勇”二字,多日的布局毀于一旦,但面上還不能去指責這兩個恪盡職守的保安。

黃良抓住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們辛苦要找的方垚。這間出租房也不普通,正是關承復用化名“王星”租住的緊急避難屋,里面藏有二十萬現金和偽造的身份證件。陳康南一行原本準備跟著來拿錢的方垚,順藤摸瓜找到關承復,沒想到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只能認了,將方垚帶回局里。

“關承復在哪兒?你確定不說話不開口,你的安排就萬無一失了?”這已經是肖展第十九次提出同樣的問題,但方垚就像是把自己的發音器官拆掉了一般。他分析著方垚的微表情,“這二十萬對你來說是救命稻草,對他來說也是。你覺得,關承復憑什么白白把它們給你?”

方垚的嘴角輕蔑地抽搐了一下。

“你很了解關承復嗎?你知道他真正擅長的事是什么?除了他嘴里說出來的事,你還知道他多少事?你覺得你經歷的這一切,是什么樣的人才做得出來的?你確定他沒有別的幫手?”

方垚咽了口唾沫。

“也許我們在這兒耗著的時候,他已經跑了。”肖展覺得最后一擊的時候到了,“一旦出境,要再找他,就真的是大海撈針了。”

方垚神情猶豫地掃視著面前的幾個警察。

“你們不會相信的。”他喃喃道。

“只要你說的是真話,我們就能幫你找到證據。希望是自己給的,路也是自己堵死的。別忘了,你爸到現在還在等一個真相,這個真相里有他活下去的動力,你就不能給他一個希望嗎?你覺得一個惡人的死,比你父親的生來得更重要嗎?”

這句話終于擊穿了最后一層鎧甲,方垚眼圈紅了,嘴里緩緩吐出兩個字:“勐秀。我租了一個倉庫……”

11

砸開一米多高的水泥大石頭,里面露出了多孔薄鋼板。屎尿惡臭立刻彌散開來,被封在里面的關承復還活著——瘦了一大圈,但尚能睜開眼睛。他打量了一圈面前的警察和周圍環境:一百來平方米的小倉庫里,堆放著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石頭,有的是從垃圾堆里找出來的殘破石頭雕像,有的是河灘上撿來的花紋奇特的石英巖或鵝卵石,還有的就是純屬湊數的建渣水泥塊……假如警察沒有及時趕到,恐怕這倉庫到期了,也不會被察覺,廢棄雕像里面藏了個人。

“救我……”關承復虛弱地說道,“我被綁架了,他叫方垚,他殺了人……”

肖展與陳康南對視了一眼——真正難啃的骨頭出現了。

“我幫他是為了報救命之恩,我沒想到這種人如此可怕……”關承復的話讓肖展后背一陣陣寒意升起,這家伙幾乎把所有的事都推到了方垚的身上,只承認自己用假身份證租果園的事。

“我把租金提前付了,不存在詐騙的問題。用個假身份證主要是避免一些不可預知的麻煩,這個我查過,最多也就拘留幾天罰點兒款吧?方垚知道我租了這個地方,說要借住幾天,人家救過我,這點兒事我能說不嗎?”

“之前有個姓林的來找過他,兩個人之間氣氛很不對勁,后來我無意間看到了尋人啟事,才知道那人失蹤了。我問過方垚,他支支吾吾的,受了傷也不肯去醫院,我就起了疑心。唉,當時就該報警的,我也是一時猶豫……”

老狐貍扮小綿羊,肖展感嘆。關承復的策略非常無恥,他要把最有力的證據變成羅生門,而自己目前掌握的線索,能夠證明關承復殺人的還真沒有。可以想象,在將來進入審判環節的時候,這一點非常麻煩。

“他那輛別克車在山上壞了,就打電話給我。他一直用的是173的號,我這才連夜去的……山上沒旅館,就搭帳篷住。半夜他接了個電話說公司有急事,第二天一早要趕回去,但那輛別克又必須在18日開去公墓。所以,他跟我商量,讓我留下修車,酬勞翻倍。我答應他最遲18日幫他把車送到公墓去,然后他借我的貨車下山回去處理事情。他早上6點就走了,我補了一會兒覺,中午開始修車。車的問題不算很大,到17日下午就差不多修好了。18點左右,我打電話給他,他說還要一天才能回來,要我等他。另外,他還要我幫他一個忙,見面詳說。所以,我又在帳篷里住了一天……”方垚頗為懊惱地咬牙,“我也感覺到有問題,就是自己太貪心了,圖他給的報酬高……又都是現金……那段時間生意確實不太好……”

“我重復一遍,6月份他到你的店里修了兩次車,去東翎山幫忙兩次,6月7日讓你去隔壁開市送貨一次,7月10日又幫他去了一趟開市運水果。而你上半年的監控和維修記錄就是那天丟的,在監控丟失之后,你只跟他聯系過一次,就是他向你求救這次?這一次他沒有給你轉賬,而是給你五萬元的現金?”

“對。那天我從公墓回去,他開著貨車比我先到,大概是中午1點的樣子。我吃了他泡的方便面就暈過去了,醒來的時候,手上腳上都捆著鐵鏈子,眼睛也給我蒙上了,”方垚面露恨色,“每隔三天才來一次,就放三個面包、三瓶水在我手邊,說不清什么時候就來給我打一針。我昏昏沉沉的,都沒辦法算時間……只是有一天醒來的時候,才發現繩子沒費多大勁兒就掙脫了。等我剛走出去就看見一男子拿著刀撲過來……我突然想起,你來找過那個人的監控錄像,那就是你們要抓的人啊……我只能拼命肉搏,他跟瘋了一樣。我真的沒辦法,但我不給他一刀,就只能是我死了……我知道你們不會相信我,那個時候只有我跟他……”

肖展不置可否:“你離開的時候,對方已經死了嗎?”

方垚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太害怕了,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我殺人了。”

“那你離開地下室后,又發生了什么?”

“我從他身上搜出五百元錢,然后沿著樓梯爬出去,發現是座爛尾的別墅,外面還停著我的那輛車,我馬上開走了。”

“車里有鑰匙?”

“對。就因為這個我越想越不對勁,怕車上還有什么貓兒膩,不敢再亂動。而且,油已經沒了,我只能把車找地方扔了……”

“那他16日開你的車下山后,你就一直杵在原地,沒去過其他地方?”

“沒有。”

“沒買吃的喝的?”

“剛好夠,所以沒買。”

“那兩天也沒有遇到其他什么人?”

“沒有。”

“那地方離公路有多遠?指出來。”肖展遞給方垚地圖,他指的位置讓肖展不由得嘆氣,關承復特意選了一處非常偏僻且遠離人煙的地方。

“那后來,你是怎么抓住關承復的?”

方垚急忙解釋:“是他又抓了我一次!就在你們找我父親之后,我就躲起來了。他也在找我,我不小心著了道,被他打暈了,關在他那個果園的地下室里,還用鐵鏈子鎖著我,用老辦法餓著我。我總不能等死吧,就想辦法掙脫手上的鏈條,把他安在地下室的監控也打碎了。做完這兩件事,我也沒力氣再做別的。腳上的鏈子弄不掉,他回來后又給我打了一針,還要活埋我……大概是那一針的劑量不夠,也可能是我產生了耐藥性,關鍵時候我醒了,那真的是最后一線生機……我贏了……我本來是想帶著他自首的,但他一直在那兒說我殺了人,最好的結果也是判無期,不如拿一筆錢去境外躲一陣子,還可以整了容再回來……我一時蒙了心……后面的事你們都知道了。”

“他身上的手機呢?”

“我沒找到。”

“地下室原來那個攝像頭呢?”

方垚繼續搖頭:“也沒找到。可能被他毀了吧!”

“你沒問他,他為什么害你?”

方垚苦笑:“他說是我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別人要我死,他也是被迫的。我這次要是不跑,說不定還會連累我爸……”

“真能扯!”陳康南簡直都要被氣笑了,“這姓關的到底有幾套方案啊?”

“但方垚的行為,很難判定是正當防衛啊……”黎靜憂心忡忡,“除非有第三人作證。”

“關承復是有可能在場的,”肖展沉吟片刻后說道,“畢竟是一個控制狂,他需要掌握足夠多的信息,才能安排下一步動作。不管怎么樣,讓關承復沒有辦法自圓其說,才能破了這局。小陳,你剛才那句話提醒我了,關承復是不可能只有一套方案的,方垚其實是一個意外。所以,在他偶遇方垚之前,肯定還有一套,只是那套方案后來被放棄了。”

陳康南眼神一亮:“也就是說,那套方案才是A計劃,很可能已經執行了一部分。他如果把重心都放在B計劃上,A計劃的一些漏洞就有可能沒來得及堵上。”

“如果被關承復選中的每一個人都有他的用處,那我想,我們可能漏掉了一個很重要的人物。”肖展緩緩地說道,“洗車店的那個小工,郭杰。”

“是6月初正式入職的,具體哪天……不記得了。”二十歲的郭杰既疑惑又忐忑地看著自己面前的警察,作為一個屢次因手腳不干凈進拘留所被“教育”的常客,他對警察已經形成了一種條件反射似的恐懼,“我沒偷過東西,不是被開除的啊,走的時候人家還給了我三個月工資補償……”

“他為什么要關店,跟你說了嗎?” 肖展問道。

“生意太差,那么偏,沒人來,又不做廣告,不虧才怪。早跟他說換個地段好的,他也不聽,”郭杰聳聳肩,“沒辦法。”

“那你不是白拿他幾千元工資,沒干什么活兒啊?”

“怎么叫白拿呀,看店不要費神啊?”郭杰辯解道,“我還幫他做其他事呢。”

“比如呢?”

“搬搬東西啊,送個貨啊,傳個話呀,跑個腿啊……多著呢。”

“有讓你幫他租過房子嗎?”肖展進入正題,“東郊那個農家院子,一個月五千元,是你自己租的,還是你幫他租的?”

“那個啊,哦,對,他讓我幫忙租的。”郭杰說道。

“院子是3月份就租了,那你在進洗車店之前就認識他了?”

“啊,對,”郭杰一臉尷尬,“他開店前不是要裝修嗎,2月份的時候吧,我在那兒做了幾天臨時工,他找我留了手機號,后來經常私下找我做點兒零工。”

“他說為什么用你的名字租院子了嗎?你又為什么同意幫他這個忙?”

“他說背著老婆搞點兒副業,又給的不少。這種小事,沒什么風險,有啥不能幫的?”

12

農家院里。

郭杰臉色煞白地看著一根根從花盆里取出的人骨和人體組織,腿一軟幾乎摔倒在地上,幸好被旁邊的陳康南一把拽住。

“他說是花肥,我真的不知道,怪不得那么臭,怪不得讓我租院子,讓我送……”郭杰后怕得聲音直發抖,“一共給了我兩萬元,我那時候還……還以為他是冤大頭呢!”

“他還讓你送過什么、見過什么人?好好想想,”肖展拿出一張霍曇英的照片,“這個人見過嗎?”

郭杰立刻就點頭:“嗯嗯,見過,霍先生嘛,關……那混蛋讓我給他送過兩次文件。”

“什么時候?什么地方?什么文件?”

“一次是今年4月中旬,具體哪天忘了,容市,西南證券公司大廳。一次是4月底,也是容市,送工商銀行的一個,高新區那邊。”郭杰努力回憶著,“文件是什么真不知道,都封了口的。”

好算計!肖展心里想,銀行和證券公司的監控錄像都會保存一年以上,關承復用這種最簡單的方式讓霍曇英和郭杰建立了一種難以辯駁的聯系,正如他對方垚所做的一樣。

“他最近聯系過你嗎?有沒有再讓你干其他什么事?”

“11月13日23點的時候打過一個電話給我,我睡死了就沒接到。等早上我打過去,他就一直沒接了。”郭杰查找著自己手機里的通話記錄,“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之前呢,還有嗎?”

“還有就是10月11日那天,對,那天他打過一個電話,說是需要我去東翎山那邊,幫他清理一下他買的一個爛尾別墅,準備做個山間密室逃脫的項目,看看能不能把錢賺回來。一天給兩千,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又沒聯系我了,我還打過電話想問問,他沒接。”

那是因為他找到了更合適的替罪羊。肖展恍然,爛尾別墅很可能就是蔡恒的那一個,若是關承復沒有偶遇林劼郅而中途改變計劃,那么死在別墅的人就恐怕是郭杰了。

13

“死者,女性,年齡二十九歲……已經確認就是馬迪娜。她的女兒在半歲時被人拐走,一直在找,所以庫里有她的基因數據,另外,在死者殘缺衣物上找到的第二個人的血跡是霍曇英的。這些花盆是郭杰按照關承復的要求,從楓葉林那邊運過來的,花盆的土質成分可以說明,她最初是被埋在楓葉林。”肖展掃視著會議室里的每一個人,“你們怎么看?”

“關承復殺了馬迪娜,把尸體先埋在楓葉林,倒上霍曇英的血后故意栽贓。之所以把尸體轉移到農家院里,也是想嫁禍給郭杰那個傻小子。之前他不是讓郭杰跟霍曇英見過好幾次面嘛,是想制造他們是同謀的假象吧?”陳康南說道,“但這個計劃還是有不少漏洞,所以,一旦遇到了更好的栽贓對象,就馬上中止了。”

“對,寇劍的尸體上不也有霍曇英的血嗎?應該是關承復那天正巧遇上了埋尸的林劼郅,所以臨時起意把他也拖下水。他先扎破林劼郅的車胎,迫使他不得不在附近尋找修車點,那就只有方垚的店啊。趁著這個時候,他把寇劍的尸體挖出來重埋,再倒上霍曇英的血,這樣就讓林劼郅、方垚跟霍曇英建立了一種很難撇得清的關系。另外,他一再讓方垚去東翎山,也是在制造這種錯覺,而把林劼郅加進來的話,他的計劃就更嚴絲合縫了,畢竟,林劼郅是個現成的殺人犯啊。”黎靜說道,“假如霍曇英一直都在關承復手上,那弄點兒他的血,豈不是輕而易舉?”

“是啊,我懷疑關承復早就從霍曇英口里知道蔡恒這個人,而且查到蔡恒有個別墅在東翎山,所以,才會把霍曇英的尸體也丟在東翎山。就算沒有遇到林劼郅,他也是要誆方垚上山的。林劼郅現在是死無對證,”陳康南說道,“關承復這家伙太陰了,要從他嘴里撬出實話來,太難了。”

“那就從別處撬。黎靜,你再跟邱一葎談一談,”肖展分析道,“假如霍曇英一直在敲詐關承復,那他手里肯定有證據。我的推測是,像馬迪娜這種特殊用途的棋子,身邊一定配有某些特別定制的、不容易被人發現的錄音錄像設備。關承復有可能遺漏了這種設備,卻被后來去找馬迪娜的霍曇英拿到了。”

“邱一葎也可能有類似的設備,還有吳芳珍!”黎靜恍然,“關承復殺了霍曇英,自以為東西到手了,但如果有錄音錄像設備,不排除有備份。以霍曇英的性格,不可能沒備份。”

“他的目標是原件,”肖展說道,“只要拿到原件然后毀掉,霍曇英又死無對證……在法庭上,拷貝件的證明力是會受到質疑的。”

“糟了!”黎靜整張臉都皺起來了,“發生自燃的那輛車,假如車子的發動機和配件是從霍曇英那輛別克上拆下來的,那證據是不是燒光了?”

“那就沒辦法了。眼下只能找到新的錄音原件作為直接證據。黎靜,主攻邱一葎和吳芳珍;剩下的人,全力查找與霍曇英定制這類物品有關的作坊。”

“出去的話,鋼筆、鑰匙扣、項鏈墜子都有……有些地方要求把包包和手機都沒收,”邱一葎漲紅了臉,“一般不會往家帶,除非別人主動找上門來。有一款冰箱貼,這種東西做得比較多……”

“是這種嗎?”黎靜向她展示了一個城堡樣式的凸面冰箱貼,這是從吳芳珍那里拿到的,里面有微型攝像頭。

“對,就是這個。”

“你有沒有看到他特別保管過此類東西?”

“有一個,收在他爸爸在容復路租的那套房子里,我記得年初的時候——”邱一葎忽然反應過來了,“是不是除了我之外,還有別的人為他做這些事?比如女人?”

黎靜很理解她此時的心情,打起了話術太極:“據你所知,有嗎?”

邱一葎的眼睛頓時紅了:“我真是個傻子!對吧?”

這問題沒法回答,黎靜只能轉移話題:“霍曇英還會把重要的東西藏在哪兒?他要是也想給別人錄音錄像的話,都會用什么設備?”

“辦公室里有幾個小擺件是定制的,”邱一葎要來紙筆寫下清單,接著說道,“車里也有一些,掛件、水杯架……嗯,他之前賣掉的那個奔馳車椅也是定制的,里面有個可以手機遙控的錄音設備,但要拆開才能拿得到。”

“什么時候賣的?”黎靜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靜,小心地問道。

“3月中旬。當時急著用錢,”邱一葎說道,“我們留了買家的信息,他說過,以后有機會還要買回來的。”

10月12日凌晨1點13分,一個蒙面男子偷偷摸摸地離開霍常租住的電梯公寓房,此人身高、體型與關承復十分相似。

正如肖展推測的,江洋的行為實際上是個煙幕彈,真正重要的東西在那之前就已經到某人手里了。

“那件東西他不可能讓別人去拿!他手上沒拿東西,所以那玩意尺寸不會很大,應該可以放進衣服口袋。霍常這段時間沒有去過公寓,所以沒有察覺東西被偷,”肖展指著屏幕上的蒙面男,“這家伙之所以再雇江洋去偷欠條,就是要讓我們把注意力轉移到欠條的主人身上。”

“真是機關算盡。”黎靜抱住胳膊,覺得全身發冷。

“快了。”肖展說道,“天網恢恢。”

幾天后,奔馳車椅被找到并打開,藏在海綿墊里的兩個黑色布包露了出來。除了邱一葎提到的遙控錄音筆,還有一個不銹鋼的衣柜合頁——里面藏有微型紐扣錄音機,正是霍曇英提前定制的一款產品。

遙控錄音筆里錄下了霍曇英敲詐關承復的對話,而微型紐扣錄音機里記錄了馬迪娜死前的部分情景:關承復拿出馬迪娜偷竊方案的證據逼后者就范,馬迪娜只好說出主使者霍曇英的名字,仍遭到關承復的毆打。馬迪娜不斷地求對方饒命,說自己是為了尋找親生女兒才用這種方法賺快錢。但關承復顯然沒有半分憐香惜玉之心,很快,馬迪娜的聲音便徹底消失了。

兩段錄音互為佐證,再加上這些日子以來查到的一系列證據,可以推斷,是關承復謀殺了馬迪娜。但錄音不同于錄像,馬迪娜的聲音消失并不能直接證明她就死了。

機關算盡遇到老奸巨猾,肖展冷笑,一個輸了陣,一個輸了命。

14

肖展選中了一個可以藏身、視線又不受阻礙的位置,蹲下來,仔細觀察不遠處的廢棄別墅。借著院子中的車燈,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別墅大門出口的情況。

一個籠子,兩只獸。

關承復是有偏好的,因為他把錢和刀都給了林劼郅。但出來的人卻是方垚,于是只能執行另一個計劃。肖展走進別墅大門,沿著地下室的樓梯往下,靠左的墻面上有一個血手印,是林劼郅的。

林劼郅的尸體是在地下室的樓梯邊發現的,尸身上有多處傷,一部分是與方垚搏斗的時候留下的——與方垚的敘述部分對得上號,但是方垚所描述的打斗地點并不包括樓梯,而林劼郅右臂和左小腿的骨折分明是從樓梯摔下導致。此外,他的身上還有一些舊傷,比如后腦處的血腫、手腕兒腳腕兒處的瘀痕以及胳膊上的針眼兒,都說明他和方垚一樣,在打斗前被人囚禁過一段時間……

肖展觀察著地下室的布局,左邊一個房間,右邊盡頭處是五六級臺階,通往地下車庫。之前同事來搜查取證時,發現這兩處都有囚禁過人的痕跡。

方垚也受了傷,按理,樓梯到大門這段路是應該留下血跡的,但為什么此處既沒有血跡,也沒有腳印呢?除非被人精心打理過,而且,得有事先準備好的清理工具和清潔劑。

肖展想象著,方垚刺向林劼郅的最后一刀極有可能并不致命,恢復意識的林劼郅曾試圖離開。不幸的是,他扶著墻往上走時,遇到了前來查看情況的關承復,被他推下樓甚至補了刀。接著,關承復清理了所有可能暴露他來過此處的痕跡,包括腳印。

可惜的是,沒有證據,也沒有證人。

不管怎樣,在這個計劃里,包慧必須死——她不認識霍曇英,也知道林劼郅不認識霍曇英,同時清楚寇劍的死與霍曇英無關……更何況,還可以把包慧的死嫁禍給方垚,再制造出林劼郅與方垚搏斗的假象,讓警方將他們作為目標。可以推測,林劼郅是在購買捷達車后遭到軟禁的,包慧與林劼郅的關系也是那時候被關承復知曉的。同時,他也知道了包慧的新號碼,利用這一點制造邱一葎和包慧的見面……那天開著捷達車下山的人不是林劼郅,霍曇英和包慧被殺的時候,林劼郅與方垚都被關在這里,玉米地里的搏斗現場是關承復一個人自導自演出來的。

這需要精準的計算,要消耗大量的時間,得有足夠的體力作支撐——怪不得要健身呢,肖展冷笑。但動作越多,留下的痕跡也會越多;花費時間越多,意外的概率也就會越多——意外這種東西,是沒有辦法計算或收買的。

假如林劼郅在這里殺了方垚,那就不會有人知道真正使用173號碼的人是關承復了;假如警方認為林劼郅一直在使用173的號碼,那就很容易認定,一直以來是方垚在與林劼郅合謀,因此,方垚打贏林劼郅對關承復來說是一個意外。關承復故意將快沒油的貨車放在門口,原本是為了便于追蹤,卻讓方垚擺脫了一段時間的控制……方垚下山來到市集,找了家餐館吃飯,又借電話打給養老院的父親……可以推測,關承復當時也在附近——他能再次抓住方垚,就必然掌握了方垚的行蹤。

方垚再次落入魔掌,被關進果林小屋的地下室,之所以沒被殺掉,是因為警察查得緊。林劼郅剛死,方垚也被殺的話,警察一定起疑心,所以,這個完美主義者必然要給方垚選擇一個更加完美的死亡方式及死亡時機,以便自己能夠完美脫身——正如他對霍曇英所做的一樣。按照這個思路推測,11月13日晚上他打電話找郭杰的動機……假如他成功了……肖展再次感到一陣難以描述的寒意。

可惜的是,能夠證明方垚被囚禁的那個攝像頭和關承復的手機還沒有找到,多半是被毀掉了。可事發突然,關承復著急到果園里處理掉方垚,那應該也是在果園里處理手機和攝像頭的吧?肖展想起果園里有一口灌溉井——如果只是把東西扔進了井里,那恢復數據也不是沒有可能。

“從井里找到的手機和攝像頭損壞比較嚴重,數據恢復有難度。為以防萬一,我們雙管齊下。”肖展說完,在大屏幕上展示了一張自己連夜畫出的行動足跡圖:紅色足跡代表關承復,藍色足跡代表方垚,黑色足跡則代表林劼郅。其中紅色的足跡數量最多,密密麻麻。

“要完成整個計劃,關承復的時間很緊,其中運霍曇英的尸體上山,把方垚和林劼郅關在同一個地方,以及后來把方垚關到果林的地下室,這些他都必須親自去做,”肖展指出幾個紅藍黑的交叉路線后,又說,“路程這么遠,又不可能用自己的車,就只剩下方垚那輛藍色貨車,以及果林里那輛銀色面包車。要做到掩人耳目又避免后患,除了套牌外,還得接力使用。我大致推算了一下,方垚加的那四十升油,就算面包車滿油,也遠遠不夠,所以,他肯定還在什么地方加過一次油!”

“也就是說,只要找到這個加油站的監控錄像,就可以讓關承復脫不了關系了,”陳康南高興起來,“太好了!”

肖展又在地圖上指出一處足跡,分析道:“10月18日凌晨1點,方垚的藍色貨車上東翎山的錄像證據是有的,但為什么我們找不到這輛車下山的證據?我覺得可能是這樣,關承復16日開著方垚的貨車下山前,先在一個避開方垚和監控的地方換了其他號牌,再走小路,最后回到他租的那片果林。18日他殺死霍曇英后,在運尸上山的途中換上方垚那輛貨車車牌上山,接著到預定地點拋尸。這樣,他就可以控制局面,讓我們只看到他想讓我們看到的東西。但這個世界畢竟不是他編的程序,不會處處如他所愿。他停車換牌的時間段,雖然上下山的人很少,但不至于絕對沒有。我們辛苦一點兒,再做一次大排查,找出這兩個時間段上下山的車輛,說不定會被別人的行車記錄儀拍到,這就是關承復不可能控制的意外。另外,這一年來,他必然經過反復的調查、踩點、訓練,不然不可能完成這個計劃。所以,只要我們找出他不斷經過這些地點的證據,他就沒有辦法解釋所有的行為。我們找到的證據越多,就可以讓無辜者受到的傷害越少。一定要讓關承復知道,什么叫天網恢恢!”

關承復還在滔滔不絕,每一句話都像是精心設計的。

“我的錢都已經還清了,還有什么必要殺人呢?為了錢殺人就沒有必要再給錢了吧……我之前真不知道方垚認識霍曇英,都是他這次綁架我后說出來的。他以前幫霍曇英做過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還幫他改車躲過監控,沒想到,那家伙特別狠,居然要殺他滅口。姓林的以前也是霍曇英的人,因為摳門不肯拿錢,所以反水了。哦,對了,他們好像還有個同伙替霍曇英殺過什么人,好像是一個知道霍曇英很多秘密的女人,就因為這事一直被控制住脫不了身。反正就他們仨合起伙來把霍曇英給綁架的,沒錢了,警察又查得緊,他們就干脆把他殺了。姓林的本來還想要殺方垚,卻被方垚反殺了……方垚這個人看起來老實,實際上是個撒謊精,肯定是怎么有利怎么說。你們看我被他騙的,差點兒連命都沒了。要不是他以為我死定了,肯定不會跟我說這么多……你們趕緊去查他那個同伙,找到他就什么事都清楚了……”

但是,一個不存在的人,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沒有天生的罪犯,但確實有天生的毒蛇。

幸而所有的努力沒有白費:攝像頭里的數據已經恢復了一部分,足以證明方垚曾經被關承復囚禁在果林地下室。另外,還有兩個過路車的行車記錄儀拍下了10月18日凌晨關承復從方垚的貨車上下來的情景……足以推翻關承復給自己找的不在場證據。

“你還記得自己上一次說真話是什么時候嗎?”肖展問道。

“當然,就是現在。”關承復愣了幾秒鐘,仍舊嘴硬。

“人不可能不說謊,但一個人如果靠謊言活一輩子,那這輩子就永遠不可能幸福。”

這次,關承復的嘴終于安靜了,眼窩子似乎更深,也更冷。

審判終于結束。沒有任何懸念,在法庭上一敗涂地的人是關承復。

他的律師很厲害,可是再厲害的律師,也只能在鐵證與事實面前鞠躬行禮。

法庭,是給事實以尊嚴的地方。無期徒刑,是關承復應該為自己行為所付出的代價,也是他為踐踏、藐視法律所付出的代價。

再過一陣子,方垚的案子也該判了。開庭前,肖展去看過他一次,聽說律師認為勝訴的可能性比較大。方垚和方益知非常感謝肖展,尤其是他幫著方垚懸崖勒馬的那些努力,若沒有那最后一次落子的選擇,希望就是他們永遠都買不起的奢侈品了。

肖展知道,經歷了這一切后,方垚會變得更加謹慎,希望他也會變得更加強壯,更懂得保護自己;在以后的人生里,多遇到一些陽光,一些善意。

責任編輯/謝昕丹

插圖/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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