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輝城
一
魏思孝有張作者照片,底色是黑白。相片中,魏思孝戴著黑框眼鏡,下巴處是一圈濃密而短的胡子,身上穿的是黑色T恤,“CALVIN KLEIN JEANS”橫在胸前。魏思孝面帶微笑,雙手放在桌上,眼睛注視著鏡頭。從周圍的環境來看,魏思孝是在餐館中,準備與朋友或家人吃飯。拍照者坐在魏思孝斜對面,鏡頭微處下方。這是一張年輕的臉,正逐漸走向成熟。
顯然,這并不是一張精心拍攝的照片,而是瞬間的抓拍,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瞥。黑白并不是照片的底色,最初的顏色應當是絢爛的、多彩的,接近于真實的世界。照片中的魏思孝,是整張照片的局部。照片還有其他元素,除了餐桌外,還有不慎被納入鏡頭的陌生人。將自己從繁雜的環境中抽離出來的魏思孝,展現出松弛、自信的精神面貌。
魏思孝的《十年寫作自敘》是篇誠摯的文章,他談及寫作的初心,并非出自純粹的熱愛,而是“寫作讓我的人生有了一種寄托,讓我避免走入歧途,同時抵御世俗的擠壓”,說到自己的學歷與工作經歷,是:“大專畢業后,我在老家的圖書公司當教輔書的編校。幾年后,又在一所美容整形醫院當文案。”
而這,當然不是優秀的學歷與令人歆羨的工作。小說家,準確地說,未建立起聲名的青年小說家寫自我簡介時,往往會出現兩種情況:出身于名校則強調名校以及所獲得的獎項、頭銜等;早入社會者,則強調所從事過的職業,如酒店門童、快遞小哥,越是底層工作、越是動蕩越好。讀者樂于相信、亦容易相信,作家的經歷越是復雜、離奇、跌宕,所寫的小說就越真實、越有說服力。因為,對真實的渴求是讀者與生俱來的欲念與本能。
《紅樓夢》第一回寫頑石聽一僧一道說紅塵中榮華富貴,動了凡心,便口吐人言。脂硯齋在批中揶揄道:“竟有人問:‘口生于何處?其無心肝,可笑可恨之極。”此位讀者的追問,不變通之處,固然引人發笑,然而卻并非完全是無理取鬧。“口生于何處”對此類讀者而言,是至關重要的細節,是真實之樓宇的木榫。于木榫之中,計算出木梁承重幾何,描繪出架構之精細,是此類讀者閱讀的樂趣。卓越的小說家經得起追問,無論問題多么刁鉆。真實不會因此而褪色。拙劣的小說家則會無視或回避追問。保持沉默是最好的回應方式。在沉默中,讀者誤以為小說家掌控了一切。但也有倪匡這類妙人,他在連載小說時寫到南極出現北極熊,引來細心讀者質問。倪匡回道:“南極是沒有北極熊,可世上也沒有主人公這樣的人。”于是,這起軼事超越了原著小說,成為倪匡的代表作之一。
小說中的真實,自然不能等同于現實。亨利·詹姆斯在《小說的藝術》一文中談到了小說的真實。他說,“一部小說得以存在的唯一理由是它確實意圖表現生活”,以及“真實的氣氛(細節描述的可靠性)是一部小說至高無上的品質——小說的其他優良品質(包括貝贊特先生提到的自覺的道德目的)都順服于依賴這一品質。如果沒有它,其他優點都劃歸為零。而如果有了它,其他優點之所以發揮作用,都要歸功于作者成功地制造了生活的幻象。在我看來,為獲得成功而進行的耕耘,以及對這精細過程的研究,就形成了小說家藝術的開始與終結。它們是小說的靈感、絕望、獎賞、痛苦和喜悅。正是在這里,小說家真正地表現了生活;正是在這里,通過試圖去表現事物那傳達出意義的樣子,去捕捉顏色、凸顯的輪廓、神色、外表和實質,小說家與他的畫家兄弟一爭高下”。相對于忠誠地復刻現實,亨利·詹姆斯更看重“真實感”。
畢竟,再誠實的作家也無法做到完全復刻現實。小說也不只有現實主義,還有浪漫主義、魔幻主義、后現代主義,等等。拋開種種主義的外衣,真實是建立在縝密的細節、嚴密的邏輯與作家的痛苦、絕望、幸福、喜悅等情緒之上。我們不會懷疑K逡巡于城堡外的絕望與無力,亦不會質疑格里高爾的顫栗與恐懼。瑪格麗特飛翔于莫斯科上空時,我們不會在意她是否具備超能力。祥林嫂的苦難之所以令人難以承受,之所以讓人感到恐懼,不是我們會成為祥林嫂,而是我們大概率會淪為冷漠、麻木的魯鎮看眾。消費著他人的苦難,在卑微的生活中,建立著岌岌可危的優越感——大多數的時候,這個過程我們并不自知。真實,或者說“真實的氛圍”,是戳破幻象泡沫的竹簽。
二
之所以從照片談起,自然是因為魏思孝的小說——應當說,是《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眾》《王能好》鄉村三部曲——的風格,具有強烈的攝影特征。他像是游走于鄉間、小鎮的攝影師,拍攝無數的素材,然后進行裁剪、調色與重組。《都是人民群眾》的開篇,是四張插圖,都是魏思孝拍攝的照片,底色是黑白的,景色是局部的——有必要說明的是,在圖書中,經過壓縮、印刷等工序,照片很是模糊。我所觀看的插圖,不是在書中,而是在微信讀書中。照片比書中更加清晰,我也可以不斷放大,仔細辨認細節。
第一張是河水緩緩而來,路燈佇立,遠處是疏落的細樹,是像拉貨火車的橋,橋后面仍是淡淡的細樹。太陽落在樹上,光如電筒一般,照射而來,讓人分不清是黎明還是日暮。照片左右上角,各探出一束枝丫,仿佛是手。第二張是屋頂,仔細辨認之下,屋頂所積是白雪。一朵枯瘦的樹冠探出屋頂。左邊的一隅是伸向遠方的、平行的四根電線,太陽躲在云層后面,光線照亮了一片厚云。無數的云在流動。這是在晴朗的冬季。拍攝者似乎站在自家的屋頂上,凝視著村莊。第三張是更廣闊的存在,房子、瘦樹、云朵以及遠而高的天空,構成畫面的主體。四五根電線與筆直樹干、電線桿、枝丫等在視覺上交錯,宛如線條簡練的幾何畫。第四張仍是風景照,鏡頭對準的是疏落而光禿的樹,樹干直而細,枝丫橫生,房子被樹遮擋,只能見到屋頂。遠處的山線條平緩,猶如饅頭。山下是一座白色的房子,想必是學校或鄉政府大樓類的公共建筑。
四張照片的風格是一致的,灰蒙、冷峻、疏離,予人一種曖昧的距離感,若遠若近。大塊風景清晰明了,細處元素則曖昧不明。如在第一張照片中,我們可以辨認出河流、樹木,卻無法準確地識別朝陽或落日,無法辨認季節,以及無法辨認更具體而細微的元素。其他三張皆是如此,我們大約知道拍攝的季節,但無法確認拍攝時刻。甚至,我們無法辨認照片是否具有連貫性。我們看到了屋頂,卻無法窺視村莊的全貌。若是自然的顏色,我們應該能辨認出更多的元素,如樹木的種類、屋頂瓦片的顏色、太陽能的品牌,等等。但這想必不是魏思孝想要的,他之所以選擇黑白的底色,自然要予人灰蒙、冷峻、疏離的質感。而這,亦是“鄉村三部曲”給人最直觀的感受。
在《都是人民群眾》全書中,共有十六張照片,鏡頭所對準的皆是村莊的一隅,有雪漫過的鐵軌,有孤零零的樹,有空曠的馬路……只有一張照片,出現了人。那是一位背對鏡頭的女性。她騎著摩托車,行駛在寬而直的街道上。季節是冬季,寒風吹過大街。她穿著格子紋路的厚羽絨服,腳上穿著白色的鞋子,閃耀著光芒。前方是一輛小貨車,有兩個人在卸貨(或做其他事)。與小貨車平行的,是一輛迎面而來的摩托車。車主戴著頭盔,辨認不出男女(大概率是男的)。陽光照射下來,將街道分割成兩片,像是網球比賽中的陰陽場。女性是朝著陽光奔赴,對面的車主則駛向了黑暗。我們仿佛看到魏思孝在村莊、集市中游走,像專業的攝影師一樣,選擇風景,校準鏡頭,然后拍攝。肯定有許多照片,存在于魏思孝的文件夾中,其中必然有村民活動的影像。魏思孝將十六張照片作為《都是人民群眾》的插圖,是在提醒讀者書中人物所生活的環境。照片中所缺失的人,他用文字來填補,來勾勒。
“鄉村三部曲”是群像小說,每個人物都有詳細的生卒年(若在世,則無卒年),如王能好生于1969年,卒于2019年,享年五十;孟吉祥(1960—2016)、劉同慶(1978—)、衛鵬(1974—)、衛青(1947—2018)、丁軍蘭(1967—2015),等等。(所列人物,除王能好外,皆選自《都是人民群眾》。)此外,在《余事勿取》中,每個篇章亦以人物命名,如《侯軍》《衛學金》《衛華邦》。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則直接以《王能好》統攝之。
以人物來命名小說,需要強大的勇氣與野心。《圣經》中神于七天內為萬物命名,因而豐饒的世界生焉。名字是人存在于世界的標記,是人格的承載,是記憶的集合。《西游記》中,金角銀角大王的法寶紫金紅葫蘆,以名字為發動條件,施法者喊名,受害者若是張口答應,便被吸納入葫蘆中,最終化為一攤酒水。因此,被剝奪名字的人,往往也會失去最本真的自我。一個人若用偽造的名字出現于人前,那么其行徑、生活必然充斥著表演感。
無論中外,都有大量以名字直接命名的文本,《堂吉訶德》《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卡拉馬佐夫兄弟》《匹克威克外傳》《日瓦戈醫生》《斯通納》《阿Q正傳》,等等。在中國古典筆記中,大部分的篇目,都以人名直接命名。文章的起始,大多是“某某,某時人,生于某地”。這種繼承于史學的敘述傳統,看似笨拙,實則有真誠而動人的力量感與堅定感。它將個體置于宏大的時代之上,文字首先關切與照亮的是具有生命力的個人。此種敘述方式,給予我們安定感。因為我們知道,我們將隨著他/她去觀看一切。他們的經歷也許是平凡的、普通的,但他/她并不會是渺小的、無足輕重的。于是,他/她身上所發生的一切,我們都會順理成章地接受。因為,不管事情多么離奇或多么微不足道,都是他/她生命里華麗的篇章。所以,文學所要關懷的,是具體而細微的人,以及他/她所承載的命運,而不是宏大的社會與時代,不是某種自上而下的“時代強音”。每個名字背后,都是獨一無二的曲譜,而不是時代序曲中的音符。
以人物名字命名文本的方式,自然已經式微了。在信息喧囂與擁擠的時代,讀者迫切地需要在標題中,感受與接納一切情緒與事件,并在驚奇與震詫中發現所謂的真相。“當我們在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卡佛的句式流行后,我們很快就發現村上春樹也更新了狀態,“當我跑步時,我在談些什么”。類似的書名、標題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說明作家處于什么狀態或討論什么,并不是讀者最關心的事情。讀者最關心的其實是如何完成了一次時尚的接龍游戲。
在“鄉村三部曲”之前,魏思孝所出版的圖書中,最為引人注目的是《小鎮憂郁青年的十八種死法》。書名顯然貼合了當年的時尚元素,亦遵循了新媒體標題的規訓。“小鎮青年”“憂郁”“死法”是關鍵詞匯,當它們組合在一起時,產生了令人驚駭的效果。“十八種”無疑是限定驚駭的次數與效果。當窮盡“十八種死法”之后,一切都結束了。這類書名看似提供足夠精準的信息,卻也讓讀者的注意力發生了偏離。小說不再是無限可能的了,不再關注小鎮青年的具體狀態。因為相比于人的生活的世界,如何死亡更值得關注。正如米蘭·昆德拉在《被貶低的塞萬提斯傳統》中所論述的:“笛卡爾從前把人提升為‘大自然的主宰和占有者,對于種種超越人、勝過人、占有人的力量(那些技術的、政治的、歷史的力量)來說,人成了一個單純的物體。對于那些力量來說,人的具體存在,人的‘生活世界,不再具有任何價值,也沒有任何值得注意之處:人的具體存在被預先遮蔽,被預先遺忘了。”無疑,時尚潮流是“超越人、勝過人、占有人的力量”。卓越小說家所要對抗的,正是這種一擁而上的潮流。
《兄弟們我們要發財啦》《我們為什么無聊》等小說,顯然受到韓東、曹寇、張敦等前輩作家的影響。魏思孝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提及韓東、曹寇、張敦等作家對他的影響。這些小說中的年輕人,大多是城鄉間的游蕩者,生活苦悶、無聊,饑一頓飽一頓,對當下憤懣,對未來迷惘,試圖在游蕩中挖掘生活的意義。魏思孝亦步亦趨地跟隨著前輩們的腳步,并未建立起明確的自信與自我。直至2016年開始,魏思孝從小鎮青年挪開(實質上,從“我”身上挪開),將目光投向身邊的人以及世界,于是,在實踐中,魏思孝逐漸捕捉到自信以及確立自我。最直接的反映是體現在書名上,不再輕巧地追隨時尚的潮流,而是更審慎地檢視自己筆下的人物與世界。從《都是人民群眾》到《余事勿取》,再到《王能好》,對于魏思孝來說,是漫長而艱苦的歷程。
三
“2016年開始,魏思孝嘗試了一種新的寫作方式,即,為自己身邊的農村婦女和農村男性‘做傳。一系列或長或短的故事,顯示了他的思考力度。他給自己定下三個原則:立場中立、不摻雜個人的感情偏向;白描生平,或截取一段生活;控制在六千字以內,盡量簡短。他筆下的人物是鄉村世界里隨處可見,卻有很強的代表性。”這是《都是人民群眾》在微信讀書上的內容簡介(紙質圖書上并無內容簡介,豆瓣上的簡介則更有抒情色彩,以及羅列了更多的賣點與推薦),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魏思孝立下的寫作三原則。從內容上來看,魏思孝確實也是如此實踐的,以近乎非虛構的方式對人物進行速寫,最終形成蔚然可觀的群像小說。
克制、簡練、迅速,仿佛是輛觀光車,這是魏思孝的小說所呈現出來的敘述風格。讀者是車上的觀光客,魏思孝是言簡意賅的導游。我們乘著觀光車,目睹了并排而立的人物,目睹了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件,相信小說中呈現出來的生活,抵達了鄉村生活的真相。因為“立場中立”“非虛構”具有如此強烈的說服力。
立場中立是否真的存在?或者,對于小說作者來說,立場中立是否不可或缺?“不摻雜個人的感情偏向”,其意義何在?事實上,有一點我們無論如何都要承認,絕對的立場中立并不存在。正如兩張同一取景點的照片,拍攝的角度、光線不同,所傳達的情緒,所呈現的思考,便會參差起來。兩張同一取景點的照片,極端的情況下,所呈現的觀點會是截然對立的。而“不摻雜個人的感情偏向”,則是來源于非虛構寫作的規訓。就像許多作家給青年寫作者的建議一樣——“敘述宜多用動詞,少用形容詞”——自然是正確的,但在具體實踐上,文學是要求寫作者去探索語言的邊界以及表達的極限。而這,正是小說家脫穎而出并卓然于世的基礎。
“非虛構寫作”脫胎于新聞,客觀敘述事件,力求抵達真實。真實是雄辯而激昂的力量,容易喚醒讀者沉潛于內心深處的力量。因此,在最近幾年,非虛構寫作儼然成為一門顯學。在新媒體的操弄之下,故事、采訪、歷史等皆以非虛構寫作的面目出現,最終淪為有利可圖的生意。正如拍攝一樣,當作者寫下首行句子時,讀者便追隨著作者的目光,開啟了解真相之旅。因此,我們也許不應該將非虛構寫作視為文體,而是視為寫作的道德律令:對寫作對象的了解,是否已竭盡全力?是否準備好呈現他/她的復雜?準確地說,非虛構寫作者應當時刻檢視自己,是否真的具備承接真實的能力?
“發現那些唯有小說才能發現的事,這是小說唯一存在的理由。一部小說如果沒有發現至今不為人知的事物,是不道德的。認識,是小說唯一的道德。”仍是米蘭·昆德拉在《被遺忘的塞萬提斯》中的論斷。這提醒我們,純粹的忠實記錄,并不足以創造出卓越的小說。偉大的作品需要寫作者在不懈努力之下,整理自己的觀察,熔鑄自己的認知,發現“唯有小說才能發現的事”,挖掘“至今不為人知的事物”。我們所要得到的,不止是“立場中立”與“不摻雜個人的感情偏向”的敘述,還有更多的“私貨”,以及聆聽蕓蕓眾生孤獨個體的聲音。人與人之間本質上是不可理解的,寫作者所要完成的工作,是極盡所能地將理解的交集擴大。
《都是人民群眾》是素材庫,是《余事勿取》《王能好》的準備。在這批小說中,魏思孝最可貴的地方,并不是“文筆坦誠,不粉飾”地書寫某位村民的生平,而是有意無意間抵達日常生活中晦暗不明的瞬間,呈現生活中不可理解的一面。最為明顯的例子,出現在衛朋的個人小傳中。衛朋生于1974年,妻子小楊是二婚,比他年長九歲。人到中年時,妻子小楊患上糖尿病。年輕時,衛朋有過偷雞摸狗的行為。與小楊結婚后,衛朋開過飯館、做過保安、經營過垃圾車、打零工等。家中有病人,里里外外花錢不少,衛朋“外債又多了七八萬”。
總而言之,衛朋是一個不斷折騰的人,卻總是處于困厄之中。其中根源,無疑是患有糖尿病的妻子小楊。在小說的結尾,魏思孝寫道:“她躺在衛明的身旁打瞌睡,夕陽西下,余暉落在她浮腫蠟黃的臉上。不知從何時起,小楊不化妝了,皺紋比掌紋還多。剛認識那會,小楊渾身散發著誘人的氣息,和以往接觸過的異性不同,穿著入時,一嘴東北腔聽著也舒服。年齡差得有點多,衛明認準了,別人也說不動。自從有了病,小楊身上總有股西藥味。多看她幾眼,衛明也心累。小楊迷糊中問,晚上你想吃啥?衛明又陷入了思索。”這是強勁有力的細節,是突然綻放的瞬間。看著病榻上的老妻,藥味不斷鉆進鼻腔,此時,心累的衛朋在思索著什么?盤桓在腦海中的念頭,是什么?雖然我們可以去猜測一二,但衛朋真實的、確切的想法,已無法得知了。此時此刻,衛朋的思索成為深不可測的黑洞,凝滯了時間與空間,以及,衛朋也凝滯了妻子小楊與自我的命運。他們停留在暮色四合的家中。此刻,管轄我們日常生活的法律、道德、人情等失效了。我們等待著衛朋從思索中驚醒過來,然后時間方能重新流動。
四
魏思孝的《十年寫作自敘》寫到一位熱愛寫作的老哥:“有一年,我參加區縣的一個活動,中途和一個老哥出來聊天。他50歲左右的年紀,在化工廠上班,家里也有地,閑時會寫點小文章,所謂弘揚真善美。我說,文學不只是這樣的。他說,但我相信這些。看到他辛勞的面容,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苦難和磨礪是不少的,于是我沒再多說些什么,只要相信,就選擇去寫吧。此后,這么多年,我總是經常想起他。顯然,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一種可能。”魏思孝將自己與老哥的命運對照,心有余悸——筆耕不輟的寫作,終于避免了“自己的一種可能”的命運。在《都是人民群眾》中的“衛華邦”一節中,魏思孝讓“一種可能”成為了現實:衛華邦是位青年作家,三十五歲,寫作十年,出過幾本不暢銷的小說集,在文壇上獲得過“可憐的名聲”,在研討會上的位置是“陪客”。“他用三十多年的時間,把自己活到可有可無的地步。”衛華邦是位充滿沮喪與失敗感的作家。面對困厄的生活時,最終他選擇“天亮之后要清洗作家這個身份”。此后,作家衛華邦“再也沒有失眠過”,“走出許多家門,干過許多營生”,“變得樂于和人溝通,整個人也開朗起來。”可見,在某個時刻,寫作是病根,是焦慮的根由。衛華邦是魏思孝的自我寫照。想必寫《衛華邦》時,魏思孝充滿了焦慮與自我懷疑:寫作遭遇瓶頸,一時無法突破。寫作的前途不明,日常生活的壓力又是如此讓人不知所措。洗掉作家身份,是接受了自己普通人的身份。魏思孝當然沒有像衛華邦那樣,放棄作家的身份,而是繼續寫。但在魏思孝的內心深處,定然發生了某些深刻的變化,讓他重新審視“作家身份”與寫作的關系。
其實,我最感興趣的是寫作的老哥。他相信寫作的目的是“弘揚真善美”。雖然我沒有讀到這位老哥的文章,但多少能想象到文章的風格。平鋪直敘的敘述風格,書寫的對象是日常生活中的見聞,或與之相關的歷史,于結尾處挖掘人生價值、謳歌社會進步。所運用的詞匯,是教科書式的,如“金秋十月,丹桂飄香”。由于詞匯、句式與風格較為固定,所以常常被人誤以為是虛情假意。這位受盡“苦難和磨礪”的老哥,有一點令我很是動容,就是對寫作有一種近乎信仰的堅定。我在圖書公司當編輯時,工作郵箱中常常會收到大量的稿件,其中內容五花八門。有小說、詩歌、雜文、童話、回憶錄,以及對聯,它們的作者大多是中老年人。有兩部稿件,我印象深刻:一部寫給外孫的童話故事集,作者是退休的老奶奶。文字質感,當然算不上好,內容亦缺乏想象力,是普普通通的故事。顯然,這批童話在親朋好友間被分享過,作者獲得了鼓勵和贊揚,這才讓她下定決心將稿件投給出版社機構。另外一部則是退休工程師的回憶錄,作者在水利公司或相關政府部門工作,喜歡旅游,每到一個地方就留下照片。回憶錄寫得非常細致、嚴謹,每一段經歷中都有照片佐證。可見,寫作是他整理與梳理人生與自我的過程。
“弘揚真善美”,由于過于正確,顯得大而無當。實質上,這句話隱隱地在提醒我們:文學價值是什么?或者,更直白一點,寫作對于我們而言,意味著什么?喬治·奧威爾在《我為什么要寫作》一文中歸納自己寫作的四大動機:一是純粹的個人主義,二是美學熱情,三是歷史沖動,四是政治方面的沖動。具體來說,純粹的個人主義是“渴望顯得聰明、被談論、死后被記著、報復在你童年時怠慢過你的成年人等等”,美學熱情是“對外部世界之妙處的感知,或者另一方面,對詞語以及它們恰到好處排列的美感上的認知”,歷史沖動是“渴望看到事情的本來面目,發現真相并將其載存,以供后來者使用”,政治目的是“渴望將世界向某一方向推動,改變人們應該努力實現的那種社會的概念”。簡而言之,前兩者是追求個人的生命與藝術的完美,后兩者則對寫作提出更為苛刻的要求,傳播文明與推動社會發展。(引文選自孫仲旭譯本)
奧威爾是位勇敢、正直、具有卓越洞察力的作家,以小說的形式向我們預言與揭露了極權社會的荒謬與恐怖:在精密而高壓的社會中,個體是剝離原始情感的存在,是實現所謂高尚目標的工具。在《1984》中,被定義的“真善美”,充滿了狡辯的色彩,最終喪失了描繪幸福的功能。
奧威爾對寫作動機的定義,尤其是后兩項,與“文以載道”異曲同工。“道”是容易演變為“道統”的。寫作者亦容易迷失在“道統”中,然后揮舞起“道統”的武器,殺伐四方。所以,我更喜歡《我為什么寫作》中的另一句話。奧威爾說:“我有了那種孤獨小孩會有的習慣,就是編故事和跟想象出來的人對話,我覺得自己在文學上的野心一開始混合了被孤立和被低估的感覺。我當時就知道我能夠熟練運用文字,而且具有直面不愉快事實的能力。我覺得是這種能力創造出了一個有點個人化的世界,在其中我可以找回自信,平衡日常生活中的失意。”寫作是對自我的觀照,是對人生的省察,閱讀應如是。
還是布魯姆說得好,文學是善的一種形式。我們在善中所得到的力量,亦是善。這當然不是提倡小說家只能寫美好、光鮮的一面,或者只能寫“正能量”,而是說小說家不能沉湎與滿足于惡的展示。善來自于復雜與多元,而不是單調與標準,來自于思索與感受,而非結論與命令。幸福亦如是。描繪善與書寫是卓越的能力。唯有感受、理解、辨認善后,才有能力去描繪與書寫,正如朱光潛在《文學與人生》中所說的:“文藝到了最高的境界,從理智方面說,對于人生世相必有深廣的觀照與徹底的了解,如阿波羅憑高遠眺,華嚴世界盡成明鏡里的光影,大有佛家所謂萬法皆空,空而不空的景象;從情感方面說,對于人世悲歡好丑必有平等的真摯的同情,沖突化除后的諧和,不沾小我利害的超脫,高等的幽默與高度的嚴肅,成為相反者之同一。”是的,寫作者對人生世相,有了深廣的觀照和徹底的了解后,對人世悲歡好丑,有了平等的真摯的同情后,才能描繪參差多樣的善。
五
“二〇一四年,時年四十五歲的王能好,決定去外面打工。打工的目的,賺錢是其次。發財的愿景,不能說沒有,并不像他對外宣揚的那樣,要成為老板,要買車買房;更不像有些人認為的那樣,成為嶺子鎮的首富。”以及,在“王能好突發奇想背井離鄉打工,不是外面多吸引人,而是眼下的生活讓他失望”下,開啟了閱讀。
《王能好》是部令人激動不安的小說。激動之處在于,盡管腰封上稱其為“鄉村三部曲”終結之作,實質上是超越了“城市—鄉村”粗暴的、二元的標簽審美。給小說貼上標簽——人物活動于城市,則是城市小說;故事發生于農村,則是鄉村小說——無疑是批評家的偷懶的行為。標簽總是容易理解的,亦容易形成標準化的解讀。魏思孝自然是懷著“集中勾勒出辛留村的農民群像和風物人情,既奏出了北方農村的現實回響,也彰顯出一個青年作家的創作自覺和野心”來完成“鄉村三部曲”的。(田裕嬌:《魏思孝“鄉村三部曲”:為時代變遷中的農村人物立傳》,中國作家網,2022年6月30日)
然而,我們不能理所當然地接受《王能好》只是書寫或呈現鄉村社會的小說。準確地說,我們應該超越鄉村或城市單一的視野,才能剔除自以為是的審美式的凝視,才能更深刻、更徹底地理解王能好,對他所背負的命運感同身受。不安之處在于,誕生出王能好的土壤,并非只有農村,城市亦有可能。王能好的命運,極有可能降臨于你我身上。
“一個不羈愛自由的農民,話多討嫌的一生。”這是《王能好》腰封上的一句話,是出版社對王能好性格與命運的概括。“農民”是身份,“話多討嫌”是性格,而“不羈愛自由”更多是文學描繪,是浪漫化的表達。在魏思孝的筆下,王能好的一生被濃縮在七天之內。上帝用七天創造了世間萬物,并確立了世界運轉的秩序。此后,世界周而復始,猶如追咬著尾巴的銜尾蛇。小說雖以“王能好”命名,可在具體的篇章中,魏思孝卻為他人立傳,分別為周東山、陳玉香、羅宇、呂長義、徐達、王傳利、牛慧作了傳。這批人之中,周東山生于1996年,呂長義生于1969年,其他三人則生于上世紀80年代,身份亦參差,其中最為特別的是呂長義,是著名的企業家。七人與王能好的關系,不深不淺。王能好仿佛是多余的第八人。局外人的狹促與不安,一直縈繞在王能好身上。王能好終其一生,都在尋找確切的位置,以便安放自身的命運,比如在男女欲望上,在家庭關系中,在日常生活里。令人難過的是,在局外人的身上,一切都不是確切的,除了死亡。
王能好之所以“不羈愛自由”,是出于無奈,而非是本人的意愿。他的身上隱然藏著阿Q與樹先生的影子。阿Q被時代潮流裹挾,于不安中誕生出許多振奮的想象與期許,然而終究還是被拋棄與被犧牲。在《hello!樹先生》中,王寶強飾演的樹先生,有雙無處安放的手,時刻夾著煙。整日無所事事,在村莊中閑逛,與人閑聊。樹先生抽煙的動作,是表演性的,是社交場合中尋找自尊的儀式。樹先生熟悉每一個人,熟悉村莊中的每一個角落,然而他卻是孤獨的。他將悲歡藏在抽煙表演中,將孤獨藏在無話找話的閑聊里。王能好是兩人的結合體,他無處安放自身,亦無法消化孤獨。他是時代潮流中的一朵浪花,被裹挾著往前奔流,渴望被認可,卻又總是被疏離,最終只能東奔西走、漂泊閑逛。看起來,他是一個自由人,無拘無束,實質上是無處安放自身。
王能好無法理解現代意義的“自由”,亦無意追求“自由”。有一個細節很能說明問題,王能好在上海進入工地干活,繞了大圈,與工頭侯學中拉上岌岌可危的人情關系。王能好不一定相信表哥的身份能帶給自己多少優待與好處,只是想在陌生的地方,抓住一根確切的繩索。后來老三因喝酒死亡,王能好找侯學中請假。由于工程緊張,正缺人手,侯學中不信,以為王能好只是想趁機離開。王能好只好撥通老二的電話,證明奔喪確有其事。K在大雪彌漫的城堡外徘徊,渴望來自遙遠城堡內的電話,以證明自己是土地測量員的身份。在當下,證明機制已經深入社會肌理,構筑成錯綜復雜、嚴密無比的網。如今我們首要證明的,并非是身份,而是自己是個“正常人”。
如果沒有老三意外死亡,王能好會在工地中待許久,直到工程完工。奔喪結束后,王能好腦海中有過回到工地的閃念,但也很快就消失不見。“眼下生活讓他失望”的狀態,亦不了了之。王能好對生活的不滿,是一以貫之的。他沒有改變的意愿,也無向上的雄心。他的改變,都是隨機的。他被更權威的力量有意地排擠在新秩序、新文明(轟轟烈烈的城市化運動)之外,只能游走在新與舊,城與鄉的縫隙中。他沒有穩定的家庭,也沒有穩定的工作。存錢給予他脆弱的安全感。他所擁有的,是漫長的、無聊的時間。而這,并不是自由,而是懸浮在日常生活之上的布朗運動。
六
“王能好騎著電動車往家里走,在臨淄大道和聞韶路的交叉口,闖了紅燈,被一個左轉的雷克薩斯撞到,后腦勺著地。送到醫院,做完開顱手術,王能好在危重病房中住了兩天,花了小一萬塊錢(老二墊付的),死了。……老二拿著聚氨酯密封槍,沿著石縫,打出一條黑色的膠,將王能好密封在了地下。”這是小說正文的最后一段話,五百字左右。緊接而來的,便是墓志銘。
在接受媒體采訪時,魏思孝透露《王能好》另一個版本的結尾,由“死亡鑒定書”“交通事故處理書”兩份表格組成。墓志銘也好,表格也好,都擁有某種確定性與權威性,蓋棺定論了王能好一生。實際上,在《結局》的頭兩頁,我們便確認了王能好即將死亡的事實。此后,在十余頁篇幅中,我們至少遭遇了三次王能好的死亡,如“在生活中某個出神的時刻,會想起很久沒遇到這個熱情打招呼的中年男人了”。這當然不是說王能好死而復生,而是說魏思孝將死亡視作懸念或謎面,然后再打撈、補訂王能好某段空白的人生。
死亡是人生的終結,放置在小說中,是小說家給人物的命運畫上句號。也就是說,人物的使命,在此刻結束了。小說中的死亡,并不是什么問題。問題的關鍵是,小說家是如何處理死亡的。在偵探小說中,死亡是道具,是游戲的關卡。死者盡忠職守,往往會在咽氣前,以血寫下語焉不詳的信息,如“兇手是……”,或涉案者突然暴斃,讓偵探(讀者)陷入困頓的局面。此類死亡看似阻礙案情的進展,實質上是幫助偵探(讀者)排除了錯誤的答案。死亡事件越多,偵探便越接近兇手。因此,當死亡停止后,也就到了偵探抽絲剝繭、揪出兇手之際。于偵探小說而言,死亡的結束,危險的解除,也就意味著故事即將徹底終結。偵探完成了破案的任務,兇手完成了犯罪的任務,讀者獲得了解謎的樂趣。
不管是在現實中,還是在小說里,死亡都是件莊嚴的大事。許多離散的關系,會因葬禮而重新連接。因此,突如其來的死亡,往往是許多小說的起點。“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在昨天,我搞不清。我收到養老院的一封電報:‘令堂去世。明日葬禮。特致慰唁。它說得不清楚。也許是昨天死的。”(《局外人》,柳鳴九譯)“送殯的隊伍一面唱著《永恒的安息》,一面繼續前進。當歌聲偶爾停止時,他們的腳步聲、馬蹄聲和陣陣的風聲似乎依然在唱著歌。”(《日瓦戈醫生》,黃燕德譯)以及“敬贈密蘇里大學圖書館,以緬懷英文系的威廉·斯通納。諸位同仁謹記”(《斯通納》,楊向榮譯),等等。
《王能好》真正的起始,其實是老三的意外死亡。在返鄉的路上,王能好遇到日后讓他吃了大虧的周光權。老三葬禮結束后不久,王能好奔赴北京,投奔周光權。兩人為人所騙,成為奴隸般的勞工。他們裝卸過煤、棉花與面粉,像是貨物一般被人“塞進集裝箱”中。幸好,王能好最后借助上廁所與“藏起來的三斤多面粉”逃了出來。這段經歷,給王能好帶去了難以磨滅的心理陰影。“人心壞透了,還是家里好”,自此窩在嶺子鎮,不再出去。王能好的日常恢復如初,在村莊閑逛,喝酒,打著零工,坐實了光棍之名。
王能好之死與老三之死,遙呼相應。老三的葬禮結束后,王能好有過一瞬間的出神。那時,王能好半夜醒來,寂靜的村莊,顯得格外空曠與清冷。“王能好抬頭,風把平日里的霧霾吹走了,月亮很久沒這么大這么亮,依稀能看清坑洼的表面。久違的輕松伴隨著一絲虛無,王能好只好坐在臺階上,望著天井。”我喜歡這個細節,是王能好罕見的出神與沉默的時刻。在此刻,王能好是放空的,是虛無的,不與任何人產生聯系的,只屬于自己的。然而,這瞬間是短暫的。王母的推門打斷了王能好的凝望。再接下來,是老三兒子王慶拿著老三的手機,參與到王一村的微信群搶紅包活動中。在虛擬的空間中,老三得以短暫的“詐尸”,掀起村民們一驚一乍的討論,像是一顆細小的石子落入湖水中,驚起微小的漣漪。王慶總共搶了八塊五的紅包,像是老三人生的定價。這一段,自然是令人驚駭的。看到村民們一驚一乍的反應后,王慶“忍不住笑起來”。可“笑”,是哪一種呢?是譏誚的笑,是沒心沒肺的笑,還是假笑?這謎一般的笑,是難以分析的,也無法確認的。孩童的心思有深邃的一面,生活本質上是難以理解的。死亡,對于家屬而言,是情感劫難;對于旁觀者,則是談資,是難以名狀的笑話。或者,更殘酷地說,人生本身就是難以名狀的笑話。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