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敦,原名張東旭,80后。曾出版短篇小說集《獸性大發的兔子》。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晉中信息學院創意寫作教師。
所謂“個性”,應該是卓爾不群的意思,比“一般的”多少要好一點,不從眾,有自己的風格。那么,什么是有個性的小說?盡管沒有準確的定義,但每當我讀到一篇小說,總會做出“有沒有個性”的判斷。這標準在我心里,可能只是一種閱讀趣味。個性并不是風格。風格這東西,幾乎每個作家都有,或多或少的問題。個性卻不是,有的作家真是一點都沒有,簡直毫無個性可言。當然,有個性并不意味著質量好。從技術上講,那些有個性的作品多少有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或者如評論家們所說,不夠圓潤。而事實是,期刊上有太多小說作品顯示著作者扎實的敘事功底,無論從哪方面講,它們都足夠正確,無懈可擊,但讀得多了,卻讓我覺得油膩。我想找一篇小說談一談“個性”的問題,終于在《滇池》(2024年第2期)上找到一篇短篇小說,題目叫《大衛》,作者是岳舒頔。
有個性的主題
岳舒頔的這個故事發生在夜里,一家酒吧即將打烊,酒吧老板的故人找上門來,倆人聊了很多事。從前,倆人都是畫家,現在都放棄了畫畫,一個開酒吧勉強度日,一個成了酒鬼,對從前苦苦追求的藝術深表質疑。故事清晰明了,敘事者小說里的酒吧老板,語言簡潔,有種慵懶而冷靜的腔調。
讀完后,我總覺得這篇小說像是存在主義和骯臟現實主義相結合的作品。上面這句話出現了兩個名詞,存在主義和美國骯臟現實主義(像是我為自己挖的兩個可怕的深坑),必須盡力解釋一下。簡單地說:存在主義是以“我”為中心,探尋“我”的意義;骯臟現實主義起源于美國,作品的特點在于描繪人們日常生活中平庸的一面,人物內心往往充滿絕望。我認為,有個性的作品,總會與“存在主義”扯上關系,要表現個體的情感或情緒。更重要的是,在有個性的作品中,往往充滿挑戰世俗觀念的勇氣,對被名利、權威及集體無意識所裹挾的世界發出一句微弱的嘲諷。
岳舒頔在《大衛》中將敘事者“我”設定成一個失敗的酒吧老板。“我”的困境有兩個,一是:夜已深,客人卻遲遲不走,無法打烊,而朋友的到來,更是延緩了打烊的時間;這只是眼下的困境,更深層次的困境是“我”掙不到錢,無法讓妻子滿意,也跟不上妻子的生活節奏。“我”看似已經對生活妥協了,實則仍保持著對平庸生活的警惕。
有兩個情節寫得非常好:一是妻子總覺得“生活飽滿得像個蘋果”,每天晚上買回鮮花,剪枝,插到花瓶里,讓“我”選哪個瓶子的花更好看;二是妻子發來信息,說要參加市里的課堂教學大賽,讓“我”看看她剛做的方案。這兩件事,都是妻子熱愛生活的表現,插花是享受這種“被定義的穩妥的美好”,而參加教學大賽,是爭取世俗的成功。
敘事者的態度,能決定小說的主題。《大衛》中的“我”不認可妻子的美好與成功,內心深處是對抗的狀態。這是一種力量,雖然無能為力,但必須要有。簡單地說,如果主人公對其生活沒有質疑,從頭到尾堅信考學、買房、結婚、養孩子等一些事是天經地義的,是人生的首要目標,那么我會覺得,這樣的小說與傳統民間故事沒有本質差別。
有個性的作品,都會拒絕那些庸俗的價值觀,闡述現代生活對人的異化,有的觀念相當激進,比如美國作家恰克·帕拉紐克的代表作《搏擊俱樂部》,用一個充滿毀滅力量的故事,表達了反對消費主義主導的現代文明的情緒。
有個性的人物
有個性的作品,通常會選擇有個性的人作為主人公。小說作者要做的,是要構思出一個接一個的事件,將主人公置于其中,讓其做出看似荒誕的行為。這些行為,最考驗作者的想象力。我感覺,這是小說寫作中最難的部分。慣常的行為好些,而那些莫名其妙的行為,需要作者的創意。
在《大衛》這篇小說中,岳舒頔選擇一個叫大衛的畫家做主人公。大衛是這個人的外號,之所以有這個外號,是因為他曾畫出過一幅很厲害的大衛像,被老師“供奉”在畫室的高處。他是一個很有繪畫天賦的人,癡迷于繪畫藝術,常常做出常人看來莫名其妙的事。
大衛登場時,是半醉的狀態,可見其隨性與頹廢。緊接著,岳舒頔安排了一個事件,讓兩個警察出現在酒吧里。警察讓“我”控制酒吧的噪聲,因為有人投訴酒吧聲音太大,擾民。“我”向警察遞煙,畢恭畢敬。大衛卻告訴警察,他們應該拿著分貝儀去投訴者家里檢測噪聲到底有多大。諷刺的是,大衛的意見明明是合理的,卻在世俗的處事標準下顯得不合時宜。
接下來的重要事件,是大衛與女歌手的事。有天大衛為女歌手畫了三張速寫。女歌手認為“畫出了我更具體的那部分”,于是就做了大衛的女朋友。岳舒頔大概非常喜歡這個“創意”,在另一篇小說中,也寫了類似的事。畫家和女歌手都不是“正常人”,一個是“戀愛腦”,一個是“藝術腦”。女歌手后來終于察覺到,大衛只是把她當成自己的模特。這段愛情也變得荒誕起來。
小說中難得的一筆,是岳舒頔讓大衛認識到自己并沒有繪畫的天賦。這對于將繪畫視為生命的人來說,是莫大的打擊,簡直陷入深深的絕望。通過這一筆,小說終于抵達了主題,那就是“理想喪失后的絕望”。
在小說的結尾,岳舒頔寫“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情景,寫得很詳細,買零食時看到了之前來酒吧的年輕人,又被垃圾桶莫名吸引,又寫踢石頭的聲音,經過這些鋪墊,終于寫到那個哭泣的男人。這個男人哭泣的原因非常荒誕,因為找不到鑰匙和路。
最后,必須再次表明,我所說的有個性的小說,并不是好小說的唯一標準。能否寫出有個性的小說,與作者個人的氣質和思想有很大關系。而且,這類小說也挑讀者,有人會非常喜歡,也有人接受不了,而且后者居多。所以,若要選擇寫有個性的小說,就要接受被大多數讀者忽視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