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維鋼
艾森豪威爾當總統的領導藝術,有可能是正宗的中國人的“中庸之道”。
長期的軍隊和戰爭生活把艾森豪威爾變成了一個任勞任怨、忠誠可靠的中國古代士大夫式的人物。他總是壓制自己的感情,完全不浪漫,沒有什么創新精神,算不上是歷史的推動者。但這樣的品格可能正是盟軍總指揮官所需要的:作為實力最強國家的軍隊代表,他跟所有人一樣內心充滿偏見,但他從不讓自己的偏見表現出來,總是盡力維持盟軍的團結。他把功勞分給屬下,甚至還能把過錯歸于自己!哪怕按中國古人標準,這樣的人都可以稱得上是“人品貴重”了。
在談到艾森豪威爾的中庸之道時,《紐約時報》專欄作家Brooks像所有講中庸的中文書一樣,先聲明中庸(moderation)不是什么:中庸不是面對兩種對立意見采取一個折中的立場,不是盲目地搞平等,也不是對各種不同意見和稀泥。
Brooks完全沒有引用儒家經典,甚至根本就沒提中國,但是我看他對這個moderation的解釋,可能比講解中庸的現代中文書都干凈利索。
中庸,是你要認識到不同理念、不同情感訴求、不同道德標準之間,必然有沖突。這些理念沒有哪個是完美的,誰也說服不了誰,誰也消滅不了誰,矛盾永遠存在。表現在政治上,就是各路派系集團永遠都在互相斗爭。
比如說狂熱和自控,就是兩種都可能有用但是互相矛盾的情感。憤怒有可能激勵我們去做好事,但更有可能讓我們辦壞事。兩種情感都是天生的,但你就必須學會協調這兩種情感。——這是不是對《中庸》中“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這句話的最合理解釋?
在政治上,不同派別的集團可能說的都有道理,但是互相矛盾,你也得學會協調。
到底是安全穩妥一點好還是大膽一點好?到底是放任自由一點好還是保守克制一點好?這里面充滿各種tradeoff,也就是取舍。既然是有取舍,你就不能對結果抱有太高的期望。
所以作為權威領導人,就絕對不能像個二愣子一樣全面倒向一種理念然后打壓其他理念,試圖給個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艾森豪威爾的做法是時刻根據當時的局面,做出一些臨時性的安排,去得到不同訴求之間的一個平衡點。等到下一時刻局面變了,再繼續調整。
所以領導的藝術就如同在風暴中駕駛帆船:太往左偏了就往右調整一下,太往右偏了就往左調整一下。平衡永遠是動態的。你就永遠這么調啊調,這就是中庸之道。
(摘自《和這個世界講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