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小駿,1978年生,祖籍浙江,長居山西。文創(chuàng)二級。小說、人物傳記曾獲獎,參與創(chuàng)作影視劇多部,有隨筆、雜文等散見于國內(nèi)各媒體。晉中信息學院創(chuàng)意寫作兼職教師。
湯成難的這篇小說發(fā)表在《收獲》2024年第2期上,全文一萬兩千字,是個短篇。
其實如果去掉這部作品典型的小說手段,從文體角度出發(fā),我更想把這篇小說當成一篇散文來看,因為它顯然地去掉了故事,而更凸顯了“情緒”。
文學,尤其是現(xiàn)代文學,在去掉了傳統(tǒng)的“文以載道”的先天主題之后,并不是說就沒有了要表現(xiàn)的“核心”——來自作者的“立場、情緒、思考”等精神屬性,構(gòu)成了文學理所當然的“先天屬性”,簡單說就是一篇文章假如不是為了解決這些或者說提供這些,它存在的必要性也就消失了。
而成功傳遞這些“形而上”概念的核心途徑是“共情”——讀者可以通過代入人物的過程感知獨有的、特意指向的“感受”,進而得到或者說感到作者想讓讀者感受的道理、情緒或者隨便什么。所以一個鮮明的、具有獨特魅力的“人物”,是一篇優(yōu)秀的小說首先應該具備的。
比方說“父親”。
一個永遠“褲子卷在小腿上”的父親,一個出去一趟會帶回來一條路的父親,一個小閨女十歲還不會說話也不放棄,千方百計地找出路,最后買毛筆、學寫字、學畫畫最終讓孩子流利開口說話的父親,一個雙腿發(fā)紫躺在床上不能動卻最終消失在岸邊只留下一雙鞋的父親,一個之后我在哥哥口中才知道他挖過礦、干過建筑工的父親。
父親的形象如此生動又復雜,以至于只是展示這個形象本身,就足以把最終的目的完成了——那些構(gòu)成形象的事件本身,“如果我和母親每天不把父親從地里拔上來,父親就要栽進地里了。他終日勞作,兩條腿深深插進水田,那把與他形影不離的鐵鍬像是從身體里長出的另一只手臂。只有在地里時,父親才是踏實和舒展的,他的四肢變得更長、更靈活,篤定有力地伸展揮動著。可一離開那塊地,父親就變得畏畏縮縮,連走路都不會劃動手臂,僵硬地夾緊胳肢窩,好像一顆連接四肢的螺絲被誰擰緊了……”“父親將自己從水田里拔上來,腳下發(fā)出‘啵’的一聲,那是泥和水挽留他的聲音。他的褲管卷至膝蓋之上,父親很少將褲管放下來,即便在冬天,也這樣卷著。要是哪一天,看見褲管放下來了,我們是多么不習慣啊,當然,也說明了那一天是特殊的,比如過節(jié)……父親常年光著腳丫,只在冬天最冷時才穿上套鞋,他也不穿襪子。我們從來不覺得父親會冷,那盔甲一樣的又黑又硬的皮膚大概為他抵御了寒氣。”以及其中最出人意料的一筆“在我和哥哥都以為父親幾年后或者到年底才會回來時,父親卻扛著鐵鍬出現(xiàn)了,好像他并沒有遠行,只是去了一趟地里而已。是啊,那時候快要秋收了,一個農(nóng)民怎么能對自己的地拋之不理呢?……父親這一趟帶回了兩樣東西……一支毛筆……父親帶回的另一樣東西,是一條山路……”
湯成難自己說:“我喜歡路,甚至可以用迷戀來形容……我從來沒有把這條路走到盡頭,不知道路通向哪里。那時候我還沒有學會‘遠方’一詞,不知道一條路與遠方之間的奇妙關系……對路的探索,成了我童年時期最大的樂趣,即便如今人至中年,仍然樂此不疲。”
大概一個作家在完成自己作品的時候,最初的出發(fā)點未必是作品最終呈現(xiàn)的。就好像福樓拜說愛瑪死的時候他非常難過一樣,一些更深層次的東西總是涌動在作者最初的想象之外。當這篇對“路”的思索的作品在“父親”的行動中展開時,我感受到的,是強烈的“思念”。
“父親躺在床上,兩條腿直愣愣地伸向前方,母親給他蓋上一床薄被,那雙腿習慣露著了,不肯待在被子里,母親只好將被子掀掉一角,讓紫色部分袒露出來……父親常常把我叫到床邊,問我關于學畫的事。最近又畫了什么景子呢?……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父親的問題,便隨便說幾句,父親聽得很認真,聽完便閉著眼睛無比放心地睡去。”
她說:“路在鐵軌旁歇下來了,勉強拐了幾個彎還是不見了——我的路被鐵路割斷。透過鐵絲網(wǎng)我看到一列綠皮火車正緩緩經(jīng)過,坐在車廂里的人們也許不會想到,他們腳下有一條筆直又堅固的路正帶領他們?nèi)ハ蜻h方。”
這像極了象征主義,可解釋的方向又太多,以至于作品本來俗套的最后一幕,讀來卻讓人忘語。
“哥哥說父親的腿其實是在工地上干活時,不小心掉進石灰塘里燒壞的……怎么會呢?父親只是個種地的人……可除了種地,他還去山里挖過煤,去城里做過建筑工人,去草原幫牧民放過羊、剪過羊毛。”
“我抿著嘴,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嘴唇形成的那根直線正慢慢地向兩側(cè)延伸。”這根直線,遺傳自父親,“父親雖然不結(jié)巴,但有一張被生活洗去所有表情的臉。他也總是這樣抿著嘴唇,嘴唇緊抿而形成的扁長直線很少變化,似乎沒有什么情緒能使其彎曲。當父親焦慮不安時,直線會縮成短短的一截;當他平靜或略感滿足時,直線便被拉長了。”
“《行行重行行》,從名字便可看出(僅字面解釋),小說與路有關。或者,也可看成無形之路吧。”這是湯成難的解說,可按照《古詩十九首》看,“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可以更好地理解小說最后一句“我注視著那個遠去的背影很久,很久,仿佛送別。”
已經(jīng)很久沒有被一個沒有“故事”的“人物”所打動了——契訶夫小說中“約內(nèi)奇”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愛“伊萬諾夫娜”小姐了,魯迅小說中“閏土”在“我”面前手足無措,訥訥無語——我在這篇小說里發(fā)現(xiàn)了同樣的東西。
責任編輯 梁學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