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總是在下雨,雨聲再次讓我深陷。我聽著那些聲響也分不清身處什么位置,好像大地上都是雨水的沖擊,雨將山水和村莊都連在了一起。雨大得像倒掛的河流急促地在垂落,我喜歡雨天這些帶著爆發力的聲響,但又擔憂雨下得過于多。
在我的故鄉,下雨應是好事,故鄉的山地多數時間處于干旱狀態,有些春天,只下過一場雨,人們便趁機忙著布置莊稼,雨總是老天說了算,為此村里在村西修建了一所土地廟。一旦天總是不下雨,人們過于心急,不免又要在村頭敲鑼打鼓起來。那是村子里求雨的隊伍,由幾個年長者領頭,他們每人敲響自己手中的樂器,有鼓,也有鑼,他們從村里出發,走向村頭大河中的土地廟,浩浩蕩蕩的隊伍看起來也頗有氣勢。他們后面跟著一些婦女,她們裹著白頭巾,看起來很莊重,走一步就往地上撒幾粒玉米粒,是在示意土地爺要把這些種子種在地里,并祈禱能下一場及時雨。
在我小的時候,一年之中總會看到一次或兩次這樣求雨的情節。還有一部分人拿著像樣的水果和點心在土地廟擺起了盤子上供。但小孩子是不允許去看的,我也只是站在村頭的大橋上看得懵懵懂懂的,不免覺得下雨是一件幸福的事,神的恩賜才會有一場大雨。
那個時候,只要一聽到鑼鼓響,我們幾個小朋友就會去看熱鬧,求雨也像一件歡快的事,在農村無非就是這些動靜了。再就是雨真的來了,那個雨點猛擊玻璃窗,大雨敲打著院子里的鐵桶叮當作響,也是一片歡騰。
在春天里,總會有那么一兩場雨,能讓種子有所著落。在我的故鄉,大多數人家都是種玉米和花生,還有少量的高粱。等到花生開花、玉米抽穗,就到夏天了。這個季節極其容易缺雨。太陽每日都像燒干的鍋發出炙熱的光,誰都不敢抬頭直視。這樣的天氣連續幾日,玉米就會打蔫,看上去像一株快要被燒焦的干草,花生的葉子也合攏在一起,干癟著,好像一點火就能著。別看它們此時很殘敗,但只要有雨水降臨,它們就會猛烈生長,一個晚上就能煥發出光彩,葉子油亮了,玉米的穗子也柔軟了,風吹著它們像吹動著種地人的心,有了一些舒緩的感覺,人們總算可以喘口氣了,不由得說一句,“多虧了土地爺”,或者“多虧了老天爺”。這樣的話我聽多了,也相信莊稼需要老天的庇護,要不然非要干死這些莊稼,或者到了秋天只能收獲一些不像樣的玉米和干癟的花生。
當然,也不是每一場雨都是需要去求的,有時候雨順心意了,隔幾天就會下上一場,一場雨就能讓莊稼換一個樣兒。到了暑假,早茬的玉米就能結出大棒子了,這樣的好年頭也會常常遇到的。我總是期待著母親能掰下幾個大玉米來犒勞我。吃著玉米,我還是要感謝雨,有了雨水的滋養,玉米才能長出如此飽滿的顆粒。農民都會看天,在下雨之前也會提早去給玉米施肥。這樣施過肥的玉米,再有一場飽雨,那迅猛的生長真的是勢不可擋了。
我也曾和父母一起去施過肥。肥不能喂多了,一株只能是半小碗。雨有時在晚飯的時候就落下來了,這時父母就會談論今天這個活兒干得好,他們心里便會十分安穩,晚上也能睡個好覺了。
當然也有極不順的時候,因為天干,父親也會半夜睡不著,聽著梧桐樹上知了的叫聲,他的心里便更加焦躁,恨不得去把那些知了趕走,也恨不得跪在院子里求一場大雨。可他只能看著滿天的星星,無奈地抽著煙。
實在不行,父親就需要去井里挑水了,挑上水,他去一棵一棵地去澆玉米。那是極累極慢的活兒,一棵玉米澆一瓢水也不夠,但也只能給它那一瓢了。村里的人也是沒有著兒,都在挑水澆莊稼。花生可以揚起胳膊來薄薄地給它們潑些水,每走一步,就潑上一瓢。
實在是扛不住了,人們就又開始求雨了。有時候,村子里還會讓各家集資幾塊錢買一些更好的東西,認真地供奉一下土地爺。有時候,人們也會更好地維修土地廟。努力地把那里的門洞和墻體建得更大氣一些,把土地爺安頓得更舒心一些。人們總是這樣在雨水的命運中盡力而為。大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有的村人沒錢,就去幫工,有的條件好,也可以多捐出幾塊錢。我們家能捐出的也只有三元錢,為此母親需要省吃儉用好幾天。人們總是對土地爺有期許,有時候一求雨,果然就下雨了,有時候也幾日不下,人們還得再去求一次。或許人們是對莊稼有著無上的虔誠,也就對土地爺有了無比的信賴。
長大后,我到鎮上去上學,就很少再看到求雨的場景了,村子里也早就修建起了機井,家家戶戶有了抽水機。再遠的地也能撥水過去,再干的天也可以應付得了。這樣日子也好了起來,有飯吃,也有多余的糧食賣。后來村子里也改種了蘋果樹,大多數地都用來種蘋果了。
雨下得太多或是太少,都是一種憂患,這在我小時候并不知道。是在2017年的暑假,一場暴雨下了三天三夜,村里的莊稼和果樹全都被淹了。這時得求老天停雨,誰都沒有辦法,只能任由老天下。村前的河滿了,水漫到村頭,直接灌進村頭幾戶人家的門里去了。大水中,河里什么都會涌來,有一些靠在河岸的蘋果樹被沖走了,多粗壯的樹在河水的涌動中看起來都只像一棵草一樣飄搖,沒有人可以攔住樹還是別的什么東西,還有一戶人家在河岸邊圈養的豬也被河水沖走了。一頭豬在水里也像一條魚。水的浩蕩無人能敵。父親說這是這些年里最大的一場雨。雨水把我家院前的菜園全沖毀了,一棵菜也沒有留下來。父親并不在意菜,因為他還可以把地修平了再種。可大雨把家里幾畝地的蘋果樹干全都沖走了,那是長了快十年的蘋果樹干,它們因為嫁接了新品種而被齊齊整整地鋸下來,是要用來賣柴火的。父親唉聲嘆氣地和我說,那些柴火可以賣出三千塊,整整一大垛有上萬斤。我勸解父親,也不光是我們一家遭遇這場雨,損失的有好幾家。但父親還是不快樂,他的臉上一點笑意也沒有了。從那次大雨之后,父親就消瘦了許多,好幾天都不愿意吃飯。而且山上的地還被雨水沖出了許多大的漏洞,土被沖走了,只留下一些粗劣的石坑。父親需要從別的地方再挑來土填上。那個夏天,父親一直在不停地填土。雨從那年起,就成了我們心上的一道裂痕,我害怕雨下得過于大,會把一些無辜的莊稼吹倒,把一些土地沖毀。
聽著雨,我回到了故鄉。鄉村的雨天里,如果雨不至于太猛烈,人們也是可以悠然自得地在各自的門檐下看雨的。那些雨就像一股泉水流進人們的心田,他們疲憊的心被一點點地滋潤著,也像那些干渴了的玉米,吮吸著雨水。母親會在雨天干一些家務活兒,縫縫補補些什么。父親也會看看報紙,總算可以清閑下來。有時候下雨也是給農民放假,他們總算可以坐在家里看雨、聽雨,也把秋天的好收成暢想一遍。父親和母親會談論這一年的蘋果會有多少收成,經過一場雨,蘋果又能長大多少。母親還會把屋檐和平臺上的雨水全接在幾個大的水桶里,這樣可以收集不少的雨水。母親說,雨水也是財,多收點,省著用,平日沖洗院子、澆花都可以用。
我想起雨后村里河畔的那些美景。我可以拿著衣服去河里洗,水沖著腳丫涼爽極了。也可以看清水里的游魚,它們幾條結伴,我會壘起一堵圍墻等它們游過來,然后再堵上,這樣用兩只手一掬,就能把小魚捧到手心上了。我會把它們放到罐頭瓶子里,只是為了看它們游,這樣養過幾次,它們都沒能長大。母親說,魚不能養,它們還是在河里游得更快活。可是我是極其在意它們帶給我的快活。在河里洗衣服、捉魚,一條河流向別的村,從別的村又流向了另一個別的村。河水蜿蜒,沿著村莊在不停奔流,直到流向一個大水庫。我沒有去過那么遠的地方,也只覺得村子里的小河就很好。
我還可以在河水中洗頭發,我的頭發很長,把頭探入河水中,水流漂洗著像水草般的頭發。大家好像都喜歡到河里洗頭,洗好了頭再洗衣服。夏風很快就能把頭發吹干。愜意似乎正在于此吧。
我這個時候會很貪玩,衣服也洗好了,頭發也洗好了,就是不肯回家。有時就是為了玩水,有時候我還要占住那塊洗衣服的大石頭,等著讓給我的好朋友。不能不說,在村前的河里洗衣服是最快活的事了。只是我已經好多年沒有去河里洗過衣服了。雨后的河流我只是遠遠地看過這里的莢河,它大約有我們村子里那條河流的二十倍寬,河水湍急。但它還是不能和村子里那條河比,我一直覺得那里的青石是發亮的,水是柔軟的。有時候,我一天要去河邊三次,在家里四處尋找需要洗的衣服,有時候連家里的鍋蓋和菜板也要拿去刷,總是想在河里泡著,被河水充盈著、滋養著。
雨一直就在萬物的生命之中,我站在故鄉的土地上去理解雨,雨是最為慈悲的;我站在他鄉理解雨,雨是最為詩意的。
聽著雨,我回到了過去,又返回到現實中。我不知道一場雨關聯了多少的幸福與哀愁,雨一定滲透在了無數人命運的紋理之中。父親種下的莊稼因著雨走向了飽滿的秋天,母親拔除的一棵草卻在雨中復活。我在雨中想寫一首長詩,又被故鄉的雨聲縈繞,雨滴落在歷史的冊頁上,我聽到的都像鏡像在展開。
現在,村子里求雨的習俗已消失了,可能是人們過于忙碌,忘記了求雨這個世俗的事了。只有雨會反復地來,像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但雨還是不是會迎合著人們的想法?
這個春天也是極其少雨,沒有來幾場像樣的雨。櫻桃長得極小,但很是甘甜。雨水少了,相應的水果們的糖分就多了。雨也是一件很難把握的事了。
夏日里,雨又多了起來。有時候沒有閃電也沒有雷聲,雨的到來沒有什么預示。但也是下得極大。這幾日都在下雨,空氣過于潮濕,讓衣服很難晾干。沒有陽光的時候,人們往往會變得格外喜好陽光。但我還是極為喜歡雨天,只是遠離了故鄉,沒有那么多故鄉的雨事可以重溫。能夠被想起的事物都在雨中朦朧著,像是一杯酒曲,在雨中發酵著。
大雨也會帶來愁緒,我想起父親曾背我過河。我的兩條腿盤在他的腰間,河水過急時,父親走得很是趔趄,好像一下子就要滑倒了。我的兩只胳膊使勁地摟著父親的脖子,我能感覺得到他背上的火熱,我知道那是父愛。大雨漫下來,和我的眼淚融合在一起,我想起父親和那些往事,好像已經順著河水流遠了,但又如此的近。大雨的幕布一次次地拉開,是一些故事正在上演,是村子里的鑼鼓聲把一些沉睡的卵石也驚醒了。
大雨的澆注總是會讓我有寫點什么的沖動。文字的意義也像莊稼,它們也饑渴,也有根。故鄉一定是熱愛的土地,清晰的雨聲也像從故鄉的天空降落。在雨聲中我沒有辨識出他鄉,故鄉的河床早已不是當初的走向,但它同樣在養育著一群孩子,他們可以站在流水中戲耍,影子和笑聲都落在了河床上。
聽著窗外的雨越來越急,像一個福音在大地上擴散。無論故鄉還是他鄉,都不再是過去那般貧瘠,哪怕雨沒有及時地來。當我擔憂著它過于急促時,又在加倍地愛著它,好像是它能重新澆灌出記憶中有了一些紕漏的舊日時光。
那求雨的隊伍又像一條龍般走來,他們的身后,定然能跟來一場大雨……
責任編輯 高 璟
作者簡介:
紫藤晴兒,本名張楠。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四十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中國網絡詩人第二屆高研班學員。作品發表于《詩刊》《星星詩刊》《揚子江詩刊》《草堂》《詩選刊》《作品》《中國校園文學》《上海文學》等文學期刊。出版詩集《返回鏡中》。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和省級以上文學大賽獎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