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原風骨(組詩)

劍云

一只狗看門

一只狗看門

用一條鐵

拴在肋骨上

用一根肋骨鎖住柴門

你走了

關在柴門里的

一堆紅火

隨時都火燒著

游子的眉毛

那只狗，我就是

大地一瞥

大地上，栽樹的人死了

火化了

大樹站著

影子躺著

大地上，栽樹人的棺材活了

長出了木耳

影子站著

大樹躺著

大樹上雕刻著篆字：福與壽

在鄉村的遺址上笑臉燦爛

黃河燈盞

有一個詞

一喊就喊來了

黃河兩岸的燈盞

像蜜蜂一樣飛

在深夜

在春天的花潮里

聽濕地蘆葦白發的嘯吟

有一個詞

一喊就喊來了

黃河兩岸淚珠

燈盞一樣飛翔而來

一生的

兩世的明亮的淚水

就都回到家了

叫一聲黃河

白塔山上白塔下

叫一聲黃河

就掛滿了眼淚

濱河的路就亮了起來

為了這一生每滴眼淚

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一直沉默著

咬住那個詞活著

是的，黑夜里

最明亮的是眼淚

眼淚才是透明的家

家里住著燈

就像黃河之上的月亮里

住著我

而那個名字——只是傳說

老媽說的話……

天是個啥？

天就是個篩子

高興了

篩子眼里篩桃花

天是個啥？

天就是個篩子

不高興了

篩著篩著篩淚花

天是個啥？

天就是個篩子

想不開了

篩子眼里篩冰疙瘩

天是個啥？

天就是個篩子

想開了

篩子眼里篩雪花

——媽

天上誰在搖篩子？

天上篩子那么大！

媽說：太陽月亮兩邊拉……

篩子眼里掉娃娃

我娃落到炕上啦

雪地

前夜一場雪

蓋住了大地

昨夜又在繼續

今早，莊子四周的麻雀

都從崖背的樹上

往屋子的高窗、門檻里飛

窯洞墻上掛著的

蒸饃的凈底子上

落了圈麻雀

啄著熬粥粘上的谷米

媽，抬頭望了望天

皺眉說，看來一時半刻停不了了

麻雀嘴短

土都吃不到了

“我掃院

你掃崖背

你爸掃場

一人掃一片炕大的地方”

媽站在空地中間揚撒著黃米

一群又一群麻雀

飛向媽

一群一群雪花飛向

高原上厚雪豐盈的大地

那一年冬天

菜湯都活命的歲月里

我家的喜鵲也肥、麻雀也胖

喜鵲

回到家鄉

睡在瓦房里

卻再也沒有傍晚燒炕的炊煙了

沒有母親的邊捅火邊咳嗽

沒有麥草的火光照亮她的白發

打從母親走了之后

故鄉的炕一年熱不了幾次

即就是熱了

也是神經一樣的電褥子

回到故鄉

拉出久久擱在柜子里的新被子

曬了一個下午棉絮

把我和妻子兩人套到里面

躺到土炕上，可炕熱房冷啊

就像兩個寒鳥……

開始總會牙齒打顫身體發抖

我們就開始說我們的孩子

兩個人爬到一個枕頭上

看我們的孩子發來的微信

看老槐樹的喜鵲窩上的老星星

看著看著電褥子就慢慢熱嘍

唉，沒有雞叫，天就亮了，早不養雞了

沒有喜鵲叫，喜鵲窩空了好多年了

回老家

隴上無雪

我家墻角獨有一方

像老媽遺留的白手絹

等我回來

心就這樣，回來了

像柿子一樣

由綠變紅了

由澀變甜了

由硬變軟了

喜鵲看我回來

從鄰居家飛回大槐樹上

歡迎了

我想喂鳥

滿屋子找不到

一把谷子

老鼠窩里有一些玉米

聽夜

以前瞌睡了，倒頭就睡

連做夢都是夢見睡覺

現在睡著了，還在夢里忙乎

好像總有什么事情需要操心

以前在雞叫之后醒來

現在在雞叫之前醒來

突然想起母親

總在半夜醒來壓炕洞里的火

她會在院子里站一會兒

聽墻外有沒有人的腳步

有沒有狐貍的腳步

從崖畔雞窩上走過？

那一刻樹葉落下

喜鵲咳嗽老鼠逃走

她會說，娃快把被子蓋好

別讓星星看見你的被窩

這個時候溝邊的貓頭鷹

如果叫了她會嘆息一聲

說不知誰家的老人就要走了

如果是爸爸起夜，媽媽就會喊——

你聽聽夜

聽……夜？我突然想起這個詞

父親給牲口添草，給高樓點燈

打幾下狗，讓狗半夜醒來叫幾聲

為了自留地里一點蔬菜

為了雞狗豬羊牛不被賊偷

鄉下的老父老母每晚都要聽夜

聽他的兒孫回家的腳步……

炕頭上的一排小頭都長大走了

年前開始曬疊起來太久的被子

此夜，我醒來，發現我自從母親走的那夜

就一直手攀著手抱在心口前睡覺

突然記起，聽夜后回到屋里

媽總要把我們放在心口的手撥下

突然意識到，現在我半夜醒來的時辰

就是父母聽夜的時分

該輪到我聽夜了

每晚聽母親回來的腳步

輪到我聽夜了，

聽見媽說

睡覺不要手捂在心口，

捂了心會魘住的，做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