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簡介陳傳席,中國人民大學教授、美術史論家、美術評論家、博士生導師、人文學者、中國美術家協會理論委員會副主任,《人民周刊》新時代美術高峰課題組、中國畫“兩創”課題組專家成員。
徐悲鴻的愛國主義似乎更強。1947年,他在《當前中國之藝術問題》一文中說:“……若此時再不振奮,起而師法造化,尋求真理,則中國不亡,而藝術必亡;藝術若亡,則文化頓黯無光彩。起而代之者,將為吾敵國之日本人在世界上代表東方藝術。諸位想想,倘不幸果是如,我們將有何顏面以對祖宗。”他又說:“藝術家即是革命家,救國不論用什么方式,茍能提高文化,改造社會,就是充實國力了”“不過中國倘真不幸,沒落到沒有一樣東西出人頭地時,我且問你,你那世界主義,還有什么顏面”。(王震編,《徐悲鴻文集》,第139頁)
徐悲鴻強調,要發展中國畫,要改良中國畫,創作以中國畫為主。他不能容忍“中西調和”,更反對“中西合璧”,甚至把“中西合璧”說成是“中西合瓦”,并力主“中西分璧”。1931年1月,他發表《悲鴻自述》,其中說道:“吾愛畫入骨,以愛畫故學畫……一九二七年秋返國,倡寫實主義,為求真之運動,抨擊歐洲惑人耳目之牟利主義。主張中西分璧,時國人徒知中西合瓦。”(徐悲鴻,《徐悲鴻自傳》,上海《讀書雜志》,第3卷,第1期,1933年1月)
他又說:“故建立新中國畫,既非改良,亦非中西合璧。”(徐悲鴻,《新國畫建立之步驟》,《徐悲鴻文集》,第139頁)
“合璧”是兩件美好事物之結合;“合瓦”則是簡陋低賤的結合;“分璧”是分開則為璧玉。可見徐悲鴻對中西結合的態度。
其實,幾乎所有真正的思想家都不提“中西合璧”和“中西結合”,因為那是沒有主體意識的。毛澤東提“古為今用,洋為中用”,張之洞提“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嚴復認為一切外國學術都只能為中國所用,魯迅提“拿來主義”,等等。在近現代藝術家中,徐悲鴻是最有主體意識、最有思想的一個人。
嚴復也說:“中學有中學之體用,西學有西學之體用,分之則并立,合之則兩亡。”(嚴復,《與〈外交報〉主人書》,上海《外交報》,第九、十期,1902年。又見《嚴復集》冊三)

1953年,徐悲鴻在北京家中。
徐悲鴻從沒有提出“中西結合”“中西融合”“調合中西”“中西合璧”一類話,因為那沒有主體意識。但是,徐悲鴻是主張借鑒西洋畫的,尤其是素描,他一生倡導寫實主義,力主“素描畫為一切造型藝術之基礎”。他反復說:
“欲救目前之弊,必采歐洲之寫實主義。”(徐悲鴻,《美的解剖》,《徐悲鴻文集》,第13頁)
“素描為一切造型藝術之基礎。”(徐悲鴻,《新國畫建立之步驟》,《徐悲鴻文集》,第139頁)
“吾學于歐既久,知藝之基礎也惟描。大師無不善描,而吾尤篤好普呂東描之雄奇幽深,堅勁秀曼。國人治藝者已多,其亦有吾同嗜否?爰首布之,征吾國藝人之尚焉。”(徐悲鴻,《徐悲鴻繪畫集·序》,載《徐悲鴻文集》,第6頁)
“研究繪畫者第一步工夫即為素描,素描是吾人基本之學問,亦為繪畫表現唯一之法門。”“素描在美術教育上的地位,如同建造房屋打基礎一樣。房屋的基礎打不好,房屋就砌不成……因此,學美術一定要從素描入手,否則是學不成功的。”(徐悲鴻,《在中央大學講演辭》,《徐悲鴻文集》,第15頁)
“吾個人對于中國目前藝術之頹廢,覺非力倡寫實主義不為功。”(徐悲鴻,《在大同大學講演辭》,《徐悲鴻文集》,第16頁)
和林風眠一樣,徐悲鴻也認為當時的國畫“頹敗”,必須用西方素描的方法加以改進。但這不是“調合”,更不是“結合”,而是借來為我所用,中為主,西為客、為次。用素描來豐富國畫,但仍然是國畫,是有圍墻的。西畫可以進入圍墻內,但只能化為中國畫的一部分,或者作為營養被中國畫所吸收。不可與國畫分庭抗禮、平等地列于圍墻內。
徐悲鴻強調中國畫家必須發展中國畫,抗戰時,他這一情緒更為激烈。
日本侵略中國,當時的日本軍事先進,中國落后,很多人認為中國必亡。毛澤東《論持久戰》中專列一節《駁亡國論》,他說:“亡國論者看到敵我強弱對比一個因素,從前就說‘抗戰必亡,現在又說‘再戰必亡。”(《毛澤東選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66年版,第418頁)這也說明當時很多人認為中國必亡。即使是愛國的知識分子,也認為中國必亡,因為日本當時太強大了。《吳宓日記》說:“……(陳)寅恪謂中國之人,下愚而上詐……華北與中央皆無志抵抗。且抵抗必亡國,屈服乃上策……一戰則全局覆沒,而中國永亡矣云云。寅恪之意,蓋以勝敗系于科學與器械軍力,而民氣士氣所補實微。”(吳宓,《吳宓日記》,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6冊,第168頁)由此可見一斑。當時一些知識分子認為中國必亡,還有一些口中不說、筆下不寫,但心里有數。國亡了,怎么辦呢?幾百萬軍隊都無能為力,手無寸鐵的書生又能怎么辦?熊十力說的一句話最有代表性:“一個國家,文化不亡,則國不亡。”所以,愛國的知識分子都一致強調中國文化,國粹派倍受歡迎。最早強調“全盤西化”的胡適,這時也不再提“全盤西化”,而反過來強調“整理國故”。他也身體力行,自此堅持研究傳播中國古代文化傳統。比胡適更強調“全盤西化”的陳序經也不再提“全盤西化”,反而在現實中更強調“中化”。傅斯年等一批人也不提“全盤西化”,反而反復強調“國故”。黃賓虹等人也都強調中國特色的國畫,他們都抱著一顆赤子之心。中國滅亡了,中國的文化如果也西化了,那就徹底亡了。因此強調中國的文化,只要中國的文化在,中國就不亡。中國畫就必須是中國畫,不能變為西洋畫,也不能“中西結合”“中西合璧”。
徐悲鴻的愛國熱情十分強烈。在他的文集中隨處可以看到他的愛國熱情,他還寫了《誓死以抗強暴,再來肅清國賊》等文,他的題畫詩文中常見到他為國事“憂心如焚”等句。他畫鷹題:“長沙戰事,憂心如焚。”“日前,神鷹隊襲漢口倭機,毀其百架,為長沙大勝余韻,興奮不已,寫此以寄豪情。”畫獅題:“危亡益亟,憤氣塞胸,寫此自遣。”畫馬也題此句。畫白皮松題“乙亥危亡之際”。畫貓題:“故國灰燼里,國難劇堪悲。”畫馬題:“辛巳八月十日第二次長沙會戰,憂心如焚,或者仍有前次之結果也。企予望之。悲鴻時客檳城。”(徐悲鴻紀念館編,《中國藝壇巨匠——徐悲鴻》,北京美術攝影出版社,2005年版,第288頁)他在馬來西亞賣畫支援抗戰,仍對長沙會戰“憂心如焚”,可見他愛國之情懷。所以,他不能容忍“中西平等”“調合中西”等論。他聲明自己學西畫是為了發展中國畫。他強調的是中國畫。所以,他的體系中的杰出畫家多是中國畫畫家。
1962年,林風眠62歲了,仍然教育學生:將西方藝術的高峰和東方藝術的高峰糅合在一起,才能摘下藝術的桂冠,登上世界藝術之嶺。(林風眠,《林風眠畫語》,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98年版,第109頁)
林風眠至老仍然認為藝術是不分中西的,對中西無主次之分。
吳冠中則以90歲高齡,仍力倡“推倒中國畫的圍墻”。
徐派杰出畫家李可染則以81歲高齡,強調:“我畫了70年畫,一直在前進。有人說:‘李可染還要再跨一步。我說:‘跨進一步是可以的,但不能跨到西洋畫那里去。”
李可染還說:“吾畫扎根祖國大地,基于傳統,發展于宏觀世界。人謂吾畫為國畫印象派,吾不能然其說。早歲吾學過幾年西畫,……但吾轉覺我國自有光輝文化體系,獨特表現形式,學習外國旨在借鑒豐富自己,若因此妄自菲薄而卑棄傳統,吾深以為恥。”(“世紀可染”組委會編,《世紀可染——紀念李可染誕辰一百周年特刊》,2007年版,第246頁)他對待中國固有的傳統文化,是頗有自豪感的。而且,他對中西的主次分得很清楚。

圖為林風眠。
吳冠中則反復說他“有意無意地崇拜西洋畫”,當油畫顏料不易買到時,他被迫轉學中國畫,但他“仍迷戀西畫的色彩”,馬上又改學西畫了。他還說“初學時都喜歡西洋畫……年輕時候喜歡強烈狂放的色彩,如粉紅、粉綠”。(吳冠中,《吳冠中文叢》,團結出版社,2008年版。轉引自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東西冠中》,第365頁)他一直是以西方畫而“他豪”。以西畫為主,以國畫為次。
一方要拆毀、推倒中國畫的圍墻,只要畫得好,無所謂是否是中國畫;一方則要加強中國畫的圍墻,強調要發展的一定是中國畫。幾十年過去了,林風眠系的畫家如朱德群、趙無極等人成為法國科學院院士,他們的作品證明了西洋畫有一定的發展潛力。徐悲鴻系統的畫家,包括蔣兆和、李可染等人的作品,證明了中國畫有一定的發展潛力。可見,徐悲鴻、林風眠之藝術主張不同,其影響、結果亦大不相同。
(本文為新時代美術高峰課題組、中國畫“兩創”課題組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