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特
2004年,我在某文學論壇見到了“童末”這個筆名。論壇上的筆名千奇百怪,瞎起的居多,像人名的沒幾個,用真名的就更少了。“童末”顯然是筆名——我不相信姓童的人會取“末”作名字,而且,有種“誰也不想搭理、自成其性”的神秘感。
不曉得過了多久,這個名字變得越來越熟悉,期間不排除我們在網上有過交流,但依然還是陌生人的關系。那段時間,我貌似讀過她的作品,依稀的印象是她寫的東西透露著焦慮的情緒。我興趣不大,因為我也焦慮呀,我當時的焦慮程度,哪怕時隔二十年了,只要一想起來就頭疼。
如果沒記錯,第一次見童末本人是在廣州,“副本制作”主理人馮俊華家里。正值夏季,熱得不行,他家客廳沒裝空調,我光著膀子心急氣躁,什么都做不了。不是中午就是下午,馮俊華突然說童末等會過來。我心里納悶,她怎么會來見他?他當時在搞“副本制作”的前身,文學小冊子dingdingfing,簡稱DDF,很快做到了引來八方客的程度。我當時寄居在他家,互不干涉中“朝夕相伴”,我看書寫東西,他搞文學出版,想不到啊,他偷偷摸摸地把事情做了起來。沒過多久,門鈴響了。馮俊華去開單元門的電子鎖,把房門打開一道縫隙。客廳和房門之間有一條小走廊,我穿好上衣,在這頭站著迎接童末。
童末非常瘦,個頭很高,看起來很嚴肅。我那時期的生活、精神和寫作都糟糕透了,加上有社交恐懼癥,就不敢看童末的臉。她的臉吧,大體上給我留下了這么幾個印象:一,沒有肉,皮包骨似的;二,總似笑非笑的,有蒙娜麗莎式的神韻;三,嚴肅,堅定,帶著憔悴。或許是被我拘謹的樣子影響了,她好像也拘謹了一陣,笑容不那么自然。
童末提到了寫作。她陷入了瓶頸期,很焦慮。我這才明白,她臉上的憔悴其實是寫作停滯所產生的深刻痛苦。馮俊華笑瞇瞇聽著,怎么回應的,有沒有泡茶,提沒提到文學小冊子的新計劃,他倆是否要合作,我一概不記得了。我在旁邊坐著,不怎么吱聲。久聞其名,從未謀面,完全不了解她,怕生是很正常的。然而,我卻相信童末具有兩種極其難得的品質,真誠和執著。她的真誠體現在給我的直觀感受里沒有自我包裝,這讓我覺得可以靠近,用現在的話來講,她不油膩;她的執著體現在對寫小說似乎過了熱情階段,掉進了一個更深的坑里后,依然不寄望于熱情來安撫自己,而是咬牙要產生質的變革。這兩點讓我佩服。我當時似乎產生了敬重童末的心理萌芽。時至今日,我對此已頗為篤定:我非常敬重童末。如果有第三種品質,那我會說:童末帶給我一種樸素的安全感。因為樸素,就顯得微妙,難以言傳。這種安全感延續至今,我非常珍惜它。
臨別時,她鼓勵了我幾句,好像還握了下手。至此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和童末沒再見過面。后來,不知從哪得來的消息,她度過了瓶頸期,找到了方向,新作品陸續出來。它們收入到《新大陸》,出版發行,贏得了好評。豆瓣上看見《新大陸》,我對自己說:“她可真不容易啊!”人要是真正選擇了一個事情做,幾年、十幾年算短的,要用一輩子去做才行。顯而易見,童末是下定決心用一輩子寫小說的人。這話若有出入,或她本人不贊同,也沒關系,反正就是沒關系。
我們另一次見面,也在廣州,某個活動現場。屋里聚集了好多人,大部分是當代藝術領域的實踐者,也有詩人和小說作者,我雖然認識他們,但依然很拘謹。我去陽臺抽煙。童末也在陽臺抽煙。她靠著墻壁,折起一根大腿,聲音低沉地跟我聊了些去大涼山彝族地區采風的細節。她是人類學專業出身。我就猜想,是人類學拯救了她的寫作,她從自我的窠臼里走出來,進入了一個“大地中心”式的純凈且廣闊的世界。寫作主題的轉變也是我寫小說的分水嶺,她通過艱辛勞作換來人生的質變,我對此頗有感觸。
我還發現,她和我在平行狀態中各自生存,這么多年來極少聯系,卻不知怎么的就有了友誼的光譜。除了寫小說,她也關心我本人。現在想一想,只能說,她有愛的能力——如實地關愛自己,不失理性地關愛別人。我羨慕這種人,也渴望變成這種人。
之所以提及這次見面,除了寫作共鳴和友誼,還因為我感受到了尊重。我這人吧,總習慣把不打攪別人、不評價別人、和別人保持必要距離當成尊重,也希望別人這樣對我,可這僅是一廂情愿的人情世故,也因為我對別人總懷有警惕感。我從童末那獲得的尊重是另一回事,她的言語、神情、目光和交流,緩緩到來般詮釋著對具體的人富有關懷的尊重儀式。耶和華說,人既屬乎血氣,我的靈就不永遠住在他里面。我確實在童末身上看見了獨屬于她的靈,她自成其性,并極好地運用在日常生活里。
2004年我初入社會。在廣州,房地產高峰期的農民工,制衣廠、電子廠里年輕的打工妹打工仔,各種底層的銷售員,朝九晚五的民企白領等,海浪般的勞動者構成了巨大的物理力量,沒日沒夜、分分秒秒地拍打每一處角落,襲擊每一個人。潮起潮落,眨眼的工夫,這熾熱的、龐大的,又極其貧瘠的物質建設浪潮,已成為記憶中唏噓的昨日景象。無數平凡人在跌宕起伏中更迭身份、角色、等級和心靈定位,存在和意義也變幻不定且閃爍其詞。
若要描述我們自身的性質,就必須觸及生成這種性質的原因,獲得與之相關的知識,這是智慧的開端。恰恰是拋擲在我們身上的性質,令我們感受到來自存在的不安:我們的存在,是永恒堅固的磐石,還是生產資料意義的迷你載體?理解我們的存在,已經成為刻骨難題。
為什么從童末聊到時代?莫非是她戰勝了時代?我認為是的。因為個體原本就應當有戰勝、超越時代慣性的勞動自主權,否則,我們的社會如何進步呢?
回顧這二十年,我們找得到關于存在的勞動痕跡嗎?
兩年前,由馮俊華主理的《小說通訊》推出了童末的《大地中心的人》,莫名地擊中了我。初讀的感受是,她在文本里創造了因最大綜合而得以凈化的公正宇宙,穹廬頂點有一顆明亮的北極星,照耀著勞動得以正確運行的大地。她的語言越過了形而上學式的情感糾結、暗含謊言的詩義及訴諸于思想的真理探求,直接指向根本,即在無思的沉靜中無礙地信任和發展我們的勞動,這樣的一個社會空間,始終在最深處微妙地指引著我們。閱讀《大地中心的人》,我的感想是很明確的:勞動者與勞動空間如何互為對等,作為根本問題,至少在美學上浮現了出來。
西塞羅在《國家篇》中提出了“兩個祖國”的概念,“一個來自天然,另一個來自公民身份”。我深以為然,并改寫為“一個來自勞動,另一個來自共同勞動”。我相信,童末在寫作上的質變,是用切實的勞動換來的,她在履行一個勞動者應有的責任,也因此有了堅如磐石般的存在。我希望與她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