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生的月牙兒在烏云中游走,映襯著多日的積雪,天地間忽明忽暗。已是晚上九點多鐘了,剛剛打完麻將的六丫,裹著頭巾,抄著手,急匆匆向家走去。
在經過雙前寺時,她忽然看見前面有個人影,個子高高的,裹著軍大衣,戴著棉帽子,和她一樣抄著手往前走。
奇怪的是,那個人好像刻意要與她保持固定距離似的,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
到了六丫家門口,那人掏出了一支煙,就在他從褲兜里摸打火機的時候,好像有什么東西掉了下來,六丫仿佛還聽見了“啪”的一聲。
待六丫走近一看,心中竊喜:在潔白的雪地上,一卷紅彤彤的百元大鈔靜靜地躺在那里。再抬頭,那人不見了。
六丫迅速拾起錢,徑直回到家里。她不得不感嘆自己最近財運怎么這么旺。就在前幾天,幾個女人站在一起聊天,春玲掏兜時不小心掉下一張被折成四折的百元紙幣,看大家都沒什么反應,六丫不動聲色地把腳輕輕一伸,錢被踩在了腳下。六丫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從盤起的發(fā)髻上取下一個精美的發(fā)卡,有些炫耀似地告訴大家,這是女兒昨天剛從市里給她買的,還鑲著鉆呢。看到大家驚訝羨慕的目光全部聚焦到發(fā)卡上,六丫放心了,腳下徹底成了她一個人的秘密。待大家散去,六丫裝作系鞋帶,迅速把那一百元裝進了自己的口袋。
丈夫放了一天的羊,又乏又累,此時鼾聲如雷,六丫沒有開燈,麻利地摸到了炕沿邊上的手電筒,仔細再看那卷鈔票,這一看,她差點喊出聲來,竟然是一卷冥幣!
二
六丫的母親結婚后一口氣生下了五朵金花,爺爺奶奶盼星星盼月亮,盼六丫母親正在隆起的肚子能換換樣,可事與愿違,生下來的還是個丫頭片子。偏偏還天生殘疾——六指兒。帶有雙重意義的“六丫”的綽號就這樣被村里人叫開了。時間一長,連她的家人都快忘了她的大名了。
六丫做事干凈利索,誰家有個大事小情,她都主動去幫忙。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從村民們背后悄悄的議論中,她的“六丫”有了另外一層意義。
躺在被窩里的六丫,又氣又怕,百思不得其解。這究竟是誰干的呢。按道理,村子不大,大部分人都相互認識,可今天晚上這個人六丫怎么也認不出。都說雙前寺那兒是鬼魂出沒的地方,莫不是真撞見鬼了?想到這里,六丫的額頭上又冒出一層冷汗,從小聽到的那些關于妖魔鬼怪的故事,好像事先商量好似的,一齊面目猙獰地向她撲來,她用被子蒙住了頭。
雞叫頭遍了,迷迷糊糊的六丫知道自己一夜沒睡好。思來想去,她決定保守這個秘密。這事要是聲張出去,只能讓人看笑話。即使有人惡搞,她也決定吃這個啞巴虧;若真是碰見了鬼,那也沒辦法,有什么樣的厄運只能聽天由命;若是那人無意而為,那就只能怪自己財迷心竅,管不了自己那雙手。
沒出兩天,六丫撿冥幣的新聞就像一滴水濺到了油鍋里,興奮而熱烈地炸開了,大家那個樂啊,村里好久沒發(fā)生這么招人笑的事了。婦女們趕集的路上,男人們的麻將桌上,只要聽到那一陣陣的爆笑聲,十有八九是在談論這事,那笑聲里,滿含勝利的喜悅和得意。
大家見到她,也都是想笑不敢笑的模樣。一天,六丫去村頭挑水,碰巧遇到了村長媳婦。鑒于自己在村里舉足輕重的特殊身份,村長媳婦對一些小道消息從來不滿足于疑惑的層面。她悄悄趴在六丫的耳朵上神秘地說:“聽說你發(fā)財了?”繼而哈哈大笑,揚長而去。從六丫紅白交替的臉上,她得到了滿意的答案。
六丫的心放下了一半,那天遇到的的確不是鬼。
對于大家的冷嘲熱諷,六丫表面風平浪靜,該干啥干啥,內心卻亂成一團麻。她隱約感覺到,一定是最近接連發(fā)生的事情,讓自己成了鄉(xiāng)鄰們的眾矢之的。
三
在東北農村,辦事情可謂五花八門。婚喪嫁娶要辦,老人過壽要辦,蓋房上梁要辦,甚至老母豬生了一窩豬仔也要辦。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有事不隨份子不捧場,以后見面就不好說話了。曾經還發(fā)生過一個真實的笑話:那年臨近春節(jié),老李頭打麻將輸了個精光,實在借不到錢,就謊稱在外打工的兒子在市里買樓了,要辦事情。后來事情被揭穿,村民們開玩笑說:老李頭,你這不是“詐和”嗎。
無論村里誰家辦事情,都少不了六丫的身影。六丫確實能干,類似切洋蔥和冬天殺魚這樣辣眼睛又凍手的活,六丫搶著干。在手腳忙碌的同時,六丫一雙滴溜溜的大眼睛也不閑著,幾番“偵查”下來,六丫很快就能明察主家管理的漏洞,看準時機,順出一兩盒香煙,藏起一瓶好酒或者一個豬肘子、一袋丸子,都是很輕松的事。相對于物質,她更享受那種得手后的快感。偶爾被發(fā)現了,六丫的謊話就像揣在衣兜里似的,現成的都不用編。大部分主家也都礙于大喜的日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過去了。但在背后議論一番總是免不了的。有好事的人甚至給她編了順口溜“防火防盜防六丫”。
半月前,前街的老袁頭過六十大壽,很隆重,遠在市醫(yī)院當院長的大兒子袁正兩口子也回來了。村民們紛紛前來捧場,六丫更是出來進去忙個不停,但她并不急于隨禮,眼睛不時盯著賬桌上的兩個人。直到看見他倆入席了,換成了另外兩個陌生人,六丫才急沖沖地走到賬桌前,按習俗隨50元的禮,她卻拿出了一張百元鈔票,謊稱沒有零錢,示意找她五十。負責收錢的老袁頭遠房侄子略略遲疑了一下也就照辦了。
第二天中午,正在午睡的六丫被一陣憤怒的敲門聲驚醒,老袁頭的遠房侄子氣勢洶洶地站在門外,六丫知道事情敗露了。
原來六丫隨的是一張假幣。當時老袁頭的遠房侄子覺得情況有點可疑,就留了個心眼,悄悄在那張鈔票和登記簿上做了記號,去銀行存錢的時候,被工作人員驗出一張假幣,一看果然是做記號的那張。
六丫用假幣隨禮的事件就像風兒一樣,很快就在村里傳開了。大家鄙夷六丫的同時,覺得她憨憨精的,打狗還得看主人呢。老袁家出了個在市醫(yī)院當院長的兒子,村里多少人借了光啊,無論村里誰有病住院,袁正兩口子都視如親人一樣對待。大家都夸老袁頭為村里人養(yǎng)了個好兒子。老袁頭走在村里,誰不是主動搭訕,笑臉相迎。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那可是市里最好的醫(yī)院啊。在他們看來,六丫用最愚蠢的行為自取其辱,自掘墳墓。
四
假幣事件還未塵埃落定,冥幣事件接踵而來。村民們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樣了,鄙夷、嘲諷、得意,兼而有之。再說,撿到冥幣總歸不是什么好兆頭,想起來就膈應。六丫再也不敢晚上出門打麻將了,還常常失眠,精神恍惚,一天騎電動車去趕集,在小橋的拐彎處,一頭栽了下去。
六丫感覺自己的身體在快速下沉,周圍金光閃閃,像夜空的繁星不停地向她眨眼睛,又像無數只螢火蟲在“群魔亂舞”。一會兒那些光點又變成了紅彤彤的假幣、冥幣,鋪天蓋地向她砸來,有的糊住了她的嘴巴,有的堵死了她的鼻孔,讓她喘不上氣來。忽然其中一張假幣變成了一塊巨石,不容分說“咚”地一聲砸向了她的胸口,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大腦瞬間清醒起來。她太記得那張假幣了。那是去年深秋的一天,六丫和往常一樣,去山上采刀螂蛋,據說這是一種很名貴的藥材,收購價格不菲。刀螂喜歡把蛋產在懸崖峭壁的石板上,因此采刀螂蛋是件辛苦又危險的活兒。附近的山都被大家翻過好幾遍了,要想有更多的收獲,就得走更遠的路,爬更高的山。六丫連續(xù)翻越了三座大山,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在虎溝山的山頂峭壁上發(fā)現了大片的刀螂蛋。她欣喜若狂,手腳并用攀爬在巖石上,用刀片小心翼翼把那一堆堆蜂窩狀的“金子”收入背包里。夕陽西下快收工的時候,突然不知從哪兒竄出來一只松鼠,讓毫無心理防備的六丫一下子失去平衡,摔了下去。好在六丫機靈,順勢抓住了一根藤蔓,有驚無險,除了四肢多處擦傷,無大礙。那天晚上,六丫把一天的勞動成果以高出平常價許多的美麗價格,賣給了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商販,換回了230元現金,六丫心滿意足。
身上的傷慢慢結痂了,這一天,六丫揣上那230元錢,準備去集市上給自己和老公每人買雙過冬的棉鞋,在付錢的時候被告知,其中的一張百元票子是假幣。那一刻,六丫的心拔涼拔涼的,本來快愈合的傷口瞬間像被撒了鹽一樣撕心的疼。她想了很久,也痛了很久。最終,她決定不能把這張血汗錢爛在自己的手里,也不忍心欺騙如她一樣生活緊緊巴巴的人,想來想去,村里老袁家條件最好,一百元損失對他家影響不大……
六丫覺得自己的眼皮有千斤重,她太困了。
五
六丫醒來時,發(fā)現自己已躺在市醫(yī)院骨科的病床上了,左手纏著厚厚的紗布。正在給她換藥的小護士看她醒來,驚喜地告訴她,她這一摔,因禍得福了,把左手多出的那個手指頭直接摔斷了,是院長袁正親自給她做的手術,非常成功,多虧戴著頭盔,撿回一條命。
袁正來查房,六丫不敢正視,汩汩的淚水流進了嘴巴里、耳朵里,咸咸的,熱熱的。在醫(yī)院做護士的袁正的妻子也過來了,給她帶來了住院用的日常用品,怕液體涼,專門給她灌了熱水袋放在手腕下。勸她安心養(yǎng)傷,很快就會康復。兩個熱情洋溢的人,就像一道光,突然照亮了她內心深處某個角落,曾經堅硬冰冷的部分正在悄悄融化,變得柔軟而溫暖起來。
幾十年了,自己就像一個加厚的氣球,一直被某種力量脅迫著,鼓吹著,膨脹著,她討厭那種力量,卻無力擺脫,總是身不由己,一次次伸出罪惡的“六丫”,如今氣球終于炸裂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往事再次涌上心頭。
一個畫面,深深地印在六丫的腦海里。大概她三四歲的時候,鄰居奶奶帶著和她同齡大小的妞妞來家里玩,妞妞拉起她的左手,瞬間哇哇大哭起來,鄰居奶奶慌忙抱起孫女,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不嚇不嚇,摸摸毛兒,沒嚇著。”聲音很輕,卻像刀子一樣剜著六丫的心。也就是從那時起,六丫知道自己和同齡人是不一樣的。
六丫無數次央求父母給自己做矯正手術,為此她愿意承包家里所有的家務,她也不怕疼??筛改高€是無奈地搖搖頭,家里八口人吃飯都成問題,哪里有余錢給她做手術呢。那個物資匱乏、缺醫(yī)少藥的年代,小病挺,大病扛,扛不過去見閻王。像六丫這樣不痛不癢的,要不了命的,都可以被忽略。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六丫也慢慢出落成了大姑娘,臉蛋秀氣可人,身材不胖不瘦,走在去城里的馬路上,總有年輕的小伙子回頭多看她一眼,六丫的心里甜絲絲的。在一個新月初升的夜晚,一番精心打扮的六丫,在自家柴火垛的陰影里,羞答答地“偶遇”了心儀已久的小伙子,并鼓足勇氣向他表白了。在熱切的希望和漫長的等待中,她模模糊糊聽到了這樣一句話:“你要不是六丫該有多好?!?/p>
媒婆給她介紹了幾個對象,在她看來,也都屬于“歪瓜裂棗”行列。眼看著那些長相及各方面都不如她的姐妹們都嫁得風風光光,特別是她心儀的男神娶了小時候被自己嚇哭的妞妞時,六丫的心在一點一點下沉。
六丫嫁給了現在的丈夫,他老實木訥,每天除了放羊,腦子里什么事都不想,日子一直過得緊緊巴巴。隨著年齡的增長,六丫的心里越來越不平衡了,無數次審視自己的左手,感覺它丑陋無比,簡直就是不祥之物,萬惡之源。摻雜著嫉妒、報復的怒火時時在心中燃燒。六丫想,既然多長了一根手指,那就一定要發(fā)揮點特殊的作用。
她曾把鄰居家一個正下蛋的老母雞偷來,燉了雞湯,只因鄰居家不懂事的小孫子問她:奶奶,你怎么長了六個手指頭啊。
一次家里斷電,她把批發(fā)的五毛錢一支的冰棍放進燕青家的冰箱里,來取的時候,對燕青家一塊錢一支的冰棍進行了偷梁換柱,燕青雖然啞,但不傻,每次見到她都要嘰哩哇啦比劃一通,她裝作看不懂。
就這樣一次次地變本加厲。六丫羞愧得不敢想下去了。
她把視線落在自己的左手上,此刻,它正被雪白的紗布層層包裹著,傷口還有些隱隱作痛。她用右手把它輕輕合抱在胸前,斜倚在被子上。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已經看到了自己左手全新的樣子。
邱素芬:女,山東能源兗礦集團職工,山東省濟寧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時代文學》等報刊及網絡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