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清凱


我和老伴郭發珍都年近九旬,婚齡有68年了。
1956年結婚時,我是長沙縣河田鄉信用社外勤,農業戶口,吃“挎米”(自帶糧),沒編制。而她是長沙縣江背糧站正式職工,國家戶口,工作有保障。當時不少人羨慕我找了個國家單位的堂客,夸我有福氣,但也有人擔心我好景不長,金飯碗配泥巴飯碗,未必能持久。我也自知從業不同,身份有別,因此難免思想有點波動。但“天要落雨,娘要嫁人”,“站崗放哨”也枉然,只能聽天由命。可時過境遷,她不但沒變心,而且始終對我百般呵護和體貼。
1964年初夏的一天,她捎來口信,要我趕到糧站去住宿一晚,明天一早隨同糧站全體員工去韶山參觀——她已和領導講好了要我同行。
這消息于我是正中下懷,因為參觀毛澤東故居是我多年夙愿。吃過晚飯,我便興高采烈往糧站趕,待步行到那里,已是晚上十點多鐘了。她還沒下班,正坐在營業室的煤油燈下,聚精會神地清點各種票據。我想給她幫忙,她說不用,糧站有規矩,“銀錢重地,閑人免入”,要我去宿舍休息。
我躺在床上等她下班,等呀等,等到凌晨三點還不見人,便起床去看。啊,她還在噼里啪啦打算盤,我沒打擾她,仍回房睡覺。
次日清晨,東方剛露出魚肚白,外面的哨子吹得急,催人們上車。這時她才走進房來,從柜里取出一套新衣服朝我一丟:“穿上,昨天特意給你買的,到韶山去,穿好點。”上得車來,只見人滿為患,座位少了,她不坐讓我坐,我不坐讓她坐,兩人推推讓讓。旁邊有兩個人看了,嘖嘖私語:“找個吃‘挎米的,還蠻嘚瑟!”她聽到了,理直氣壯地道:“吃‘挎米怎么啦,農民又怎么啦,你們不愛我愛!毛主席說,革命沒有貴賤,只有分工不同,回家好好學毛著!”
我卻在懊悔,悔不該同去韶山,害得她丟面子,受羞辱。我暗暗對自己說:努力吧,你也一定要有出息,要配得上她!
恰好,當年的《長沙文藝》主編莫應豐、《長沙報》總編熊偉,知道我平日愛好寫作,在他們的極力推薦下,1972年我被調入長沙縣委寫作小組工作。調入不久,適逢湖南人民出版社要長沙縣委寫作小組編寫《雷鋒少年故事》一書,小組領導把這任務交給了我。為了讓我有個安靜的地方工作,領導同意我住到我愛人的糧站去寫。
有一天,我正在伏案寫作,忽然兩個搬運工將她抬到房里的床上。見她雙眼緊閉,一動不動,我急了,放聲喊:“郭發珍!”她毫無知覺,我急得不禁流淚了。搬運工要我莫急,說這不止一次了,他們抬過多次,“沒事,等下會醒來”。我問:“為什么會這樣?”他們說,她工作太累了,柜臺上只有她一個人,買米買油的天天排長隊,她要開票收款,稱秤發貨,白天忙一天,晚上做賬做報表,點鈔票,釘憑證,雞叫三遍還沒下班?!八植皇氰F打的,鐵打的也會熔,你要多買點補品給她吃?!?/p>
為搞清病因,弄明白需吃什么補品適合,我特意到江背衛生院咨詢婦科的李醫生。李醫生說她勞累過度,營養不良,加之流產四胎,嚴重貧血,所以經常出現昏倒現象?!傲鳟a四胎?!”此事從沒聽她說過,我不相信。李醫生說,不假,都是她做的手術。我聽了,五味雜陳,她為我承受這么大的痛苦,我得虧欠她多少!我又感動又難過。事到如今,唯有將她的身體補好才是。李醫生說:“暫不宜大補,先吃幾顆安宮牛黃丸再看?!倍敃r安宮牛黃丸只公立大醫院才有,并且要領導批條子才能買到。
那時,衛生系統屬宣傳部領導,我立馬乘車來到長沙市潘家坪,找到部長皮問安。他很同情我們,提筆批示可在梅花地區三醫院買兩顆。我買了藥回來,她說“太貴了吃不起”,不但不吃倒還生氣,無論如何要我退回去。我只好做工作:“老郭,別這樣,你這樣拖下去太危險了。沒錢可以賺,可以借,而命賺不來,借不到。倘若小孩失去了媽媽,誰來照料他們,我又如何得了!看在孩子的份上,你就吃了吧?!焙谜f歹說,她才勉強接受了。
在工作和家庭生活的長期雙重壓力下,她身體每況愈下,體重由60公斤瘦到30公斤,百病纏身,經常住院治療。
1978年,她患肺炎高燒不退,住進了湘雅醫院。病危時,她以為自己時日不多了,流著眼淚對我說:“老陶,萬一我走了,孩子們有了后娘,可要看重我們的兒女,別讓他們餓了凍了。長大后,清明時節叫他們上墳燒炷香看看娘。人總是要死的,不要為我悲傷,如有對不起你的地方,請你原諒。你有心臟病,記得按時吃藥。你對我好,如有來生,下輩子我還和你在一起……”
我心如刀絞,默默點頭。幸喜后經肖振軍教授幾度搶救,她終于化險為夷。
她病了,我著急,我病了,她著急。1980年,我突發心肌梗死,被急救車送到湘雅醫院,誰知進院要交500元,她拿不出。她二話不說,將她從娘家帶來的“五子登科”玉擺件和玉手鐲賣了,才得以湊齊住院費。我在醫院住了7天,她請假陪了我7天。
1983年,她不滿45歲就病退回家了?;丶液?,她不顧自身體弱,燒柴煮飯,洗衣漿紗,操勞不止。她惜金如命,空調不用用蒲扇,燃氣不燒燒柴火,洗衣機不用用手搓。因為子女是獨生子女家長,她憂心忡忡,生怕他們將來老了要進敬老院,沒有他們的兒女陪。她擔心子女染上惡習,奉勸他們不要打牌賭錢,說“十個打牌九個輸,輸了可惜,還不如拿錢幫助困難戶”。她告誡后代,讀書是起家之本,勤儉是治家之本,忠孝是傳家之本,和順是養家之本……一片丹心,為子為孫。
悠悠歲月,她的付出不是“一斤兩斤”,而是“一噸兩噸”,如今她已是風燭殘年,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我當好好陪伴她,照料她。我們挽手同行,相依為命,共度余生。(題圖為2018年,作者和妻子在家中庭院合影)
編輯/趙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