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臨溪城南有條小巷,一出巷口便是繁華街市,其中卻鮮有人往來——據(jù)說,這條巷子里是屬于妖怪的坊市,尋常人進去便會再也出不來。
彼時春意正濃,小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紅衣姑娘撐著柄油紙傘,牽著個白衣小女孩自城郊而來,踏著青石板緩緩步入小巷內(nèi)。
小女孩活潑地踩著水花,直至小巷北數(shù)起的第三十三戶院門前。這戶的院門格外不同,僅懸掛著一扇紅簾,紅簾時不時被掀起,卻既無風(fēng)來也不見人影。
兩人在紅簾前站定,眨眼間便不見蹤影。
在她們消失后,隔著幾丈遠的破舊磚墻上悄然探出個小腦袋,兩只漆黑的眼眸猶豫不決地望著紅簾有些出神。
1
每月的初一、十五,是妖怪坊市趕集的日子。此刻,烏泱泱的妖怪堆里,燭已微正緊攥著長歌的手以免走散。長歌咬著串糖葫蘆四處張望。
“今日怎么不見賣春野的山妖?”逛過坊市大半地方卻仍沒尋到需要的東西,燭已微有些遺憾。她所說的春野是指春日里的各種新生野蔬,鮮嫩清爽,以此為餡兒做春卷或是餃子簡直是春日絕味。
長歌正因吃到一顆酸山楂而撇嘴,聞言眨巴著眼睛出主意:“前頭不是有狼妖在賣大骨頭?不如買些回去燉蘑菇湯,總不能白來一趟吧?”
“這主意不錯,昨日新收的那籃草菇淋足了春雨,正鮮肥,拿來燉湯再好不過。”燭已微思索片刻后答應(yīng)下來,“那還得去蕓香堂買些香料。”
“再買點兒麥芽熬糖?”一談到吃,長歌的小腦瓜兒總是運轉(zhuǎn)得飛快。
燭已微輕笑一聲,揉著長歌的腦袋同意了。
蕓香堂在坊市的西南角,沿途需穿過一條專營飲食的街道。街旁盡是酒樓食肆,各類妖怪來往聚餐好不熱鬧。長歌路過此街卻沒有之前閑逛時那般興致勃勃,她嗅著空氣中的各種味道,跟燭已微不時低語。
“誰家燉的魚頭湯啊,腥味這么重……誰煮紅燒肉把上色的糖汁都熬焦了?唔,那家炒的小時蔬一點兒都不新鮮……”
“你倒是會吃。”燭已微聽到她喋喋不休的評價,不由得笑道。
“誰讓掌柜做菜那么好,稍一比較,他們的問題便顯出來了。”長歌嘟囔著,還要說些什么便聽見前方傳來一陣“嘩啦”的清脆聲響,像是碗碟落地破裂的聲音,她的注意力即刻被吸引過去。
眼見長歌身形靈活地溜進成群妖怪中看熱鬧,燭已微只好也跟過去。
事情發(fā)生在蝶花樓前,這是妖怪坊市里最有名的點心鋪子,每日店門前都能排起長隊。此刻被眾多妖怪圍出的一方空地里,正站著個畏畏縮縮渾身臟兮兮的小姑娘和滿臉怒氣的店小二,置放貨物的木架被打翻,地上一片狼藉。
店小二揪著小姑娘的衣袖,大聲呵斥著:“你知道這些有多金貴嗎?這可是我們蝶花樓最新出的糕點——百花春,以四十九種初綻的花做餡兒,用上好的花蜜和面,掌柜的費盡心思捏出百種春花的精細模樣。好不容易才湊得這些,今日拿來給客人品鑒,現(xiàn)在全被你打翻了!”
“我……我賠你。”小姑娘被驚嚇住,低著頭小聲支吾道。
“整整一百朵百花春,一百兩銀子你賠得起嗎?”
“啊?!”這個價錢讓小姑娘大吃一驚,她望著地上的碎碟子、糕點粉末流出淚水,“這么……貴?”
“賠不起就在這里做工,做個十年百年總能還上!”店小二咄咄逼人道。
“嗯……”小姑娘本要答應(yīng)下來,卻忽地想起什么,開口試圖商量,“可我現(xiàn)在得找我阿爹……能不能等我找到后再來做工還錢?”
“那可不行,你跑了怎么辦?”店小二仍不肯放過她。
“可我真的……”小姑娘終于忍不住大哭起來,連話都說不清楚。一道清脆的聲音就在這時插了進來——
“你們這百花春真值那么多銀子?”
2
長歌站在旁邊厘清了來龍去脈,她打量著地上的糕點,毫不怯場地開口道:“做餡兒的花都不算難找,采摘也不精細,有的花瓣都蔫巴了;和面用的是刺荊花蜜,確實上好,但蒸出的糕點如此潔白細膩,想來也沒添多少;這捏出的百花模樣確實是用心精細,但也不值一兩銀子一朵吧?”
店小二聞言一愣,注意到對方不過是個小女孩后卻不由看輕,訓(xùn)斥道:“你懂什么?你還能做出這些不成?”
“我是做不出來,可我家掌柜能做啊,還能做得比你這好上百倍呢!”長歌邊說邊看向身旁的燭已微。
這下所有目光都落在了燭已微身上,不少妖怪都認出了她:“哎,這不是妖靈食肆的燭掌柜嗎?我有幸吃過她親手做的海棠酥,那味道可讓人念念不忘。”
“是啊是啊,可惜她那食肆開在荒郊野嶺,太難找了……”
燭已微坦然自若地攏攏衣袖,朝店小二道:“這小姑娘想來也不是故意打翻的,你就原諒她吧。這百花春我替你們再做一份,保準不比你們掌柜做得差。”
店小二還在猶豫,上空傳來的一道聲音已答應(yīng)下來:“能有勞燭掌柜出手,我蝶花樓實在有幸,自然是再好不過。”
這聲音來源于一個身著斑斕彩衣的女子。她身后生著雙蝶翼,輕盈飄然地從高樓振翅落下,這正是蝶花樓的掌柜花語蝶。
花語蝶親昵地挽住燭已微的手臂,說道:“論廚藝我是真的佩服燭掌柜,能讓你指點我做糕點實在幸運,小孩子不小心打翻糕點倒也算不上什么。”
燭已微淺淺一笑:“還請借廚房一用。”
水汽蒸騰著,廚房里白茫茫一片看不清人影,空氣中彌漫著的甜膩花蜜味被清爽的草木香調(diào)和,不由讓人多生出幾分食欲。
花語蝶始終圍在燭已微身邊,長歌不必幫忙,便和春意坐在廚房角落分糖葫蘆吃。春意便是那個打翻糕點的小姑娘。
“你一個人類小姑娘跑妖怪坊市來干什么?還把自己弄得臟兮兮的。咦,你身上怎么還沾著野獸的味道?你不會是被獸妖抓去,好不容易逃出來的吧?”長歌打量著春意,邊吃糖葫蘆邊嘰嘰喳喳地說話。
“不……其實我是跟著你們進來的。”春意怯怯地揉著衣角,摸出一縷黑色毛發(fā),“聽說妖怪都會來這里,我是來找我阿爹的。”
“啊?”長歌吃驚地看著她,“你爹是妖怪?”
提到這些,春意瞬間落下淚來:“我阿爹不是妖怪,他肯定是生病了才會變成那樣,他還記得我和阿娘的……”
原來,春意的爹是獵戶,半個月前上山打獵幾日未歸,村里人上山尋找亦不見蹤影。然而就在幾日前,一只黑毛野獸闖進村里直奔春意家,村民們合力抓住了那只野獸,集體商議后決定為民除害,可春意憑借野獸脖子上用紅繩拴著的那枚狼牙認出這就是阿爹。村民們自然都不相信,連阿娘都不能接受,春意只好趁夜晚將野獸放走,卻不小心驚動了村民們,她只能讓野獸獨自逃離,現(xiàn)在她都不知該去何處尋找。
“好好的人怎么會變成妖怪呢?”這故事聽起來匪夷所思,可春意也不像是在說謊,長歌只好眨巴著眼睛,期待燭已微空閑時能給她解釋。
3
蒸籠蓋被揭開,朵朵精巧似鮮花的糕點冒著騰騰熱氣被端出。花語蝶直拍著掌心叫好,燭已微卻只是輕笑著打算告辭。
長歌拉著淚水未干的春意,迫不及待地對燭已微講出春意的遭遇。
燭已微盯著春意拿出的那縷毛發(fā)思慮半刻,看向花語蝶請求道:“能否請你借助這縷毛發(fā)的氣味找到他?”
“當(dāng)然可以。”花語蝶由蝴蝶化形,對氣味不知有多敏感。她伸手挑過那縷發(fā)絲,蝶翼舒展離開蝶花樓,循著氣味向西北方向飛去。
長歌見狀忙化作白鶴,載著燭已微和春意跟上。
“這里應(yīng)是山妖的住所。”白鶴在半山腰處盤旋著,燭已微蹙眉看著下方。一旁的花語蝶語氣篤定:“氣味的源頭就是這里。”
山妖食山野靈氣而生,所居之處春來時必定是花草豐茂,如今卻只生著寥寥無幾的雜草。燭已微心中疑惑,決定自己先下去探究一番,春意尋父心切便一同跟了進去。
幽深的洞穴里,竟真有一只黑毛野獸正蜷縮在石板上歇息。它見有人進入慌張躲藏,但看到春意的瞬間卻撲上來“嗚嗚”低號。
燭已微打量著四周,沒有丁點兒山妖的蹤影,連與山妖伴生的珊瑚珠也沒能見到,即刻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燭已微走到被春意摟著的野獸面前,嘆氣道:“你可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啊?”
每一只山妖都有著與其伴生的珊瑚珠。那顆珊瑚珠蘊含著山妖所收集的天地靈氣,妖怪吃了可增長妖力,若是人類誤食便會逐漸化為妖獸的模樣,丟失伴生珊瑚珠的山妖則會因靈氣衰竭而陷入沉睡。
春意的爹在打獵時誤入山妖洞穴,以為這珊瑚珠是什么寶貝便試圖帶走,卻在離開時被山妖發(fā)現(xiàn)。他為了不交還珊瑚珠便將其吞下,這才造成了如今的狀況。
所幸人類是不能吸收珊瑚珠的,如今只要他將珊瑚珠吐出,所有問題便可迎刃而解。
4
春意來時,長歌正趴在灶臺邊盯著燭已微熬糖。蜜色糖汁被熬得黏稠,扯起的糖絲根根晶瑩透亮,讓長歌不自覺口水直流。
燭已微讓長歌去迎客,長歌一步三回頭地望著鍋。春野沒吃上,大骨頭也沒買,幸好還有麥芽糖吃。
“天哪,你是怎么找到這兒來的?”妖靈食肆與春意所在的村莊隔著幾十里路,長歌有些難以置信。
“阿娘說,一定要讓恩人吃上這些香椿餃子!”春意笑著將捧著的食盒遞過去。
“就幾個餃子,讓你跑這么遠不值得啊。”長歌看著春意額間盡是汗珠,不由心疼道。
“這點兒路算什么,多虧你們救了我阿爹!”春意展顏笑著,“餃子有點兒涼,你們熱一熱盡快吃。新摘的最嫩的香椿芽,味道可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