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損傷：深層的道德信念受損

[摘要]道德損傷不同于心理創傷或創傷后應激障礙，它是指個體參與且未能阻止、見證或獲知那些違背自身某種道德準則的行為或者經歷無過錯的某種道德差異事件，對個體內在道德信念形成嚴重沖擊與撕裂，最終導致其道德信念受損，對個體身心造成的持久傷害。在更深層次上，道德損傷不僅是個體的生理、心理和精神問題，更是個體道德上的一種重大經歷和變化，具有重大的道德和倫理意義，具有關于道德痛苦的本質和原因的規范性主張、環境倫理生態中道德沖突或道德困境的抉擇及其背后個體與自我、組織、制度文化的互動關系。因此，道德損傷修復過程中如何再認識潛在道德損傷事件以及創造個體的社會意義，重塑個體的道德信念就顯得至關重要。

[關鍵詞]道德損傷；創傷后應激障礙；道德信念；道德沖突

[作者簡介]廖德明，重慶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李佳源，四川外國語大學國際教育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通訊作者。

*本文系重慶市社會科學規劃項目“科學哲學視域下的溯因問題研究”（2020YBZX156）和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規劃項目“面向問題的皮爾士溯因問題研究”（23YJA720007）的階段性成果。

近些年來，道德損傷現象逐漸引起各學科領域研究者的廣泛關注。戰爭中的士兵們除了面臨生理與心理創傷之外，還可能面臨道德和倫理上的沖突與挑戰，比如對無辜的平民造成傷害，無論是自己實施還是目睹他人實施，都可能深深違背他們內心深層的道德信念，引起強烈的內疚和羞愧，造成持久的負面影響[1]（168）。在重大疫情期間，醫護人員在道德與倫理方面也面臨著巨大考驗，比如早期缺乏個人防護裝備（如呼吸器）、延遲病人檢測和診斷、分流稀缺資源、提供無效護理以及不允許患者的家庭成員出現在病人身邊等，都可能有違背醫護人員的道德信念[2]（2）。道德損傷現象不僅僅在軍人和醫護人員身上被發現，也逐漸開始在難民[3]（122-123）、警察[4]（9-20）、社會工作者[5]（190-200）以及教師[6]（43-68）等群體中被發現。道德損傷是一個相對較新的概念和研究領域，當前研究者多從心理學、醫學的角度來對道德損傷開展研究，然而道德損傷本質上是個體道德和價值觀方面的問題，因此本文在以往理論和實證研究的基礎上，從倫理學的視角來進一步對道德損傷進行理論建構與闡發。

一、道德損傷的概念

個體會由于自我或他人的道德違背行為而受到持續的心理和社會影響，特別是那些經歷過高風險情景的個體，比如經歷過戰爭的退伍士兵、參與過災難救援的醫護人員等。1994年沙伊（J.Shay）對美國越戰退役老兵的心理創傷經歷進行研究發現，當違背士兵所普遍信仰的道德準則并執行上級的命令后，一些士兵會出現諸如內疚、羞愧、退縮、信任感缺失等癥狀。雖然這些癥狀類似于戰爭的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但是戰爭創傷后應激障礙僅僅是一種與生命受到威脅相關的心理創傷，無法捕捉到戰爭這種嚴重的創傷對個體道德和價值觀的破壞和長期影響。于是，他首次提出道德損傷的概念：在高風險的情境下，具有合法權威的人士（例如戰場上的領導者或指揮者）對正義的背叛[1]（169）。道德損傷是在高風險的情境中發生的，這些高風險情境常是個體不得不身處其中的客觀外在環境（比如戰爭、災難等），不僅意味著個體生命面臨著威脅，而且個體自身所信仰的道德準則也面臨著挑戰。同時，權威人士對正義的背叛是形成道德損傷的原因，權威人士作出了與個體自身道德準則不相符的行為。但是沙伊對道德損傷的定義主要集中于其產生的原因，并且將此種原因歸結為外在的情境和他者，沒有充分關注到道德損傷者自身，也沒有直接表明個體道德損傷的表現與影響。

2009年利茨（B.T. Litz）等人對道德損傷進行了正式、專門的研究，他們通過對戰區服役士兵的實地調查發現，雖然在戰爭時期殺戮和暴力是正常的，并且服役士兵在一定程度上對此也有準備和預期，但是個別士兵仍然會面臨意想不到的要求以及道德選擇，比如錯誤殺害他們認為是敵方士兵的平民，或者上級要求對俘獲的士兵進行屠殺等。基于士兵之前被培育起來的強烈價值觀和道德行為準則，執行這種命令和作出錯誤行為會對士兵產生長期、持續的精神影響。于是，利茨等人從受害者的角度將道德損傷定義為：個體參與且未能阻止、見證或獲知那些違背根深蒂固的道德信念和期望的行為，進而對個體身心造成持久的傷害[7]（700）。在利茨的定義中，道德損傷聚焦于受害士兵個體，是受害士兵個體經歷的違背其道德準則的行為，這些行為可以是士兵個體實施的，也可以是其他個體實施的；同時，此種道德違背行為對個體帶來道德結構的改變，產生諸如內疚、羞愧等持續的、消極的道德情緒。

正是由于利茨等人開拓性地提出了這樣的概念，道德損傷逐漸引起研究者的廣泛關注。特別是近十年來，道德損傷在不同年齡、類型的群體中陸續被發現。根據其表現和產生原因，道德損傷可分為以下兩種類型：一種是宗教的道德損傷，即違背了個體宗教信仰而造成的道德損傷；另一種是心理的道德損傷，即違背個體某種道德準則而造成的道德損傷。雖然可以將道德損傷分為宗教的和心理的，但是兩者之間也存在重疊部分，比如導致情緒/認知螺旋下降并最終導致個體的創傷后應激障礙、焦慮、抑郁、人際關系問題等（見圖1）[8]（150）。

道德損傷主要被視作個體違背行為的結果，被認為是來自他人或自我所作出的不道德行為或不作為，比如他人的背叛行為，或者是自我的作惡以及不作為。但是也有研究表明道德損傷可能并非完全來自個體違背行為或者過錯行為，而可能是無過錯的價值觀（世界觀）差異事件，源自兩個相互競爭的、同樣重要的道德觀之間的緊張關系，比如軍人道德與平民道德[9]（1022-1050）。士兵在戰爭中應奮勇殺敵，士兵也在服役期間形成了此種道德準則，而士兵也確實在戰爭中奮勇殺敵，是一個“好”士兵、“好”軍人，因此士兵在戰爭中奮勇殺敵符合軍人道德準則，并不是一種過錯。但是當士兵退役而離開軍隊，重新回歸平民生活，而作為個體的平民，要求自己應禁殺戮、愛惜生命，此時退役士兵會因為自己以前殺人太多而認為自己是一個“不好的人”，是一個“壞人”。之前被相信是好的（為國而戰是光榮的，英勇殺敵是對的）而現在卻成了問題，退役士兵在兩種道德觀的撕裂之下，會產生道德迷失和道德功能的喪失，從而導致士兵道德觀的“崩潰”。

因此，道德損傷也可以由個體違背行為以外的經歷造成，包括經歷道德困境以及導致精神/宗教問題的境況[10]（3061-3089）。這些經歷由對自我和世界的公正、真實和美好的信念與現實所呈現出來的情境之間的脫節誘發，它是無過錯的世界觀差異事件造成的結果，個體的基本道德信念被破壞，產生與道德迷失相關的癥狀，如非特殊的內疚、精神矛盾、士氣低落，以及失去信仰、意義和希望。此種由非個體違背行為造成的道德損傷是一種更復雜的道德損傷：個體的道德信念被擾亂，個體迫切需要糾正錯誤（內疚和/或責備），使自己再次成為一個好人，但個體不知道該怎么做。個體越努力，就越痛苦，導致個體最終面對無法解決的、不可避免的道德沖突。此種道德沖突削弱了指導道德決策的道德準則，導致道德準則失靈：個體的道德準則無法定位責任、辨別對錯和評估道德認同。復雜道德損傷的發展軌跡不可理解，也無法修復，倫理斗爭隨之而來，最終要么道德成長（通過促進接受和意義重構的方式來重建基本的道德信念），要么永久地道德失調、困惑、憤懣、絕望。

雖然目前不同的學科領域（哲學、心理學、精神病學、社會學、神學等）對道德損傷這一概念的界定還存在一些差異，比如有學者認為道德損傷不能僅僅定義為個體問題，是個體內心經歷的東西，而更應該定義為一種關系問題，是受多種情境和關系制約的主體間性，因此道德損傷是個體對自身道德、身份的自重而不愿受到玷污，進而使得其世界觀、價值觀迷失，甚至生活意義喪失，是道德生態環境中主體間的一種道德傷害[11]（49-50）。同時，對哪些屬于道德損傷也還存在一些分歧，但是對于道德損傷應包含的幾大要素已取得共識：（1）潛在道德損傷事件，包括不作為或實施的行為、決定和冒險，比如領導的背叛、目睹人類的痛苦、自己或別人犯下的殺戮、對戰爭非正義和非道德的感受等。（2）道德性。道德性與行為事件及其隨后影響的道德維度內在相關，影響著一個人的自我概念和價值觀，導致其內心遭受創傷。當個體感受到道德違背發生，或者個體產生強烈的道德差異感（無過錯的）時，個體的道德性就容易受到挑戰而變得緊張，甚至最后整個道德結構和體系崩潰，特別是對于那些具有良知的個體來說更是如此。（3）認知與情緒。認知與情緒是道德發展的核心，經歷道德損傷的個體會出現諸如寬恕、信任和價值等問題的非適應性認知，也會出現諸如被背叛、內疚、羞恥、憤怒、孤僻等情緒反應。據此，我們可以進一步地將道德損傷定義為：個體參與且未能阻止、見證或獲知那些違背自身某種道德準則的行為或者經歷無過錯的某種道德差異事件，對個體內在的此種道德信念形成嚴重沖擊與撕裂，并最終導致其道德信念受損，對個體心理（內疚、羞愧、背叛、失去信任、自我譴責、意義喪失等）和精神（精神掙扎和信仰喪失）造成的持久傷害。

二、道德損傷的動態發生機制

道德損傷是個體經歷潛在道德損傷事件而使自身深層的道德信念受損，是外在環境中的行為事件對個體道德信念造成沖擊的結果，道德信念會經歷內在的堅守、動搖、退縮、撕裂以及受損的動態變化過程，與道德沖突、道德困境、道德悖論等所產生的道德痛苦息息相關。在更深層次上，道德損傷不僅是個體的認知失調和內在的精神問題，更是個體道德上的一種重大經歷和變化。作為一個新概念，道德損傷還具有重大的道德和倫理意義，體現出個體道德痛苦的本質與原因，凸顯出倫理生態環境中的道德沖突或道德錯位，反映出此種道德沖突或道德錯位背后個體與自我、個體與組織、個體與制度文化之間的關系。

1.潛在道德損傷事件

道德損傷由個體暴露于潛在道德損傷事件后發展而來，而潛在道德損傷事件是動搖個體某種道德信念、高風險的行為事件，在之后會引發個體與自我、他人甚至整個人類之間關系的退化[12]（78）。潛在道德損傷事件是高風險的，不僅指個體身處于高風險的物理環境，比如戰場、疫情等對人生命造成傷害的外在環境，更是指對個體所持有的精神信仰（道德信念、價值觀等）造成威脅的文化與氛圍，比如不公正的社會制度、組織文化和氛圍。潛在道德損傷事件從事件的行為屬性上來說主要包括三種類型：不作為行為、違背行為和背叛行為[12]（78），而事件行為的主體則涉及自我、他者和組織，因此我們將潛在道德損傷事件歸為如下幾種類型：

（1）個體自我的不作為行為。個體目睹或者耳聞那些違背自身道德準則的行為而沒有實施相應的干預行為，比如戰場上的士兵目睹其他士兵對平民的殺戮而沒有進行有力的制止，醫務人員面對大量危重患者涌入醫院但自己無法進行救治而使得患者失去生命，教師目睹自己的學生被校外人員毆打致殘而沒有施以援手。個體的不作為行為既可以是個體自身有能力去實施的行為，但是由于自身或外在原因卻沒有那樣去做，比如自身的膽怯、疏忽以及他人的強迫等；也可以是個體自身沒有能力去實施的行為，比如消防員為了拯救一個人而無法同時拯救另一個人，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個人痛苦地葬身于火海之中。

（2）個體自我的違背行為。個體實施的違背自身道德準則的行為，比如士兵遵守上級長官命令而屠殺俘虜；母親去世時，兒子因自己的原因而未能回家見母親最后一面；處理家庭糾紛的警察個人認為情況不安全時不得不強行將小孩從其父母身邊帶走，迫使小孩與父母長期分離等。個體具有的道德準則會幫助其準確地定位其責任，明辨對錯，個體在正常情況下通常不會作出違背自己道德準則的行為，而個體之所以作出這樣的行為，往往是受到他人或環境的影響而被迫作出，或者是個體的無心之失。

（3）他者或組織的背叛行為。他者或組織對于道德的背叛有時會深深地影響個體，比如自己敬仰（或自己認為德高望重）的領導或師者作出違背道德的行為；個體身處的組織充滿不道德的文化氛圍，充滿對正義的壓制、不公正的處理以及對失德的縱容等。他者與組織的背叛行為既可以表現為在具體情境中實施的行動，比如領導或組織作出的違背道德準則的行為，也可以表現為長期形成的制度和文化氛圍，比如組織里長期存在的不正當、不公平的制度與文化氛圍。個體本來認為受自己敬仰的他者或者正義的組織應該堅守道德準則，但是沒想到他者或組織不但沒有堅守道德準則，相反地卻作出失德的行為或形成不正義的文化氛圍。

潛在道德損傷事件的發生常常不是偶然的個體行為，而是具有更深遠的政治、文化和經濟原因，發生于構成個體所處倫理生態的整體社會（組織）背景中。潛在道德損傷事件不單純是個體經歷的一個特定事件，更是通過關系和結構的轉變實現的個體自我改變，因此戰爭中的潛在道德損傷事件不僅僅是個別士兵造成的，更是戰爭中各主體共同創造的戰爭倫理生態形成的，比如其他士兵、長官，甚至軍事制度和政策等[11]（49）；教師的潛在道德損傷事件不僅僅是個別教師造成的，更是學校中各主體共同形成的教育倫理生態創造的，比如其他教師、領導以及學校的制度、政策或氛圍等[13]（496）。個體所處環境的倫理生態能夠影響一個人處理關系的能力，也能夠影響他努力實現某些善的愿景，個體在面臨一件事情時本來會遵循自己的道德準則來作出某種行為，但是個體所處的特定倫理生態會強行改變個體的道德能力和身份認同，使得個體痛苦地違背自己的道德準則，作出不善的行為，成為一個不好的人。一個具有正直、公正價值觀的教師在考試中為某位不該得高分的同學打出了高分，有可能是受到學校領導的脅迫，而該學校領導之所以如此，更多可能與整個學校不公正的氛圍有關，比如對此種行為的容忍、默許以及“打招呼”和“走后門”成風等。個體所處的倫理生態會創造道德存在的可能方式，并消除其他的可能性，它的強大足以影響一個人的理想、道德和價值觀，甚至影響一個人看待自己與他人和世界的關系，從而重塑一個人的理想、道德和價值觀。

2.潛在道德損傷事件下的道德境遇

個體在現代社會扮演著不同的社會角色，不同的社會角色需要個體盡到不同的角色責任，具備不同的道德準則，比如作為一位教師，應盡到教書育人的責任，具有教師的基本道德準則；作為一位士兵，應盡到保家衛國的責任，具有軍人的基本道德準則等。然而，個體在具體的道德境遇下可能出現道德決策困難，并不能盡到自己的社會角色責任或者兼顧到社會角色責任，導致出現道德違背行為。在潛在道德損傷事件中，不論個體自我還是他人（組織）的行為都是對個體道德準則的違背或脫節，但是在具體情境中卻會存在不同的道德境遇。

第一種道德境遇是個體在同一情境中履行一種道德責任卻阻礙了他履行另一種道德責任。此種道德境遇常常造成個體的道德困境，即個體在面對不同道德責任的相互沖突時面臨抉擇難題[14]（52），在邏輯上無論個體選擇履行哪一種道德責任，都是對另一種道德責任的違背。作為一名長期戍邊的士兵，堅守戍邊崗位是他作為軍人應盡的責任；而作為一位身患重病即將去世的母親的兒子，需要盡到照顧、陪伴母親的責任，但是由于其堅守戍邊崗位，直至母親去世也沒能回家照顧、陪伴。這位士兵承擔著這兩種責任，當其戍守邊疆而無法照顧和陪伴身患重病的母親時，此時道德困境下的道德違背就出現了：當堅守戍邊崗位和照顧、陪伴母親這兩種責任的沖突產生，而士兵選擇了堅守戍邊崗位，此時士兵就違背了自己照顧、陪伴母親的責任。士兵的此種道德違背并不意味著士兵就做錯了，但是可能會令士兵愧疚，認為自己是一個不孝順的人、不好的人，造成士兵的道德損傷。在此種潛在道德損傷事件中，個體X應做A和應做B，且A與B是不能兼盡的行為，個體X做了A而沒有做B，盡到了A的道德責任而違背了B的道德責任，個體因違背B的道德責任而產生持續的愧疚和不安心理。

第二種道德境遇是個體在一種情景中只需要盡到一種道德責任，但卻沒能夠履行此種道德責任。一個遵守道德準則的個體，不會主觀自愿地作出與自己道德準則不符的行為，而個體作出與自己道德準則相違背的行為時往往存在外在力量的強力干預。例如，作為學校的一位研究生面試教師，公平公正地對待每位參加面試的考生是其應盡的責任，但是如果該教師被學校的領導要求給面試表現很差的某一位考生打高分，面試教師就面臨著道德風險的考驗：頂住壓力堅守自己的道德準則還是屈服壓力放棄自己的道德準則？如果教師因自身性格方面的原因（比如膽小、怕事等）不能頂住壓力而放棄自己的道德準則，給那位考生打出了高分，此時道德考驗下的道德違背就出現了：教師由于外在力量的干預而違背了公平公正對待每位考生的道德責任，此種道德違背是教師知道不應該做而被迫去實施的行為，可能會令教師感到愧疚，認為自己是一個不好的人，造成教師的道德損傷。在此種潛在道德損傷事件中，個體X應做A，但由于外力Y的介入，個體X沒有做到A，違背了A的道德責任。

第三種道德境遇是個體在一種情境中履行的道德責任不符合另一種情境中應盡的道德責任。個體所處具體情境的變動會帶來個體道德責任的差異，個體在一種情境中實施的行為是履行自己道德責任的行為，但是在另一種情境中卻不符合自己的道德準則。英勇殺敵是一個士兵在戰場上應盡的責任與義務，士兵在入伍前和入伍后也認為在戰場上應該英勇殺敵，把在戰場上英勇殺敵作為自己的道德準則，并且他也確實在戰場上殺了很多敵人。然而士兵在退役之后回歸到和平社會和平民生活，在和平社會和平民生活中珍愛生命是一項道德準則，而士兵也感受和認識到應該珍愛生命，此時一種道德落差下的道德違背也就出現了：以前自己在戰場上堅守的道德責任卻不符合現在自己所處的平民社會的道德準則。此種境況下的道德違背并不是發生在同一時空情境中，而是發生于不同時空情境中，換句話說，在前一種情境中實施的行為違背了后一種情境中的道德準則。在此種潛在道德損傷事件中，個體X在一種情境S1中應做并也實施了A行為，盡到A的道德責任，但是在另一種情境S2中個體X卻不應該實施A行為，此時個體X違背了非A的道德責任。

第四種道德境遇是在個體所處的一種情境中他人或組織違反而非履行了應盡的道德責任。他人或組織本應承擔起自己應有的道德責任，然而卻作出與其相悖的行為，一個具有此道德責任的個體，在面對（目睹、耳聞等）他人或組織，特別是那些以往自己敬仰的他人和信任的組織作出的這些行為時，個體易受到嚴重的道德沖擊。一個官員父親總是以正直、正義、廉潔形象出現在兒子面前，而兒子也以這樣的父親為傲，然而某一天兒子卻撞見（或獲知）官員父親在收受巨額賄賂時，兒子心中的正直、正義、廉潔的道德和價值觀念會受到強烈沖擊，可能會使個體信任喪失、沮喪和頹廢，造成個體的道德損傷。在此境況中，官員父親本應盡到正直、正義、廉潔的道德責任，但是卻作出了違反這一道德責任的行為，并且此行為也不符合兒子持有的道德準則，即官員父親的這一行為既違反了其自身應有的道德準則，也違反了兒子堅信的道德準則。如果他人或組織作出了違背其道德準則的行為，但是此行為并沒有違反個體的道德準則，此種境況不會對個體造成道德損傷。比如一個退役士兵父親向兒子講述在戰場上殺死了很多敵人，父親一直為自己殺人太多而感到愧疚，因為父親將珍愛生命作為自己的道德準則；但是兒子聽了之后卻可能認為父親是一個英雄，因為兒子將英勇殺敵作為自己的道德準則。在此種潛在道德損傷事件中，在個體X存在的一種情境S1中他人或組織T作出違反其道德責任的行為A，同時也違反了個體X的道德準則。

3.道德信念受損

道德信念是個體經歷對社會道德規范和準則的認識、同化與順應等過程，并逐漸將其內化為一種深信不疑并身體力行的精神狀態，它是個體對某種道德規范和準則在內心的確信，個體堅信此種道德準則的正確性。個體具有道德信念，不僅能夠成功地定位責任，辨別是非、善惡，評估道德認同，而且能夠驅使個體在復雜變化的道德沖突與困境中作出合理的行為抉擇。道德信念具有很強的道德韌性，道德韌性是個體在復雜、迷惘、苦惱和挫折等道德情緒下維持或深化道德操守的一種能力，也是對復雜道德境遇所造成的困境和逆境作出積極反應并于道德困境和逆境中重新站起來的一種能力，其具備六大特質：（1）具備道德理想和價值追求的道德初心；（2）堅守道德準則與規范的道德責任；（3）與他人之間的融洽道德關系；（4）有效的自我調節；（5）對道德境況的靈活從容處理；（6）尋求行為、工作和生活的意義[15]（16）。

道德韌性是抑制道德違背行為的一個重要因素，能夠使個體較理性地面對復雜或沖突的道德境遇，從而進行適當的道德判斷和道德抉擇，使得個體能夠抵制潛在道德損傷事件的沖擊和侵蝕，堅守道德操守，保持堅定的道德信念，避免陷入道德恐慌和焦慮。然而，道德韌性具有一定的力量限度，如果潛在道德損傷事件造成的沖擊力在道德韌性的限度內，那么個體能夠靈活、理性地應對，堅守自己的道德信念。但是，一旦潛在道德損傷事件沖破了道德韌性的限度，就會造成道德韌性的破裂，個體的道德信念就會發生動搖，被破壞甚至喪失，導致個體整體意義的崩潰，或者造成個體內部道德圖景完整性的缺失，此時就會發生道德損傷，其具體的認知—道德動態發生模型建構如下：

當潛在道德損傷事件與個體的道德信念之間存在巨大的道德價值觀差異時，會導致個體認知的不一致和內心的沖突，從而使個體陷入認知困境，個體將會試圖擺脫此種認知困境。此種認知困境能否解決依賴于個體對潛在道德損傷事件的認知歸因[16]（198）。如果個體認為潛在道德損傷事件只是在特定情景中偶然發生，是緊急或特殊需要的結果，抑或僅僅是某段時間內而不是長時期都發生的，這將減少個體內心的沖突，進而將潛在道德損傷事件成功地納入完好無損的道德信念系統中。而這個過程也是道德韌性承受住潛在道德損傷事件沖擊的過程，雖然個體可能會出現一過性、暫時性的情緒波動，但是個體可以通過化解、釋放、塑造，使得這些情緒自行消失，避免個體道德困境對其造成不良情緒影響，利于其道德堅守。如果個體認為潛在道德損傷事件是整體的且不依賴具體情境的，是由個體自身習性或性格缺陷造成的，抑或是一種不得不忍受且被玷污的體驗，那么就可能給個體帶來情緒的混亂和痛苦：如果個體對其行為感到懊惱，他們就會感到內疚；如果他們因為自己的無能而責怪自己，他們就會感到羞愧。這些消極情緒和體驗將會導致個體道德信念的退縮，個體無法通過與他人、宗教團體和文化組織的互動進行糾正和修復。久而久之，個體就會愈發認為，不僅是他們的行為，甚至他們自己都是不可原諒的，個體找不到重生和調和之路，進而深深地自我譴責，最終導致個體陷入持久的再體驗（伴有自我譴責、厭惡情緒的對道德違背事件的痛苦回憶）和侵入性的心理活動（自殘、自我障礙和道德信念的倒退）[1]（170）之中。此過程同時也是道德韌性不斷被潛在道德損傷事件沖擊、拉扯的過程，并最終超出道德韌性的限度，使得道德韌性破裂。一旦道德信念的道德韌性被破壞，個體深層的道德信念就會遭受重創，進而造成個體的道德損傷：個體的道德責任被侵蝕，無法靈活從容地應對和自我調節，與外在融洽、信任的關系喪失，生活的意義和作用也隨即消失。如果道德損傷不能夠得到有效修復，那么個體的道德信念就可能會全面崩塌，給個體、他人和社會等帶來不良的后果（見圖2）。

三、道德損傷的修復

道德損傷會對個體的道德圖景與道德信念系統造成嚴重的損害，給個體自我身份認同帶來無法彌補的改變，破壞個人對自己或他人以公正和道德的方式行事的動機或信心與期望，進而可能導致個體意義世界的全面崩潰。道德損傷往往十分隱秘，它可能表現得像創傷后的應激障礙，也可能表現得如同共情疲勞，還可能表現得如同職業倦怠，它對個體的持久傷害可以發生在多個相互作用的心理、社會和精神層面：（1）消極情緒問題，比如羞愧、內疚、抑郁、焦慮等，消極的情緒往往會導致個體消極應對，比如酒精麻醉、吸食毒品等；（2）社會/人際交往表現欠佳的問題，比如回避親人、孤立于他人或具有攻擊性——對他人發火或侵犯他人權益；（3）精神問題，比如生命意義喪失、信任感缺失，導致悲觀厭世、自殘或自殺行為的發生；（4）道德麻木問題，對違反道德行為的感知退化，冷漠、失落、絕望和厭惡，容易導致個體墮落、個體敗壞行為出現[17]（350）。

目前臨床心理學家為道德損傷個體設計了不少認知治療方法，比如認知行為療法（Cognitive Be？ havior Therapy，CBT）、基于CBT的適當暴露療法（Adaptive Disclosure Therapy，ADT）、認知加工療法（Cognitive Processing Therapy，CPT）、基于CPT的精神整合認知加工療法（Spiritually Integrated Cognitive Processing Therapy，SICPT）等[1]（172），雖然這些認知療法被證實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有效地治療和修復道德損傷，但是這些療法在治療過程中并沒有很好地解決個體道德性的問題（比如個體價值觀崩潰、生活意義缺失等），而這恰恰是道德損傷的重要構成要素，對道德損傷最核心的治療是個體道德方面的修復。道德損傷打破了基于文化以及組織、群體規則的關于公平、價值等的道德與倫理期望，或者破壞了根植于個體內心深處的精神或宗教信念，會導致個體失去有道德意義的世界，進而喪失自我，因此在道德損傷修復過程中再認識潛在道德損傷事件，重塑個體的道德信念就顯得至關重要。

首先，潛在道德損傷事件的再敘。潛在道德損傷事件是造成個體道德損傷的根源，如果要實現對道德損傷的有效根治，就必須回歸到對潛在道德損傷事件的關注上來。潛在道德損傷事件是業已發生的、無法改變的事件，會成為道德損傷者持續的創傷記憶，隨著時間的流逝會帶給道德損傷者諸如內疚、羞愧等強烈的消極道德情緒，使得道德損傷者難以釋懷。因此，道德損傷者如何認識和面對潛在道德損傷事件，將其整合與融入個體的生命世界中就顯得尤為重要。讓道德損傷者重拾潛在道德損傷事件，并不是重揭道德損傷者痛苦的傷疤，單純地讓事件重現，而是要通過對潛在道德損傷事件的敘述來思考道德損傷經歷，挖掘和揭示其深層的道德沖突，改變道德創傷事件的歸因（削弱自我歸因）與評價（減少負面評價），努力尋求積極、正向的道德價值，重建自己被破壞的道德認知——關于正義、公平與世界的意義等，將道德損傷者被解構的價值體系和道德信念重新確立起來，進而指導其未來的道德生活[18]（1313）。因此，第一步，應多鼓勵并誘導道德損傷者暴露潛在道德損傷事件，讓道德損傷者的內心活動、精神狀況展現在面前；第二步，幫助道德損傷者重新建立一個新的敘事性體驗，并且將道德損傷者的認知歸因引向積極；第三步，鼓勵道德損傷者與道德權威比如父母、老師、神父等進行想象對話；第四步，道德損傷者對潛在道德損傷事件進行重新評估，明確其是否積極的道德歸因。

其次，道德損傷者的自我寬恕。道德損傷者常常身陷于內疚與羞愧之中，認為自己做錯了事，是一個不好的人，如果道德損傷者不能夠自我寬恕，那么道德損傷者就無法從內疚與羞愧的情緒中走出來。自我寬恕就是要使道德損傷者積極地看待自己，通過接受過去的道德違背行為，減少和釋放負面道德情緒，將自己從內疚和羞愧中解脫出來[19]（4）。自我寬恕并非要對過去進行修復，而是面對和接受所發生的道德違背這一真相，不否認，不“辯護”，堅定地與過去及其關聯物劃定界限，對過去違反道德準則的行為進行自我內化、自我接受，以使個體過去的行為不定義和限制現在和將來，不阻止個體未來健康、良好的工作和生活[20]（1332）。因此，一方面要促進道德損傷者的自我承認、自我接受，原諒自己的道德缺陷與不完美，利用賠禮道歉與補償行為進行道德形象的重建；另一方面要積極引導和鼓勵個體找到體面、善良以及做好事的方法，作為自我寬恕和修復的工具，開始重塑他們的價值觀，并讓他們感覺自己是對社會有貢獻的一員。

再次，道德損傷者的精神關懷與支持。道德損傷者常會變得敏感、迷失方向并具有個人破壞性，很可能由于羞愧、自責、厭惡和蔑視而不愿意與任何人交往，對自我、他人與社會失去信任，陷入逃避與孤僻的境況中。此時，對道德損傷者提供及時的精神關懷與支持，與其建立牢固、真誠的信任關系就顯得尤其重要。提供精神關懷與支持不是進行簡單的話語安慰，而是要讓道德損傷者了解道德損傷及其影響，增強道德損傷者與他人、社會的聯系，共同尋求一種促進改變的方式，使個體審視自己的道德行為與不同的道德觀念，從而使個體可以找到工作、學習與生活的意義和動力，走向積極、健康的方向。通過接受精神關懷與支持，道德損傷者明白內心痛苦對于獲得更健康的生活既是可能的又是至關重要的，羞愧的潛在道德損傷事件可以不受譴責而被分享；道德損傷者同時也要意識到，隱藏和回避雖然是可以理解的，但它是不合適的，它不僅縮小了健康行為的范圍，而且會減少糾正和修復的機會，使其重新陷入道德痛苦之中。

最后，道德損傷者價值與生命意義的重塑。道德損傷者在經歷潛在道德損傷事件后其價值與道德觀常被撕裂、顛覆甚至崩潰，失去生命和生活的意義，因此其價值體系和道德信念需要被重新確立起來，否則道德損傷者就會沉浸于迷茫的世界中。雖然道德損傷者在潛在道德事件中違背了自己秉承的價值觀與道德準則，但是道德損傷者的此種違背行為往往并非其內心深處的本意，而是無心或被迫的行為，要給予自己正面的自我價值和道德認可，重塑自己的道德形象。比如對于在戰場中因目睹被戰爭摧殘的平民而遭受道德損傷的士兵，就要使其充分地認識到此種潛在道德損傷事件并非單純是個體自身的過錯，而是整個戰爭的過錯，個體不過是被綁架于戰爭機器之上而已，個體的自我價值與道德并沒有丟失，士兵感到內疚與羞愧，正說明士兵在本質上是一個善良的人、值得肯定的人。除此之外，還需要再次激發道德損傷者的積極道德情感，使其融入正常的道德生活。有研究認為，三大積極道德情感對于道德損傷者走向康復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一是自我同情，它能緩解消極的道德情感，并激勵道德損傷者去承擔應有的責任與義務；二是感動，它能激發道德損傷者對善行的渴望和效仿，消解消極的道德情感；三是自信，它能讓道德損傷者感受到社會的正向價值，促進其努力去承擔責任并創造價值[21]（157-174）。應引導道德損傷者與外界建立聯系，使道德損傷者融入正常的工作、學習、生活環境中，并積極參與有意義的道德行動或生活，比如參加一些社會公益活動，使道德損傷者能夠關注并實施自己的善行，能夠意識到雖然自己過去犯過錯，是一個“不很好的人”，但是自己現在和將來能夠成為一個“好人”，創造有意義、有道德的生活和世界，包括對世界的新理解、新的目標、新的身份等。

結語

現實社會生活中的個體往往具有自己的某種道德信念，在道德性復雜和高風險的外在環境中難免會受到不同程度的道德損傷。道德損傷概念的正式提出，使人們對于諸如戰爭、災難等高風險中的道德性因素給予了重新審視，特別是對道德沖突和道德困境中的正義與非正義、自身存在的價值與意義等的理解與把握，將形而上的道德范疇具化為形而下的創傷實踐，對于道德問題的進一步科學建構與實踐研究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個體為什么會受到道德損傷？如何避免道德損傷？道德損傷如何修復？這既是個體需要面對的問題，也是整個社會需要面對的問題，只有在個體、他人、社會等多種力量的共同干預下，個體的道德損傷才能得到有效的預防和修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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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易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