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本次所刊節選內容寫于2022年,所記經歷、感悟之筆觸可謂新奇,其中對病毒來去背景下人類境遇之咀嚼,延展出人體宇宙之意會、古今醫藥之辯駁。文中時見哲思深湛、妙引傳神,乃至對中華文化魅力、優長之觀察獨開眼目。雖也僅是當下之論,卻頗顯探頤索隱之功,足可發人之智,博其識見。
太陽到達黃經15°,春季第五個節氣降臨,氣清景明,萬物皆顯。
然而,當今之清明已非舊時之清明。或者說,本是純粹的二十四節氣之一,演變至今竟將上巳、寒食二節收入懷中,一個好端端郊外踏青的日子,便既感恩,又懷念,青青春色便多了幾分憂郁。
行走公園,竟生出這番感慨,有些不合時宜。講文化時,祓禊宴飲、曲水流觴的上巳節丟了,五德修身、不動煙火的寒食節淡了,或會覺得可惜。可若說到過日子,一節囊括三節,省卻不少麻煩,有何不好?糾纏于諸多細節當中,總覺凡事不可一概而論,可實際上,還是簡單一些好。
誠然,簡單也非簡單,終歸要經歷風雨才見彩虹的。譬如寫詩,文字或可簡單,場景或可簡單,情緒偶爾也可簡單,但詩意只可明了,不可簡單。就像宇宙,組成它的是基本粒子,是一維的“弦”,展現在世人面前的,卻是浩浩渺渺,卻是無有邊際。詩也如此,用最簡單的字詞,呈現一個不簡單的世界。詩意更如此,要一針刺到骨頭里去,而非在肌膚上潤來滑去,不痛不癢。至于刺入之法,當然要找一條簡單路徑,一刺到底,讓一根針蟲子一樣在骨縫里爬來爬去,肯定是行不通的。一針刺去,宛如撥動一根琴弦,灑脫,隨性,不偏不倚,妙到毫巔,如此詩意既可出入四維時空,又可抵達甚或穿越六維世界,豈是余音繞梁、三日不絕可比擬的?宇宙學家說,要有隱卷,要有顯展。詩人說,卷入其中、展開其外的那只手是字、是詞,干凈,不拖泥帶水,不旁枝斜出,清清爽爽地來,清清爽爽地去。誠然,你若別出心裁,詩意也可以是塊隕石,破空而來,無規則地墜落。還可以是塊尋常石子,但你伸出的手要能夠觸摸到它結實的內核,要能夠感受到內核由里而外的戰栗。既然萬物互聯,是隕石還是尋常石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須是其中一部分。目睹隕石劃過長空,你或會繞著地上砸陷的坑舞之蹈之。目送一塊石子飛向遠處,你或會雀躍,或會惆悵。但你還記得它們的來路嗎?還能還原它們墜落的軌跡嗎?毋庸置疑,這是件很難的事,但只有懂得難,才可能做到簡單。如此,化難為簡便是一生的事,經歷過,才可能了然于心、燦然于心。想一想,自己此生一直與文字打交道,卻從未敢嬌寵文字,更未敢褻瀆文字,是不是有些矯情?可實際上,這是一種敬畏,也是一種愛。文字于我便是神祇,可以有潔癖,不可以放蕩;可以率性,不可以隨意;可以不羈,不可以荒唐。我于文字,自也是如此。把文字捧在手心,養活她,讓她落落大方,讓她豐盈、豐滿、豐腴,然后,再讓她簡潔,再讓她柔軟,再讓她融化成水,從心中簡簡單單地流過。一生執著于斯,我依然不知道能否與自己想要的文字相遇,哪里還敢心有旁騖?這樣活一輩子,并非與自己過不去,也非想做個苦行僧,僅是唯如此,才可能遇見自己想要的文字,才可能尋到自己心中彈奏的那根弦……
節日寓意太多,確實很累,即便清明小長假。想一切會好起來的,哪承想,清明時節難清明,新冠病毒再次襲擾太原。其實,早已搞不清是第幾次,之所以說再次,是放在節前節后很小一個時間段罷了。
兩年沒回老家探望父母,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回去一趟,早上醒來,小店區竟被封了。小長假第一日便遭當頭棒喝,好不沮喪。我家所在小區與小店區僅一街之隔,心中不免生出一絲隱憂。翻看微信,同城朋友都在談論同一話題:小店封區了。妻子問要不要下樓買些菜去,家里的菜僅夠吃三天。我故作輕松地說,迎澤區又沒封,干嗎去湊那份熱鬧。妻子猶豫,看到群里都在搶購,還是放心不下,說去菜店看看,少買一些也好,萬一疫情波及南內環街這邊呢?我笑一笑,不置可否,想所謂搶購,都不過是圖個心安罷了。妻子下樓,不到十分鐘返回,說樓下遇到左鄰右舍,都是拎著大包小包,鄰居告訴她,店里連菜葉子都被搶光了。想去超市,超市人山人海,不知道是在搶購,還是在搶著感染病毒。我又是一笑,他們今天買夠了,明天菜店不關門,超市不關門,再也沒人跟你搶。果然,第二天下樓,菜店僅一二人,各種新鮮蔬菜隨便挑、隨便選,價格雖比平時貴一些,但還算合理——前一晚進菜,店主一直守候到后半夜,也夠辛苦的。
居家三日,恍惚又回到兩年前的春節。但與那個猝不及防的臘月相比,恐懼明顯要減輕許多,畢竟,新冠病毒如影隨形已七八百個日夜,快成我們的“隔壁老王”了。病毒幾經變異,升級——也可能是衰減——為奧密克戎,傳播速度比原來猛烈,毒性卻在遞減,這也是一種能量守恒吧?突然想,殺死病毒的最好方法,便是把病毒驅趕到一個密閉系統中去,讓系統中的熵不斷增值,讓病毒熱寂。理論上講,這一想法不只美好,還完美,但病毒不會自己鉆進“口袋”里,專家也找不出驅毒之法,這條路儼然“真空”之路,明顯走不通。那么,合情合理的應變之道便是把我們與它們隔離開來,我們活我們的,它們活它們的,互不相干。想起王晞星說的“帶瘤生存”,中醫藥雖殺不死癌細胞,但可以營造一個新的機體內環境,讓患者與腫瘤我活我的,你活你的,各自相安。熱力學原理竟與中醫學邏輯一脈相通,不由一笑。
病毒大搖大擺地走進我們的生活,這是個既成事實,令人遺憾且痛心。毫無疑問,這是自然對人類的一次警示,也是人類命運的一個隱喻。另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在病毒面前,東西方所持態度并不相同。發生在東方的故事這里就不講了,我們都是親歷者。那部分西方人向來以科學昌明自居,最應該尊重科學的,卻又偏偏不按科學行事,豈不讓人費解?誠然,那些西方人有他們的理由,且冠冕堂皇,那便是自由。可是,東方人難道就不愛自由嗎?事實上,東方人也懂得“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的道理,老祖宗便是自由精神的擁躉,即便病毒,也是自由運動的踐行者呢。似乎天下萬物,無一不喜歡自由。可遺憾的是,你自由了,病毒便更自由了。病毒自由不可怕,可怕的是病毒自由之后,便真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便可以在自由中不斷變異了。而變異一旦成為習慣,便沒完沒了。就像沾染毒癮,就像魔鬼纏身,自由變異的時候,病毒也在變異。病毒變異的時候,自由也在變異。變異便是一朵看不見的蘑菇云,罩在我們的頭頂上,還是一朵可憎的惡之花,開在我們身旁。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宇宙給定的病毒生存規則,但很顯然,是人給了病毒加速繁殖的機會,又給了病毒加速變異的可能。這是個惡性循環,顯然不科學。可這種不科學行徑恰恰源自最尊崇科學的西方,想想都覺恐怖。再想,唯有一聲嘆息……
想起薛定諤的貓,不要以為量子世界的貓不會在現實世界中叫春!
想起玻姆的魚,不要不相信現實世界是魔幻的!
新冠病毒在東方將要偃旗息鼓的時候,病毒變異卻在西方變本加厲,何也?世界也東邊晴,西邊雨,也按下葫蘆浮起瓢,這詭異的現實不得不讓人相信,所謂的中西醫之爭,絕非簡單的道技之爭。西醫中有人不遺余力地攻擊中醫,并非西醫邏輯有多么高級,而是他們覺得西醫先天擁有一種道德優越感。可這種先天優越感究竟源自何處,只有天知道!譬如經絡,在那些西醫看來就是天方夜譚,最終的事實卻證明,經絡不僅存在,而且是“弦”一般的存在,也即是一種本質的存在,宇宙的基本單元不就是一維的“弦”嗎?經絡所遭受的不公待遇,不過是中國文化在某一特定領域的現實翻版;中國文化曾遭受的不公待遇,不過是中華民族在某個特定時期的現實翻版。國窮國弱文化便抬不起頭來,文化抬不起頭來文化人便抬不起頭來,一群人沒了自信,便怪罪到老祖宗創建的中醫上去,說中醫深奧得莫名其妙,說老祖宗不講科學。這場景,就像小學生聽不懂大學生說的話,卻跳著腳指責大學生的話是一派胡言,何其荒謬!事實上,究竟何為經絡,很少有人去追根問底,僅僅因為我“看不見”,便以為它不存在,經絡就這樣被人打落到十八層地獄,何其粗暴,何其不講武德!
“夫十二經脈者,內屬于腑臟,外絡于肢節。”岐黃洞天察地,言簡意賅,老祖宗在建構人體模型時,除了各個器官各各呼應之外,每個器官還對應著屬于自己的穴位,而聯通穴位的,便是經絡。如此對應關系,多么像黑洞與白洞之間存在蟲洞,四維與六維之間存在十一維。事實上,老祖宗眼中的人便是個獨立的小宇宙,人這個小宇宙的運行離不開經絡,中醫實踐——譬如針灸、推拿、按摩、拔罐等——也證明經絡是實實在在存在的。然而,現代解剖學因為“看不見”,便對經絡的存在抱持懷疑態度,甚至指責中醫是“江湖郎中”,多么自以為是!尤其清末民初,文化傲慢和文化不自信相互交織、相互撕咬,有人便去崇洋媚外,便去欺師滅祖,似乎不與老祖宗徹底切割,便顯不出自己文明來。1879年,國學大師俞樾撰《俞樓雜纂》凡50卷,在第45卷中專列《廢醫論》七章,痛陳中醫之弊:本義篇指責老祖宗醫巫不分;原醫篇指責《黃帝內經》附會于傳說人物;醫巫篇指責老祖宗治病都是巫術;脈虛篇指責與脈有關的書說法不一,是假的;藥虛篇指責中藥藥性寒熱、冷熱看不到;證古篇甚至說,病能好的,用藥不用藥都會好,不會好的,用了藥也不會好……如此等等,荒腔走板,卻大言炎炎:“醫術曰以頹敗,為什么不可以廢呢?”
俞樾一石激起千層浪。緊隨其后,一批近現代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如胡適、嚴復、梁漱溟、傅斯年等也紛紛登場,“廢醫”主張一時甚囂塵上。起初,梁啟超也是站在西醫這邊的。然而,他的一場大病竟意外釀成中醫反擊西醫的利器。1926年3月8日,梁啟超患尿毒癥,入住北京協和醫院。經X光透視,醫生診斷為癌。梁啟超的弟弟梁仲策問醫生,不一定是癌吧?醫生答,不一定不是癌。再問,怎么治?再答,全部割除。手術后解剖割掉的右邊的腎,見其中有一櫻桃大的黑點,卻非癌。更要命的是,病人尿中仍帶血,卻查不出病源。梁啟超被西醫“割錯腰子”的事一經傳出,西醫立刻成為眾矢之的。而在入院前,梁啟超曾請名中醫蕭龍友把脈,蕭龍友診斷說,不是急癥,不就是尿里有血嗎?任其流二三十年,亦無所不可。西醫割掉一個腎,得出的結論竟也是“無理由之出血癥”,確實夠“孟浪”的。梁仲策在《病院筆記》中記錄了這件事,他對中西醫各打一堆板子,不過,落在西醫身上的板子略重些:“辛苦數十日,犧牲身體上之一機件,所得之結果,乃僅與中醫之論相同耶。中醫之理想,雖不足以服病人,然西醫之武斷,亦豈可以服中醫。總而言之,同是幼稚而已。”在散文《我們病了怎么辦》中,徐志摩也明貶暗揚,先是對中醫打了一堆板子:
我們對外國人,尤其是對西醫的信仰,是無邊際的。中國大夫其實是太難了,開口是玄學,閉口也還是玄學,什么脾氣侵肺,肺氣侵肝,肝氣侵腎,腎氣又回侵脾,有誰聽得慣這一套廢話?沖他們那寸把長烏木鑲邊的指甲,鴉片煙帶牙污的口氣,就不能叫你放心,不說信任!同樣穿洋服的大夫們夠多漂亮,說話夠多有把握,什么病就是什么病,該吃黃丸子的就不該吃黑丸子,這夠多干脆,單沖他們那身上收拾的干凈,臉上表情的鎮定與威權,病人就覺得爽氣得多!
最后,徐志摩突然口氣一轉,調侃道,西醫所謂“科學精神”,原來是“拿病人當試驗品,或當標本看”。梁、徐兩篇文章“聲東擊西”,惹惱學西醫的魯迅。7月5日,魯迅發表《馬上日記》,將矛頭對準徐志摩:
自從西醫割掉了梁啟超的一個腰子以后,責難之聲就風起云涌了,連對于腰子不很有研究的文學家也都“仗義執言”。同時,“中醫了不得論”也就應運而生;腰子有病,何不服黃蓍歟?什么有病,何不吃鹿茸歟?
梁啟超被西醫“割錯腰子”,便數落西醫一堆不是。中醫沒能救了魯迅父親的命,便指責中醫“不過是一種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兩相對照,唯立場不同罷了,總歸是拿兩個個案各說各話,很無聊,也很不靠譜。
半個世紀后,余云岫接過俞樾的衣缽,急急如律令。余云岫少時曾習中醫,后公費赴日留學,受日本“明治維新”廢棄漢醫的影響,歸國后提倡廢除舊醫(即中醫),推行西醫。在《靈素商兌》中,余云岫以西證中,以此體系證彼體系,驢唇不對馬嘴:“自人體解剖之學盛,而筋骨之聯絡、血管神經之分布、臟腑之位置功能大明。自顯微鏡之制興,而四體百骸之微妙無不顯露。于是乎官骸臟腑之關系日明,而生理病理之本源流末,漸得其真相。至于今日,強半已為定論,洞然豁然,不容疑慮。《靈樞素問》,數千年前之書,以粗率之解剖,渺茫之空論,虛無恍惚,其謬誤可得而勝發乎?”1929年2月23日,在南京政府第一次中央衛生委員會會議上,余云岫領銜提出《廢止舊醫以掃除醫事衛生之障礙案》,歷數舊醫“不科學”等罪狀,提出“舊醫一日不除,民眾思想一日不變,新醫事業一日不能向上,衛生行政一日不能進展……”同年3月2日,余云岫又在自己主編的《社會醫報》上,把未宣布實行的“廢止中醫案”全文照登出來。余云岫等四人還出面,寫文章,接受采訪,闡述廢止中醫的理由,大肆造勢。中醫陣營是可忍孰不可忍,立即派出陳存仁、張贊臣等四人,以“一對一”的方式,即西醫到哪家報紙,他們便去哪家報紙,與西醫“同場”辯論。余云岫等人認為中醫不合乎科學,中醫界則以中醫治療之實效,批駁中醫不科學的論調,認為醫藥是否有效,關鍵看療效。余云岫指責中醫肺腑六氣之說,皆憑空結撰,全非事實。中醫界則斥責余云岫之論乃“妄人之言,故事中傷”,申明“中醫自有中醫診斷之法,勘定病別之類”,并非“巫祝讖緯之道”。中西醫劍拔弩張,勢同水火,這場混戰持續了近十年,因抗日戰爭而擱置。期間,醫界、學界、政界乃至社會公眾卷入其中,集會、請愿、抗爭、論戰此起彼伏。抗日戰爭勝利后風波再起,一直延續到1949年國民黨政權在大陸土崩瓦解。
最可笑的是,首倡“廢醫論”的俞樾晚年體弱多病,又目睹幾位親人相繼病逝,不得不向中醫尤其是中藥“投降”。俞樾病起,口占小詩一首,無助心態顯露無遺:
景滬桑榆病是常,原非二豎故為殃。
不能堅執廢醫論,反自營求卻疾方。
徒使人間留尤物,恐勞泉下盼歸艎。
最憐兒婦清晨起,苦為衰翁藥餌忙。
為補“廢醫論”之失,俞樾又作《醫藥說》,對中藥的態度明顯改變,“余固不信醫也,然余不信醫而信藥,于是又有醫藥之說”。俞樾自彈自唱,陳腐的學究氣比草藥味道還要濃重:“藥之始,固出于醫,然此等醫皆神而明之,非世俗之醫也。余亦豈敢謂世間必無良醫?然醫之良不良,余不知也,必歷試而后知焉,身豈可試乎哉?”俞樾聲稱,古人對藥物的信任多取決于醫家的信譽,“醫不三世,不服其藥”。俞樾感慨當世庸醫充斥,良醫有限,多數行醫者“皆不知醫,茍求一輿之值,一飯之資而已,而以治人之疾,名為行善,實則作孽”。此乃庸醫之過,與中醫何干?甭說當世,難道前世或后世就允許庸醫橫行于道嗎?俞樾以文解文、以偏概全,顯然是沒有說服力的。到后來,俞樾反復強調,庸醫要廢,良醫則不必廢。那么,西醫中的庸醫要不要廢呢?
這里,我并無貶謫西醫之意,但西醫中有人并未給予中醫足夠的尊重,卻也是不爭的事實。如此做派,多么像抱著蘋果落地的經典物理學家調笑伴“弦”起舞的現代物理學家,越是陷入科學迷思的人,到最后,越是被科學打臉。近些年,經絡終于在高精儀器中現出“原形”,研究者的描述各有千秋,結論也接近一致:或是一種生物液晶一樣的材質,或是流體的“間質組織”,仿佛“流動流體的高速公路”。誠然,這是西醫的技術性表達,任何時候,西醫中發出的咄咄逼人的話語霸術都令人生畏,似乎不得到他們認可,中醫便是錯的,便是有罪的。而回歸到中醫敘事上,經絡便好比是隱身在人體中的“水道”,它游走在骨骼間的縫隙當中,仿佛山體間的巖隙水,貫通上下,聯絡周身,讓人體各個器官運行自如。中醫如此敘事,是不是更人性、更貼近自然呢?
顯而易見,科學研究者與中醫間的裂隙正在不斷消弭,這一好的現象科技當記首功,但量子物理學也功不可沒;畢竟,“弦”與經絡極為相似,量子世界與經絡世界極為相似,理解了“弦”,也就理解了經絡。事實上,就像量子力學以宇宙為觀照對象一樣,中醫學創立之始,老祖宗便是把人體當作宇宙的。回顧中國醫藥學的實踐歷程,中醫學不只人性,而且科學,譬如一人一癥、一癥一方,同病異治、異病同治,表里兼顧、標本同用,陰靜陽躁、八綱辨證。中藥學的科學性也是肉眼可見的,譬如君臣佐使配伍,同方不同劑量。中草藥是野生的,即便人工種植,這一株與那一株也不盡相同,在施藥過程中,劑量很難精準把握,每劑藥、每味藥的成分每次也有差異。藥性明明白白,藥方卻多變。即便藥方一致,用藥劑量和每味藥的成分又模糊。藥方、劑量和藥的成分多變而模糊,病毒無法辨識,還有可能產生耐藥現象嗎?至于變異,必得知己知彼,病毒早已失去知彼先機,變異又從何談起呢?歸根結底,中醫藥便是道在此,病魔無可奈何,如此神奇、友好又磊落的中醫藥,豈是一個不科學便能否定了的?《黃帝內經》有云,“至道在微,變化無窮,孰知其原”,中醫藥的模糊性與量子世界的不確定性何其相似爾爾!
李約瑟說,世界各族疾病歷史記載中,中醫學幾乎是唯一擁有連續性著述傳統的。或許這個唯一,才是中醫磨難的肇始吧。還有個很有名的漢學家,叫滿晰博,德國人,西醫學博士。滿晰博出道西醫,卻對中醫情有獨鐘,編著出版有《中醫學理論基礎》《中醫臨床藥理學》《中醫的貶降》《中醫方劑學》《中醫針灸學》《中醫論斷學》《中藥學》等書。滿晰博把中醫學看作“獨具一格的科學”“現代的和將來的科學”,早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他便指出,“藏象”絕非單純的古代中醫解剖學,而是古代中醫學家用來解釋和推演人體生理、病理機制和規律的模型,相當于核子物理學的原子模型。滿晰博說,一旦我們對中醫理論的復雜性做深入研究,我們便會承認,選擇這樣一種模型來說明人體的功能及其變化是巧妙而合宜的,這也正是中醫學方法論上的獨到之處。在古代,中醫學家使用感應和綜合的觀察方法來研究人體,他們著重考察人體的功能及其變化,簡略了對直觀的解剖位置的描述——其實,至北宋,中醫人體解剖已達到相當高度的。而西醫至今仍漠視大量極有意義的功能性變化,雖然這些變化無須借助儀器,也能在醫生自己和病人身上隨時察覺到。滿晰博分析道,在方法論上,不能用西醫的概念來套中醫,甚至中醫的方法論要高于西方生物學的方法論。在臨床上,不應該用純粹西方因果分析的方法,把中藥學變成像西藥學那樣的藥理學、制藥學、生物化學等。最后,滿晰博還毫不客氣地指出,中醫學是包羅宏富、條理連貫和卓有成效的知識體系,遠非西方醫學所能企及。
2014年,在中國科技信息所主辦的“中醫藥發展戰略研討會”上,滿晰博作了《為什么當代人類不能缺少中醫》的演講,指出科學必須符合三條標準:一、以正面經驗為基礎;二、陳述的單一性;三、經驗資料的嚴格、合理的綜合。按照這三條標準,滿晰博將20世紀的各種科學大致分為精密科學、原始科學和偽科學,認為僅有少數學科屬于精密科學,譬如物理、化學、天文學等。多數學科只符合第一條,可稱為原始科學。離開取得正面經驗的確鑿事實,則應稱為偽科學。滿晰博據此分析說,西醫中的絕大多數知識屬原始科學,僅小部分是精密科學,其中還有較大的偽科學成分。中醫除一部分是原始科學和偽科學殘余外,絕大部分或主體稱得上精密科學。
百余年來,中醫被西醫中的一些人扣上“不科學”的帽子,幾乎抬不起頭來。而一個西醫學博士卻說西醫沒有中醫科學,是不是很諷刺、很戲劇?滿晰博并非信口雌黃,他繼續論證道,《黃帝內經》《神農本草經》《傷寒雜病論》等古典醫書的傳世,表明中國在兩千多年前便已形成最豐富、最有條理、最有效的中醫理論體系,且很早便有藥物學專著。而西醫學發展只有幾百年,它是借助物理學、化學的方法和理論,作為自身使用的技術發展起來的,并無真正意義上的藥理學基礎。從根本上講,西醫學僅是一種典型的生物醫學或動物醫學,遠未發展到真正意義上的人類醫學。請注意,滿晰博在這里用了一組詞,即生物醫學、動物醫學和人類醫學,仔細琢磨這三個詞的差異,顯見得中間存在一條巨大的鴻溝呢。滿晰博也承認,西醫學在物理、化學方法上發展的醫療技術是難能可貴的,但技術與科學是兩回事,西醫中有人動輒使用抗生素、激素,經常服用容易造成藥物依賴,破壞人體自身免疫力。而中草藥或有毒性,且是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的毒性,卻不會產生藥物依賴或人體自身免疫力被破壞的隱形風險。或因如此吧,滿晰博認為,所謂西藥,多是流水線上的精確合成物,藥性和成分、劑量是確定的,病毒容易辨識,容易產生抗體或發生變異,這難道不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嗎?
揚中貶西也罷,揚西貶中還罷,都無法否認一種直覺或感受:談論中醫的時候,常常會想到量子力學,談論西醫的時候,想到的卻是經典物理學。奇怪嗎?事實上,中醫很可能與量子物理學是同一知識譜系的,西醫則與經典物理學是同一知識譜系的,中西醫或可比喻為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一個宇宙、一個地球的。相對論面世的時候,曾遭到牛頓徒子徒孫的阻擊。量子理論面世的時候,同樣遭到牛頓徒子徒孫的阻擊。經典物理學阻擊現代物理學的方式與西醫中一些人阻擊中醫的方式如出一轍,這在科學史上本是正常現象,科學便是在這樣的證偽過程中一步一步走過來的。然而,不同的是,牛頓物理學是先于相對論和量子理論誕生的,中醫則是走在西醫前面的,表面上看二者很相似,實際上,東西方文化的路徑差異一目了然!這么講吧,中醫是形而上之道,是形而下之器,是日常之哲學、文化、藝術,是優雅的生活方式,而西醫相對而言是一門技術。換言之,中醫就是一種生活方式,就是一種生活態度,而西醫似乎還不能如此這般描述。
突然覺得,所謂中西醫之爭,其實便是量子物理與經典物理之爭,便是模糊性與確定性之爭。當然,也是東西方文化之爭。
走出小區,竟覺陽光很好,這也是某一種疫中饑渴癥吧。
柳樹最早泛綠,綠的速度似又最慢,柳葉便有空閑剪出刀的模樣來。這或是時間魔法,既然慢,那就一點一點地呈現,有條不紊地呈現,好似沉迷于細節的寫作者,耽于鋪陳,不屑于宏大。前幾日,桃花還艷得那么假,這兩日突遭降溫,桃花便急遽零落,好像不曾來過似的。再過幾日,碧桃該小拇指肚大小了吧?那時候,向陽部分會先掛上腮紅嗎?如此猜測來自日常經驗,而人大多時候是生活在日常經驗中的。譬如,紅了便熟了也是日常經驗,只不過,這樣的日常經驗像大多日常經驗一樣,是禁不起追問的。事實上,紅的不一定熟,青的也不一定不熟,說到底還是要看品種。誠然,也要看土壤,所謂“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罷了。從不懷疑,這一切無一不是日常經驗,既然禁不住追問,我們還要不要一遍一遍地去重復它們呢?似乎又是一個悖論,人活著,真的很辛苦。
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遠遠看到一蓬一蓬楸子掛滿玫瑰紅,好似密密麻麻的果實,低調而好看。近前端詳,卻是一枝頭一枝頭的花兒,把春光一把攥在拳頭里,緊致而稠密。此前,我以為楸子便是楸子,海棠便是海棠,那一日,驀然看到南沙河北岸的海棠花開得與楸子極為相似,不由心生疑惑。回到家里,還在想著這件事,趴到電腦上查閱資料,方知楸子便是海棠,海棠也叫楸子,只是路邊那片楸子長得有些矮,枝葉似與大多海棠不太一樣,我才未把二者聯系起來罷了。明王象晉編撰《二如亭群芳譜》,凡天譜三卷、歲譜四卷、谷譜一卷、蔬譜二卷、果譜四卷、茶竹譜三卷、桑麻葛苧譜一卷、藥譜三卷、木譜三卷、花譜三卷、卉譜二卷、鶴魚譜一卷,總十二譜三十卷,記植物四百余種。談到海棠時,書云:“海棠有四品,皆木本。貼梗海棠,叢生,花如胭脂;垂絲海棠,樹生,柔枝長蒂,花色淺紅;又有枝梗略堅,花色稍紅者,名西府海棠;有生子如木瓜可食者,名木瓜海棠。”海棠花雅號解語花,有“國艷”之譽,蘇東坡曾為之傾倒,“只恐深夜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如今,海棠家族人丁興旺,譬如山楂海棠、三葉海棠、變葉海棠、花葉海棠、冬紅海棠、白海棠、復色海棠、鉆石海棠、紅寶石海棠、高原之火海棠、鐵十字海棠、湖北海棠、道格海棠,等等,路邊或公園隨處可見。尤其西府海棠,幾乎把自己且香且艷的、樹一樣的身姿傲嬌到公園的各個角落里,花兒未開時,花蕾紅艷似胭脂點點,花兒盛開時,花色漸漸或粉、或白、或粉白相間,猶如曉天明霞,煞是妖嬈,我更不會把楸子與海棠聯系在一起了。雖是理科生,畢竟不是學生物學的,我時常因色辨物,掌握的終歸是一些皮毛。誠然,起始不把楸子當海棠,也有時間和地理的原因。初見那片楸子時,它們剛被種在小區外的路邊,個頭那么小,那么矮,從無一點落葉小喬木模樣,我便誤把它當成別一樣植物。現在再去看,竟已出落成喬木,所謂女大十八變,植物亦如是吧。
同一種花有不同,同一類草也有異。河南湯陰羑里城是周文王囚禁之地,那里長著一種草,叫蓍草,相傳周文王便是以此草推演《周易》的。蓍草耐寒,喜溫暖濕潤,不擇土壤,莖有八棱,梗堅硬,可生長千年,是草本植物中生長時間最長的。蓍草葉子呈鋸齒形,有兩列披針形裂片,每個裂片又似一枚獨立的葉子,看上去好似葉中有葉,很像鳥的羽毛,也很像百足蟲,民間稱之鋸齒草、羽毛草、蚰蜓草等。蓍草花細碎樸素,花色淺淡,也像莢蒾。無論葉子,還是花,蓍草近看無一不精致,遠觀則透著一籠迷離,正所謂“冽彼下泉,浸彼苞蓍。愾我寤嘆,念彼京師”。如果說這首《下泉》傳遞的是《詩經》古老的哀愁,那么,唐劉長卿《歲日見新歷,因寄都官裴郎中》則是一種新緒:“愁占蓍草終難決,病對椒花倍自憐。”
蓍草野生,有節,中空,端生白毛,有神性。清康熙本《上蔡縣志·蓍臺碑記》記曰:“上蔡縣東三十里,一臺屹然,臨于蔡溝,曰蓍臺,蓍草叢生。蓋伏羲畫卦地也。”《蓍草臺記》又曰:蔡水之北“有臺窿然。臺之四周方廣二十頃,蓍草叢生其間,首若龍矯,尾若鳳翔,盈于臺畔。伏羲氏作,取而筮之,以畫八卦之變。”上蔡屬河南駐馬店,“蔡”字上草下祭,草指蓍草,祭指占卜所用神龜,“蔡”即蓍草下的神龜。東漢許慎著《說文解字》,敘章開門見山:“古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釋蓍草時,又說:“蒿屬。生十歲,百莖。《易》以為數。”但蓍草并非伏羲氏一人的專有用品,《周易·系辭上》也云:“定天下之吉兇,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善于蓍龜。”《禮記》則將龜與蓍草分開,“龜為卜,策為筮”,“策”即蓍草。古人用龜甲占卜記事,“卜”出一道道甲骨文風景,用蓍草演算運命,“筮”出一重重生命哲學的玄妙,一如老夫子所說:“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為乎!”許慎是河南漯河人,當是去過上蔡,也去過羑里城的。而甲骨文出土于安陽殷墟,距羑里城不足百里。如此看來,無論文字,還是數學,都起源于這片中原大地,當是爭議不大的。
秋熟之后,選粗細相近、節長相近、每根十二節的蓍草五十根,便可占卜。《周易·系辭上》曰:
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為二以象兩,掛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時,歸奇于扐以象閏;五歲再閏,故再扐而后掛。天數五,地數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數二十五,地數三十,凡天地之數五十有五,此所以成變化而行鬼神也。《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百四十有四,凡三百六十,當期之日。二篇之策,萬有一千五百二十,當萬物之數也。是故四營而成易,十有八變而成卦,八卦而小成。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天下之能事畢矣。
此即蓍草占卜過程,通俗而言,就是采摘五十根蓍草莖,演算開始時先取一根于外,以表示天地產生之前的太極狀態。此后,將其中四十九根任意一分為二,左手一份象天,右手一份象地,從右手任取一根置于左手小指間,象人。然后,以四根為一組表示四季,經多次分取,看最后手中所余之數是奇是偶,完成蓍草演算的第一步,稱“第一變”。如法炮制三次,也即“三變”后,便可得出三個數字,擺出一副卦象,得到八卦。
蓍草乍看很像普通的艾蒿,老祖宗為何選擇它占卜吉兇呢?西晉張華《博物志》有云:“蓍千歲而三百莖,其本已老,故知吉兇。”也就是說,蓍草能活千年,活得太久自然知道吉兇,頗有些草老成精的意思。誠然,用龜占卜,也是因為龜活得夠長久,《白虎通·蓍龜》便曰,“蓍之為言耆也”“龜之為言久也”。我們熟悉的八卦用一長橫表示陽爻,用兩短橫表示陰爻,而新出土的文物則顯示,早期八卦的每一個卦爻都是具體數字。如此看來,筮占法與數字密不可分,占卜所用蓍草很可能是當時的計算工具——算籌。如此看來,蓍草占卜離不開兩樣東西:自然和數學。圖靈說,數學支配萬物。那么,用今天的眼光去看,蓍草占卜難道不是數學支配自然的一種中國式敘事嗎?漢代以來,還有人將八卦和漢字的起源相聯系,許慎也認為,倉頡造字之前便有八卦,八卦卦象是天、地、火、水、風、雷、山、澤八個古文字。我的書桌上放著一盒蓍草,是去羑里城訪古,從朋友處討來的。我不會算卦,但我喜歡偶爾聞一聞它,雖枯干,雖草香不再,文字的味道還是有的,起碼我以為它們是承載了文字味道的生命,而非運命之數。
有花香襲來,卻非楸子的。這花香一路尾隨著我走進公園,就像書中散發出的木香,若有若無,令人詫異。掃碼入園,穿行在繽紛的花兒中間,這味道居然淡了,薄了,甚至于無,豈非怪事?
其實,在自然面前,無論遇到什么樣的事或物都無須大驚小怪,何況公園這般精致的自然呢!譬如亭子旁那幾株花紅吧,小時候,我很喜歡吃它的果子。剛摘下時微酸,爽口,十分解渴。放置幾日便綿,甜,入口舒爽。花紅果成熟得比蘋果要早,個頭長得比蘋果要小,鄉人叫它小果,意即比蘋果小一些而已。后來,我進了縣城,便很少見到它。再后來,我又進了省城,更見不到它。前些年寫故鄉,很想寫寫這種果子的,卻不知道該叫它什么,只好作罷。前些日子上網查閱“楸子”,竟在《中國樹木分類學》中,意外得知它叫花紅,形貌與海棠樹相似——落葉小喬木,高五米左右,枝條圓柱形,葉片卵形或橢圓形,花瓣粉紅,果實或黃色或花色。之前,我一直把花紅當作某件事或物,譬如簪在帽上的金花和披在身上的紅綢,譬如有關婚姻大事的禮物,還譬如賞金、獎金、紅利、懸賞告示或啟事,等等。總之,我從未想過花紅還是一種植物,且是我最喜歡的一種植物。花紅還有幾個別名,在《本草綱目》中,它叫文林郎果,在《河北習見樹木圖說》中,它叫林檎,都很典雅,但我還是喜歡它的河北土名——沙果。是的,我喜歡這個土名,它與我記憶中的小果親近,我也是看到這個名字,才確信它是小果的。
公園里的人明顯少了許多,卻個個淡定。病毒來來去去,大家早已習以為常,就像那縷香氣,就像那一叢一叢的花兒。其實,時光也像那花兒,有時看上去是連續的,有時看上去是錯落的,時光中的事物便參差在各自的季節里,如果時光也可以花蕊一樣一層一層疊加,那該是一座宮殿……不,該是一部書吧?瞧,玫瑰園綠色蔥蘢,正等待花兒開放那一瞬。瞧,郁金香綠色蔥蘢,正等待花兒開放那一瞬。深吸一口空氣,有花香襲來,極濃郁,極熟悉,是丁香的。藏經樓西側生長著一片丁香,開滿白色花兒,云一樣錦簇,也有半樹白、半樹紫的,讓人不由想起母校的紫丁香來。顏色雖不同,味道卻不會騙人,它們就是丁香,與外語系樓下那片丁香同屬一科,甚或是姊妹。依然記得,每到春天,那香氣便貼著地面在校園飄來蕩去,整座校園便是芬芳的。前些年回母校,那片紫丁香依然在,依然從前模樣,很是讓人激動呢。但這個春天,母校莫名淪為封控區,校園便公園般寂靜,花香也該淡了吧?其實,花香是不會淡的,僅是不速之客奧密克戎轉移走人們的視線罷了。可想起母校,我的心里還是芬芳的。尤其前一日晚上,視頻里看到幾十輛救護車無聲地開進校園,不禁揪起心來。可看到學生公寓錯落的窗口上璀璨似一團一團的丁香花,男聲女聲青春蔥蘢,加油聲此起彼伏,竟恍惚回到四十年前,揪著的心又瞬間平復回肚子里,濕濕的,暖暖的,想哭。本是母校一百二十年華誕,節前還專程到省作協拍了祝賀視頻,誰知竟以這樣一種方式預演一場慶典,怎能不令人唏噓呢?猶記得四十年前,我入校的第二個學期便趕上母校八十年華誕,臺上載歌載舞的都是莘莘學子,場面青春、樸實而盛大,讓人熱血沸騰。猶記得那時候,中國女排首奪世界杯冠軍,我們在校園游行過,中國男子足球隊戰勝亞洲冠軍科威特隊,我們還在校園游行過。如今再見學子花團錦簇在窗前加油,怎能叫人不淚目呢?總之吧,青春就是力比多,好事壞事都激情澎湃,誰讓他們年輕呢!
走出公園,迎澤大街略顯空蕩,但與兩年前的清明相比,還是多了幾分生氣的。有行人,有私家車,公交車也運行正常。穿過大南門十字路口一路向西,公交車上坐著三五個人,地鐵站出口卻沒有人。沿著街北行走,路邊除了槐樹,幾乎所有樹木都已抽出綠色的葉子,春天說來便來了。這是規律,應時而至,不因病毒而改變。但生活中最重要的,終歸還是生機,還是生命,其次才是規律或秩序,再其次才是自由。并非不喜歡自由,年輕時候我格外崇尚自由、崇尚獨立,還宣稱,世界是由每個獨立的人組成的,獨立的人組成的世界卻可能是混沌的,世界該多么奇妙啊!可如今,我更愿意順其自然。誠然,我對順其自然也有自己的理解——所謂“其”,便是生命;所謂“自然”,便是法則;而我所能做的,便是遵循她們,唯如此,才可能有所謂的自由或獨立吧。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桀驁半生,特立獨行半生,將近耳順之年方才悟得其中一二,是不是有些晚呢?
其實,我們此一生不過是把古人彼一生重復一遍,人真的是草木春秋呢!其實,病毒很可能伴隨我們后半生,我們根本沒必要六神無主,驚慌失措。事實上,病毒本就一直伴隨著我們,只是它有時會換個花樣,我們便以為它是一朵花了,就像時光,就像時令,就像很多我們還不認識的事物。
但眼下,病毒的確防不勝防。病毒以這樣的方式反復跟我們捉迷藏,僅是想讓我們重視它們罷了,而這一切,終歸都會過去的。
好在這一次,迎澤公園僅封園三日,便又重新開放。周一早晨,背對陽光走進公園,跳舞的少了,打拳的少了,打球的少了,唱歌的少了,走模特步的也少了,戲臺大院里老人卻意外多起來。他們坐在凳子上,或間隔一米,或間隔兩米,一副悠閑的樣子。如此場景多么安逸,細細想來也很正常。屬于老人自由活動的空間越來越有限,老人對自由活動自也格外珍惜,自由便如丁香般味道濃郁呢。其實,自由也可能是蓍草的味道,透著神秘的氣息,誰知道呢?有一方天地,便有一方情趣,所謂知足者常樂吧。其實,樂與不樂,日子都照樣過,老人的日常便小而具象,便踏實而敞亮。其實,凡事只要大而不當,便可能虛妄,事如此,物如此,理念或信仰亦如此,人所有的糾結都不過如此。那就讓這一切都化作一維的“弦”吧,畢竟,“弦”是最接近音樂的。
沒有唱戲的人。沒有吹奏的人。但不管如何,戲臺大院外依然是4月,依然是萬物生。
我從戲臺旁邊穿過,在北方,季節周而復始,4月年年如此。
責任編輯 劉照華
作者簡介:
趙樹義,1965年生,山西長子人,現居太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供職人民代表報社。出版有《蟲洞》《蟲齒》《灰燼》《遠遠的漂泊里》《經絡山河》《折疊的時空》等。《蟲洞》獲2013—2015年度趙樹理文學獎散文獎。《失憶者》獲第六屆西部文學散文獎。《折疊的時空》為中國作家協會2021年度重點扶持項目,獲中國作家協會“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題實踐先進個人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