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家、書法家馬識途先生與楚雄的一段緣分,多少有些傳奇性。
1989年,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山狗吠月》由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發行。如果沒有記錯,此書是楚雄州業余作者(楚雄州至今沒有專職作家)的第一部公開出版的文學類書,還是省外著名出版社出版,其積極意義用現今一個新詞來表達就是“出圈”。當時,州委宣傳部和州文聯對這本書的出版相當重視,給了最大的支持和有些拔高的鼓勵。薄薄一本小書,定價1.95元,印數6000冊,記得當時我的月薪是48元,這個價碼還是讓比我更拮據的文學愛好者望而卻步。
此書是一套叢書中的一種,叫“處女書系”,是四川省作協為四川文學青年出版的第一套文學作品。我這位“處女”當年42歲,“老黃花”也不準確,我有一雙女兒分別在上初中和高中。更讓我羞愧的是,這套叢書是為四川文學青年而出,隔山隔水我已在云南安家,名不正言不順,有些羞愧。這次機緣,可以說改變了我的人生高度,使我有了往前再走一段的野心。原因無他:此書所收的29篇散文,被轉載和編入選本的有7篇,而且都是很牛氣的選本和刊物。更讓我想不到的是,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發行的《中國現當代散文研究》(北京大學著名教授佘樹森著)給了我這樣一段評語“黃曉萍藝術感覺靈妙而余味悠然,富有個性的追求如實如夢、似真似幻,縹縹緲緲空空靈靈,奇妙如童話般美麗”。
當時我那些散文,在楚雄被當成錯誤百出、語法不通的搗胡亂說,在個別高手中成為笑談,還有批判文章寄來《金沙江文藝》編輯部,羞死先人,是芮增瑞老師保護了我文風“怪”和“峭”的個性;是眾多散文評論大家認可了我的野路子,認為不按常理作文也是文風之一種,麻辣味加蠻性,也是獨特的審美。我是寫小說進到州文聯的,得此認可,很長一段時間我鼓勁寫散文,后來在文學界被多次提及的,還是我的散文。《山狗吠月》還榮獲省級文學獎一等獎,1000元獎金,在當年相當于我兩年的工資,領到獎金我數來數去,像極了巴爾扎克筆下的那位守財奴葛朗臺。當時無百元鈔,1000元是有些分量的。
一切成果,或者說一切榮譽,來自我至今未曾謀面過的著名作家、書法家的馬識途先生。起因,緣起一次滇西筆會。
滇西八地州筆會始于哪一年,我記不太清楚。八地州都很重視這樣的文人集會,輪流做東。主角是八地州的業余作者,貴賓卻是來自全國各地的大手筆們。大手筆們都很忙,文債太多,一般情況不太請得到場。但如果是滇西文學活動,大都會撥冗前往,他們愛山愛水愛民俗。滇西有云南7種“直過民族”,風俗習慣保持著初民與天地萬物共生存的原鄉,文明和文化賦予歲月,又不讓你輕易斷代歲月的經緯,于文學藝術太有吸引力。貼著山山水水,隨手寫來燦然滿篇太陽花,美得讓人心醉。州文聯對我,經費再緊也網開一面,凡滇西筆會都讓我參加。滇西山高路遙,每到一地我打過路車主意,省車費卻費時間,走一段歇一段,有一次還被貨車司機“幽了一默”,把我放在山頭雞毛店,連夜走了。
1985年的滇西筆會選在德宏瑞麗。孔雀振羽累不收的四月,瑰麗芬芳綠濃紅肥四月,國境線上的瑞麗繁花綻放:改革開放的潮、異國情調的浪、潑水節的歡,既養眼又刺激,陌生中的快樂,物質的和精神的都是內地少見的鮮美。
我是遲到者,弄不清那次筆會來多少貴賓。記得北京一群中有《十月》的編輯駱一禾。筆會結束后,一禾老師在昆明還有公干,沒有在德宏乘飛機返京,而是和我同路乘長途汽車到昆,路過楚雄時還在我家住過一宿。北京來的其他貴客,我一個也不認識。
筆會中的省外貴客,人數最多的是成都一群。原因很人情:德宏州文聯主席是川人張承源;瑞麗的掌門人是川人劉鴻渝,兩人都是川大畢業,謝師和助力兩場麥子一場打,來的人自然多。那群成都貴客多是詩人和資深編輯,年歲在天命和花甲之間,70余人的筆會就數他們最活躍。他們的“脫口秀”都有蘇東坡味。詩酒趁年華,隨心而活;每餐都來點小酒,半醉半醒中出口多是贊詞“故鄉無此好湖山”類。蜀中人崇仰蘇東坡,理所當然。我人微言輕,一般不開口。知我老家在重慶,邀我參加他們的龍門陣,鼓勵我說:“女娃子,你啷個不開腔說幾句嘛?”我說不出來,怕放黃腔。這群成都文學前輩都叫我女娃子,至于我姓甚名誰,恐怕只有與我娘同齡的女詩人王爾碑記得。她給我留了地址,許我后會有期。
那次筆會《孔雀》雜志出了專號,我的一題《邊城瑞麗》出了風頭。成都前輩曾伯賢來信說:“專號里最有味的是你那一篇瑞麗風情。女娃子,我們對不起你,在瑞麗沒多和你交談。來成都補起。”后,北京李姓編輯寫信來,表揚語比曾前輩還要直白,并和我約稿。北京來的多是國家級報刊的編輯,我仰如泰山北斗,當時沒敢近前。
4年之后,我有機會去西北大學當老童生,每年都要往返成都幾次。家境不寬,從昆明坐火車硬座到成都一天一夜,腰酸背痛,狼狽不堪。于人地生疏的我而言,那群成都詩人便成了我的依賴,投宿王爾碑前輩家,打擾三五日他們才讓我去西安。王爾碑一生無出,母性大發的她拿我當女兒看待,邀來參加那次筆會的前輩們陪我泡茶館,他們還是叫我女娃子。這群人的聚會太有魏晉名士風度:隨意、信口、旁若無人,煙茶錢各付各的。風雅而前衛,比年輕人還鬧騰。
也就是在這種場合,他們幾次提到四川省作協要為本省文學青年出一套處女書系,并鼓勵我一試。
凡寫作者,誰不愿意有本專著?我暫時還不敢有此非分之想,那道門檻太高:一審、二審、三審,我經不起審;缺少相應的指導,別去招那風險,何況我的寫作路子太偏,如果出書后初始銷量為零,情何以堪?
其實,我隨身就帶有散章,那是為寫畢業論文準備的材料。
我搖頭說不行不行,我供職于云南省楚雄州文聯,不符合他們的要求。
熱心的前輩們為我扎起(四川方言),請來具體操作的王敦賢,讓他去說服老板——他們叫當時的四川省作協領導馬識途先生為“老板”,風趣幽默中有股濃濃的人性味。重慶那時還沒有直轄,前輩們給王敦賢出點子,我是重慶人,嫁出去的女娃子,娘家也有照看的責任。
怎么運作的我不知道,3個月之后,出版社通知我去成都校清樣,我的作品真的進處女書系了!據說此事是馬識途先生拍的板。馬識途前輩我不認識,但讀過他的《清江壯歌》。這部長篇小說,我以為是《紅巖》的序幕,書中寫的鄂西北與川東北山水相連,都是革命老區,無數革命者為實現信仰出生入死,英勇獻身。馬識途出生的忠縣,在重慶下水一段,我們是同鄉。馬識途先生的文章讀來方言如珠。我不曾經歷過上世紀40年代社會萬象,吸引我的一半是人間煙火,一半是干人(四川方言,指窮苦大眾)們支持中國共產黨的種種自覺,情節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這本書是我的精神伙伴,伴我度過那段艱難的歲月。至于馬識途其人是民是官,我半點不知。想不到20年之后的20世紀80年代末,身居高位的識途老馬,會牽著我這只吠月的山狗邁進文壇,奇談、奇事、奇緣。
書成之后,時任楚雄州委宣傳部部長馬榮春同志和州文聯主席芮增瑞同志比我本人還激動,原因在于馬識途先生寫的那題情深意長、真誠尖銳的序言——雪里送炭。二位領導八方奔走,讓州新華書店進了2000冊書。州新華書店時任經理王懷高立刻安排并將書分發至各個分店。一時間,吠月的山狗在山區讀者中產生反響,跟著叫幾聲的不是少數。年前,青年評論家楊榮昌還發來他的高中語文老師30年后重讀《山狗吠月》的感嘆。我不會用手機,對那位讀者說聲謝謝都沒有辦到。為一位業余作者推銷2000冊書,州新華書店僅此一次,王懷高經理當時的壓力可想而知。
1998年寒冬,成都的文學前輩建議我帶點云南老樹茶登門謝謝這位推我一把的馬識途大先生。我平生最怕見高官,覺得自己不算老幾,大恩不言謝,努力習作可能是對前輩最好的報答。馬老的書我倒是見一本讀一本,特別崇敬他形象生動、靈活幽默的民間敘事;壯懷激烈、憂國憂民的革命精魂。那部由馬老的小說改編的電影《讓子彈飛》,我不止一次去接“飛彈”,很是崇拜。
雪里送炭的,還有一位熱心人叫王敦賢。可憐可敬這位寫散文和詩的巴山秀才,為這套20來位作者的第一本書,川東川北川西,一家一家企業去化緣,虧本買賣出版社也經不起幾遭,何況那時已進入市場經濟時代,我拉不來贊助,也寫不來企業廣告,只有拜托王氏敦賢兄去找經費,謝了謝了謝了!
時至今日,我沒讓馬老失望,如他在序言中的寄語一樣:“將第一本書作為艱難萬里長征的出發點,書一本本出下去,走到創作的佳境。”
我想,是應該登門拜訪恩師了。如恩師在慶祝110歲生日說的那樣:“親戚朋友一起來熱鬧,打拼伙,湊份子,辦生日酒——干杯。”這是馬老在今年1月31日生日前定下的祝壽規矩,再次讓我見識了馬老幽默中的真性情。75天之后的3月28日,110歲的馬老走完他流光溢彩的歲月,在悠長歲月的高原之上去攀登高峰,那高峰是摸天嶺嗎?
馬老,我始終無勇氣去叩您的書齋,為我作序的提攜、賜我前行勇氣的大恩,怎么表達都顯得矯情。110歲高齡、86年黨齡的革命作家,在我國文壇坐標上,很少。我必終生懷念,發自肺腑。
責任編輯:余繼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