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葦子,2007年開始文學創作,作品散見于《當代》《花城》《大家》《青年文學》《鴨綠江》《西湖》《山西文學》《黃河》《湖南文學》等純文學刊物。有作品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海外文摘》《視野》《教師博覽》等雜志轉載。著有小說集《歸址》。晉中信息學院創意寫作教師。
在我有限的閱讀經驗中,人物最多、人物關系最復雜的小說是《紅樓夢》,據說,博爾赫斯的《分岔小徑的花園》是對《紅樓夢》的致敬,他認為這本人物眾多的書就像一座迷宮。至于《紅樓夢》中到底有多少個人物,有說六七百的,有說八九百的,還有更夸張的說法是一千六百多,因此,總是有學生說自己讀不懂《紅樓夢》,它不光是人物眾多,人物的名字還太接近,像什么賈赦賈政賈珍賈璉賈瑞賈蓉賈蕓,男人戲份少倒也罷了,更頭疼的是故事的被敘主體——那形形色色的女性,甚至連元春、迎春、探春和惜春都攪成了一鍋粥。以至于通行本的《紅樓夢》都會在封面后附一頁人物關系圖。
倘若沒有一種高明有效的連接方式,如此眾多的人物必然呈散沙之狀。我們單看寶玉周圍的女性和寶玉的關系設置就能窺見該書作者的高明,這里所謂的關系包括三個部分:社會關系、親緣關系和情感關系。在對于人物關系的虛構中,三者都有重要作用。我覺得在這一點上《水滸傳》做得就比較差,一百單八漢除了同屬天罡地煞一干人等,以及最終聚義梁山泊之外(此二者可視作社會關系),他們之間的情感聯系便顯得有些寡淡。人物關系簡單化導致的結果是故事內部空間層次不夠豐富,作品的可解讀性大大受限,畢竟,相比既成的故事而言,人物關系的曖昧性能夠折射出更多復雜的信息。
我們看看魯迅的短篇小說是如何虛構人物關系的,《故鄉》中敘述者“我”和閏土的關系就比較復雜,首先他是“我”家長工的兒子,按說“我們”之間的關系涇渭分明,但因為童年曾在一起玩過,二者之間便有了一種類似于發小的情誼,再加上“我”關于西瓜地、猹的浪漫想象給閏土蒙上了一層濾鏡,在“我”心中,少年閏土近乎一個傳說中的小英雄,這一切為多年后中年的“我們”相遇做了鋪墊,因此讀者看到后來被社會的鐵拳毒打后的“我們”,重要的是“我們”關系的變化,才會唏噓,作品的悲劇效果被營造出來。《孔乙己》中的敘述者“我”和孔乙己的關系設置也很有意思,“我”是酒店的小伙計,屬于賣家,孔乙己是顧客,屬于買家,本是服務和被服務的關系,但,因為孔乙己實在不入流,連小孩子都敢輕視他,因此,“我”和他便不是通俗意義的主顧關系,還是觀看者和被觀看者,“我”將孔乙己當作異類甚至是奇觀凝視,“我”是高高在上的、傲慢的,孔乙己卻不自知,常常在“我”面前擺闊,甚至還要教“我”茴香豆的茴的四種寫法。這個小說是多年后“我”回憶童年的一段經歷,因為有了時間的距離,“我”的回憶便帶有濃濃的反思的成分,大約“我”已經變成另一個“孔乙己”了。相比較而言《在酒樓》的人物關系設置就有些單薄,“我”和呂緯甫只是舊日同窗,并且,“我”只是呂緯甫故事的聆聽者,因為不參與故事,這個人物對文本的貢獻很小。
徐小雅的中篇小說《到你的房間里看月亮》(《長江文藝》2022年第7期),單看這個題目,就有一種曖昧感撲面而來。小說講述了一個發生在養老院里的故事。核心人物有兩個,一個是視角人物李茉莉,另一個是老年癡呆癥早期患者老阮,李茉莉是養老院的護工,老阮是退休老人,就社會關系而言,李茉莉是服務者,老阮是被服務者,這層關系比較生硬,關系兩端的人物可以替換成任何人,未必是非他不可。既然不是非他不可,這種關系就是松散的。現在我們來看兩人的第二層關系,故事發生在一座毗鄰越南的城市(大約是廣西南寧),“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說普通話口音很重,n和l不分,前后鼻音也不分”。但是老阮能講一口純正的普通話,并且身高和膚色都和本地人有明顯區別,所以他像“這間養老院的入侵物,總能讓人在人群中一眼就找到他”。然而,這和李茉莉有什么關系呢?小說中寫道,“老阮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讓茉莉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剛開始讀到此處時只覺得莫名其妙,老阮說的是普通話又不是鄉音,李茉莉為什么會感到親近?當然,人物可以對任何事物感到親近,但作家必須能自圓其說。茉莉不僅對老阮的普通話感到親切,甚至連“老阮的名字也讓她(茉莉)感到親近”。因為,李茉莉的母親也姓阮,這個解釋勉強能說得通。隨著敘事的推進,我們發現,作者寫老阮不僅是為了設置人物關系,還是為了引出李茉莉的真實姓名以及真實身份——她是非法滯留在中國境內的越南人,越南人和當地人從外貌上幾乎看不出區別來,但是一開口講話就會露餡,為了糾正自己的發音,李茉莉專門去學過普通話,并且獲得二級乙等證書。至此,我們似乎稍稍理解了一點兒,她為何會對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倍感親切。
接下去我們再看二者的真實身份,前面已經說過了,李茉莉是越南人,甚至連李茉莉這個名字都是別人的,她冒用了真正的李茉莉的身份,因為真正的李茉莉右側臉頰上有顆綠豆般大小的痣,假的李茉莉用黑色墨水在同樣的位置畫了一顆痣。住在養老院最高級套房里的老阮“平日里總是裝作不經意的樣子炫耀兒子,他似乎說過兒子在華爾街工作”,兒媳婦從小生活在美國,不愿意到中國來,因為不能給父親養老,出于愧疚,兒子就給他定了這家養老院最好的套房。并且,總是很大聲地打越洋電話。直到老阮中風后,養老院聯系到了老阮的兒子,才知道他壓根兒就不在美國,就在中國的東北某地,和電影《姨媽的后現代生活》里的情節幾乎一樣。
故事講到這里也終于說明白假李茉莉和假有錢人老阮的關系了,兩個同樣戴著面具生活的底層人。“每當人們遭遇某件奇怪或不好的事,他們會本能地先將矛頭指向外人。外地,外族,異類。就如同免疫系統,會自動識別和消滅他們所認為的有害病原。”作為外地,外族,異類的二者,假李茉莉對老阮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覺便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無論是什么樣的故事,情節發展都是靠矛盾和沖突來推動的,通常情況下,我們會設置兩個人物分立于矛盾兩端,靠他們之間的沖突來講述故事和塑造人物形象。《到你的房間里看月亮》的兩個核心人物卻不是分立在矛盾兩端,而是站在同一端,矛盾沖突的另一端是一群排外的本地人,一組面目模糊的群像。當然我們也可以將這個群像抽象成根深蒂固的排外的觀念,由于身份認同引起的外在和內在的沖突構成了這個小說的核心矛盾,而站在矛盾同一端的兩個人因此便具有了比社會和親緣關系更特殊、更曖昧、更黏稠的情感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