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來視頻電話,歡快地說:“十一假期回去嗎?我媽讓我帶你回家呢。”屏幕里,他的鼻翼微微翕動,仿佛已經聞到了往日家中縷縷漂浮的肉圓香氣。
她知道他回家后的模樣,形同他的父親:半躺在沙發上,腆起滾圓的肚腩,腿搭在貴妃椅的邊沿,茶幾上擱著爺爺沏的普洱茶、奶奶切好的水果、母親準備的牙簽……像一團飽滿顫抖的肉圓,盡情沉浸在清甜的白湯中,被枸杞、碎芹環繞著。誰也舍不得拿筷子魯莽地碰碎這個軟乎乎的獨子。
畢竟是這樣幸福的家庭。她冷眼旁觀,挑剔他的行為:一個二十七歲的男人,竟然還要母親洗襪子!總向父母仰起圓圓的笑臉,事無巨細地講一天的見聞,如小狗般乞求親昵。在這個家里,有關于他的,哪怕是碎紙屑一樣的小事,都會招來熱烈的回應。寵愛如同細雨,浸潤在鏤空繡花沙發巾上、四面墻上、客廳展示柜的儲蓄罐里、剝好的石榴籽中……舐犢之情被重復描摹、加深,展覽,命她學好這一課:當她加入這個家庭后,理所當然要像他們一樣愛他;如果她組建了自己的小家,也要將這種傳統延續下去。
她記得上次隨他回家時,爺爺說:“了不得,明年是盲春,寡婦年喲!今年倒有幾個好日子,你倆都談了兩年多了吧?”
話點到為止。組建一個新的幸福家庭的好日子,守在她人生的關口,像草原上的鬣狗等待腐肉骨殖。
往回說,從第一頓家宴開始說。
四月,她隨他下江南,回了老家云鎮。
第一頓飯是家宴。他的奶奶和母親在廚房、餐廳之間穿梭,她拉著他一起擺碗筷。他父親掏出亮晶晶的高腳杯,禮貌地詢問客人喝不喝酒,她扭捏地搖頭擺手。醇厚的脂肪似的桃汁倒進她的杯里,謝字還未道完,半臥在搖椅上的爺爺,清了清嗓子,起身坐到餐桌旁,招呼吃飯。
他應聲落座動筷,夾走一只肉圓,接著迫不及待地咬破,肥瘦相間的嫩滑的豬肉、藕丁、香蔥、碎姜在齒間滾動,嘴角泛起晶瑩的油光。
他酣暢吃飯的模樣,讓人看著心里滿足。他醒著時,夾一疊子汽車的銷售單滿中國地跑,滿中國地吃,放下碗筷,從不為明天發愁,只管倒頭酣睡。他吃什么味道,就是什么味道,睡哪張床都一樣。
她最先愛上的,就是他心無旁騖的吃相。他的暢快,襯托出她的食欲越發瘦小,她吃飯時,只有咀嚼聲在寂靜的屋子里回蕩,連吞咽都很響亮。
湯勺貼上白瓷碗,發出叮咚聲響。
“他最愛吃的就是肉圓,去姑姑、外婆家,都忘不了給他做肉圓。”他的父親也贊賞他的吃相,伸手輕輕挪動盛肉圓的湯碗,碗內清湯搖晃:“來,小邱,你也嘗嘗,和你們北方的丸子比一比。”
她伸筷夾起一團肉圓,還沒觸到舌尖,就鄭重地稱贊好吃。她邊嚼邊想,為什么他的家人都喊她小邱?連繼父都喊自己安安。只有她工作的出版社的領導、同事才喊小邱。這自然是他的功勞,總是小邱、小邱地在父母面前叫,這下難改了。
每次有人喊她小邱,都使她感到一陣冷意。
在她十歲時一走了之的生父,姓邱,留下的東西,也只有這個邱姓。她成年后,母親再婚,這一家子,繼父一姓,女人一姓,孩子又一姓,像一鍋加了太多料、做糟了的菜,任誰來看一眼,都覺得難以下咽。
難以下咽的食物她也點頭,伴隨咀嚼的頻率,烘托稱贊美食的氛圍。他父親舉杯沖著她說:“我和你阿姨商量好了,等找個時間,我們去青嘉市,和你父母一起吃個飯啊。”杯口越逼越近,她馴服地點頭,舉杯與之虛虛一碰,沒有聲響。
他母親邊摘圍裙,邊從廚房里走出來,瞥見桌上大快朵頤的四人,腳步微滯,接著笑嘻嘻地宣布菜做齊了,自如地坐下,舉起斟了紅酒的杯子,靠近丈夫,一雙濕潤的眼睛綻出華彩,柔聲說:“來,干杯!”他父親舉杯向前輕輕一碰,鄭重地說:“你辛苦了!”他父親的舉止做派,契合自己在家庭、社會中的地位:長子,富有經驗的律師,頭腦靈活,有口才,擅長掙錢。
他竟沒有遺傳到一星半點兒。
杯沿相貼,如唇齒纏繞,像一個短暫的吻。雪白柔順的女人、斯文和氣的男人,相視一笑,各抿一口酒。最后的收尾,也是詩意的、優雅的,他父親夾走一塊晶瑩剔透的魚肉,拂去小刺,輕輕放在他母親的小碗里,稱贊道:“今天你的魚燒得很好的呀。”
她的目光被蜇了般,縮回去,慌亂地想:這是干什么啊,不覺得不好意思嗎?
他奶奶端上來最后一道菜,擦擦手,蜷起身子往客廳走。父親正色道:“媽,今天你最辛苦,一定得一起吃。”奶奶笑著,拘謹地插進家人的縫隙中,坐下了。
她的心里涌出無限的憐憫之情,在這個家,奶奶同自己一樣,一直在看眼色、在謙讓呀,誰又在意這個默默遷就的女人呢?
叮,母親又舉杯和奶奶碰杯。兩個女人對視,目光間似有歲月流逝。奶奶笑盈盈地說:“恭喜你啊。”他母親說:“媽,同喜同喜呵。”細小的笑紋,從母親瑩潤光潔的荔枝肉般的臉上,匆匆一現便消失了。好溫馨的畫面,真是再完美不過的家庭了,連別人家最頭疼的婆媳關系,也經營得很妥帖。
她的到來,值得賀喜嗎?她的臉飛快地蒙上淡淡的粉色。
蘸了蔥油的魚肉,順溜地滑過她的喉嚨。她鼓起勇氣夸贊:“阿姨的魚做得真好,我本來不愛吃魚,都覺得很好吃。”討巧、悅耳、恰到好處的恭維,是家宴里的必需品。他母親將那盤魚往她面前推,說多吃點,下次還給你做。
她與他母親的交流僅限于此。只言片語,如細雨打濕干旱的大地,又徒然地蒸騰干凈。剛談戀愛時,他就傳過話過來:他母親對她的單親家庭頗有微詞。后來得知她家中有個繼父,好歹在縣里做個小科員,才勉強接受了。他母親在見到她之前,依舊難掩憂慮,問過兒子多次:“你覺得小邱性格上有沒有缺陷?”
缺陷?她冷冷地斜睨他,這一會兒,他倒把什么都拋開了,專心吃東坡肉、肉圓,用茭白、脆藕清口,潑潑灑灑地喝魚羹,不知是他臉上本就掛滿了笑,還是肉和菜塞得他臉鼓了、嘴翹了。這一幕,看上去不似往常般有療愈功效,反而勾起她心里微微發癢的怒意。
飯吃到半截,他母親停了停,放下筷子,似有話要說。他父親看他一眼,做兒子的馬上夾了一團肉圓給她。她適時表現出一個女友該有的羞赧,甜蜜地推拒,說吃不下了,半嗔半笑,將他的筷子截停了。肉圓在碗的上空將落未落,如難產的雨。
他父親哈哈地笑:“以后可要學著照顧人啊,像我照顧你媽媽一樣的。”
他母親終于開口了:“明天晚上,你姑姑要請你吃飯,你去不去?”
空氣停滯了,屋里游動著昆蟲振翅的焦躁感。他軟綿綿地支吾:“不……去了吧。”
“哎呀,人家專門要請你們的呀。”
肉圓咕嚕掉在碗里。她裝作聽不懂他們的云鎮方言,埋頭專心撿食。
面對母親的詰問,這個兒子連話都說不出來。他求助的目光,攀住她的肩膀、手臂和臉,像癡纏親人懷抱的孩童。
來之前,她原本同他說好了的,這回只見父母。沒想到爺爺奶奶也來了。如今還要見他的姑姑。她自然知道他母親的意思,是為了讓親戚們“考察”她。可她不愿這么早介入他的大家庭。
求助的目光,愈來愈劇烈地晃動,他本就孱弱的意志,仿佛剛才那團被架在半空中的肉圓,漸漸從兩筷之間滑走。做兒子的這副沒主見的模樣,簡直是敲鑼打鼓地引來母親的審視。母親的眼神,變得越發雪白鋒利,探照燈般掃巡她的海域,仿佛在說:“別裝啦,都知道我兒子現在聽你的”。
母親的聲音塌下去了:“你們真的不去嗎?”
他徹底失聲了,母親也不再說話,母子倆似乎在共同等待著什么。她咽下嚼得粉碎的肉圓,抬眼看,身旁這個二十七歲的男孩,臉都窘得通紅了。她故作懵懂地問他剛才說了什么,他用普通話磕磕絆絆地轉述,只說到一半,她就如自刎般決絕地應道:“那就去吧。”
嘩啦,空氣里微微凝結的冰霜全化開了,屋中又充斥著暖融融的肉圓的香氣。大家夾菜、碰杯。他對著她,一臉的羞慚和感激,她回以微笑,他才舒暢了,繼續埋頭呷啜。
她垂頭,從碗中的魚羹倒影里,看著自己的臉,那浮起的銅錢般大小的油花,仿佛已經映照了她未來的路,曲折漫長。
第二日下午,一家人趕赴姑姑的家宴。停下車時,已是薄暮時分,土菜館門前亮起小如豆粒的燈光,隨涼風搖曳。
四人穿過掛著竹簾的通道,往飯店深處走。他母親走在前面,身上的綢緞裙如波光粼粼的湖水,細頸處繞了一串翡翠項鏈,小巧的脊背挺得筆直。她半挽住他走在最后,垂眉低目,做溫婉模樣。他父母先一步踏進去,引起一陣小騷亂,高一些的聲音在喊:“大哥大嫂,你們可算來了。”聽這動靜,哪止姑姑一家呀!等兩個年輕人跟著進去,白燈高照,一切亮堂堂的,無處遁形。圍了一桌的人,扁的圓的,老的少的,足足十幾個人,見到她,都呆住了。
“這是小邱呀。”他母親清了下嗓子,介紹道。十幾雙眼睛都直望向她,短短靜止的幾秒,將她掃射過了,接著嘩——齊齊驚嘆:“這就是小邱啊,喲,歡迎歡迎!”母親軟軟地一揮手,沖她柔聲道:“這兩位就是姑姑姑父,”緊疊著話音,席間站起又坐下了一家三口,他母親再依次點名:“這是叔叔嬸嬸,二爺爺二奶奶……”她隨著叫了一通,還沒坐下,幾個小家庭里的女人,就次第而來,先牽起她的手,說著憐惜和喜歡,再留下一封紅包,最后如退潮般回到座位上,整齊得像排練過。母親責怪著:“真是的,不用給……”姑姑壓著這位嫂子的話尾,高聲喊:“服務員,上菜!”
家宴開端,姑父盡地主之誼,沖她舉杯,先發出一聲嘆息,頗有感慨地說:“咱得先喝一杯,實話實說,我這侄子,”他姑父指指他,豎起大拇指,“真是很優秀,當然,他的優秀也離不開你,這我們都知道,真心歡迎你啊。”姑父向后一甩頭,咂一下嘴,亮出干凈的杯底。
她站起來回敬,為他的優秀和自己的操勞,呷了一口飲料。
姑父說的話,正中靶心。
他談戀愛的這兩年,像被只野狗攆著,只管埋頭往前沖:大到買房子、進修考試和跳槽,小到穿衣打扮……明眼人都看得出,有人在背后“垂簾聽政”呢。
半空中,一只綠頭蒼蠅,飛飛停停,滑過燉鵝的釅湯,落在一盤烤餅上,猛搓手腳。他父親起身,盯著它,命令大家先按兵不動。一桌人除了她都興奮地騷動起來。他在與一塊鵝腿纏斗的間隙,向她解說道:“看著吧,我爸的絕活。”
父親俯下身,輕聲說:“等它落穩了。”大家屏息等候。一雙肉手貼近了,蒼蠅還無知覺地吃著、喝著,下一秒,天旋地轉,想逃匿已是徒勞,兩掌竟比它的翅膀更快,果斷地上下一閉——啪,父親亮出白嫩的掌心,展示粘著的一顆新鮮的黑斑。
“哎喲,好,好!”在座的都連連稱贊,沒有不被逗樂的。她仿佛是崇拜父親的小女兒,為一點兒小把戲,也恣意地歡笑鼓掌,掌聲響亮痛快,連二十年前幼小的她,同樣獲得了慰藉。坐在她旁邊的他母親,臉唰的紅了,又緩緩漾起微笑。
家宴邁向了高潮。嬸嬸拍一下大腿,朝虛空里一撲:“怎么,還有蚊子?”堂妹撓撓臉,臉頰上鼓出蠶豆大小的紅包。她下意識地在耳邊合閉兩掌,快而狠地拍向閃爍的黑點。眾人再次屏息看著,等她伸出手掌,上面果然粘著一粒圓點黑痣。姑姑說:“不愧是小邱,繼承了你叔叔的衣缽,身懷絕技。”
他已經放下了筷子,一雙狹長細眼望著她,充盈著崇拜之情,似乎被這個場面,深深地打動了。
沒主見是戀愛中的男人的通病。他越是病得不能自理,聽憑指揮,盲目崇拜,她越是喜歡。只不過,她偶然在深夜里,聽過他的夢囈:對呀,為什么我就不能像我爸一樣呢?
此刻,在桌布下,他拿起紙巾愛憐地擦她的手,摩挲著,用著魔般的語氣嘀咕道:“你怎么就能像我爸一樣呢?”她和他勾著手指,熱乎乎的,后腦勺卻躥起一陣涼意來,往日以柔情面紗掩藏的真面目,這一下纖毫畢現:什么,不會……他愛她什么?他崇拜的是她像他父親一樣的品質吧。
堂妹被姑姑拉起來,向他父親敬酒,不經意地說道,今年大學畢業后,想到律所實習。他姑父撞翻了放在地上的酒瓶,玩笑般說:“要是進不去,可和你這個大舅不算完啊。”
全賴有他父親這位一家之主,他母親能在律所做最輕省的工作,每天只用點個卯;幾個叫他父親“舅舅”“叔叔”的孩子,都跟著學了法律。做小領導的男人,身上都有一股篤定的氣質。兒子沒考上法學系,父親無處施力,剩下太多能量,自然是要惠及他人。
姑父的臉,紅光蕩漾,轉頭沖她舉杯說:“來來來,再喝一杯!你叔叔阿姨咱就不說了,你能到這個家庭里,是你的福氣,福氣……”
“這話說得可不對,”他父親很快打岔道,“我看你真有點醉了。”
姑父嘻嘻一笑,仰脖飲了一杯酒。
九點,家宴落篷,一通混亂地打包,人人都想著回家。他父親喝了酒,坐在副駕駛上,將回家的方向盤交給了他的母親,小聲提醒著:“轉彎,打燈,注意行人,對了,就是這樣,慢慢往前走。”
夜路如同一片荒野,渺遠的車燈,好似幾點濺起的火星,熄滅在更濃的黑暗里。
他降下車窗,打了個酣暢的飽嗝。他父親望著窗外說:“今天月亮真好,真是明月朗照呵。”他母親也濃情蜜意地看了一眼。
“每次我出來吃飯,都要帶著你媽媽的,”父親的手搭在座椅背上,回頭沖他們說,“你媽媽唯一的作用,就是在我喝了酒后,能開車。”
坐在駕駛座上的女人,像得到了什么褒獎似的,冒出一點兒笑聲,水波般柔順地推著方向盤。
一明一滅的黃月已遨游到中天了,龐大圓滿,像假的一樣。
這是溫暖的一天、幸福的一天,她卻陡然感到徹骨的冷意。這使她與前面那位賢淑的女司機,又生了隔閡了。
六月,槲葉肥厚了,他的父母帶著蛋黃肉粽,北上至青嘉;她的父母帶的是蜜棗紅豆粽,從小鎮進城。兩家見了面,在熱烈的寒暄后交換禮品,又在互相觀察中陷入微妙的沉默,他們的兩位母親,大抵是同齡的緣故,眼神中已有了幾分較量。不熟識的人,往往到飯桌上才會由冷轉熱。在微涼的沉默里,大家都盼著一場一勞永逸的家宴。
這次家宴,不單只是一頓飯。他說母親住不慣快捷酒店,對吃的有講究,還喜歡到景點玩;她父母說不熟悉大城市,但要招待好人家,不能失了禮數。提出建議的人,卻沒打算親自實施。畢竟“賢內助”“好兒媳”,只是她要奮奪的榮譽。
當天上午,她按照規劃,領著大家往景區去。兩家人蹚著熱浪,走在發燙的興榮路上,看看聊勝于無的雕欄畫柱。
梁木上被描摹數遍的圖案,仿佛細長的火焰,在高溫里跳動。一開始,她耳邊還有父母們的捧場聲、討論聲,再走一會兒,只剩粗重的喘息聲。
他去買水,其他人停在原地休息。母親終于有機會,回頭沉重地剮一眼她。她扭臉一看,好狼狽,一行人都被汗濡濕了,宛如剛從水里撈出來,個個臉紅得像熟蝦。兩個生疏的家庭,項莊舞劍般的出游,到此為止了。他們穿過密密匝匝的人群,走出景區,徑直往春眉酒樓去。
青嘉市的春眉酒樓專做本地菜,經營年份長、名號大。恰逢小長假,等位的隊伍從門口蜿蜒至二樓。所幸她提前一個月定了位置。服務員很快將兩家人引到包廂里。
包廂里浮著一股臭味。他的母親緩緩走到窗邊,掀開一條縫。映入眼簾的桌子,沒鋪桌布,蒙了一層白色塑料膜,有幾團淡黃色的污漬,洇進紋理,抹都抹不去。繼父臉色一變,嘴上熱情地張羅落座。兩家人默契地將圓桌劈成兩半,坐在各自的陣營里。
點菜時,兩個父親搶菜單,繼父嚷著:“你來青嘉,當然是我們招待你。”只見繼父趴在菜單前,用力擠巴著眼睛,右側肩背也彎曲塌陷下去,模樣倏然老了。她湊上去,為繼父讀菜單。她的母親則曲起腿、伸長了脖子,將整張身體都扭過來,焦急地望著他們。
門大敞著。包廂外的大堂中,交談笑嚷尖叫聲、盤碗杯碟相撞聲匯成愈來愈高的聲浪,將包廂內她念菜譜的聲音,沖得四散飄零。一位身板敦實的中年女人,像是服務員,手握紙筆候在旁邊,緊盯著這對父女。
半晌,繼父簇緊眉說:“要一盤烤羊腿怎么樣?”
服務員邊記邊說:“好,烤羊腿,要幾個?”
她打岔道:“您稍等一下,還沒說要。”服務員卻已經開始數起了人頭。
他的母親小聲說:“我們早上在酒店吃了挺多了……”一旁的丈夫和兒子,正沉浸地看著手機,沒有應聲。
繼父好似全然不懂暗示,接著問:“直隸海參呢?一人一盅吧。”
暗示失敗的女人抽動一下鼻子,仿佛嗅到了什么讓人不悅的味道,嘴越撇越低,干脆擺起手來:“海參還是算了吧……”
她瀏覽著菜譜,祈求能尋覓到迎合南方人口味的菜肴。“不是,爸,這后面還有,百合藕、南瓜木瓜盅,呀,還有黃瓜拌油條呢……”
在她的家里,只要早上買了油條,中午必定會續上這道涼菜。繼父烹炸剩下的碎油條,母親拍黃瓜,她來搗蒜,澆上麻醬。三人攪和在廚房里,在坍方般的親情里,難得的關系清爽、分工有序,為一盤小菜虔誠珍重。
只是此刻,在預備的親家面前,繼父的臉皺成了放久的蘋果,高聲嚷道:“黃瓜拌油條,吃這個干什么,有什么吃頭!”
她扭臉冒出一陣冷笑:“爸,你的標準真是太高了。”
母親立即鼓起眼睛,瞪著女兒。
服務員將圓珠筆插在記菜板上,高聲道:“我先把點的菜給您報一下哈:烤羊腿、獅子頭、直隸海參……”
影子一閃,另一個服務員撲進來,如旋風般扯開吧臺抽屜,嘩啦啦地攪動,拿走拼出的一副碗筷。仍是沒有關門。“哎!”大堂外傳進來喊聲。“哎!”包廂內的服務員應著,伸長胳膊,熱切地揮一揮,又沖他們問:“還有嗎?”接著轉身便走,邊走邊吆喝:“來了啊!”聲音震天動地。
飯店錯了,天氣錯了,什么都錯了。自打四月,她跟他回了云鎮一趟,從前陡峭、辛辣的大女人沒了,頂著一副濃妝艷抹的假面,鼠竊狗偷般混進別人的幸福家庭。冷冷尖風鉆入她的心,穿堂而過,無人在意她說什么,她好似個空罐子,哐啷啷地在空街上追著風跑。她往前一拱身子,伸長胳膊,扯住了服務員夾在臂彎里的記菜本。
服務員咦了一聲,停下腳步,轉回來的臉上冒出滑稽的笑。
“我說要這些了嗎?是你點菜,還是我點菜?”她換成一副兇神惡煞的語氣,像個十足的潑婦。
“唉,你!”母親臉色一變,慌亂地看看親家,又看看女兒。
服務員的嘴唇翕張,望望面前看不清菜單的男人,再瞅瞅旁邊勃然變色的她,才松開手里的記菜本,任由她拿走,并俯下身說:“您想改哪道,我記就是,今天過節,忙不過來。”
“不是我要改,是本來就沒點。”她疾言厲色,抬手劃掉記菜板上原先寫的,再干脆利落地選了十幾道菜。
他的母親微微偏頭,打量了她良久。
吃過飯,六人從飯店里出來,往下榻的酒店走去。醉得更厲害的繼父,嘴里嘰里咕嚕說著縣城方言,與另一位父親并排走,親熱得像兩兄弟。他與嬌小的母親走在中間,她則與對自己不悅的母親落在后面。三對組合,各說各的話題。
“你剛才不應該對你爸那樣,你說的那話,讓別人聽了怎么想你?”母親留意著前面的動靜,壓低了聲音,“你爸就是想點些硬菜,黃瓜拌油條,他覺得上不了臺面。”
她不回應母親的話,臉上似有笑意。
“這頓飯花了多少錢?”母親又問。
“一千多吧。”褲兜里對疊的小票,正刺拉著她的大腿。
“你爸這次也花了不少錢呀,來一趟,車要燒油,要過橋費,送的禮也花了不少……”
母親望著繼父的背影說:“你看你爸,今年過了個年,一下子就老了,這么快!”
這位妻子的語氣和眼神,混合著慈悲憐憫的母愛,似曾相識,像男友云鎮的家中一遍遍臨摹的舐犢之情,是她所不能擁有的。
小時候,她吃飯時,一直坐在飯桌的正中央,繼父一來家里,便將她趕到一邊去,嘴里還說著俏皮話:“好啦,這個地方以后該我坐啦。”
一個家庭,只能由一個人掌握方向盤,否則就亂了套啦。男人的尊嚴,丈夫的臉面,如繞著妻子的腿蹦跳的小狗,一旦被踩到必要痛得呼叫。可繼父還笑嘻嘻地說:“拖著小孩再嫁人的女人,買一送一,二手貨。”母親知道嗎?她再怎么費力討好,也站不到丈夫的陣營里呀。多傻啊。
她將想說的話咽下去了,發作不出來的痛楚和憤懣,壓抑在胸口,化作猛獸低吼。最后,她朝著空氣,嘲弄地哧了一聲。
兩家人不咸不淡地相處,直至分別。她送走父母們,又送走了去廣州出差的他,一個人浸在北方的雨季里,吃反復加熱的粽子。
雨后,夏天的蚊蟲成團,樓道里常常冒出燒艾葉的煙火味。
周末,她正趴在客廳地板上組裝新椅子,繼父和母親打來電話,支支吾吾,問她今年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他現在一出差就是幾個月啊。”她起身半跪在地上,一手按住椅背,一手往孔里放螺絲釘。
母親搶著說:“那也不影響結婚啊。”好像仔細化驗過了。
螺絲釘從她手中跳出來,如滾落的頭顱在地板上歡快地轉動。她一骨碌爬起來:“家里的事兒都是我的呀。”
“唔,結婚就是這樣嘛,結婚……”繼父的語氣含含糊糊。
“那我要是懷孕了怎么辦,誰給我管孩子?”
她的發問,似乎勾起了繼父的疑心。繼父忙說:“操心這個干什么,你哥家的,我這不管著的嗎?”
她還沒反應過來。哥哥?哦,那位同父異母的哥哥。呵,連嬰兒尿不濕,都要繼父買的哥哥。繼父已經管了一個了,就無法再管一個了,半路夫妻要各管各的親生孩子。
母親冷哼一聲,幽幽地說:“到時候先生下來嘛,生下來自然就有人看了。”
最后,這對半路夫妻,一齊蓋棺論定道:“嘻,你那個工作,還能干一輩子?都是夕陽產業了。”
于是她也刺向父母一刀:“上次他爸媽走后,讓他給我傳話,問你們是不會說普通話,還是故意不說?你們講方言,他們聽不懂。”她先一秒摁掉了通話鍵。又是不歡而散。她仰頭躺在地板上,想了一陣兒,又坐起身,給他打過去電話,訴說父母的逼迫。
這一回,他的語氣里,難得有了幾分煩惱:“唉,不是說明年盲春嘛……他們怕咱倆今年結不了,還要再等一年。要我說,信這個?我覺得咱倆現在這樣挺好的。”
現在這樣也挺好的吧。她靜靜地環顧他們的家。他寄來的行李,無人料理,淤泥般堆在玄關。一個人組裝家具,螺絲刀、螺絲釘和說明書散落四處。衛生間里傳來滴滴答答的聲音,墻上的熱水器又在無故地漏水。
她搓搓發紅的手,不作聲了。原先,想到結婚就想到愛情,現在,只想到吃飯、老皇歷上的好日子、雞零狗碎的家務和各自的十幾對親戚。
這對年輕情侶沉默了一會兒。
好似捕鳥時,總要撒些引誘的餌食。他又換了一副歡快的語氣安慰道:“就算真的今年結婚……你也別擔心。我家里人都很喜歡你呀。”
“可是我總覺得,嫁給你,我得扮演一個沒有缺陷的人。”
“你哪兒用演。”
電話那邊傳來他活潑的一聲:“要一碗面,加蛋!”他好像闖入人聲鼎沸處,接著服務員的聲音也鉆進來:“十塊!”
她彎了身,垂下頭,像被千斤的云壓著。這么沉,要是能分給他一點兒就好了。她徒勞地想著。電話那頭的他在吸溜吸溜地吃面,是她從未有過的暢快聲。
責任編輯 楊睿姝
作者簡介:
陳清泓,女,1995年11月生,現居濟南。在《三聯生活周刊》發表作品若干,首次發表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