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京霞



郭蘭英老師1929年12月生于山西平遙,是中國女高音歌唱家、晉劇表演藝術家、歌劇表演藝術家、民族聲樂教育家,2019年被授予“人民藝術家”國家榮譽稱號。今年5月21日,由文化和旅游部、中國文聯主辦的“為人民歌唱——人民藝術家郭蘭英從藝90周年系列活動”在廣州隆重舉行。
“要唱好歌,
就要做一個有心人”
1993年9月,我考取郭蘭英藝術學校聲樂系,并有幸成為郭老師的入室弟子。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郭老師給我們上第一課時說,“學藝選對老師,唱歌要選對作品。”
她認為歌唱藝術是一門技術性和實踐性非常強的學問,因此特別重視發聲訓練:“我們的嗓子就是樂器,我們學習科學用嗓來演唱就是制造樂器的過程。在制造的過程中使用,在使用的過程中不斷完善。”
見我不知如何運用氣息而焦急,她指導我“想象自己像嬰兒般地呼吸,聲音在氣息支持下果斷地發出”,又鼓勵我“不僅要認真練習,還應自覺地思考、揣摩,再大膽地實踐”。
她在教我們唱歌劇《小二黑結婚》選段《為什么二黑哥還不回來》時說:“要演好小芹,我們不僅僅只追求演唱的嗓音干凈清亮,還要講究表演的身段、眼神和氣韻,必須去揣摩人物,塑造人物。我那時候演小芹,導演還要求我去農村和鄉親們生活在一起。”
她還講起當年她試唱《我的祖國》一舉成功的往事——
1956年,長春電影制片廠在電影《上甘嶺》拍攝完成后,邀請了一批歌唱家試唱插曲《我的祖國》,可結果都不太理想。這首歌的歌詞作者喬羽便向廠領導推薦了郭蘭英老師。郭老師來到長影之后,向領導和喬羽老師發問:“一條大河,是什么河?該怎么去唱?”領導表揚了她敢于思考,鼓勵她用自己的想象去唱。后來,她演唱時就想象祖國所有的河流,全都集中在她家鄉的黃河里面,她就這樣把“一條大河”表現出來了。
她一邊示范,一邊說:“要唱好歌,就要做一個有心人,一個懂得思考的人……”
1996年4月,一位老首長要來我們學校參觀,郭蘭英老師提前組織排演歌劇《劉胡蘭》和《小二黑結婚》的片段。我被指定飾演劉胡蘭的母親,對此我很不解。
第二天一早,我對鏡剪短了頭發,來到郭老師住的丹青樓下候著。她看到我的神色,馬上明白了我的心情,帶我到她的辦公室,拿出糕點和桂圓,示意我坐下。“孩子,以你的形象,你完全有能力扮演劉胡蘭的角色,但是現在不是排練全劇,暫時只排演劉胡蘭在獄中與母親相見的這一幕,這里劉胡蘭的母親才是主角。你不要小看這個角色,這個角色在整場戲里很難把握……”她滿臉笑容地說,“你一說就能明白,還有股子韌勁,肯下功夫,這點跟我像,我就選你了。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你有什么不懂的,盡管來找我。演員最主要的是要用心去理解作品,然后要用自己獨特的理解去詮釋作品。”
聽了她一番教誨,我豁然開朗。她還對我講起她在山西文水縣云周西村(今劉胡蘭村)體驗生活的往事,引導我理解這一幕里劉胡蘭母親的心理。她又教我戲曲的哭腔,告訴我當年她怎樣把戲曲唱腔巧妙地融合到歌劇的表演中去,并巧妙地控制哭的感覺來唱出劉胡蘭母親的心聲。為了讓我唱好這一場,她突然把燈關了,讓我體會劉胡蘭母親被推入獄中時那一瞬間的本能表現。我暗暗佩服郭老師的處理方式——并不是一上來就唱,而是表現踉踉蹌蹌地適應黑暗時的焦慮、恐懼、壓抑,以及看清楚劉胡蘭遍體鱗傷血肉模糊的樣子后,隨即兩眼噴出憤怒的火,并以手和聲音的顫抖表達內心的哀傷與堅強。
在郭老師的悉心指導下,我反復揣摩,練習,逐漸駕馭了這個角色,然后她要我回去和搭檔的李燕同學形影不離地磨劇。一個月后,我們不負眾望,演好了這個角色,得到了老首長和嘉賓們的贊揚。后來在學校國慶節音樂會上,我們又一次成功地完成演出。
過了兩天,郭老師在丹青樓下一把將我摟住,遞給我兩張她親手為我抓拍的演出照片。此次演出可以說是我演藝生涯的起點,也為我以后從事影視及聲樂方面的演出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我畢業后,郭老師當年的鼓勵成了鞭策我前進的動力和底氣。
“學藝要先學做人”
郭老師對我講述過她早年從藝的艱辛經歷。
“我幼時家里太窮,4歲多就開始跟著同村的一個叔叔開始學戲唱晉劇。后來我被父親賣到了劇團,在農村跑演出。演出那叫一個累啊!我們趕場子,幾乎每天都顧不上吃飯和休息。這都不算什么,畢竟戲比天大,有演出就好哇!
“可那時候練功真的太苦咯。我每天練功,從不間斷,師父讓我每天晚上把腳蜷起來枕著睡,前半夜枕左腳,后半夜枕右腳。半夜我睡得正香的時候,被師父的棍子給打醒了。師父板著臉一邊敲我的頭,一邊讓我換腳。唉,且不說腿疼,沒睡醒的滋味可真難受哇!就這樣熬到天亮,我這兩條腿才恢復了知覺。”
她邊比劃邊說,我聽得淚水模糊了雙眼……
她接著說:“那會兒我沒上臺時,就躲在邊上悄悄地學習各個角色的表演和臺詞。剛開始上臺時,我只能飾演一些丫鬟什么的。6歲多,我就開始為劇團里的演員們救場。七八歲時,我出演小武生,道具刀比我的個頭還高呢!
“那些年,我跟著師父確實學到了真功夫,也終于在晉劇界嶄露頭角。后來在晉劇《三娘教子》中,我飾演三娘,這部戲一演出,就轟動了太原城。13歲時,我又出演晉劇《火焰駒》,開始聲名遠播。每次戲班只要張貼出我的演出告示,幾乎場場爆滿。這樣的戲班生活,一直持續了好多年。
“沒有一個成功的歌唱演員是懶惰的。三個月不練自己知道,三年不練觀眾知道。只有勤于鍛煉,用心唱歌,才能感動自己,感染觀眾。”
她給我上課時還說:“學藝要先學做人。孩子,我們學藝是讓自己變得更加優秀、更加美好。做人,要做一個善良的人,一個誠實的人。善良,讓你的靈魂高尚。善良,不需要美麗的臉蛋和出眾的身材來證明和塑造,只需要你用溫暖的靈魂,來溫暖身邊的人。一個勤奮上進、善良而有修養的人,身上遲早能散發出藝術家的氣質。”
看著我滿臉疑惑的樣子,她又說:“孩子,只要有人的地方就難免會有矛盾,但我們不能害怕它,而是要積極勇敢地面對它,想清楚怎么化解它。我們學藝的道路曲折而艱辛,處處都會和人打交道。我們要待人真誠,得到人信任了,就能與人好好相處,從而學到別人身上的東西,讓自己變得更美好。”
我并不理解話中的含義,直到1996年9月,我留校當了校辦秘書和團委書記。當時為響應學校董事長萬兆元先生籌辦校刊《校園鐘聲》的號召,我挨個動員大家投稿。有人說我出風頭,我很委屈。郭老師知道了,派人喊我去她的辦公室,鄭重地把我介紹給她的丈夫萬兆元先生:“京霞這孩子是我親自招的,她心眼實誠,是個熱心人。”她輕拍著我的肩膀說:“好孩子,不要在乎別人說什么,相信自己,與人為善!如果你能化解并運用這個不平之氣,使自己取得進步,不是人生最大的收獲嗎?”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秉承師訓,真誠待人,與人為善……
“生活就是藝術”
郭老師晚年住在廣東,我仍然與她保持著聯系。
2011年春節前,郭老師托人來電話要我陪她過年。我知道她從來都是善解人意,不肯麻煩別人,找我肯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征得家人的同意后,馬上坐火車到了廣東。原來,她之前因為趕著參加春晚的錄制,腰部受了傷,而她的親人們當時沒在身邊,保姆也要回老家過年,所以她身邊沒人照顧她。我很感動她在這時候能想到我。我每天早晚給她用黃道益和正紅花油交替按摩傷處,給她煲各種湯調理身體。半個多月過去,她的傷漸漸好了。
郭老師生活樸素,飲食清淡,注重情志調節,作息很有規律。她在房間貼了一個常規作息表,每天按時六點半起床,讀書看報,九點半開始吃早餐。早餐一般是一杯牛奶或豆漿、蜂蜜水,一個雞蛋,一碗粥。早餐后,我陪她到花園賞花或散步遛狗。她中餐吃得稍遲,菜品多樣,米飯或面食輪換著吃,一般會喝一碗湯或甜品,有時也會吃些辣椒或姜蒜。她堅持過午不食的習慣,午餐后會欣賞輕柔的樂曲,她認為這對養生大有裨益。下午她會休息兩小時后再閱讀、寫字、看電視。她很愛美,也很會穿搭,衣著簡樸而大方得體。
郭老師說,“生活就是藝術,藝術就是生活”。她的生活與藝術早已密不可分了。就算是在養傷,她也不失藝術熱忱。記得臘月二十八日那天上午,郭老師興致很高,一邊揉著面粉,一邊模擬喜兒歡歡喜喜地拿著王大嬸給的玉茭子面回家等爹爹過年的情景。見我聽得入迷,她便逐字逐句地教我唱詞和表演,還手把手地教我和面、包餃子、做包子和窩窩頭。
第二天她帶我去南莊買年貨,讓我學著按她老家的風俗貼窗花、貼年畫、貼對聯、擺年糕、上大供……
轉眼,又過去好多年。在我心里,她像一座寶庫,我不僅要學習她作為人民藝術家的素養和精神,還要學習她樸實而又積極的生活態度。
編輯/趙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