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園無恙（組詩）

梁小蘭

群馬

我把那些馬放在一起

它們彼此多么不相干

木質的、陶質的、鐵質的、銅質的、樹脂的……

白色的、紅色的、黑色的、青色的、綠色的……

馱著猴子的，馱著金元寶的，馱著“囍”字馬鞍子的……

而它們的造型卻又多么相像

大多數是肥胖的，而不是肥碩

大多數是低頭的，而不是抬頭

大多數蜷起腿，而沒有揚起蹄子

大多數是沉默的，而不是嘶鳴

大多數具有裝飾性，而沒有野性

……

無非是大和小的不同，無非是高和矮的不同

無非是材質、釉色的不同

我感嘆造型師為何都如此相似

或者說在互相抄襲，而

誰抄襲了誰已無從考證

那些馬彼此不言語，好像各自在想心事

我反復把它們擺放得不一樣

我很想讓它們有不一樣的聲勢

總是覺得俗不可耐

總是想有所作為

一上午，我都在給它們排兵布陣

一上午，它們默不作聲

聽憑我的擺弄

明亮的光照耀著草坪

那兩個工人，一個蹲著，另一個也蹲著

他們手里各自拿著一個角磨機

插線板上的電線，長長的，像一條黑蛇，從草坪

蜿蜒通向一間小屋

不一會兒，空中響起了噪聲，粗糙，尖利

灰塵四處蔓延

我此刻倒欣賞起那樂聲，有特殊的旋律，有固定的音高

證明著工人細致而精微的勞作

木棧道被清理得潔凈，平整

待會兒他們還將給它刷上木蠟油

工人的胳膊來回移動著，間隙

他們也會停下來，仔細察看什么

沉默的瞬間，幾只灰喜鵲飛走了

不一會兒，“咝咝”的聲音又響起

像彈跳的音樂

安慰著陽光和

飛舞的蝴蝶

孤獨的長尾鳥在天空邊飛邊叫

它飛往哪里呢？

那飛翔悠閑而不急促

它鳴叫什么呢？

那聲音清脆響亮

我想追蹤它，可是趕不上它的速度

一個神秘的過客，它逐漸飛離我的視線

遠望天空，我想象一只鳥逡巡我的思想

它落下的鳴聲堆砌成孤單的身影

不再回來了

我無法預測它的命運

一整天，我想著那天空，那只鳥

它鳴叫

不斷地鳴叫

鳥鳴聲聲

還有什么比聽到鳥鳴心情愉悅的？

當斑鳩和布谷鳥此起彼伏地叫

我從遠處聽著

我在想

它們歌唱什么？憂傷什么？秘密地說著什么？

帶著鳥鳴，我穿過童年、少年、中年

等我老了，我還是會想起那些鳥、那些鳥鳴

我愛著鳥愛著的湖水

我愛著鳥愛著的樹林

我愛著鳥愛著的田野

黑夜來臨

我也愛著鳥愛著的星空

故園

一切都已改變，一切還曾相似

喜鵲也懂得處世之道，見了人飛起來

不見人就從樹上溜下來

濕地的水又溢出來，草長得迅猛

蟲鳴聲從深草處傳來

幾只烏鴉還是習慣蹲在枯樹枝上孤獨地叫

飛鴿躲來躲去還是沒有躲過獵隼的追捕

來歷不明的毛腿沙雞在荒草間覓食，時不時

展露一下拙劣的飛翔技術

赤麻鴨留戀在蘆葦蕩

樹上的鳥巢有些被風吹散了架，繼而

被遺棄在廣袤的天空下

從城里回來，我還是喜歡四處轉轉

怎么能不聽聽那些鳥鳴？怎么能不追憶

草原馬場馬的身影？

雪下起來時，我

還是看到成群成群的寒鴉拍打著夕陽

故園無恙

我的心像山河一樣遼闊

見證

在草原

我所見證過的殘忍是：

一只灰背隼捉到一只云雀，站到樹枝上

把鳥的毛一點點兒撕扯掉

我所見證過的幸福是：

一只蓑羽鶴領著幾只小鶴在草原深處

悠閑地走

所有的邂逅

可能是一次災難或是一種恩賜

命運把樹枝、荒草、瓦礫捧到眼前

既不能放棄，也不能不假思索地接受

誰也不能指責生活涌起的喧囂

同情與憎恨一場反抗與廝殺，顯得幼稚

死亡始終被放置在石頭或陰影中

最不想被觸及。然而

也不能躲避

當一群鳥繞著黃昏鳴叫，我知道

我們有同它們一樣的渴望：

天藍、草綠、水清，被媽媽愛

敘述者

直接的敘述顯得缺乏技巧

直接進入某件事物顯得唐突

在我試圖走向馬場，走向灘涂，走向草原

走向天空的時候

一種矛盾、復雜的心理始終不能擺脫

我是否應該踏入這片土地？

那些斑鳩、云雀、青腳鷸、大鵟……

它們對我是無視、歡迎還是充滿敵意？

雖然，我始終相信自己是一個旁觀者

是以匍匐之姿完成某些行為的

不過，當一只綠頭鴨驚慌失措地從蘆葦蕩中飛起

我還是無法平息心中的懊悔之意

不必要說得太多

我無法為自己找到更好的說辭

傍晚，我還是為聽到灰椋鳥在矮城墻上的叫聲

而竊喜

鳥巢

當看到那些鳥巢，我還是有種無言的激動

那些由樹枝建造而成的建筑，說不上美

就是有一種莊嚴感，令人敬畏，感覺溫暖

是鄉村生命力的體現

我見到過各種風格的鳥巢

一層兩層的，三層四層的，還有更高的鳥巢

獨立在茫茫曠野的大樹之上

難以想象，鳥們在建筑鳥巢的時候

耗費了多少氣力

而懷孕的小鳥誕生生命時，無一不是

懷著偉大母親般的快樂

永不能停止猜測、想象

鳥兒們的生活也如我們一樣

平淡而有些許的離奇遭遇

恐怕早已習慣了某些打擾

當它們懷著膽怯的心

靠近你，靠近一顆米粒

我們也懷著一顆感恩的心

感恩它們給我們帶來的快樂

彼此是那么重要

在生活中，在生命中

白鶴在落日前起舞

那只白鶴在落日前起舞

太美好了，這畫面

好久我還沉迷于這種喜悅

當然，我也有過別的喜悅

比如聽踩在積雪上喳喳聲的喜悅

比如看一朵桃花在樹枝上搖晃的喜悅

比如凝視綠頭鴨在水中劃行的喜悅

但是，沒有一種喜悅比得上

白鶴在落日前起舞

這樣遼闊，這樣溫馨

這樣散發著光芒

落日在湖水上燃燒，白鶴拍打著翅膀

我單腿下跪，像一個朝圣者

去捕捉那生命永恒的璀璨之景

未知之地

先是大雁、綠頭鴨

而后是灰鶴、白鷺

它們在河面上起飛、盤旋、離去

河水倒映著它們優雅的背影

秋日絢麗的色彩在河里互相滲透暈染

我在暗中偷窺：

它們以何種方式展示自身生命的成果

又以何種方式為命運解鎖

它們飛向哪里？浩渺時空

又有哪一個地方為它們騰出生存空間？

先是大雁、綠頭鴨，而后

是灰鶴、白鷺

它們飛向另一處未知之地

傍晚的石頭

坐在河邊，凝視

水中的云，消散，聚合

一只蜻蜓點過水后，漣漪

一圈圈輕柔鋪展

蘆葦像淑女，做出對鏡梳妝的姿勢

遠處的野鴨自在游弋

我感受到靜止的河，內部有燃燒的欲望

熄滅后的灰燼仍有余溫

風掠過頭頂

有煽動欲望的氣息，也

有阻止欲望的尖刀

我抬頭看那落日，竟然

像一塊兒石頭

一再壓低地平線

遠望

閉目，屏息，凝神。試圖脫離一切事物

忘記所依賴的

徒身走向遠山

寂靜千萬里

虛空千萬里

一些云朵正脫離天空，蝴蝶蘭花

正費力凋謝

群鳥發出悲鳴

在黃昏墜落人間之前，我能阻止什么？

此時，我空有佛陀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