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張翎
作者簡介:張翎,加拿大華人女作家。
2017年發表的《勞燕》和新近發表的《歸海》,是我的“戰爭的孩子”三部曲的前兩部。這兩部小說的人物、故事情節以及表現形式都不一樣,但卻有一個共同的母題——關注戰爭遺留給人類、尤其是女性的長久創傷。
三言兩語很難說清《歸海》是部什么類型的小說。它可以被歸入戰爭小說那一類,因為書中發生的一切,都源自戰爭。說它是歷史小說也未嘗不可,因為它涉及了一段前后七十年的歷史。說它是成長小說也不算離譜——女兒袁鳳帶母親骨灰回國的歷程,是一段發現母親也重新發現自我的經歷。袁鳳試圖在母親緊閉的身世蚌殼里尋找一顆秘藏的珍珠,于是,久遠的記憶被改寫,固定的印象被毀壞,生命經歷了重塑和成長。但是,如果我只能有一個關鍵詞,我可能會選擇創傷。
其實,遠在《勞燕》和《歸海》之前,在構思《余震》的時候(2007年),我就已經開始關注創傷的話題。有人問過我為什么會對這一類話題感興趣?這要從我曾經的職業講起。我在北美做過十七年的注冊聽力康復師,在我的病人中,有一些經歷過戰爭的退役軍人,還有一些是從世界各地涌來的戰爭難民。這些人所經歷的災難,是我這樣在和平年代里出生長大的人所無法想象的。戰爭和災難使他們失去了聽力,也使他們對世界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變。他們的生命體驗,極大地豐富了我作為作家的靈感。這些經歷讓我開始思索“創傷”這個話題。戰爭和災難是事件,凡是事件必然具備時間性,有始有終。即使是世界上最長的戰爭,也有停戰的那一天。但災難帶來的后續影響,是事件的“溢出物”(spill over),誰也無法預測它帶來的影響會存留多久。災難可以發生在任何一個地方,它的“溢出物”更是可以輻射流淌到世界的任意一個角落。正好有一片,就流到了我的視野之中。
有的創傷是顯而易見的,而有的創傷則更為隱形,需要更細致深刻的觀察。失去親人、失去家園的疼痛是一眼能辨、容易理解的,但由于背井離鄉而失去熟悉的社會參照物,甚至失去使用母語的權利和氛圍,這樣的創傷則是隱藏在表層之下,很難被人覺察的。母語是身份認同中如此關鍵的一個組成部分,《歸海》中袁春雨在中年后離開故土,丟失了母語構成的社會日常,她后來的失憶,何嘗不是失語的一種表現呢?
對于女性來說,除了承受戰爭帶給每個人的普遍創傷之外,還要蒙受獨屬于女性的恥辱。這種恥辱是戰爭強加的,而社會傳統偏見,也在其中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給恥辱提供了長期存在的營養。這種恥辱往往如油煙粘在女人身上,是無從辯解,一生也不能擺脫的。女人對命運的反抗形式,不總是剛烈而瞬間的,很多時候,倒更像是水。水是世上最能順應環境的,總能在環境所限定的空間里生存。水流入什么樣的河床,就順應了河床的形狀。只要有一條細如發絲的裂縫,水就能穿越過去,存活下來。袁春雨把生命的氣血節省著用,在別人使用情緒的時候,她使用耐心。她用沉默來熬穿命運,她是一個存活者(survivor)。在書寫她的過程中,水的意象始終充盈著我的腦海。但我的水不是《紅樓夢》里賈寶玉口中那些玉潔冰清的女孩子那樣的水,而是流過千山萬壑的泥水。這樣的水滋養萬物,保守自己,是我心目中強悍生命力的象征。我寫春雨袁鳳母女的過程,也是我尋找屬于我個人的生命水源的過程。從這個意義來說,《歸海》的書名是切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