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花

股市收盤后，龐金凱去陽臺上吹風，待熱浪收斂些，就下樓沿海邊棧道跑步，這成了他破產后的生活習慣。

管家晾曬在陽臺上的粉色兔子公仔，呆萌、可愛。這只復活節兔子，如一滴水墜入沸騰的油鍋，在他心里騰起波瀾。

龐金凱打算去龍華部九窩，地處羊臺山腳下，疊翠湖畔。當年，部九窩工業區的知名港資企業泰達玩具廠，只招年輕漂亮的女工，即便是男性技術員，也要托介紹人給好處費才能進廠。龐金凱中專學的是無線電專業，算是有一技傍身的理工男，也是請客吃飯塞紅包才順利入職。

陽臺上，龐金凱放眼近在咫尺的大海，抽根煙，便回房間沖涼，換身亞麻休閑裝，現在就駕車去部九窩故地重游。

前妻李莉發來信息，回家吃晚飯嗎？法律上他們已離婚多年，財產和債務做了妥善分割。那時，他不想前妻因為自己受到牽連，老來一無所有不說，還背負一身債務。在李莉心里，他們依然是夫妻。兒子已結婚成家，女兒在美國伊利諾伊理工大學攻讀金融學碩士。對于龐金凱這樣的商務人士，時常出差考察項目，接受商務宴請，無法按時回家。李莉一般只問結果，不問緣由。

八年前，看不到希望的龐金凱跟合伙人老顧商量，找個有實力的財團來收購公司。老顧死活不同意。他理解老顧的心有不甘，寧可煎熬到負債累累，也不愿放棄對工廠的經營權。制造業的老板大多對生產有些執念。可現實會暴揍情懷，輕則傾家蕩產，重則妻離子散。念在是多年的合作伙伴，龐金凱不想跟老顧撕破臉對簿公堂。他日思夜想，晝夜難眠，頭發如深秋的樹葉越來越稀少。無數個深夜，李莉目睹他半夜摸黑起來，一個人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抽悶煙。

龐金凱拿出斷腕的勇氣和寬厚的雅量，包容了老顧，灑脫地全身而退。他猶如傷了元氣的西北狼，拖著傷痛和疲憊回歸了家庭。

龐金凱用李莉喜歡的語音回道，約了個朋友，談點事。如果太晚，就近住店。

創業后夫妻間達成了默契，太晚回家，再怎么輕手輕腳，都會弄出乒乒乓乓的響動，影響家人休息，容易導致樓下鄰居抱怨。干脆就近住店，把路上的時間用來休息，還能多睡會兒覺，第二天醒來直接從酒店去工廠。在很多人心里，夜不歸宿的老板，都在花天酒地享受奢靡生活。躬身入局前，龐金凱也這么認為。誰知大部分私營企業主都在夜以繼日地打拼，尋求讓企業能夠活下去的機會，畢竟他們背后，是全體員工還有員工們的家庭。

車到蛇口八路就遭遇排隊，前海片區幾乎天天堵車。等候間隙，龐金凱打開智犇股友群。有股友把當天盤后總結發到群里，供大家交流學習。

有人在群里問龐金凱，周六徒步羊臺山活動，參加不？這幫股友周一到周五盯盤，晚上關注納斯達克、標普、道瓊斯等歐美行情。全球金融一體化，相互影響在所難免。周末線下活動，大家出來透透氣的同時，也分享一些線上不便說的市場信息。消息越勁爆，價值會越高。私底下，股友之間也會發生情感碰撞，猶如股市翻紅變綠。

龐金凱經營了二十多年的生產制造工廠，留給自己的是多種慢性病和千萬的債務。他努力調整和自救，最好的自愈不是無所事事，而是適量工作，他選擇了棄實向虛，轉向股票市場。他去證券公司開戶，買了股票線上課，研究炒股軟件，用五十萬起步練手，感受股票市場上躥下跳的漲跌韻律。剛入行那幾年，憑運氣賺過兩倍利潤，當然也曾慘遭腰斬虧損，經歷過熔斷、拉高和砸盤。在琢磨出一點技術門道和走勢規律后，他的財富之門徐徐拉開，似中了魔法，本金雪球樣越滾越大。

龐金凱尋思，線下活動要高質量、有水準地參與。他利用做制造業的精密拼裝能力，把網上公開的信息和各位群友的技術分析，歸類收集，梳理整合。好比把上百個零配件組裝成一款新產品交付客戶。他按股票板塊分類，化繁為簡，在羊臺山“勝利大營救”廣場上，通俗易懂地講給大家聽，收獲了不少股友的贊譽。在圈內，龐金凱聲名鵲起。他自己反倒清醒起來，必須牢記格雷厄姆、巴菲特這些前輩們的投資理念和方法。

羊臺山算是他的福地，山下的部九窩承載了他年輕時炙熱的愛情，龐金凱不禁心旌搖曳，泰達玩具廠的粉紅色兔子公仔和青澀的唐彩玉，在他心海沉浮。

下班高峰期，車輛從各大廈地下停車場魚貫而出，紛紛游到馬路上。龐金凱有點動搖，磨磨蹭蹭開到福田天健花園附近，他右轉進入少年宮，拐到金田路，駛入李莉所住小區的地下停車場。

李莉開門，驚喜道，我晚上沒做飯呢。她越來越注重養生，晚上只吃簡餐或不吃。只有龐金凱回來吃晚飯，她才做點清淡菜肴，陪著吃點素食。

剛轉行那幾年，龐金凱還在家琢磨股市，晚上要盯著美股走勢，瀏覽國際財經新聞，時差所致，通常忙到半夜兩三點。吃夜宵影響健康，不吃又餓得慌。李莉潛心在網上學做粵菜和點心。她想辦法給龐金凱調整飲食，帶他看中醫溫滋慢養。龐金凱的氣色和精神逐漸好了許多，身體各項指標基本恢復正常。鼻炎、胃炎、失眠、輕度焦慮，再沒復發。修復好基礎后，龐金凱進入健身房，開啟他強身健體的新階段。做生產制造業的長期主義，在他堅持自我調理身體健康方面，體現出良好效果。三五年的循序漸進，龐金凱感覺找回了年輕時的感覺，走路帶風，神清氣爽。

今天我帶你去外面吃。龐金凱說，福田東海朗廷酒店有家特色店Duke’s爵廊。他們家的牛排、生蠔、鴨肝、西班牙海鮮飯，非常不錯。高峰期堵車，我們坐地鐵過去。

智犇群里不少人艾特龐金凱，問他本周六羊臺山徒步活動，到底去不去嘛！

龐金凱征求李莉的意見，一起去散散心吧。

李莉說，炒股我不懂。你們去玩吧。

她隨龐金凱參加過兩次活動，略顯尷尬。私底下，李莉問龐金凱，是不是因為她在場，大家放不開？龐金凱調侃道，如果真是這樣，更應該去宣示主權。

不做制造業的龐金凱，這幾年待在干凈明亮的高檔寫字樓里，工作環境好，生活有規律，有空去健身。五十多歲的男人，性格成熟穩重，身板清瘦硬朗。從法律上來講，兩個單身，不放心，又能怎樣？

龐金凱尊重她的選擇，畢竟她跟著自己擔驚受怕了幾十年，如今，只想過平淡安靜的生活。

剛轉學股票時，龐金凱嘴上自信，實際上學習新東西很吃力，隔行如隔山，要重新看書，上網課，聽講座。畢竟，年紀偏大跟不上時代。好在經歷多，沉得下心，耐得住寂寞，理解力和洞察力比年輕人有優勢。先在家辦公，像當年經營華凱科技一樣，李莉做他的助理，幫他搜集財經數據，照顧他的起居。兩年后，摸出點門道的龐金凱，在南山科技園租了一個共享式的辦公單間。他每天早出晚歸，背上黑色帆布雙肩包，像白領工薪族坐地鐵上下班。

龐金凱用股市賺的錢，分期還清債務，還在南山前海灣買了一套將近三百平方米的房子，L型的陽臺270度無敵視野，目光所及，遠眺是遼闊深邃的大海，俯視是其他小區樓頂的空中花園。龐金凱買這套房是想用來辦公，工作太晚，就住在這里。這事他沒跟李莉提過。有時，他在豪宅半夜醒來，感慨人生如夢幻般虛空，海面上明滅的漁火、細微的海風、灰蒙的夜空、昏黃的燈光、幽靜闊大的房子……讓龐金凱陷入思緒的迷霧中。

李莉叮囑他，一個人在外，要照顧好自己，畢竟歲月不饒人，干什么都要悠著點兒，別太累。少喝酒，少抽煙，少熬夜。做股票我不懂，不能像管工廠一樣幫你一把。

李莉點了雙人套餐，舒緩的薩克斯音樂，微黃暖光烘托，輕松舒坦。兩人面對面，李莉再次主動提出復婚。當年，協議離婚，財產全部轉移到李莉名下。我不想讓你一個人吃苦受累。李莉說，這樣對你太不公平。

龐金凱伸出手，撫摸著李莉的手背，保持一貫的沉默。他曾跟李莉表達過愧疚，自己喜歡打拼，愛折騰，人生如香港“仙股”，暴漲暴跌，大起大落。與其讓她成天擔驚受怕，不如這樣似離非離。李莉哪里知道，他股票賬戶資產越滾越多。她的心意龐金凱明白，有些事卻沒法說得明白。

想當年，龐金凱跟唐彩玉在同一個車間。唐彩玉是組長，他是流水線上的維修技術員。每天產生的不良產品，必須當天修完，以免影響生產總量。潑辣的唐彩玉是典型的四川姑娘。即便所有同事都下班了，她也會虎視眈眈地監視著龐金凱完成當天的修理任務。有時會忙到晚上十點才下班，性格急躁的唐彩玉，看他一個人忙活，效率低，便申請了一套電子修理工具，讓龐金凱手把手教她學習修理技術。

唐彩玉的技術日趨見長，龐金凱的修理速度卻越來越慢。唐彩玉用余光掃他，淘氣的龐金凱故意猛然轉過頭來，與她四目相對，還大膽把腦袋伸過去，頂向唐彩玉的額頭。唐彩玉生氣，用腳在工作臺底下踢龐金凱。龐金凱張開雙腿，夾住唐彩玉的一只腳。

愛美的唐彩玉喜歡穿花裙子。龐金凱借故蹲到桌子底下撿二極管、電容和小螺絲。唐彩玉佯裝不知他的小心思，悄悄把腳拇指伸過去夾龐金凱的鼻子。兩人嬉笑打鬧，如兩團熾烈的火，一直燃燒到龐金凱宿舍的鐵架子床上。

跟李莉結婚二十多年，龐金凱感到無微不至的被愛。她是賢妻良母，支持自己的事業，同甘共苦，孝敬父母，養育子女。在自己落魄和巔峰時，她都不離不棄地陪在身邊。半夜，龐金凱醒來，坐在前海灣房子的陽臺上，想起過往，唐彩玉給了他激情，李莉給了他溫情。李莉終于可以過安穩的日子了。在潮濕的海風吹拂下，他不由得想，唐彩玉如今是否過得還好？

中美貿易戰和科技戰，從暗中走到明處。導致全球股市震蕩。龐金凱從網上買回本《美國陷阱》來研讀，讀完，他堅定看好我國芯片和半導體設備板塊的股票，相信我國這類企業的美好未來，對應的股票將會有翻倍收益。這種信念和判斷，果然讓他在股票市場上賺得盆滿缽滿。但開心之余，龐金凱卻找不到當年做生產制造業的成就感。

華凱科技波瀾曲折地發展了二十多年，高峰期公司有一千多人。壓力與挑戰，煎熬和折磨，心酸又苦痛，所有這一切，都消散在企業年終表彰大會上。龐金凱滿面紅光，挨個桌子給員工敬酒，相互說著感謝的話，全體員工歡騰暢飲。那種責任、擔當與風光，能滿足馬斯洛需求理論的最高層級，是一種超越自我的價值體現。龐金凱認為，那才是他人生的高光時刻，即便那時還沒有如今賺的錢多。

而今，一個人待在恒溫舒適的豪宅里，翻網頁瀏覽財報，看新聞了解政策，做模型推敲走勢圖。有法國波爾多美酒，有舒緩的音樂，有無敵的海景。如果想要美女，也可以隨時邀約。兩塊大屏幕，一塊看盤交易，一塊瀏覽新聞。細長手指，敲擊鍵盤，買進賣出。一個人操盤的獲利，遠超上千人生產制造工廠的一年盈利。

龐金凱輕描淡寫地跟李莉提到過，賺錢太快、太輕松，心里有些隱隱的不安。李莉笑他，勞碌命，習慣賺辛苦錢。會不會是你適合從事資本行業，而不適合干實體企業呢？

他自我安慰，能量守恒，權當把辛辛苦苦做實業虧掉的錢，找補回來了吧。

按約定的時間，龐金凱提前抵達羊臺山大浪登山口，停好車，等待集合。

羊臺山綠道寬闊，樹木掩映，徒步其中，輕松歡悅，呼吸順暢。股友們陸續抵達，個個裝備齊全：防脫水補給鹽、冰絲防曬衣、速干服、登山杖、垂簾遮陽帽、便攜藍牙音響……應有盡有。一群人有說有笑，搞怪逗樂，從羊臺山東邊山麓向上進發。

每年華凱公司都會組織員工進行戶外團建，安排優秀員工旅游，讓骨干參加親子夏令營。在這種友善歡樂的氛圍中，龐金凱似乎能找到一點當年開辦工廠的感覺。

結束羊臺山徒步活動，龐金凱決定順道去部九窩轉轉。他用手機搜索，訂了距離最近的圣都星級酒店。辦好入住手續，股友“深圳八套房”發來信息：凱哥，今晚方便請我吃個飯嗎？

兩個單身男女，私下約個飯，聊聊天，小酌幾杯。感覺到了，就把歡愉的事情順其自然地辦了。要在以前，龐金凱或許就答應了這位有幾分姿色自稱離異的女人。可現在他滿腦子都是唐彩玉的曼妙身影。他不想有任何雜念，破壞記憶中的美好。

部九窩的唐彩玉，前幾天跳進腦海，如美人魚，一直變換著不同的泳姿，弄得水花四濺。她的翹臀、腰身、胸脯，她的臉蛋和笑容，還有她白皙的肌膚，再次浮現在昏暗的鐵架子床上。在深藍色紫荊花床簾的后面，他們小心翼翼，怕弄出響動，卻又無法克制蛟龍出海的欲望。他們用力地抱緊對方，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直到雙方都癱軟如泥，空氣中彌漫著迷人的荷爾蒙芳香。

窗外，陽光猛烈。風吹過，馬路邊樹葉刀片樣閃著光。

龐金凱調好鬧鐘，躺在床上，想小憩一會兒。

凱哥！我看到你的車了。“深圳八套房”再次發來信息。

這不是盯梢我嗎。龐金凱心生反感。轉念一想，真的假的，詐我？想起剛才在羊臺山徒步時，這個女人給自己遞過紙巾，溫柔地說，凱哥，擦把汗。

還纏上了？龐金凱尋思，是送上門來給我解饞的魚兒，還是想釣我這個金龜？龐金凱壞壞地笑了笑，點亮手機的飛行模式，遙控關上房間窗簾。室內暗下來，他瞇上眼，打算美美睡一覺，好有體力去重游部九窩。

唐彩玉美人魚樣跳出水面，沖他笑，掐他的大腿，捶他的后背。龐金凱反手抱住唐彩玉，頂在流水線修理工位的卡座里，親她。他用力。她也用力。

加完班，他們會去工廠對面的大排檔吃夜宵。一盤炒田螺、一碗炒米粉、一碟花生米、一瓶一滴香白酒。他們倆低聲說話，桌面上吃喝，桌底下踢腿。四目相視，羞澀一笑。他貪念歡悅，她懷春撞鹿。路邊紫荊花開滿枝頭，如他們怒放的愛情。

泰達玩具廠生產的毛絨兔子公仔，腹部有一塊小小的電子線路板，控制著兔子的眼睛、嘴巴和耳朵。在捶打兔子身體、擰它耳朵時，兔子會發出各種叫聲，或唱歌，或喊疼，或罵人，還有萌萌的討饒聲。唐彩玉特別喜歡這款粉色的兔子。她希望自己能擁有一只，放在床頭，下班累了抱一抱。廠里是計件工資，多勞多得，有趕不完的貨。好不容易周日不加班，他倆坐公共汽車去龍華鎮中心，跑遍整個龍華市場，也沒找到同款的粉色兔子。有一款大致相似，但做工粗糙，功能不全。唐彩玉說，算了，我每天就在車間多抱抱多捏捏它們，一樣好玩。龐金凱不這么認為，上班是在檢查產品質量，是工作，跟下班累了抱著它，在床上躺一會兒不一樣。他要想辦法，讓唐彩玉再苦再累也要感到幸福。

那天，加班到很晚，同事們都下班了。唐彩玉抱著那款粉紅色兔子公仔，默默流下了眼淚。龐金凱想都沒想，就把那個公仔帶出了車間，拿到宿舍，放在床頭。

經理“香港陳”炒了龐金凱的魷魚，還扣了他半個月工資。要不是唐彩玉求情，“香港陳”說要把龐金凱扭送到派出所。無處安身的龐金凱，在龍華公園石凳上睡了兩晚。一場雨澆透了他的行李。有好心人拉他去做“三和大神”，一天吃一頓飯，喝兩瓶水，晚上住網吧。龐金凱心里明白，那不是自己想要的。在老鄉的幫助下，他花了幾百元介紹費，轉到西鄉南泰電子廠當技術員。

兩個月后，拿到剛發的薪水，龐金凱坐大巴返回部九窩。工友們說，唐彩玉經常去“香港陳”的宿舍“洗床單”。“香港陳”還給她配了傳呼機。龐金凱從工友手里拿到她的呼機號，在公用電話亭呼叫唐彩玉。她用“香港陳”的大哥大回電話，聽出是龐金凱，好一會兒，她才低聲說，你別再找我了。龐金凱說，你出來。我剛領了工資，這個月沒寄回老家，留著專門給你買粉色公仔。唐彩玉說，現在我有很多公仔，別說粉色，什么顏色都有，即便車間沒有生產，“香港陳”也能安排手下工人做給我。龐金凱說，你辭工，我介紹你進南泰電子廠。唐彩玉在電話里吼道，我們分手了。龐金凱祈求，我想見你一面，就見一面。

在部九窩牌坊下，一輛黑色豐田皇冠小汽車緩緩駛來，茶色玻璃窗降下來。“香港陳”朝龐金凱笑瞇瞇地喊道：衰仔！想做乜嘢？副駕駛位坐著唐彩玉。她低著頭，不看龐金凱。“香港陳”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捏著唐彩玉白皙的下巴，慢慢把她的頭抬起來，笑著說，話給他知，我們兩個最好。“香港陳”在唐彩玉粉嘟嘟的臉頰上親了一口。轉過臉，他看向龐金凱，眉毛上挑。目睹這場景，龐金凱愣在那里，不知所措。黑色轎車悄無聲息地開走。回過神來的龐金凱，抄起地上一塊石頭，氣急敗壞地朝轎車消失的方向扔去。

龐金凱暗自發誓，要出人頭地。他發奮學習電子技術和生產管理，在南泰電子廠不到三年，就從技術員晉升到車間主管。

香港回歸那年，龐金凱主動申請，調到業務部當跟單員，配合香港同事馬先生服務海外客戶。同年，爆發亞洲金融危機。馬先生獲悉，有個朋友打算低價轉讓在東莞的工廠。馬先生想接盤自己當老板，但苦于沒能找到內地信得過的合伙人幫忙管理。龐金凱說，我懂技術，能管生產，但我沒錢，馬總能不能把我當朋友？馬先生笑了，送給龐金凱百分之十股份，算是把兩個人綁在一起干事業。把當年“三來一補”的工廠，變更為華凱電子科技有限公司。

李莉是龐金凱面試招聘的第一批外貿跟單員。

常駐香港的馬總把海外市場開拓得風生水起。全盤負責內地生產的龐金凱把工廠運營得平穩有序。學國際商務的李莉把馬總和龐金凱之間的商務銜接得嚴絲合縫。李莉把海外客戶從下單到交付整個過程，處理得環環相扣、行云流水。除此之外，在龐金凱遇到瑣碎又難纏的問題時，李莉會主動攬過去，替龐金凱柔性化解。李莉是龐金凱的得力助手。在一次聚餐時，龐金凱喝得酩酊大醉，以醉解壓。李莉開車送他回公寓，留下來獨自照顧龐金凱。酒后吐真言，龐金凱抱著李莉說，此生有你，終身無憾。

他們奉子成婚。馬總要求龐金凱逐年擴大公司占股比例。在公司分得的利潤全部以擴大股份占比的形式投入企業中。馬總以這種方式逐漸套現，慢慢從內地撤資。北京奧運后第三年，馬總華麗脫身，全家移民加拿大溫哥華定居。龐金凱獨資經營華凱科技，資金周轉困難。李莉拿出自己多年積蓄，借遍所有親友，籌資全力支持龐金凱的事業。李莉心疼龐金凱日夜操勞，提議公司引入戰略投資，便有了老顧加盟華凱科技。龐金凱心里清楚，是李莉自始至終并肩努力。她還兼顧家庭、孝敬公婆、養育子女。

龐金凱質疑自己，理性的思考和誠實的身體，分裂了他的精神。他尋訪僻靜山林寺院的高僧，他需要解惑。綠樹蔥郁，鮮花遍野。背陰處，一汪泉水，輕言細語地流淌著，默默滋潤著周圍的花草樹木。陽光普照，滿山披金。在深山的弘法寺，龐金凱面對老和尚，袒露了多年埋藏在心里的負擔。

若有緣分，你愿意明媒正娶她，與她生兒育女嗎？和尚問。

我愿意。龐金凱不假思索地回答。

和尚轉頭看向窗外，窗外樹影婆娑。

龐金凱腦海里浮現出當年“香港陳”在車上，當著他的面，對唐彩玉做出輕佻的動作。

20世紀90年代，來內地工作的香港男人，無論是否有家室，在深圳、東莞一帶，都有內地女朋友。

龐金凱目光空洞，沉默。

把美好留在心間。和尚說，相見不如懷念。

孤獨時，我會想起她。龐金凱苦惱，既沒有勇氣接納，又放不下。

相遇是緣分，亦是劫數。和尚雙手合十，緩緩道來：珍惜當下，才能自渡。

一道金光刺來，龐金凱從夢中醒來，后背一窩汗，感覺好累，有些虛脫。忘開空調了嗎？他躺在床上，喘息一會兒，深吸幾口氣，如暴雨前浮出水面透氣的鯉魚。

“深圳八套房”發來信息，凱哥，有個你做夢都想見的人，就在我身邊。都是緣分啦。龐金凱面無表情，一個中年女人，越是故作姿態，越容易成為笑話。

龐金凱沖完涼，換了身衣服，戴上墨鏡和棒球帽，背上黑色雙肩包，下樓到酒店大堂。網約車已經在旋轉門外候著。戴著白手套的服務生伸手幫他拉開車門。

部九窩牌坊前那條馬路，丑小鴨變白天鵝，寬闊干凈，綠樹繁花。牌坊還是原來的模樣，被襯托得更顯滄桑。龐金凱心頭一緊，有些難受。二十多年前，就在這里，“香港陳”當著他的面，一手握住方向盤，一手捏著唐彩玉的下巴，故意調戲她，嘲弄他，踐踏他們的愛情。

龐金凱突然感到一陣惡心，想要嘔吐。

門邊有紙巾和塑料袋。司機提醒。

他揉揉心口，聲音低沉地說，到工業區正門，我下車。

司機回答，里邊沒有工業區，是三個住宅小區，旁邊建有大型購物商超。還有幾家網紅餐廳，好多人專門過來拍照打卡。

司機小伙對這一帶很熟悉。龐金凱臨時跟司機商量，帶自己在部九窩轉轉，當一回導游。

部九窩舊改項目，被一家知名房地產公司打造成網紅樓盤，運作得非常成功。三棟五十多層高的商業寫字樓，聳入云天。十八棟三十多層住宅塔樓，分三個區管理。配套有開闊的部九窩文化廣場和市民公園。綠蔭環繞，環境優美，游購娛一體。最里面，羊臺山腳下，修了綠道，通向山頂。從外面根本看不出里面會如此繁華，又不失寧靜。曲徑通幽處，便是藏龍臥虎地。

司機指著綠道入口，繼續介紹。這里面以前是鬼不生蛋的地方。那時，附近工廠的帥哥靚女，下班后都喜歡鉆進這片樹林里拍拖。壞人趁機打劫他們，搶走他們的錢包。還有更壞的，把男孩子打跑，占女孩子的便宜。現在安全了，到處都有監控攝像頭，還有保安二十四小時輪班巡邏。

司機小伙看龐金凱聽得津津有味，便征求意見，老板，我陪你下車走走。外面空氣很好，進去幾百米有個疊翠湖，我們圍著湖走一圈。

龐金凱下車，活動了一下腿腳，放眼四望，天色漸暗，夜幕四合。曾經熟悉的地方，二十多年后，重返故地，早已沒有當年的絲毫痕跡。滿眼的繁華與綠化，次第亮起的路燈，擦身而過的嘈雜人聲，如此陌生又熟悉。那時的部九窩，如天然純潔的山村少女，羞澀、淳樸、自然。而今的部九窩，如濃妝艷抹的城市少婦，大方、成熟、精致。

看一看就好了。龐金凱對司機小伙說。他提不起興趣進入部九窩更深處，一探究竟。龐金凱坐回車里，把車窗玻璃徐徐升上來。嘈雜和熱鬧被隔離在車窗外。他閉上了眼，靠在椅背上。寧靜的車廂里，司機問他，老板，接下來想去哪里？

回酒店吧。

步入酒店大堂，龐金凱眼睛的余光一掃，在休閑區廊柱一側的沙發上，坐著兩個女人在低聲聊天。一位是“深圳八套房”，另一位似曾相識，好像在哪里見過，雖然歲月滄桑，但臉型輪廓依然還是年輕時的模樣。

龐金凱裝作若無其事地進入電梯，刷卡，直達房間樓層，觀察一番，刷卡進門，快速收拾好行李。他坐電梯到負二樓，找到車，駛離酒店。

車到少年宮金田路，龐金凱打電話給李莉。什么也別帶，下樓。我馬上就到小區停車場，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李莉樂呵呵地問，給我什么驚喜呀？

入住前海灣兩年多了，還是第一次帶李莉去那里。今晚，龐金凱想和李莉坐在寬大的陽臺上，面朝大海，品酒賞月。享海風輕撫，眺漁火閃爍。如果李莉喜歡，把天健花園的房子租出去，兩人一起住到前海灣。居家兼辦公，完全可以在那里享受歲月靜好的二人世界。

跟李莉通完電話，龐金凱給Duke’s爵廊蛇口店打電話。點了他們上門服務的意大利自助餐。上次李莉在他們福田店品嘗過，她對這家的美食很滿意。龐金凱叮囑服務生，我家有音響，你把店里播放的莎拉·布萊曼的音樂大碟帶過來就行了。他記得那晚李莉說過，這家店的音樂選得真有品位。

還有那只粉色兔子公仔，什么時候買的，為什么要買，已經不重要了。龐金凱的第三通電話是打給物業，叫管家立馬過去，在我到家前，趕緊把它處理掉。

龐金凱把車停靠在馬路邊，打開車窗，朝車里噴了李莉喜歡的茉莉味香水，再升起車窗，車里的香水味濃淡恰到好處。他打開汽車音響，搜索到《茉莉花》這首曲子，李莉喜歡聽琵琶版本的。做好這一切，龐金凱才把車緩緩駛入地下停車場，他打算親自為李莉打開副駕駛位的車門。

音樂舒緩地響起，填滿整個車廂，“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責任編輯 高 璟

作者簡介：

周家兵，曾用筆名麥田、周楓，祖籍湖北隨州，現居深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文藝報》《北京文學》《長江文藝》《福建文學》《廣西文學》等刊物。有小說被《小說月報》轉載，并入選多種文學選本。曾獲《廣西文學》年度優秀作品獎。出版短篇小說集《亞泰的密室》，入選“2022年度深圳十大勞動者文學好書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