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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之后,群山之間

2024-06-21 00:00:00張涯舞
都市 2024年5期

過了這么多年,我的記憶還如此清晰:貓頭鷹的翅膀遮住了星星,黑暗就要離去。此時,它如此輕盈的翅膀似乎無法提起沉重的身軀,如剪影般在空中緩慢上升,又如雨后的炊煙,艱難地對抗著地心引力。天空寂靜,群星黯淡,黎明即將到來。

這是計劃鄉方圓百里最著名的鬼師的原話。

當時三桶米酒已經喝光,火塘中突然竄起的藍色火焰,點燃房梁上飄落的富含油脂的塵埃,爆裂,迸發,鬼師的影子在墻上舞蹈。

變婆是野人嗎?平時我可不能這么問。

哪里來的野人嘛?

那變婆是什么?

變婆就是變婆。

當年在榕江縣計劃鄉計懷寨偶遇一個拍電影的劇組,我便跟著看熱鬧,幫著打雜,順便混吃混喝。電影拍完,酒喝光,當時的女主角,一個十七歲的當地苗家女孩跟著劇組走了。用鬼師的話說:是看煩了山梁上時胖時瘦的月亮,想去看城里的路燈。

我夾了碗里最后一塊約一厘米厚的臘肉,左手舉起酒碗:路燈有什么看頭?

路燈嘛,一直都胖,就像我婆娘一樣。

鬼師很有語言天賦,月亮不說陰晴圓缺,而是說胖瘦。月亮的胖瘦看得出來,人的胖瘦看不出,要抱一抱才知道。當年,鬼師說,我的婆娘就這樣抱回家的。

我不知道鬼師確切的年齡,也許老到一定程度,年齡就沒有意義,時間對他來說也是另一個概念。他拿十三年前的照片給我看,當時的他也年輕不到哪里,也許是面對鏡頭要體現鬼師的嚴肅端莊,他皺著眉,額頭溝壑縱橫,圍著一圈干魚做的頭冠。

我問他這是什么魚。我喜歡糾結這些細節,還問過他百鳥衣上的羽毛是山雀的還是斑鳩的。

他瞪著我,一副吃驚又憐憫的神情。

我又問十三年前的牯藏節,那也許是他這一輩子最后一次主持剽牛。據說那個灰色的黎明,那些牯牛被一個X形的木架卡住,在鬼師的古歌聲中,剽牛的漢子擎著砍刀上場。

在寨門,六十七顆牛頭被朝向東方。牛的眼睛不會閉上,眼角還有殘留的淚水。

鬼師站在寨門前,他的頭上用藤條纏了一圈干魚。他斜著頭看著天。天空是淡淡的灰色。

我問他為什么是六十七頭牛,這個數字有沒有什么含義。

他說周圍的十幾個寨子一共也就找到這六十七頭牯牛,小牛和母牛不算,太老的就算 了,留著養老。

我又問為什么牛頭要朝向東方。

鬼師說這樣它們的靈魂才能回家。

那些年我四處尋找洞葬和懸棺拍攝。也許這兩種奇特的喪葬形式勾起了我對于生命某種形而上的思考,或者就只是攝影愛好者的獵奇心態。在貴州境內,北方的崖葬分布較多,而南方多洞葬。大體崖葬屬于長江水系,而洞葬屬于珠江水系。它們的起源,分別來自北方的僰人和南方的百越,顯然也是溯江而上。

離貴陽只有七十公里的高坡鄉甲定村,就有一個比較大的保存完好的洞葬遺址。幾十口棺材擺放在山洞中,棺材頭一律朝向東方。苗族的先民來自東方大河的下游,在一場場戰亂后逐漸遷徙到中國西南,在山地間開墾梯田,種植水稻,修建木樓。幾千年后,他們依然懷想故土。

風吹水浸,有些棺材朽爛,露出骷髏白骨。

當時夏天曾問我:他們為什么不入土為安?

我想,他們可能還有心愿未了。

我問:這么多年,他們還回得去嗎?

鬼師回答:出來了,就回不去了。就像有些東西丟了,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又問:東西丟了找不到,人走了還能回來或者被找到嗎?

鬼師沒回答我,他的目光穿透我,似乎看向我的后方。

我回頭,只有寂靜的開始蘇醒的山嶺和空蕩蕩的風。

再看鬼師,他看著天空。天空是黎明的淡灰色。我凝視著山巒,天空似乎更淡了。清冷的風把它吹淡了。

拍電影的劇組走了,還帶走了一個當地的女孩。

鬼師的兒子,曾經在這個女孩的木樓下唱了一晚上。

天呵,你每天看著我們過日子

月亮看著我們生兒育女

太陽看著我們燒茶做飯

稻谷和苞谷一年一熟

男人和女人一生一世

十二層天呵十二個月

天呵,你看見了我們

我們的心就安詳了

女孩不這么想。從生下來,白天被山嶺上的太陽看,晚上被樹梢上的月亮看。它們不煩我還煩了呢。我要去城市,讓天一黑就亮的路燈看看我,還有彩色的霓虹燈也要看著我。

劇組的車隊消失在路的盡頭,鬼師的兒子還在那兒望著。這條新修的公路在正午的烈日下反射著慘白的光,路基下上百米若干次塌方留下的砂石和泥土,就像綠色大山的軀體上一道翻開的傷口。

我和他在溪邊把打到的野兔清理干凈。剝去皮毛,掏出內臟,我用刀把肌肉割出一道道口子,以便更容易烤熟。刀劃過,肌肉翻開,紅白相間,似乎還在顫動。

篝火舔著兔肉,油滴下,噼啪一聲火苗炸裂。

他說他的名字叫潘老腮。

我說不會是魚鰓的鰓吧?

他說他的祖先也許就是條魚,鰓一直在他的身上。

我又問:是鯉魚還是草魚,或者什么其他的魚?

他也瞪著我,同樣一副吃驚又憐憫的神情。

他扛著一把火槍,腰間的牛角里是黑火藥。我揣了一把打鋼珠的彈弓。我們走在山嶺間,炎熱而寂靜,藍天低沉,就像走在天上。山林中有松雞和竹鼠,河澗中有魚和石蚌。潘老腮把松雞的毛拔掉,內臟摳掉,挖個坑,用芭蕉葉包好放進坑底,往上鋪一層小石頭,再用土松松地把坑填滿,在上面燒一堆火。差不多時把火移開,刨出松雞,香味還沒飄到樹梢就只剩下殘骸。而竹鼠比較肥,開膛后直接用刀削根棍子從頭到尾穿過,架在火上烤。油滋滋地冒,滴在火里,激起更大的火苗。等烤得外焦里嫩,直接撕一條腿拿起就啃,一口肉一口酒。山溪里的魚肉質細嫩,所以要找那種比較薄的石頭,抹一層油,放在火上燒熱,再把魚放上去,慢慢煎熟。石蚌的肉不多,烤來吃沒什么搞法,這時就要用上我的78式軍用水壺,外面有一個套盒,可以當飯盒,也可以煮飯,把石蚌放進去,加半盒水,大火煮開,小火慢燉,湯色鮮美。而夜里,我住自己的帳篷,潘老腮就住在外面,燒一堆火,鋪一塊塑料布。早晨起來,可以看見他頭發上的露珠。

酒只剩最后一壺時,沒菜了。我說不如把火藥拿來下酒。潘老腮說:那算個斑鳩。沒菜,老子唱歌來下酒。然后他就開唱:

我們離開了渾水

我們告別了家鄉

天天在奔跑

日日在游蕩

哪里才能生存啊

哪里是落腳的地方

歌聲中楓香樹的葉子由綠變黃,又由黃變紅,五彩斑斕。當篝火燃盡,晨曦微露,山風再起時,我知道秋天來了。

楓香樹的葉子變得斑斕的時候,我抵達烏朗。

烏朗,我喜歡這個名字。有種雄渾開闊的氣質,就像這一帶的地勢,驟然升起,從山脊望去,群山泛濫。這是潘老腮的話,他繼承了鬼師的語言風格,不要說,泛濫這兩個字用來形容山,一下子就有了動感。烏朗有方圓幾十里最大的寨子。從山脊可以看見對面山坡上密密麻麻又錯落有致的上百棟吊腳樓。這些被砍伐的樹木換了一種形式繼續生長。

我在烏朗小學找到了可以過冬的窩。天狼星到頭頂的時候,我眼中的燈光已經變成彩虹,吳校長的聲音就像在水底回響。張老師想在我們這里待多久?

怎么,才來就攆我?

張老師莫多心,我們這里窮鄉僻壤,來的老師都待不長。

我也不能一下子把話說死,大半年應該是沒問題的。

那就好,我好安排一下。張老師想上什么課?

估計只能教語文吧,數學超過四位數的加減乘除我自己都弄不清,要不順便教教體育也可以。

過了這么多年,我居然又在一所黔東南的學校當志愿者。烏朗,我喜歡這個名字,喜歡這雄渾開闊的氣質。

剛畢業時去的是施秉縣牛大場中學,初中,那是被志愿的。團省委的名額分到學院,醫院分到了一個,然后這個大獎就不知怎么砸在了我的頭上。幾個月的時間相對漫長,但在我的記憶中又很短暫。牛大場這個名字比較搞笑,貴州什么豬場狗場羊場牛場不少,但叫X大場的好像就這一個。牛大場是一個吃喝拉撒一條直腸子拉通的鄉鎮,街上有一家整天放古惑仔的錄像廳和幾張時不時需要拉平臺布的露天臺球桌,除此之外乏善可陳。學校就在道路盡頭的小山包上。其實那里并不缺老師,校長手下有十個體育老師,沒這么多體育課,只好順便教教語文、數學。我就沒有上過一節課,大部分時間都是閑著,每天最期待的就是找人喝酒。

連住的地方都那么像,同樣的兩層木樓,年代久遠。陰天的早晨,色溫很低的光線從窗而入,落在陳舊的桌椅上。我的鼻子埋在被子里,干燥、陳舊的棉絮混合著灰塵的氣味。就像蘇雅離開的那天清晨,天光暗淡,空氣清冷。我蜷在睡袋里聽到她窸窸窣窣地穿衣和收拾背包,迷迷糊糊,安逸又惆悵。她趴過來,嘴唇冰涼。我走了。然后是帳篷拉鏈被拉上的聲音。

再醒來已是太陽當空,都柳江如一匹綠色的織物,并沒有流動。我回味著昨夜,甚至產生了一絲懷疑。就像在雷公坪的那個傍晚,她在夕陽中,卷曲的長發在逆光下發出橙色光芒,面孔曖昧不清。

我們默契地準備晚餐。雷公坪上有一條寬約一米清澈甘洌的小溪,她淘米,我砍柴燒火。我們輪流喝著軍用水壺里的米酒,篝火燃燒,火星從火苗上升騰,消失在煙霧般的銀河中。天空是深深的藍色,心宿二的光芒中有微微的紅,那是四百三十年前的星光。那個夜晚的流星此起彼伏,如無聲的雨劃過蒼穹。

從雷公坪下山,一路向南。白天在山間行走。傍晚宿營,如果在山巔,可以看見落日余暉漸漸隱去,而玫瑰色的天光還會持續,群山如深淺不一的藍色剪影,偶爾有淡淡炊煙。暮色深重時,稀疏的燈光星星點點,金星孤寂而驕傲地俯視大地。

我和蘇雅行走在山間的風和雨霧中。我們走過山脊,左手的小溪流入長江,右手的小溪流入珠江。我們行走的線路就像一根項鏈,而那些寨子,就是項鏈上的彩色石頭,具有粗糲的詩意。我們路過的寨子,有苗族、侗族、布依族、土家族、仡佬族,男人們大都是漢人裝束,女人還穿著本民族服裝。白天寨子里只有老人小孩,其他人都在田間勞作,看到生人,自然地說一句:來了。梯田在山嶺間層層疊疊,此時還是一片蒼翠。

蘇雅感慨:不到十公里,看到的風俗都不一樣。

我說:趁還能看到就多看看,也許十年以后,或者更短,就都一樣了。

她離開前的那個夜晚,下了雨。雨的腳步落在帳篷上,時而舒緩,時而急驟。她說她要走了,不然會愛上我。我從背后抱著她,伸手把睡袋的角掖好,不讓慢慢從地底滲出的寒氣進來。

烏朗的深秋只有綿長的細雨。夏天已經走了。秋天,有雨的秋天,也許更適合我。黑色的瓦,吊腳樓的木質濕潤后變成明亮的暗色,穿透茫茫霧氣。山林的綠色深沉而黯淡,木樓呈現出深咖啡色的溫暖,炊煙在雨霧中若有若無。

烏朗小學的校長叫吳老油,長著牛一般的眼睛。我心想那是水牛、黃牛還是奶牛,照例問他:是菜油、桐油,還是茶籽油?

他同樣懵懂中透出憐憫:我最喜歡豬油,豬油是個好東西。學校里的孩子洗碗時手被開水燙傷了,用豬油一抹,泡也不會起。

學校沒有醫務室嗎?

原來有個老師自己看書會一些,還能知道哪些藥可以止咳,哪些藥可以治拉肚子,后來去凱里開診所了。

我可以順便搞一下。

你?吳老油的牛眼都快瞪出來了。

我好歹當過幾年醫生。

他仍一副不相信的神情,端起半碗酒既沒喝也沒放下去。

我痛恨這一帶的喝酒方式,圍著火塘,也沒座位,就那么蹲著,腿早就不是自己的了。我干脆一屁股坐地上,把腿叉開,端起碗碰了他的碗:不是吹牛逼,你這里能有什么問題我解決不了,想當年老子在三甲醫院也是主治醫師。

那你跑到這里搞哪樣斑鳩?

這時,一個穿著軍綠色短衣的年輕女人進來,她的頭發簡單地扎著個馬尾。

來來來,介紹一下,這位是蘇老師,這位是張老師,新來的志愿者。

蘇老師看了我一眼:希望不光是來混吃混喝的。

我舉起酒碗,望著窗外一陣急似一陣的雨,雨細密的腳步落在黑色的瓦上激起白色的水霧。也許我還真有點這種想法。

我住的是一棟木樓,兩層,樓梯在一邊,呈Y形,我往左拐,上去后是一排走廊,然后就是屋子。屋子有一扇門,有一扇窗,玻璃沒了,用報紙和塑料布糊了好幾層,我推了推,被釘死了。屋里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可以當書桌,還有一張矮一點的桌子,放著幾個碗。一盞白熾燈孤零零地掛在屋頂,電線上布滿油膩的污漬,一個鐵皮桶做的爐子擺在角落。這個不能在屋里燒,不通風。吳校長拎著爐子放到走廊里,走廊里每一家門口都有個這樣的玩意兒。

條件實在有限,你先將就著,趕場的時候再去添點東西。吳校長賠著笑。

沒事沒事,已經很好,不麻煩了。我一屁股坐到床上,灰塵的味道和干燥的木板味道混合進入鼻腔。

我們這一排有五間屋,我走到走廊盡頭,那里有個回廊,可以走到另一邊,也是同樣的構造。

中午的時候,木樓熱鬧起來,老師們回來了。我是第二間,左邊是一個男老師,戴個厚眼鏡,他披一件灰色西裝,正在走廊里伺候爐子,拿了本數學書扇風,煙老大,頭有點禿,從邊上梳上去支援中央的那一縷頭發垂下來。

我右邊便是那個蘇老師,端了鍋水往爐子上一放就回屋了。再過去還有一個女老師,最角落的男老師高高大大,笑著對我說:來了?

我花了一個上午才把屋里衛生搞了個大概,又去山下買了兩個盆,桶,保溫瓶,兩口鍋,米和油,正琢磨弄點什么填肚子,吳校長上來了,拉我去他家吃飯。

我假意推脫不過,便跟著。

樓下全是學生,見來了生人,都看著我。一個個端著鋁飯盒,除了米飯,大多只有一兩勺油辣椒,吃得滿頭汗,不住呵氣。

吳校長的老婆姓何,比吳校長還要胖,在食堂蒸飯。她說:以后你把米淘好,交給我,我蒸好給你拿出來單獨放一邊,免得和學生去筐里翻半天。

菜有蒸臘肉、油炸花生米和糟辣椒炒白菜。吳校長拎了個塑料壺,往碗里倒酒。

中午就不喝了吧,下午你還要上課吧。

沒事,就喝一小點。

這一小點就是三碗。整個下午,我躺在床上,不時有昨晚的酒嗝冒上來。

黃昏的時候,我起來琢磨怎么把爐子點起來,吳校長抱了一摞蜂窩煤放在走廊,但沒柴引火。我看了看走廊扶手下面殘缺不全的柵欄,一腳踢斷一根,拿自己的M9刺刀劈成小塊,又從墻上糊的報紙撕下一截,把火發起來。

晚飯還是在吳校長家吃的,當然又喝了一小點。回到屋里,找個水壺放爐子上。我扶著欄桿看著黑暗中寨子和后面的群山,雨細密綿長,籠罩天地。

右邊的門開了,射出橙黃色溫暖的光,蘇老師出來,端著一盆水,往樓下看了看,然后倒了下去。

她拎著盆轉身,進門之前似乎想到什么,轉身:哎,那個……

唔?我叼著牙刷。

你洗腳的時候小心一點,不要把水灑出來,樓下是學生,水會漏到他們床上的。

也許是故地重游,其實也不能算故地,我老是想起牛大場。那時沒有手機,鎮上有一臺貌似大哥大的電話,一分鐘要幾塊錢,一封信走了十七天。買不到報紙,買不到雜志,自己帶的書看完了,只好看楊斌20世紀80年代初的文學雜志和吳銀20世紀80年代末的攝影雜志,裸女舉著紅色紗巾站在屎黃色的土墻上,雜志封面還有某校圖書館的章。

楊斌教語文,在師專學的音樂。吳銀教政治,比楊斌晚幾年讀師專,學的是美術。二人各自兼了一個班主任。他倆都是我的酒友。

下午的課完了以后,我們便湊在一起搞酒,通常是在楊斌家或吳銀家,偶爾我也在鎮上請他們下館子。吳銀是單身,楊斌現在也一個人。

幾碗酒下肚,楊斌的眼睛就有點紅:來,看看,這就是小詩怡,漂不漂亮?他從床上拿出一張過了塑的七寸照片給我,照片上是個粉嘟嘟的嬰兒,照片上角印了六個字:詩怡百日留念。

嫂子還不回來,小詩怡呢?吳銀又端起一碗酒。

在施秉她外婆家,外公外婆幫著帶。

我發現他端酒的手有點抖。

吳銀你曉得的,婆娘有時候就討打。

這回打跑了,還跑到廣州去了,我看你成孤家寡人。

一個人才舒服,想喝酒就喝酒,也沒得人念。其實就算我不打她,她也會走的,她早就說過,施秉太小了,看都看煩了。

我住的木樓共兩層,二樓住有十幾個單身年輕老師,結了婚的、老一點的,或者和校長關系好的住旁邊的磚房。一樓原來住學生,后來教育局檢查說是危樓,學生搬到教學樓,騰了幾間教室,用原木和木板搭了三層大通鋪。我的右邊和后邊住的都是湖南來的英語老師,邰校長曾問過我愿不愿意教英語,我高考英語沒及格,不愿誤人子弟。所以每天可以睡到自然醒,起來鎮上打兩把臺球,山上摘點野果,晚上小酒一喝,迷迷糊糊又是一晚。

周五中午,楊斌說要回施秉。周日下午他回來了,沒能帶回老婆和女兒,卻背了把電吉他。

晚上在他的小屋,照例喝完酒,楊斌把電插上,用撥片弄出嗚咽的聲音。前奏過后,楊斌吼出一嗓子: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

走字還沒完,停電了。從窗戶看見我住的木樓,有人點起蠟燭,顯得鬼影幢幢。天沒有完全黑下來,似乎是深沉的藍色和灰色,也沒有月光。

剛才的動靜把吳銀給勾引過來。他一腳踢開門,把一個五斤裝塑料酒壺重重地跺在桌上:你們兩個搞哪樣斑鳩?

楊斌從碗柜中找到半盤花生米,炸了幾片土豆片,我們仨圍在一起又開始喝。

我指了指放在一邊的電吉他:怎么想到買這個?

老子大學學音樂的,你不是不曉得。

學音樂你還跑這兒搞哪樣斑鳩?我實在不愿蹲著,便抱了一摞書放地上坐在上面。

還不是把大學校長的女兒睡了。吳銀咧著嘴笑。

一開始楊斌不愿提這陳年舊事。但是嘛,再傷心的事嘛,也是值得回憶的嘛。尤其是把班花泡了之類的。楊斌其實是有訴說的欲望的,便假裝禁不起我和吳銀的死纏爛打,表面顯得還是很勉強的樣子。

那時,老子還年輕,楊斌舉起酒碗的手抖著:我和班花,校長的女兒,好上了。

漂亮?

漂亮,絕對——漂亮,要不怎么是班花。

豐滿?

豐不豐滿要抱一抱才知道。吳銀又插話。

我們音樂系嘛,當時組了個樂隊,叫個哪樣飛翔鳥。

還飛翔鳥,飛翔個斑鳩。

吳銀你個斑鳩不要說話,反正迎新演出很火爆,后來她就來看我們排練。

后來呢?

后來有天下雨,其他人都不在,就我們兩個,在寢室里。

你把她整了?

你媽,你庸俗不?

好,我庸俗,我下流,我齷齪,你接到整。

那天下雨,不得出去耍,其他人都不在。楊斌看著我,醉眼迷蒙。

天下雨,外面的天黑壓壓的,當時覺得這一輩子好像也就這樣了。我放我在榕江采風時錄的一首歌給她聽。楊斌翻出一盒磁帶,拍了拍,放進錄音機,蒼老喑啞的聲音。

讓我們摘下路邊的野花

插在姑娘的頭上

讓我們割下樹漿

染在阿嬸的衣上

讓我們把涉過的江河

畫在阿媽的裙上

不要忘記這里有過我們的胎盤

時刻記住祖先用汗水澆過的地方

那天天陰沉沉的,外面下著雨,我放這首歌,你猜她聽完后怎么樣了?

怎么樣?

哭了,她哭了。我都沒想到她是這種反應。

后來呢?

我們就好上了。

后來呢?

他爹不同意,他說搞音樂沒前途。我說沒前途你們還開這個系?

再后來呢?

她搬出來和我租房子住。

后來呢?

后來我就被找了個借口開除了。

雨又開始下起來,無邊無際,鉛灰色的云層一直堆上去。

學校在一座小山頂上,除了木樓,西邊是一棟四層的水泥房子,是教學樓。北邊有一排磚房,除吳校長一家外還有另外幾家老師,南邊是食堂,也是磚房。四座建筑圍著一塊泥地,算是操場,教學樓前有根鐵桿子,每周一要舉行升旗儀式。木樓在東邊,我站在走廊上,看見另一座山頭,那便是寨子,樹木和竹林間生長著褐色的吊腳樓。

這一切似乎和牛大場都有點相像。我時不時會恍惚,端著酒,把吳校長叫成吳銀。

我到達烏朗后就一直下雨,高雅河河水暴漲,遠遠看去,是黃色的怪獸。十天之后,雨突然停了,夜晚,一輪新月掛在半空,光線暗淡孤獨,還沒有下面寨子里那盞燈亮。

學校加上我總共十個老師,木樓另一邊有三間空屋,有兩間是新分來的老師,干了三個月走了,另一間是上任志愿者的,就待了十天。此外還有一個老師住在寨子里。

讓我上的是三年級語文,也不麻煩,先教生字詞,然后一段段讀,講解段落大意,然后通讀,歸納中心思想,最后布置作業。吳校長給了我一本教學參考書,照著上面講就行了。我的普通話是過了級的,而且當我知道那個高個子男老師在師專學的是體育,而現在也在教語文后,上課就更自信了。

學生們一開始有點怕生,慢慢就熟悉了。

學校里住了一百多個學生,寨子里有十幾個,附近幾個寨子每天走路上學的還有幾十個。下午四點半放學,離吃飯還有一個小時,我便拿出一只足球,帶著三十幾個男生在操場上瞎跑。跑累了就一屁股坐到教學樓前的陰涼里喘氣,學生也圍著坐著喘氣。有個男生問:張老師,你什么時候走?

我才來怎么就問我什么時候走?

以前來的老師要不了多久就走啦。

經常有老師來啊?

來了好多個。

幾天就走了的都有。

只有蘇老師最好。

蘇老師還幫我們看病,上次我割到手,還是她給我縫的針。

蘇老師來了多久?

蘇老師最長了,教了我們兩年了。

不對,蘇老師之前還教了我們半個學期的。

蘇老師叫蘇雅,年齡在二十五到三十五之間。這個年齡,待在這與世無爭的山里,估計多半是感情受傷或者看破紅塵。

離烏朗最近的寨子叫擺絞,走得快也要一個半小時,然后是擺拉,然后是陽開,然后是計劃,然后是高董,這一路都是上山下山上山,就這樣走無數個M形,大概八九個小時可以到達鄉政府所在地加兩。在那里,如果運氣好,可以搭到路過的貨車。在那里,可以找到農村信用社,可以取出錢來買工業制成品。

烏朗其實也不錯,至少還有電,就是電壓不穩,燈泡都燒了好幾個,在山頂,手機也還有信號。不過踢完球一身臭汗,我專門就洗澡的問題請教過吳校長,他說買一個大木盆,再找個大鍋燒水,夏天就去河里。

所以這次我周四一大早就請假出門,吳校長看著我空手空腳離開,似乎有點放心的樣子。下午四點我在加兩搭到一輛給鎮上小超市拉貨的五菱宏光,一路搖搖晃晃,半夜才到榕江縣城。找個旅店住了一晚,第二天在街上到處打聽,終于找到一家加工鐵器的地方,好說歹說讓人照著我畫的圖紙用鐵板又割又焊,造出一個水包,接上水管,再用鐵皮焊了個水箱,搞了一整天。周六我雇了輛農用車,又買了水管、扳手、各種閥門,還有花灑,以及兩包水泥。到了加兩,我給吳校長打電話,讓他找幾個壯漢,我要帶給他一個驚喜。

吳校長帶著幾個寨子里的小伙,看到我面前的這一堆鐵家伙吃了一驚,聽了我的構想后仍沒說話。我說你不要一副斑鳩臉,又不要你出錢。他這才去招呼人。這些玩意兒太重,我們星期天半夜才回到學校。等到下一個周末,吳校長找人把食堂的灶拆了,然后和了水泥灰漿,重新砌灶,把那個大鐵水包砌在灶心周圍,然后把水管接上,這樣冷水從一根管子進入,經過灶火加熱,從另一根流出,接到水箱里。水箱出來的熱水再和一根冷水管匯合,用一個閥門調節。吳校長找人在食堂邊搭了個木棚子,隔成兩間,把水管接進去,分別安裝花灑。烏朗有史以來的第一個浴室也就正式開張了。

我第一個進去,熱水,二十四小時,我想唱《我的太陽》。

吳校長赤條條地也進來了,說這么寬,不要一個人浪費熱水。這鳥人皺了一個星期的眉頭終于松弛了。

要不要幫你搓背?

我還不習慣讓一個男人站在背后。

吳校長抓一把洗衣粉拍在頭上,用手接了點水開始揉。

張老弟啊,我想好好謝謝你啊,又想不到好的辦法,干脆以你的名字給這浴室命名吧。

這樣不好吧,要不等我哪天再修一個廁所再這樣辦吧。

我順手把冷水閥門關小,拿著毛巾站到一邊。

然后就聽到一聲慘叫。

第一次和蘇雅真正意義上的談話是中秋。整個學校都走空了,我發現木樓里居然只剩下我和蘇雅。

夜里,我站在門前,扶著欄桿,望著剪影般的群山和月光下鍍上一層銀光的寨子。寂寞,空虛,無聊,要是手上拿支煙,正好可以裝深沉。蘇雅的門開了,她出來,把暖水瓶放地上,把水壺里的熱水灌進去。熱氣升騰,燈光中她的側影氤氳,面孔看不真切。

暖水瓶的聲音越來越啞,她收了水壺,蓋上瓶蓋。她拎起暖水瓶,進門前看了我一眼。

我連忙回頭,對著虛空繼續深沉。

不出去拍照?

嗯。

有時候覺得你們這些攝影師很無聊,跑到窮鄉僻壤拍這些破房子、小孩,有意思嗎?

我把頭轉向她:糾正一下,我不是什么攝影師。我拍的那些小孩,我會定期把照片洗出來送給他們。他們的父母,出門打工了,一年也見不到,拿出照片看看也是好的。

她停下,仍拎著暖水瓶:那么我錯怪你了?

談不上,我也不喜歡你說的那種。其實我更喜歡拍貓貓狗狗。

不過還是要感謝你修的鍋爐。

那個不能算鍋爐,而且我主要也是為了讓自己舒服一點,洗不成澡的日子沒法過。

她進屋之前望著遠處發了會兒呆,月光下的寨子燈光稀疏,群山靜默。

我發現你這個人喜歡言不由衷。

我又站了一會兒,大概一支煙的時間,然后回屋,上床,關燈。

月光從門縫中透入。木樓不光不隔音,有時還起到放大作用。隔壁的她似乎站在床前,脫去衣服,把毛衣從頭上摘下,衣服與頭發摩擦出靜電的噼啪聲。

國慶假期的最后一天。

吳校長把我和蘇雅叫到家里吃晚餐,說是搞到一只野豬。進屋發現蘇雅隔壁的女老師和教語文的體育老師也在。

何姐把切成片的肥肉放鍋里熬出油,然后倒進一小碗糟辣椒,拎著水壺加大半鍋水,水開后把五花肉和土豆片、白菜放進去。

吳校長脫去外衣,只穿一件深藍色鑲白邊的籃球背心,背面印著個5號,胸前印著五個小字:黔東南師專。他抬起碗:來,先搞一個。

張老師聽得懂我們這里的土話吧?

聽得懂,先搞酒,最后再搞飯。

吳校長又抬起一碗酒:這碗酒讓我們敬一下蘇老師和張老師。蘇老師沒得說,不遠萬里來到我們這窮鄉僻壤,長期扎根基層。張老師來的時間短,但也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幫我們解決了洗澡問題。道理也很簡單,但我們就是想不出來,看來知識改變命運啊。

吳校長過獎了,我也是順便改善自己的生活條件嘛。

吳校長喝了一口,仍舉著碗:張老師你不要見怪,你剛來時我也擔心,怕你待不住。蘇老師曾經和我講過這個問題,她說好多志愿者來到學校,天南地北講一大堆,沒幾天就走了,其實給學生留下更多的困惑。

我總不能白吃白喝,拍拍屁股就走了啊。我端起碗,看著蘇雅。

你還真的不要謙虛,我的想法和蘇老師不一樣,我覺得這些志愿者不管來了待幾天,總之是帶來了新鮮的東西。我們這里,四周都是山,時間久了,就懶 得去改變。就比如這個洗澡,大家都燒水用盆洗,也不覺得麻煩。你來了,就不一樣,非要搞個熱水器出來。

老吳你不要給我戴高帽子,我只是想,天氣冷了,河里沒法洗澡,所以才搞這個斑鳩回來,我沒有你說的那么高尚,高尚的人最后都要擺放在鮮花翠柏中。來,接到搞。

夜里,忽然醒來,頭疼,反酸,一身汗。月光透過門窗的罅隙,清亮、明凈。我用手指敲打木板的墻壁,想象那是琴鍵,或者是莫爾斯密碼。

早晨的語文課,我覺得自己舌頭有點僵硬,思維卻活躍。進度已經超前,給學生講點什么呢?有個住附近寨子的學生遲到了,我強調要有時間觀念,于是就從時間開始,什么是時間,是沙漏,是日晷,是宇宙起源的一次爆炸……學生們有點吃驚,有點困惑,都看著我。

晚上,我扶著欄桿對著夜空裝深沉。蘇雅晚自習回來,燒了一壺水在灶上就回屋了。

水開了,咕嘟咕嘟冒出來,撲到火里。

我足足看了水壺兩分鐘,才去敲蘇雅的門。

蘇雅出門,把水壺拎下來,蓋上火爐,又拎著水壺進屋,橙黃色的燈光被門擠壓成一條縫。蘇雅再出來時端著一個盆,往樓下看了看,把水潑下去。她右手提著盆走到門前,殘留的水滴下,落到樓板上。她轉過身:你昨天對著學生講那些有用嗎?

什么?講什么了?我側過身。

就那些黑洞什么的。

你覺得呢?

我覺得對他們來說太深奧了。

你不能限制他們的求知欲,我覺得他們很感興趣。

我只是覺得,你講的這些,對他們毫無用處,就像以前來的那些志愿者,講得天花亂墜,沒幾天就走了,學生反而很失落。

學的知識都要有用嗎?照這個說法,我們六位數以上的加減乘除都不用學了,基本上也用不到。人類也不需要進化出那么復雜的大腦,反正百分之九十都用不上。

你這就有點強詞奪理了。

何以見得?

我就覺得吧,他們大部分以后也不會去思考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反正也夠不到,還不如從來就沒有聽說過好些。

你這種說法才叫奇怪,你憑什么來替他們做出選擇呢?你的說法就像我混的一個攝影群,一個寨子開發了,有了游客,村民有了點收入,有人偏要說,不淳樸了,再也不去了。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為了城里人所謂的田園牧歌而保持原始,這是一種自私。

我不想反駁你,但是,一個寨子保留下來的往往也是最吸引人的東西,還有一點,關于幸福的定義,不一定也就是現代化的東西。蘇雅說完便回屋,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走廊重歸黑暗,天空中飄來一層薄云,星星也模糊了。

再回到牛大場,已是第二年春天。3月中旬,我才磨磨蹭蹭收拾行李。火車晚點,好不容易上了最后一輛中巴,到達時已是夜里。第二天一早,我被敲門聲吵醒,沒穿衣服就去開門,一看是楊斌。

他抱著娃,手里還拿著個奶瓶。快穿衣服,要遲到了,幫我帶一下詩怡,哭就給她吃奶。

小家伙瞪著眼睛看我。

我也瞪她,結果她哇地哭了。我趕緊把奶瓶塞在她嘴里,她小嘴吧唧吧唧吸了幾下就安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我有點摸到她脾氣了,只要抱著她來回走動,她就不哭。

我抱著她在屋子里走了一會兒,想找點其他可以娛樂她的玩意兒,沒找到,手酸了,剛把她放床上,她又哭起來。

我只好抱著她下樓。老邰的老婆老羅看見我便笑:你這樣抱一天不累死才怪。

然后她去屋里找出一條背帶,紅黑相間,繡著復雜的花紋,她沒讓我仔細研究刺繡的紋樣,幫我把小娃背在背后。

我背著小詩怡,在校園里游蕩。賣餅子的老太看見我笑,她是醫務室羅小云的媽。我走到大門那兒,守門的老羅也看著我笑。這個學校姓羅的真多。我又回到木樓下,隔壁的女老師沒課,這時才起,正在洗臉,看見我也在笑。

好景不長,小家伙又哭起來,而且我走快走慢都哭。我便去找老羅求救。老羅正在洗衣服。那是一臺半自動洗衣機,洗完后要把臟水放掉,然后換成清水,然后再放掉這一桶水,再換清水。她剛打開排水按鈕,一股混著泡沫的灰黑色污水從管子里沖出來,淹過屋前的水泥地,直到漫進泥地,速度才減緩下來。

會不會是屙濕了?

我想也是這樣,我上去看看。

我背對著床,解開背帶,小心把小崽子放平。我拉掉她的褲子,翻開尿片,果然見襠里屎黃一片。

我用了大概兩米長的衛生紙才把小屁股擦干。注意是干,不是干凈。

這時下課鈴響起,大概兩分鐘后,楊斌終于出現了。

他擦著額頭的汗,見小家伙光著屁股在床上雙腳亂蹬:咋不把尿片夾上?

我指著屋里橫七豎八掛著的、搭著的,各種顏色、材質的尿片:你個斑鳩哪里有干的?

夜里好不容易把小詩怡哄睡著,楊斌拿出一壺酒。

默默喝了兩碗,我問:你婆娘不回來了?

不回算 ,以后給小詩怡講就說她沒媽。

這樣不好嘛,小娃娃太可憐。

昨天老邰找我,說教育局明年要清退代課老師,叫我想點辦法把畢業證拿到手。

楊斌埋著頭:有時我也想,這個課,不教算 ,要是沒得小詩怡,我一個人怕個斑鳩。

我端起碗自己喝了一口:你家錄音機呢?上午小詩怡哭的時候我想放點歌哄她。

賣了。

啊,賣了?

是的,電吉他也賣了,我的手越來越抖,以后也彈不準了。

我給他倒滿酒,他的手一直在抖。

其實,當年念音樂系的時候,我還是有點理想的,我們苗族的古歌,有很多好聽的,我一直想去搜集和整理一些。

上次的那首?

那只是一首,還有更多更好的。

錄音機都賣了,你還收集個斑鳩?

你傻呀,老子學音樂的,不會記譜嗎?

你是會記譜,你可能還會改編,可是你能唱嗎?

楊斌沒抬頭,把頭埋在懷里,似乎真的醉了。

回到烏朗,我沿著高雅河干涸的河床,估計是有史以來第一個把車開到烏朗的。

那個春天陽光熾熱。然后沒有過渡,就進入夏天了。但是在傍晚,會有帶著山林氣息的涼爽的風。十幾個學生在操場上追逐,足球破了兩個口子,請何姐縫補了,現在內膽也破了,學生們還是舍不得丟,依然踢得歡快。我尋思著哪天去榕江一趟,順便再買一些書。吳校長找了間屋,打了排柜子,擺上我拉來的半車書,算是建了個圖書室。

我依舊在課堂上海闊天空,學生們的眼神沒那么迷茫了。吳校長在教室外偷聽過幾次,見了我也沒說什么。

周末,我依然背著相機在山間游蕩,總有意外的風景。我記得一個叫陽開的小村子,有古樸的干欄式木樓,用一根原木依次砍出凹槽,斜架在二樓門口,算是梯子。寨門有幾棵高大的楓香樹,我坐在樹下,把包里的罐裝啤酒拿出來。風吹樹葉的聲音,蟬鳴,遠處的狗吠,天空中半明半暗的云。最遠處蒼白的群山,然后是灰色、黛青,由遠及近,過渡到半山潑墨般的芭蕉樹叢。

我喝著啤酒,享受這夏日午后難得的寂靜。回想往事,就像空中的云,被驟然而起的風吹散、撕裂,快速地從天空的藍色背景中移行。

就像高二的那個夏天,高坡的天空,一樣的藍,一樣驟起的風。

夏天那時坐在我的斜前方,我們中間隔了一張半桌子寬的通道。上課時我可以注視她高高扎起的馬尾。老師講課如果合她心意了,她會點點頭,我便看見馬尾的跳躍。時不時她會抬起右手,從后面撫弄頭發,發梢和脖子在側逆光中發出光芒。

那天她背著畫板,穿著白裙子,走在綠色的山嶺,走在寂靜里。

8月的草原開著明亮的毛莨和金盞花,如同點彩派的筆法。這種地形學名叫喀斯特高原臺地,遠看上去如平坦的綠茵,實際上一塊塊高地之間有溝壑切割,就像無法表達的情感,平淡之下暗流涌動。

夏天支起畫板,長發白裙,在我心中是一幅畫的主體。前景是細密繁復的草,深綠夾雜土黃的斑駁,生機盎然又隱含悲傷。為了對抗這種情緒,要用蘸著黃色和紅色顏料的筆揮灑在畫布上綻放出花朵。遠景的山巒層層疊疊,如水墨般逐漸淡去。

風起時陽光驟然退去,一只鷹飛得很低,暗黑的云層積聚。閃電突如其來,腳底雷聲滾動。皮膚刺痛,發麻。其他人都不見了。我和夏天在山間奔走,看見一個山洞,便躲了進去。一道慘白色閃電,照亮密密麻麻的棺材,夏天驚叫,抱住我。洞外大水無邊無際,轟鳴如鼓聲、如心跳。身后是幾十具棺材,年久朽爛,白骨遺落。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洞葬。

而后我們看到了彩虹,橫貫兩座山梁,在暗黑色的雨云中顯影,烙印在心底,陽光再強烈,也不可能褪色。

6月的一個夜晚,異常悶熱,我開著門看書,不時有褐色的小甲蟲飛進屋,撞到燈或墻板。一個小時,我的書沒翻兩頁,一身汗,看看表,才十一點。搬了條板凳坐走廊里發了會兒呆,拎著毛巾,下樓去沖涼。

回木樓時,一個學生領著蘇雅匆匆而過,腳步聲遠去,樓梯上的震動似乎還在持續。

我又堅持看了會兒書,那些文字如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螞蟻。關門,關燈,上床,又是一身汗。

緊跟急促腳步聲的是一連串敲門聲。

我拉開門,是蘇雅。她見我光著上身,把頭扭到一邊,用手扇著風:你的車能開嗎?

怎么回事?

你的車能不能開?

什么事講清楚嘛。

哪兒這么多廢話,你開不開?

大半夜的抽風啊?開去哪兒?投胎啊?

吳校長也上樓來,喘著粗氣:是這樣,五年級的劉濤肚子痛得惱火。

應該是闌尾炎。蘇雅的語氣稍微平復一些:得馬上開車送醫院。

我拿了車鑰匙,邊扣襯衣邊下樓。

劉濤蜷縮在床上,額頭很燙。

吳校長張羅著要背他。

我讓他先等一等。

我讓劉濤躺平,雙腿屈曲。右下腹麥氏點壓痛,反跳痛,肌緊張,闌尾炎無疑,估計要穿孔。

這樣,老吳,找一間教室,兩張桌子拼在一起,墊上棉被,再找一瓶高度酒,還有手電筒。

你要做什么?

我看著蘇雅:你學過醫吧,一會兒當我助手。

然后我對吳校長說:現在車是肯定開不出去的,河水那么深,直接是找死。

我跑向吉姆尼,后備箱里有一個急救箱。常年在外,難免磕磕碰碰,自己準備的,從沒用上過。我清點器械,手術刀柄、刀片,剪刀,止血鉗兩把,鑷子兩把,持針器一把,紗布四包,利多卡因一盒五支,縫針,線,手套兩副,一小瓶碘伏,注射器。

我把徒步用的頭燈戴上,遞給蘇雅一個口罩:沒帽子,把頭發扎起來。

吳校長拿來一瓶酒,我接過一看:喲,這酒不錯。

窖了十多年了。

我把酒倒進一個飯盒蓋子里,把金屬的手術器械放進去,然后摸出火機。十年的烈酒發出幽藍的光。我又倒了些在飯盒里,開了兩包紗布放進去,先用肥皂洗手,再用紗布擦手消毒。蘇雅也用酒精消毒手和手臂,然后戴上手套。

我用鑷子蘸了碘伏給劉濤的皮膚消毒,用四塊對折的紗布簡單地鋪蓋手術區域,局部麻醉效果差了點,不過總比沒有強。

要不給你個苞谷胡叼著?我對劉濤笑了笑。

他搖了搖頭。

我遞了一把止血鉗給蘇雅,切開了皮膚,鮮血涌出來,蘇雅用紗布壓住。皮下組織,腹外斜肌前鞘,腹膜,闌尾有食指粗細,布滿膿苔,快要穿孔了。我用止血鉗穿過闌尾系膜,帶過一根線結扎,緊貼根部又上了把止血鉗,剪斷,打結。

蘇雅把線繞過止血鉗,打了個正手結,然后一個反手結。

再扎一次。

手術意外的順利,雖然麻醉效果有限,但劉濤很堅強,強忍著沒哭出聲。我縫完最后一針,把傷口蓋好,脫去手套。對一直在旁邊舉著手電筒的吳校長說:應該沒問題。

蘇雅摘去口罩,臉上紅撲撲的。她的襯衣濕透了,貼在皮膚上,露出胸罩的輪廓。

我搖了搖酒瓶:還沒完,一會兒慶祝一下。

要得要得,我喊婆娘炸盤花生米。

月光平靜如水,群山還在沉睡。

我不想回屋,便把板凳拉到欄桿旁,手里還有半瓶啤酒,是從老吳家冰箱里找到的。

有上樓的腳步聲,是蘇雅。

燒已經退了,幸好遇到一個好醫生。

你也不是醫生嗎?

我只是學過。

還好你發現了,再晚點穿孔了估計也麻煩。

蘇雅走到門前,沒開門,回頭看我:說說你吧,為什么醫生不當,跑這兒來了?

你呢?我把啤酒瓶遞給她。

她喝了口,看向遠山和月亮。

怎么說呢,療傷吧。

哦?

很簡單,從大二到研究生,談了七年的男朋友,為了留校,找了系主任的女兒。然后我就跑這兒來了。

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到了這里,過簡單的生活。本來風平浪靜,結果你一來,又勾起我的傷心往事。醫生身上的味兒,自己聞不出來,幾個月都散不掉。

怪不得一開始你就看我不順眼,你的傷心情史還怪我了?

你這個人本來就很作。說吧,說說你吧,怎么跑這兒來了?

我嘛,更簡單,出了醫療事故,被拿去填夯,醫院說賠一半,賠不起,加上沒道理,所以就辭職,沒事干就晃到這里了。

蘇雅沒說話,又喝了口酒。夜風輕撫,吹動她的發梢。

我看著月光下的群山,感受風吹拂肌膚的清涼,那種無法言說的平靜。

也許……

什么?

沒什么,一時不知道怎么講。

我等了許久,她也沒說。

好吧,不早了,睡吧。

我準備開門,卻發現鑰匙找不到了。

怎么啦?

鑰匙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也許是剛才掉哪兒了,我去找找。

太晚了,我說……不如就在我屋里將就吧。

這……不方便吧?

那你就在外面待到天亮。

我們輕手輕腳地進屋,輕手輕腳地關門,木樓的隔音效果不好。

然后就和衣而臥,很快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老吳讓老婆煮了面,上來叫我們下去吃早餐。先拍我的門沒見動靜,又來敲蘇雅的門。

我躺外邊,驀地被吵醒,沒反應過來便去開門。

老吳見是我,愣了一下,然后嘿的一笑,轉身便走。

下來吃面啊。

我回頭,蘇雅正坐在床上,也先是一愣,然后撲哧一笑。

學校已經空了十幾天,見我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吳老油每天都要在我屋前晃蕩:你還真待得長。這是我在烏朗的第二個寒假。

怎么,又要攆我走?

沒有,很多志愿者沒幾天就走了。

我不是沒地方去嘛。

有時候學校老師也找我提意見,說志愿者來時興致勃勃,結果沒幾天就走了,天花亂墜一通,什么山外的飛機大炮,學生的心都野了,但又沒法實現。我知道他說的是蘇雅,我們都小心翼翼地不去提到她。對于吳校長,蘇雅估計是他記憶中最難忘的支教老師。

他們說不如不要讓學生接受這些,反正也很少走出去,一輩子在山里,想著那些夠不到的反而難受。

我沒說話,他好不容易想講幾句,就讓他繼續。

我不這么想,不管外面來的老師能待多久,總會帶來新的東西。一個地方待久了,就會習慣,就不會去改變。

你的確不一樣,但現在也放假了,你也該走了,我不知道你還在這里等什么。

我在等下雪。

下雪?我怕撞鬼嘍,今年怕是不會了。

那我就等到明年。

吳老油欲言又止:那你,晚上來搞酒吧。

沒有雪的冬天無比漫長。每天晚上我的眼睛看著昏黃的燈光都會出現彩虹,那是酒精和記憶的共同釀造。

大學的第一個冬天,夏天在北方的漫天雪景中,一襲紅色的長衣如同火焰,熱烈而灼痛。其實高考分數一出來,我就知道,我們的軌跡便已不同。我的就像近日行星軌道,圍著一座城市周而復始,而夏天的軌道像一顆長周期彗星,離開了近日點,奔向遠方。

我喝了三天,終于在新年前等到了雪。

雪飄飄灑灑,覆蓋吊腳樓的黑色屋頂,覆蓋山巒的頂部,而山腰以下還是濃重的綠色。收割后的田野是黯淡的黃褐色,也被薄雪覆蓋。

雪下了三天。

再不走,你就走不了啦。

于是我收拾行囊,就一個小包,裝了相機、筆記本電腦、幾件衣服和一瓶水。離開烏朗,先搭了一輛摩托,后來又遇到一輛拖拉機,去八開的路上,寒風撲面,我豎起衣領,把自己縮進大衣里。國慶假期,我就順著這條在山嶺間新開出的毛路把吉姆尼開到貴陽,回來前,車子出了毛病送去修了,一路坐車過來。現在我只能瑟瑟發抖地站在321國道泥濘的路上攔班車去榕江。在榕江客車站,終于喝到一杯熱水,然后買票上車,去凱里。榕江到凱里的公路,就在雷公山麓盤旋,時而爬升,時而俯沖。過彎造成失速,突如其來的下坡造成失重、眩暈和困倦。我閉上眼睛,不再接收路邊荒蕪的信息。

車停的時候,我剛好醒來。車窗白茫茫一片,我用手在玻璃上涂抹出一顆墨綠色的心,夾雜著發亮的冰凌。

路斷了,前面排了很長的車隊,據說路面上是一寸厚的桐油凌。這是貴州山區的特色,凍雨的杰作。漫天冰冷的雨絲,落在哪兒就凍在哪兒。司機關了發動機,寒氣慢慢從腳下上升。我下車,在泥濘的雪地里跺腳,希望能暖和起來。許多人在公路上站著或走動,抽著煙,據說雷公山封路了。

暮色從冰封的山林后蔓延開,樹木很快就變成崔嵬的影子,伸出枝枝丫丫的手。公路旁是塊收割后干涸的稻田。有人找來稻草和柴,濕潤的柴無法點燃。我用刀子把柴劈開,里面還是干的,又有人拿來一本印著艷俗女明星封面的雜志,撕下引火。女明星的面孔在篝火中扭曲,雖然煙很大,大家還是圍過來。有貨車司機拿出一口鍋,于是有了熱水。有人帶了方便面,有人拿著干糧分發。夜里,燃起的篝火沿山路如烽火般蜿蜒。暗夜如怪獸窺視這僅有的點點光明,好像要隨時把它吞噬。實在困了,就回車上睡覺。凍醒了,再下車烤火。

第二天,慘白的黎明,帶來的是更壞的消息。不光雷公山封了,高速路也斷了,據說是百年不遇的寒潮席卷整個中國南方。

我端著一杯帶著柴火味的熱水,思考我的人生里到底經歷到過多少次百年不遇的災害。地震、洪水、海嘯、泥石流,在南方遇到雪災倒是從沒有過。我所乘坐的班車決定掉頭開回榕江,趁這里海拔不算高,回去的路還沒封凍。陸陸續續有車掉頭,有人下車,說要走到雷山去。

漫天的潔白竟讓我心生暗喜,就像無數平淡的旅程,總想遇到點波折。現在回烏朗從地圖上要更近得多,想想吳老油又看到我的樣子,那對牛眼估計都要爆出來。但在這冰天雪地中徒步穿越雷公山,也許可以拍到霧凇,或者一些無法預計的美景。對于攝影師來說,雨雪的天氣比陽光麗日吸引力更強。所以我一直猶豫,車子調頭往回開了幾百米,我才喊停,然后背著包再次回頭趕。

山路上漫長而松散的兩隊人相向而行。人們扛著打工攢錢買給家里的東西,或者鄉間的臘肉香腸,裝在黑色尼龍背包或藍色牛仔背包或紅藍相間的編織袋里,向著家的方向緩慢而執著地前行。我想象著那些神靈,在空中看到這些渺小如螻蟻的候鳥,能否產生一點悲憫之心,去把地圖上的兩點距離像一張紙卷曲,再用煙頭烙一個小洞,實現一個小尺度上的蟲洞,好讓人們能更快地抵達目的地。

同行的有三個姑娘,還有一對小夫妻。其中兩個姑娘一個長發一個短發,家住雷山縣,在榕江工作,提前請假回家過年。另一個姑娘是凱里的,據說凱雷公路也封了。那對小夫妻是臺江的,來榕江吃酒,正急著趕回去,家里的小孩才一歲半。

凱里姑娘烤火時和我說了幾句話,她們走時很期待地看著我。這也是我決定的一個原因吧。追上他們時,彼此都有些欣喜。

我們把稻草綁在鞋底以防滑,但還是摔得此起彼伏。有人又把備用的襪子拿出來套到鞋上,也不過換了一種跌倒的方式。大家相互攙扶著。小夫妻中丈夫左手攙著妻子,右手牽著長發女孩。我的右手是凱里姑娘,左邊是短發女孩。

我們在山路上前行,滿眼是銀白色的樹掛霧凇,半山腰以上全是白色的霧,偶爾在山口出現的天空灰暗低沉,山脊組成的天際線一片蒼白。

我們經過的第一個村莊,正是中午,被主人拉到火塘邊,酒碗就塞到了手里。走時,我們買了米、臘肉、雞蛋,還有一口黑乎乎的鋁鍋,主人推脫不下,訕訕的,有點過意不去地捏著我們給的錢,又拎出半袋土豆。

也就下午五點,暮色就從山頂的那些怪異神秘的樹影間隙傾瀉而下,水一般彌漫開。雖然看不到太陽,但最后的那一抹光線被群山吞沒時,身上還是驟然感到寒冷。

只有一束黯淡的電筒光抵御著黑暗,在山路上跳躍。誰都沒心思說話,只有喘著粗氣的聲音,腳踏到雪地的聲音,整個山林死亡般沉靜。

九點多,我們終于看到了光。山林間有隱隱的火光,有煙火的氣味飄來。我們拐到公路旁的一條分岔的土路,循著火光。

黑暗改變了距離,仿佛那光芒還很遙遠,但繞過一片樹林,火光就突兀地呈現在眼前,是一個小伙在燒土窯。他說離村子還有五里路。誰也沒說走,也沒說不走,都圍著土窯烤火。

我去溪邊打了一鍋水,放進米,切了香腸和土豆,一起煮進去。雞蛋和剩余的土豆就放在窯邊的熱灰里。小伙子拿出一壺酒,大家就圍著吃喝起來。

夜里,我們搬來大捆的松枝,圍著土窯擺了個半弧形,地上也墊得很厚。半躺著,就像靠著松軟的沙發,小夫妻倆很快發出輕微的鼾聲。松枝混著煙火的味道,清冷的被冰雪過濾過的空氣,讓我暫時還沒有睡意。凱里姑娘就在我的右手邊,大概隔了兩三把松枝,火光映照下的面容沉靜疲憊,長發披散。磚窯的火溫暖地烘烤著松枝散發出安寧的氣息,臉上感受火的溫度,倦意陣陣襲來,又舍不得睡去。

第四天,我們到了雷山,兩個女孩回家了。好消息是有車可以到凱里。我和凱里姑娘擠在小面包后排,前面的臺江夫婦睡著了。車窗被泥濘涂滿,看不到外面的景物。

到凱里后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高速路通沒有,要不我就一路走回貴陽。

我是說高速不通也沒關系,你可以去我家過年。

那天夜里,我和她隔著不到十厘米的松枝。在我的注視下,她突然睜開眼,也看著我,笑容蕩漾開。我的目光拉近深入,她的瞳孔中火焰在舞蹈。

大一那個暑假,夏天回到貴陽,十幾個高中同學相約去堂安侗寨。夏日的午后只有很薄很淡的云,天空的藍色不是那么透徹,仿佛有那么一點灰。沒有一絲風,山林間斷斷續續單調的蟲鳴,寂靜而陽光熾烈。

他們明天要去鎮遠,你去嗎?夏天問道。

你呢,你想去嗎?

我覺得這里就很好,要不我們在這里多住幾天

我的選擇總是言不由衷。我的故事也總是只有開頭。

在舞陽河,他們在水中嬉鬧。

你怎么還不下來?夏天穿著件黃色的泳衣,揚起手臂。

我笑著搖搖頭,望著那碧玉中翻飛的浪花,幻化成飛快翻起的日歷,只剩下黑色的數字。后來我們只在假期潦草見過幾次面,而后我畢業進醫院,夏天大四就作為交換生去了法國,然后留學。陽光與雨霧交替,每天在公交車上看著街上路人行色匆匆,耳中音樂轟鳴,忽然一天,我意識到,我已經有多少年沒有見到彩虹了,那種真正的,在曠野中橫跨天際,讓人有流淚沖動的彩虹。

我們在大學期間曾經通過一些信,我把拍的照片寄給她,或者是一片紅黃斑駁的香樟葉,一支不知什么鳥的纖弱羽毛,或者夾在書中枯萎褪色的馬蘭。音樂和電影是我們最多的話題。她說她喜歡呂克·貝松的《碧海藍天》,她喜歡那種藍色。那種藍色不是貴州天空的顏色。這里的天空藍色中永遠有一點灰,就像亞熱帶的陽光會包含雨水,就像我的喜悅,會包含傷悲。

不痛不癢的話題不需要及時回復,慢慢地就有些懈怠,就像被風吹淡的天空。

我沒在凱里停留,也沒在貴陽待幾天,大年初四,我買了去拉薩的機票。

我見到了不一樣的天空,通透,一望無際,令人心悸的藍色。

此時舷窗外也是這樣一碧如洗的藍色,由哈里馬達胡起飛的伊爾14引擎轟鳴,海面上的珊瑚島礁在陽光下就像閃耀的珍珠項鏈。還要過五十分鐘,才能降落到馬累國際機場,然后兩小時后登上中國南方航空公司的飛機,飛行六個小時后在廣州降落,然后等待,轉機,還要飛兩個多小時才到貴陽。我要回家稍作休整,然后驅車三個小時沿廈蓉高速抵達榕江,下高速走321國道,在八開拐進鄉道,一路崎嶇,而且不知道現在公路到底修到哪兒。

十天前,夏天回到貴陽,請老同學吃飯,不過最后做東的是老江,他高二退學,現在是個房地產商。他別墅前的草坪被布置成西式冷餐會的樣子,大家裝模作樣地捏著高腳杯寒暄。夏天的女兒有著亞麻色的頭發和藍色的眼睛,很快就和幾個孩子玩起了游戲。夏天的丈夫體積龐大,面容似乎有點胖子那種慣有的和善及遲鈍,使我想起兒時看過的一本書上的名字:龐大固埃。他被抓去坐在麻將桌前,看著手中的小鳥、餅子、竹竿、以及天書,不知道該怎么出牌,胸前的襯衣已經汗濕一片。夏天想去解圍,被幾個女同學攔住:沒事沒事,入鄉隨俗嘛,學習學習,輸點錢就會了。

她輕輕提起玫紅色長裙的裙角,另一只手端著高腳酒杯,向躲在回廊陰影里的我走來。

嗨。

嗨。

還好吧?

馬馬虎虎吧。

聽說你拍的照片得獎了?

哦,沒什么,這種獎每年都有。

能把愛好做成事業是好事,不過不當醫生是不是有點可惜?

也就瞎混唄。你呢?這幾年在那邊好嗎?

他很愛我,夏天看著麻將桌前面紅耳赤的丈夫,舉起酒杯:應該算幸福吧。

嗯,很好。

然后無話,我們看著陽光下郁郁蔥蔥的草坪,視線延伸,是顏色更深的樹林,然后是紫灰色的山脈,越來越淡,和低矮的云層融合。

我想起那天在高坡,手中有本海子的詩,第33頁: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

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

我喝了口酒,單寧的苦澀在味蕾上消退后甜味浮現。

有件事必須跟你說一下,夏天把空杯子放在茶幾上。

嗯?

我這次回來,是帶隊在月亮山拍紀錄片。

在哪些地方?

主要在陽開,周圍的擺絞、擺拉、上拉力、污講、計懷,計劃也順便看了看。

那里還算原生態。我想起那個寨子。風吹樹葉的嘩嘩聲,蟬鳴,遠處的狗吠,天空中有半明半暗的云。最遠處蒼白的群山,然后是灰色、黛青,由遠及近,直到半山潑墨般的芭蕉樹叢。我喝著啤酒,回想往事,享受夏日午后難得的寂靜。

收獲挺大的,你知道,那些老外,對這些很感興趣。

是啊,有時候我們輕視的正是別人珍惜的。

在法國,可以見到私人博物館里收藏的上百年的苗族刺繡。

前年我曾經在榕江的一個寨子見到一件百鳥服,當時覺得貴,過了幾個月再去問,說已經賣給一個日本人了。

也許再過幾十年,我們要研究苗族的服飾,只能出國啦。

是啊。

然后又沉默片刻。

哎,正好錄到一首苗歌,你應該會有興趣。

夏天拿出手機,手機視頻畫面中出現風燭殘年的老阿媽,目光似乎盯著你,又似乎只是看你身后的虛空。

我們走一步望一步

望著這寬廣的地方

平整整的土地一丘連一丘

多可惜的地方啊

一定要留下個紀念

照田地的樣子做條裙子穿

把瓦房繡在衣裳上

我可愛的家鄉啊

繡上花衣裙子永遠叫子孫懷念

她唱的是苗語,我大概能聽懂幾句。夏天把翻譯后的歌詞說給我。蒼老的古歌喑啞在耳邊縈繞,夏天的聲音明亮卻穿越時空般遙遠。

我應該聽過這首歌,那是很多年前,唱歌的小伙愛的女孩走了。

她側過頭看我,然后目光轉到我的身后。

藍眼睛的小家伙跑過來,把一支紫色的堇菜花遞給她。她摸了一把她的頭:去吧寶貝,去那邊玩吧。

還有一件事,我們去了一個叫烏朗的村子。

烏朗?我在那里待過一段時間,算是支教吧。

那里現在還有一個志愿者,女的……

你知道她的名字嗎?我端起杯子,發現已經沒有酒了。

我沒有問她的名字,那天晚上我住在她屋里,她說了她的故事。

我示意她繼續,招呼服務生送酒。

她說幾年前她就在這里支教,遇到一個人,一起度過了一段非常美好的時光。她覺得那應該是愛了。那種心動又不說出來的感覺非常迷人。她離開時也沒有留下任何聯系方式,自以為很瀟灑。后來她回到城市,回到自己曾經熟悉的軌跡中,但是慢慢地,發現有些東西已經改變了,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我給她倒上酒,自己也端起杯喝了一大口。

一年前,她回到烏朗小學,又來教孩子們。她說孩子們的眼睛是這個世界上最純凈的東西。

我看過你在豆瓣上的日記,我想那不僅是小說,因為你寫到了高坡,那天的閃電和雨后的彩虹。

我一口喝光杯中酒:她還在那兒嗎?她沒說要在那兒待多久嗎?

我想她現在還在,但是快放暑假了,我不知道她會不會離開。

我沒能立刻去烏朗,工作室接到一個客戶要去馬爾代夫拍婚紗照,點名要我去。于是我飛到了北阿哈里夫環礁,在碧海藍天間消磨了一個星期。

正午時分,我躺在水屋露臺前懸空在海面上的吊網里,天空深遠沉靜。我俯身,海水波動,魚鱗閃耀如星光。恍惚間我覺得天空是深淵,而海是天空,一望無際。

我想起自己從烏朗不辭而別。我的屋子里還掛著幾件衣服,床上的被子都沒有疊,似乎主人晚上就會回來,水杯里還有隔夜的茶。就像我當年離開牛大場,走時只帶了隨身的行李,其他的東西都送人了。也許過了很多年,依然會有人看著一口鍋時會突然想起我。

吳銀娶了一個初三畢業的學生,據說他教過她畫畫。楊斌一年前因為喝酒死了,不知道是酒精中毒還是喝暈了摔傷,第二天在山路上被人發現時身體已經涼了。這些是半年前在貴陽街上偶遇羅小云時他告訴我的。

關于牛大場的記憶在那一張張已經褪色的照片上,無聲,仍然鮮活。

一個壞笑著的中年男人,頭發卷曲著,胡子拉碴,穿了件夾克,里面是件深藍色圓領長袖內衣。

楊老師,教語文。牛大場中學校長老邰介紹道。

木易楊,文武斌,張老師,我們搞一個。他端起土碗。

我知道這兒的規矩,只要一碰,就必須干,否則就是瞧不起農民,所以沒廢話,直接一口干了。

我的心里火燒火燎,眼中的白熾燈宛如彩虹。

那是十多年前我和他第一次喝酒。去牛大場,完全在我的計劃之外。這件事提醒了我,對于人生,最好不要有太多計劃。包括后來我離開醫院,背著相機在榕江縣計劃鄉游蕩。

我本來就沒想過要在牛大場當老師,酒桌上,邰校長很委婉地告訴我,學校實際上并不缺老師,而且課已經排好,上了大半個月,不好調,而且課時和工資是掛鉤的。他安排我去醫務室,醫務室有個醫生,叫羅小云,黔東南州衛校畢業的,醫務室的藥品都是他自己去采購的,具體什么價錢我也不清楚。所以我樂得清閑,每天睡到自然醒。

醒來無事可干,從老邰家借到一套《天龍八部》,一高興,五本書一天一夜就看完了。當窗外的天光發亮,我后悔了:這么快看完了,明天還看什么?于是喝酒就成了最好的消遣方式。

這種愛好陪伴我多年。那年暑假,我和蘇雅先坐車去凱里,在雷公山徒步,離開雷公山,又回到月亮山,然后沿著都柳江,一路喝進廣西境內。在富祿,我們折向北方,去地坪看那座著名的風雨橋。

我們傍晚才到達,在鄉里小飯館炒幾個菜,用飯盒裝了,便坐到風雨橋里。河對面的村子里亮起幾盞昏黃的燈,黑暗如濃霧蔓延,再也沒有農人挑著擔子從橋頭鵝卵石鋪就的小路經過,也沒有頑童在廊柱上攀爬。我們靠著欄桿,腳下是一箱啤酒。我和蘇雅一人一瓶。蘇雅說肇興是她這次旅行的最后一站,明天,或者后天,她將繼續往北走,去往肇興,在那兒乘坐高鐵。

也許該回去了,畢業后就離開家,不知道爸爸的頭發是不是又白了些。不過,真有點舍不得。

我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答,以前也沒聽過她有類似的想法。

都不知道怎么跟老吳說。

我給他說吧,我想他能理解的。

我們默默地喝著酒,河水緩慢寂靜,風在廊橋內無聲穿行,月光如水,天空是深沉的藍色。

放完假你還回去嗎?

應該吧,我還得等水小一點把車開回去。

你不覺得可惜嗎?我是說你不當醫生。

一開始是賭氣,現在覺得也很好,每天晚上都睡得很香。不像以前,半夜只要電話一響,就會一陣心悸。

在這里十天半月電話都不會響一聲。

當然,信號不好。

不光這個原因,除了我爸媽,這大半年,也沒人給我打電話了,蘇雅舉起酒瓶,和我碰了一下:就像與世隔絕。

就像孤島。我碰完喝下一大口。爸媽身體還好,真的沒多少牽掛。但以后呢?

蛙聲起伏,偶爾遠處傳來孤獨的狗吠,蟲聲如雨。

以后,還會來貴州嗎?

蘇雅站起來,似乎要活動一下久坐麻木的手腳,雙手倚在欄桿上,看向遠方月光下的群山。

我不知道,也許……

我也站起來,伸個懶腰,左手扶在欄桿上,右手拿著酒瓶:是啊,我也說不清會待多久。

蘇雅側過頭,看著我:我們都會離開,只有這些寨子一直在這里。

突然,一種無法描述的情感襲擊了我,一時間,我說不出話。我掩飾著自己,把臉轉向前方。群山已經沉睡,群山之上,是一輪憂傷的月亮。

車子沿著都柳江奔馳,在剛修整完還沒有鋪柏油的砂石路上顛簸,后視鏡里的灰塵有上百米。窗外陽光熾熱,深色的江水就像一匹侗布,仿佛停止了流動。

到加兩后無法前行,前幾天一場大雨,塌方了,小鎮上挖土機和推土機揚起漫天灰塵。我喝完碗里的面湯,用紙巾擦干凈嘴,折起來擦額頭的汗。回到車上,把包背起,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現在是7月,還有兩個小時日落,在夜里穿越高董的原始森林應該是個麻煩事,那里有傳說中的變婆出沒。變婆到底是什么,我沒有得到答案。有人說是野人,有人說是死后沒能回家的魂魄。

當年的鬼師這樣喊魂:

回來喲,西方不能克

山上有變婆

水中有惡鬼

蟲蟲蟻蟻把你咬成蛆

離開牛大場后大概半年,楊斌曾來貴陽找過我。當時我還在醫院,信心滿滿當一個醫生,正在普外科輪轉。大約十點半,護士說有人找。我走出辦公室,見是他。頭發依然卷曲著,胡子拉碴,穿了件夾克,里面是件深藍色圓領長袖內衣。

我說你等我一下,有個人肚子被捅了一刀,馬上要手術,中午下來我們搞酒。

那家伙一刀進去,腸子穿了好幾個洞,手術做到三點。我回到病房,沒見楊斌,問值班醫生,說不知什么時候走了。然后值班醫生遞給我一盒磁帶,封面是香港十大金曲。夜里,我把它放進隨身聽,戴上耳機,躺在床上,磁頭轉動磁帶發出嘶嘶的噪聲,遙遠的狗吠,風吹動楓香樹葉的聲音,雨落在瓦上,老阿媽蒼老的歌聲穿破黑暗。

此后,我再也沒見過他。

我的電腦里還有許多孩子的照片。再偏僻的山村,再漫長的路途,也阻擋不了年輕人出門打工的步伐。古老的寨子,大多剩下老人和孩子孤獨的身影。他們的父母,一去兩三年,再回家時,孩子已經變了模樣。我想幫他們記錄下孩子曾經的面容。

吳老油見我在筆記本電腦里整理這些圖片。你拍這些不是拿去評獎的吧?

這個倒不是。

以前也有人來拍照,讓姑娘們穿上漂亮衣服,戴著銀飾,背著竹簍,到地里比個姿勢,一群人烏壓壓地圍著照。

有人說這是被組織的民俗。

這個總結得好,果然有文化。

又不是我說的。

哪個說的?

反正你也認不得。

我有點擔心,不知道這種想法對不對。吳老油欲言又止。

我沒說話,這個家伙想發表言論時不需要勸,不想說話時用改錐都撬不出。

我擔心過了幾十年,別人會以為我們就是這樣。

我換了個文件夾:你看這些。這是月亮山那些偏遠的寨子,還沒有被游客污染的地方。

這些倒是事實,問題是你拍這些搞哪樣斑鳩?你不去拍一下那些瀑布?山上的霧也很漂亮。

那些當然也要拍,不過說實話,黔東南的風景的確不夠大氣,如果沒有這些寨子、這些梯田、這些人,還真沒什么搞頭。

我有點明白了。

你一直都是明白的。你的擔心不是沒有可能。拍這些,也就是想幾十年后,讓別人,更重要的是這里的小孩,知道以前是什么樣子。

我回到原來的兒童照片,有些曝光數據需要調整,以便看起來光鮮一點。

吳老油問我:這個你要拿給他們?

是的,改天去加兩洗出來。

要花不少錢吧?

還好,不像以前,費膠卷。

我想起在一節語文課上,用手機把潘老腮唱給意中人的歌放給學生們聽。那也是楊斌放給他女朋友聽過,讓她落淚的。

他們笑了,紅著臉說這不是我們的苗歌嗎。

還是唱給婆娘聽的。

我說是的,就是你們的古歌,你們現在還不覺得它有多好,但總有一天,你們能體會到它的美與憂傷。

教室里安靜下來,孩子們看著我。他們覺察到我語氣中的激動。他們清澈的目光泛起漣漪,那也許是某種深處的悸動,或突然出現的細微困惑。

其實那也是我目前過完的短暫生命中長時間的困惑,就像即將面對的高董密林中的小路,到底有多少分岔交織?

那里是傳說中變婆出沒的地方,獵人都忌憚的黑色山林。月光照射不到地面,連星星都會被貓頭鷹的翅膀遮掩。

我不想停留。我的記憶就像一塊塊破碎的鏡子,碎片中的景物發生奇異的變形,相互交織纏繞。我珍惜這些體驗,背著包繼續前行。

此時林中似乎升起一層白色的霧氣,天空黯淡如深淵,這是黎明前最昏暗的時光。但要不了多久,就會有光亮出現在東方的群山之上。緊隨晨曦的會是清冷的風,拂過山嶺和闊葉林,拂過青草上閃亮的露珠,在天地之間,空蕩蕩地穿行。

責任編輯 梁學敏

作者簡介:

張涯舞,來自中國西南地區的小說作者,中短篇小說散見于《西湖》《鴨綠江》《特區文學》《當代小說》《莽原》《作家天地》《黃河文學》《當代人》及“one一個”APP等。曾獲莽原文學獎和匪幫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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