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振鐸是我國二十世紀杰出的文學家、文獻學家、文學史家、編輯出版家、藝術史家、翻譯家、教育家、收藏家。2023年12月19日是他125周年誕辰。在此前的11月初,在上海新發現了保存完整的鄭振鐸1939年全年日記(以下簡稱“日記”),這是鄭先生為國犧牲65周年來他的第一手珍貴文獻的重大發現。這里我首先要感謝鄭源先生和朵云軒公司朱旗總經理,他們給了我第一時間研讀這一珍貴文獻的機會。對于這部日記,我作了初步研究,通過本次講座向諸位報告。
1939年是抗日戰爭的關鍵年頭。在此之前,鄭振鐸與郭沫若、茅盾、胡愈之、夏衍等在滬上發起組織“文化界救亡協會”,創辦《救亡日報》。1937年11月,日軍侵占和包圍了上海除市中心“公共租界”“法租界”以外的地區,從此上海“租界”形同“孤島”,環境愈發惡劣。這一時期,大量文化人士撤離上海;而鄭振鐸與胡愈之、王任叔、胡詠騏等在中共地下黨的領導下,繼續堅守上海“孤島”。1938年,鄭振鐸等人秘密成立了抗日文化團體“復社”。復社在艱苦的條件下,翻譯出版了《西行漫記》等書,并編輯出版了我國第一部《魯迅全集》。他們又創辦了“上海社會科學講習所”,給愛國青年上課,并為上海周邊活動的抗日游擊隊及新四軍培養輸送了一批干部。當時就有人稱上海社會科學講習所是“上海的抗大”。

這次新發現的1939年日記,就反映了當時上海的真實狀況,記載了戰斗在“孤島”的鄭振鐸及其戰友們的大量活動,顯示了文化戰士的“雪壓青松松更翠”本色。當然,在特殊環境下,這些相關記載非常簡單,甚至非常隱晦,對現在大部分讀者來說可能看不懂。例如,在日記中經常出現鄭振鐸在外面吃飯或在家中聚餐的記錄,就非常值得研究。當年地下黨的統戰工作卓有成效,“孤島”時期不少人士經常以聚餐會為掩護進行抗日活動。但在聚會的具體名稱上,參與者后來說法常有不同。如胡愈之等人說是“星二聚餐會”,王任叔等人說是“星六聚餐會”,姚惠泉等人說是“星四聚餐會”,盧廣綿等人說是“星一聚餐會”等。所以會出現這種差異,應該是當時的文化教育界、新聞出版界、工商界等不同方面人士的聚會時間不同。而鄭振鐸的活動能力特別強,交際廣泛,經常參加各種聚會。趙樸初后來在悼念鄭振鐸的一首詞里說:“廿年往事如潮,風雨夜盤餐見邀。”并作注曰:“抗日戰爭時期,救亡工作同志十余人組織聚餐會,常集君(指鄭振鐸)家。”
這里我舉日記中幾個例子。
2月18日,這天是農歷除夕,日記載:“到青年會午餐。孔、嚴、王、金等在座。”這短短一句語焉不詳的午餐,實際是“孤島”時期著名進步周刊《魯迅風》編輯同人的工作聚會。日記中提到的“王”,是地下黨文委成員王任叔。“嚴”是嚴景耀,當時社會身份是“公共租界”工部局副典獄長。王和嚴都是復社成員,同為社會科學講習所的老師。日記中提及姓氏的另外兩位是孔另境和金性堯,日記沒提到但出席聚會的還有許廣平。這次聚會上,孔另境等人向《魯迅風》主編(但刊物上不署名)王任叔、鄭振鐸報告了編輯工作情況。聚會后,鄭振鐸又繼續與王任叔、嚴景耀等研究講習所的工作,決定根據當時局勢,將講習所改名為“上海社會科學專科學校”,繼續向社會擴大招生。
4月1日,鄭振鐸在日記中寫下寥寥七字:“赴銀行公會午餐”。他此番前往的其實是復社的第一屆年會。出席此會的鄭振鐸密友胡詠騏(日記中常見“赴胡宅晚餐”),1939年成為“特別黨員”,公開身份是上海人壽保險業總負責人。可惜他積勞成瘁,翌年就不幸逝世。列席此次年會的陳明,是講習所學生,也是黨員,此后不久他就犧牲了。這次重要會議正式通過了鄭振鐸介紹的周予同、李健吾等人加入復社之申請,并通過了未來的出版計劃,包括籌備編纂出版《百科全書》,翻譯《高爾基全集》,繼續出版《列寧選集》,繼續印行《西行漫記》,再版《魯迅全集》等。這些工作計劃大多是鄭振鐸提出來的,日記相關內容可以佐證。如日記多次記載鄭振鐸撰擬、修訂有關《百科全書》計劃的內容,3月12日日記中記有他倡議翻譯《高爾基全集》并得到大家贊同之事。然而,由于當時所處環境艱難,這些工作有的最后未能完成。
關于當年鄭振鐸等人所處環境之艱難,我們也可從日記中管窺一二。如10月7日記道:“赴戴宅晚餐。陳最后來,他的情形很壞。‘等是有家歸未得’,殊有同感也!然意氣猶昔!”這次聚餐的“戴宅”是戴平萬家,“陳”是陳望道。陳和戴都是文化界救亡協會的領導成員。此時陳望道甚至連家也不能回。而這樣的危險,鄭振鐸也先后經歷多次,如就在兩天前的5日,他在日記中寫道:“九時,赴校辦公。箴打電話來,說,有來歷不明者來尋我。只好不回家吃午飯。”(“校”即暨南大學,“箴”即鄭夫人高君箴)正是因為鄭振鐸有類似經歷,他才寫下自己對陳望道的遭遇“殊有同感”,同時又堅定地表示“然意氣猶昔”。
鄭振鐸當時的社會職業是國立暨南大學教授、文學院院長。他在暨大參與全校的領導工作(有時還代理暨大教務長等),并給學生上課。從日記可知,他當時擔任的課時工作量相當大。同時他還直接經管暨大圖書館。日記就多處記載他為學校圖書館制定建設計劃,以及為圖書館買書等。這本日記無疑是戰時暨大校史的第一手史料。

此外,鄭振鐸還在業余時間赴多處學校上課。除了上面提到的講習所外,還有地下黨員于伶、阿英等人籌辦的中法劇藝學校。在1939年日記發現之前,我們只知道鄭振鐸參與了該校的創建并親自授課;而通過1939年日記我們進一步了解到,該校的很多重要事宜于伶、阿英都是請鄭振鐸來參與決定的。如1月20日記:“張、顧、尤等于八時半來談藝校事。”22日記:“九時半,赴中法聯誼會,為藝校事,晤馮、張、顧、尤諸位。大致解決。顧為話劇科主任,張調電影科主任。”2月5日又記:“到光明咖啡館午餐。馮、顧在座。仍為劇藝校事。”日記中寫到的“張”,即張若英(阿英);“尤”,即尤兢(于伶)。這里解釋一下,阿英原名錢杏邨,但在劇藝學校用的是張若英;而尤兢是于伶此時已經不用的筆名。鄭振鐸在日記中這樣記錄他們的姓氏,推測其中也有保護同志的考量。
鄭振鐸在其他學校工作的情況,我再從日記中引些例子。如1月7日記:“至健行,赴師生交誼會。觀《夜之歌》,尚好。”“健行”指健行大學,當時社會科學講習所借該校上課;《夜之歌》當為講習所同學自編的節目,日記記錄的內容也反映了當時師生關系的融洽。次日又記:“十時,到證券大樓光華講演‘現代文學’。……十二時,到華華。”“光華”指光華大學。“華華”指華華中學,孔另境任該校教務長,鄭振鐸也曾應邀去上課。而在1938年4月,鄭振鐸還特意把他主持的“文藝座談會”(文藝界救亡協會“改換名稱,分散作戰”的一種活動形式)安排在華華中學舉行。再如3月27日記:“赴吳約,至女大講《新文學的由來》。”“女大”指上海女子大學,鄭振鐸被該校聘為教授,“吳”即校長吳志騫,吳不久遭敵偽殺害。
鄭振鐸本職和兼職的教育工作非常繁重。4月12日日記:“七時許,赴福熙路職四授課。直到七時五十五分方才上課。聲音甚雜,講得吃力之至!”4月19日又記:“七時,赴正行授課。連日咳嗽甚劇,而此種夜課又不能不去上。甚苦!”日記中提到的“職四”“正行”代指哪些學校,我尚未及詳考。他寫的“不能不去上”一語,至今讀之仍令人動容。
1939年日記記錄了鄭振鐸這一年的學術和文學方面的工作情況。包括他的《民族文話》《劫中得書記》等書的寫作過程,長篇論文《跋脈望館抄校本古今雜劇》等的寫作過程,還有歷史小說《風濤》的創作過程,以及主編《文學集林》雜志、“大時代文藝叢書”的創辦過程等。
《風濤》是鄭振鐸創作的優秀歷史小說之一。通過研究日記,我發現這年他還曾構思過另一篇相近性質的歷史小說。12月6日鄭振鐸記:“九時,赴校授課。講韓菼《題殉難編》,頗有所感。”隔一天又記:“日昨講《殉難編》,涉及唐、何蕃事;擬作為小說題材。不知能寫成否?”可惜由于工作太忙,這篇小說沒有寫成。

日記也記載了鄭振鐸在這一年里的一些學術交往。如劉大杰先生,他的名著《魏晉思想論》至今還常被研究者引用并給予好評,近年仍有出版社再版。其實此書是劉大杰請鄭振鐸審讀后介紹出版的。日記中對此書稿還有簡短而精辟的評價,可視作此書最早的評論。5月16日鄭振鐸記:“劉大杰來談。攜來《魏晉思想論》一冊,擬托我轉致商務出版。此書寫得尚好。這一時代為要求從古代思想解放的一個轉變期。甚可注意。如更能上溯秦漢,下及唐宋,作為一部文藝思想史,當更為有用。”第二天,鄭振鐸就將書稿送去:“赴商務,晤韋,交去大杰的《魏晉思想論》一稿。”此句中的韋先生名福霖,號傅卿。商務印書館在戰時遭日軍轟炸并內遷后,他是留守人員之一。此書能在1939年這樣艱難的時期由商務印書館快速出版,是非常不容易的。
1939年日記最后一天記載了值得我們注意的一件事:“至來青閣……購得趙南公日記一堆,自民國九年至二十五年,此一出版家之日記,其中‘故事’當不少也。”來青閣是當時上海最著名的舊書店之一,鄭振鐸在閑暇時經常去那里。這一天他竟然在那里買到了趙南公總計十七年的日記。趙南公曾經營當時知名的泰東圖書局,這“一堆”日記對于鄭振鐸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出版史料。
1939年日記還記錄了鄭振鐸觀看外國電影的情況。我以為對于中國電影放映相關史實的研究者而言,日記中記錄的情況也是極難得的史料。
1939年日記還記錄了鄭振鐸與不少著名作家、學者的交往,如王統照、樓適夷、趙景深、巴金、季羨林等,都有很多“故事”可說,由于講座時間有限,在此我就不多講了。
在艱苦卓絕的抗日戰爭中,鄭振鐸最動人心弦的貢獻之一,就是奮不顧身地為國家搶救和保護了大量的民族文獻。他第一次爭取公款為國家買書是在1938年,買的是一部稀世叢書《脈望館抄校本古今雜劇》。他曾自豪地說:“這個收獲,不下于‘內閣大庫’的打開,不下于安陽甲骨文字的出現,不下于敦煌千佛洞舊抄本的發現。”而他第二次正式成立地下組織“文獻保存同志會”,動用各種資源大力秘密搶救圖書,是在1940至1941年,可以說是民國時期規模最大的一場購書活動。用鄭振鐸的話來說:“在這兩年里,我們創立了整個的國家圖書館。”而1939年,正好處在這兩次用公款購書活動的中間。
在1939年日記發現前,我們主要根據鄭振鐸在戰后發表的《求書日錄序》,簡略了解到1939年他搶救圖書的一些情況。在1939年底,他鑒于個人財力實在微弱,而眼看劫中流散圖書典籍越來越多,日寇、漢奸及國外團體正在紛紛掠奪搶購,于是由他發起,與張元濟、何炳松、張詠霓等人向重慶當局發去密電,要求撥款搶救,從而成立了一個“同志會”。而從1940年初鄭振鐸收到的重慶當局最早的回電看,當時聯名發去電報的是“張何夏鄭六先生”。張是張元濟(商務印書館元老)、張詠霓(光華大學校長)、張鳳舉(北京大學教授),何是何炳松(暨南大學校長),夏應是夏丏尊(開明書店元老)。通過1939年日記,我們可以獲知此事的更多細節。

6月17日記:“偕李赴張鳳舉宅閑談……雖初識,而談甚洽。”張鳳舉這時住上海,因為張也精通古籍版本,共同的志趣讓他們從此經常相聚。11月13日記:“四時半,赴中國書店。與祖同談得很久。張伯岸來,談了一會。說及保留文獻事,殊感必要,且亟須進行。擬明后日即約鳳舉等一談。”由此可知,觸動鄭振鐸發起組織搶救古籍之事的,還有祖同和張伯岸。這是我們以前不曾掌握的細節。祖同姓金,十余歲時就與章太炎談論古文字,人稱“淵博如老儒”。后又從郭沫若學習甲骨學。郭從日本秘密回國參加抗戰時,就得到過他的幫助。張伯岸,知其人者較少,馬敘倫在當時寫的一則《石屋余瀋》筆記中說:“張伯岸……寧波人,以賈起家,創實學通藝館于上海,而嗜藏書……今其上海所藏書,亦數萬卷。伯岸年七十矣,藏書無目錄而隨手可以檢得,老而憶力猶強,可羨也。”
11月14日,鄭振鐸記:“發函請菊生等明午來便飯。”(菊生即張元濟)次日又記:“午時宴請菊生、柏丞先生及秉堅、鳳舉,商購書事。”(柏丞即何炳松)可以確認,這是鄭振鐸召集的有關搶救古籍的第一次重要會議。這里出現了一位人皆不知的“秉堅”。據我考證,此人姓郁,是電機工程專家。那么鄭振鐸為什么特請他也來參加這樣的重要會議呢?原來,郁秉堅是鄭振鐸十多年前在英國認識的老朋友,時任上海電話局局長兼總工程師。郁是當時交通部上海留守人員,手里有秘密電臺。這讓我有理由推測:鄭振鐸最初是通過他向重慶當局發密電的。
此后,鄭振鐸便開始大量細致的工作。如11月30日記:晚“六時,金頌清來。后,張鳳舉、陳濟川等陸續來。今天宴請北平諸賈,希望他們能多留下些國家文化遺物。與濟川談甚久……”這里提及的金頌清,是金祖同的父親,是文獻學專家也是舊書商人。鄭振鐸當時常去的中國書店就是他創辦的。陳濟川則是北平來薰閣書店老板。這天鄭振鐸主要邀請了陳等北方書賈,目的是做他們的思想工作,為接下來的圖書搶救工作做準備。
1939年日記中篇幅最大的部分是關于搜購古籍活動,以及對這些文化遺產進行研究、評價、整理和出版等工作的記事。這方面記下了很多值得我們仔細研究的內容,例如鄭振鐸認真校勘《太平樂府》的經過,計劃編著《中國版畫史》的經過,良友圖書印刷公司趙家璧與鄭振鐸簽約出版《中國版畫史》的經過,還有因生活困難忍痛將歷年所藏之善本戲曲一部分讓歸北平圖書館的經過,以及他獲得《程氏墨苑》等極其珍貴的圖書的經過等。值得一提的還有,在日記中鄭振鐸對文獻書目類圖書提出了自己的新的分類法:“在家整理書目……將書目分為十二類,(一)總類,收叢刊及書目之書目,(二)著錄,收史志、方志,(三)收藏,分公私藏,(四)知見,(五)題跋,(六)專目,(七)叢目,(八)刊著,(九)考訂,(十)引用,(十一)禁燬,(十二)征訪。諸家書目類別,均散亂不堪,茲目如成,當可廓清而條理之也。”他還對古籍題跋文的寫法也談了體會,認為自己寫的“此種文字,間有見道語;隨筆揮成,類多自然之趣。雖不能達到蕘圃境地,然究非‘學究’之作也。”凡此種種,可以繼續研究的內容還很多。

最后,我謹肅讀鄭振鐸先生在1939年《劫中得書記》序中的一段在抗戰之際力求保存文獻的話語,作為本次講座的結束:
“大劫之后,文獻凌替,我輩茍不留意訪求,將必有越俎代謀者。史在他邦,文歸海外,奇恥大辱,百世莫滌……每一念及,寸心如焚。禍等秦火,慘過淪散。安得好事且有力者出而挽救劫運于萬一乎?昔黃梨洲保護藏書于兵火之中,道窮而書則富。葉林宗遇亂,藏書盡失,后居虞山,益購書,倍多于前。今時非彼時,而將來建國之業必倍需文獻之供應。故余不自量,遇書必救,大類愚公移山,且將舉鼎絕臏。而夏秋之際,處境日艱。同于屈子孤吟,眾醉獨醒;且類曾參殺人,三人成虎。憂讒畏譏,不可終日。心煩意亂,孤憤莫訴……夫保存國家征獻,民族文化,其苦辛固未足埒攻堅陷陣、舍生衛國之男兒,然以余之孤軍與諸賈競,得此千百種書,誠亦艱苦備嘗矣……雖所耗時力,不可以數字計,然實為民族效微勞,則亦無悔!”
(摘自1月6日《光明日報》。作者為福州外語外貿學院鄭振鐸研究所所長、溫州鄭振鐸研究會顧問、上海外國語大學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