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冬至,這個一年當中陰極轉衰、一陽始生的交接轉換之日,代表著一個新的循環的開始。在廣大的北中國農村,一直以來,這個節氣都被視為非常重要的節日,所謂“冬至大于年”,在古代,這一天曾被定為新一年的開始。《周禮春官.神仕》上說,“以冬日至,致天神人鬼。”所以按照老家的習俗,冬至這天,是要到祖林上燒紙磕頭祭拜祖先的日子,就是傳統意義上講的“上墳”。
城市人都說“上墳”是迷信,會迷失了精神追求,但農村人不這么看,他們認為這是祖宗傳下來的家風家教,是先人們對于孝悌文化的堅守和延續。家風是土壤,文化就是莊稼,套用老幺哥的話說:五千年傳統文化的根苗,不就是深扎在最廣大的中國農村當中嗎?不就是靠著八億農民的堅持與堅守嗎?我們老百姓們也是有信仰的,我們的信仰就是為祖宗延續香火,為文化接繼傳承,而紙錢與香火,就是跟祖宗保持溝通的手機信號,是播種文明、繼承文化的“重點中的重點,鄉愁中的鄉愁”。他甚至固執地認為,上墳燒紙就是一種文化,是記住鄉愁的體現,理由有三:一是讓人們生時有個吊古憑今的場所,死時有個安身立家的去處。二是祈福納祥,求得祖宗對于家族、后代的保佑和庇護。三是向外人宣示人丁興旺,家族強大,不被欺侮。所以,這種傳承是廣大農村“家文化”的重要載體,應該被列入“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組成部分。
可惜的是,這種可以“申遺”的煙火傳承,隨著時代的進化變遷,隨著村莊的消亡退縮,已被越來越多的城里人所淡漠和舍棄,他們要上班、聚會、帶孩子,緊張的生活節奏不允許他們有暇關注這些陰間瑣碎,繁重的生活壓力也沒留給他們太多祭奠先祖的時間和空間。加之電視上、手機上很多本來就熟悉的人物,他們明明幾年前才從田間走進城市,某天突然就以學者、專家的身份坐在鏡頭前,從大氣煙塵顆粒、野外防火安全的角度,把上墳燒紙產生的青煙余燼與氣候變暖、臭氧黑洞聯系起來,與森林大火聯系起來,甚至與北冰洋的融雪融冰聯系起來,聲情并茂有理有據,觀點新穎而有說服力。于是在老家很多村莊,都成立了所謂的“紅白理事會”,誰家有個紅白喜事,都有理事會打包辦理,老人去了不準穿白戴孝,不準送湯、報喪、請家堂,甚至連先人居住的墳地周圍也被安裝了探頭,派駐了流動監督員,配備了執法記錄儀,像禁止燃放煙花爆竹一樣禁絕燒香燒紙,像對待新冠病毒一樣對待上墳祭祖。這一來,更多的城里人就多了些“禁祭”的理由,不但平時很少回鄉,就連“冬至”這樣重要的日子都不來上墳了。
好在專家們自家也有祖林,也有先人,也需要祭拜和跨界溝通,所以他們把祖林修繕得更加講究,更加富麗堂皇。他們一邊在鏡頭前大講特講,屁股卻早已離開板凳,站起來了,因為他們要著急趕回家去上墳呢。他們在言行上的表里不一,就好像醫院的大夫要求病人戒煙戒酒,自己卻從不忌口一樣,言不由衷,左右打臉。這些年,農村里要么退耕還林,要么退林還耕,要么綜合治理,不是平墳造地,就是并村上樓,折騰來折騰去,許多最具鄉村個性化的標識符號趨于消失,就像一塊漸退的胎記,隨著身體的成長而日益逼仄地藏縮在肌膚深處某個私密部位,被面部整形、抽脂塑體一樣的各種治理所遮蔽,山腰嶺畔、道路兩旁,高端大氣的口號就像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粉刷在土墻上的計劃生育標語,字正腔圓,鋪天蓋地,表達著建設者誓師般的勇氣和決心,標榜著人定勝天的能量和干勁。他們把鄉村的舊貌打扮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也把空心的村莊粉飾五步一景點,三步一民宿,人分三六九等,鄉愁變成心愁。(注:“人分三六九等”指的是農村留守人員,農村人講的“三”指三八婦女節,泛指女性,“六”指六一兒童節,泛指孩子,“九”指九九重陽節,泛指老人。)
好在鄉土文化總有屈伸婉轉的韌性力量,千年不變的祖脈底色,并不能為濃脂艷粉所掩蓋。無論莊上的政策怎么調整,也無論人們對上墳的態度怎樣變化,幺哥一直都默默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默默堅守自己的主張。記得很久以前,從大隊院里開完殯葬改革的村民大會后,他就經常在私底下咕噥一句話:有先人就得感恩,誰也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逢年過節不上墳,是標準的“絕戶頭”做法!我承認,在我們老家,他的觀點代表了大多數人的普世價值。畢竟在鄉下人的骨子里、靈魂里,這種原始樸素的情感是根深蒂固的,是祖祖輩輩疊印在一起的,一兩次殯葬改革大會,顯然不能把這種情感刮除或人為割離。
幺哥說的“絕戶頭”,指的是莊上一輩子沒娶媳婦,或者娶了媳婦沒有生養,以至于絕了后代斷了煙火的男人。當然,他說這話的時候,他還是一個有老婆的丈夫,還是一個神智清楚、家庭完整的男人。但他當時壓根兒不會想到,若干年后,“絕戶頭”這個稱號,竟像一柄烙鐵,緊緊實實地烙在他的臉上、身上,以及他余生全程的靈魂上。
許是幺哥的文化自信深深地影響著我,許是在我半百之年的情感深處一直都不曾忘掉小時候的記憶,總認為年節里上墳燒紙磕頭,那是父親留下的作業,也是我自己言傳身教培養孩子的功課。
去年冬至那天,我照例帶了兒子回家上墳,照例遇見了最講煙火的幺哥。想起關于他生命過往里的點點滴滴,心情像極了冬至里的陰霾,灰暗而且壓抑。我想把它寫出來、記下來,作為一個時代的記憶,時時翻讀,不至忘卻。
(一)
幺哥也姓劉,是跟我同宗但不一支的本家。小時候,大人們喊他“小幺”,我們就喊他“幺哥”,至于近乎忘掉了他的真實姓名。在我們這,“幺”有兩個意思,“最大”、“最小”,或者“唯一”。對著你翹大拇指的時候,“幺”就是最大的、最佳的;挑小拇指的時候,“幺”就是最小的、最差的。他爹就他一個孩子,既是最大的也是最小的,千頃地一根苗,所以人家喊他“小幺”或者“幺哥”的稱呼,大概就是來自于這里吧。不過隨著一年一年他漸漸老了,為了體現尊重,更多時候我特地在前面加個“老”字,叫他個“老幺哥”。
幺哥是改革開放后第一批從學校走出來,直接回鄉務農的高中生。他父親劉老爹當年成分不好,四十歲上才娶個老婆,據說人很機靈,只是精神跟別人比起來似乎有點不太正常,時常披散著頭發在當街上背唐詩、念大字報。轉過年來他們生了個孩子,老來得子,寶貝得不得了,取名叫“小幺”,就是后來的幺哥。據說幺哥八九歲了,他娘還不舍得給他斷奶,去村小念書的時候,課間還要跑回家吃一回奶。幺哥腦瓜好使,就跟他娘學會了很多唐詩宋詞,很多孩子都斷定他的聰明來自于她娘源源不斷的奶水,以至于后來好多年,我都暗自怪怨母親給我斷奶太早,導致我的腦子愚笨,上小學就開始蹲級,連個正規大學都沒考上。
幺哥雖然腦瓜聰明,但人生似乎并不順利,還沒等他上完初中,犯有精神疾病的老娘就赤著腳一頭栽在水汪里,喝飽水撒手去了。劉老爹認定小幺這孩子腦瓜靈、有出息,決心繼續供他上學,于是既當爹又當娘,頭拱地東湊西借供他讀完了初中,再讀高中。劉老爹雖然對兒子的學業很有信心,但對他的性格成長,卻暗暗捏著一把汗。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幺哥竟然在某些地方越來越明顯地映現出他娘的影子,有時坐在門口發呆,古古怪怪的,喊幾聲也不答應,聽不見一樣,還有時候獨自走在街上,嘴里咕咕噥噥不知說些什么,問他也不理睬,更重要的是各門課程都瘸腿厲害,除了對語文有興趣,物理化學一概不入他法眼。劉老爹不知道的是,他漸漸地對各門課程生產了厭惡的感覺,常常曠課、逃課,唯獨星期五下午的作文課是他最喜歡也最有成就感的一節,總是不到下課時間就把寫好的作文交上去了,老師還常常拿來當范文講讀,他于是更加覺得語文的偉大。
他肚里有點文墨,之乎者也的東西張口就來,莊上上了年紀的人都覺得這孩子雖然思維有點出格,但腦袋靈光,應該是個有出息的好苗子。每個人都是這么想,也都是這么期待的。但自從幺哥下了學,他的人生就跟有人專門提前設計好的一樣,每一處、每一次都是擰把的、別扭的。
事實上經歷的一場又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每一次都足可以壓垮了他年輕的腰桿甚至生命,好在老天爺在每次給他關上一扇門的時候,都有意無意留下一扇開著的窗子,最終他用癡狂瘋癲的代價,跟老天爺做了一次交易,交易的結果,就是換來了生命的茍活。
生命的茍活,也只是茍活,而只要活著,就須接受和承擔。他家到他這,已是兩代鰥獨、四輩單傳。劉老爹本來歷盡艱難給他娶了個啞巴媳婦,且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叫“春生”,卻不想啞巴死得早,還沒等“秋生”或者“冬生”的來到,就走了。緊接著,他爹一根繩子掛梁上,也走了。作為獨生子的春生,不知什么原因,五歲的時候又走失了。本來的四輩單傳,實指望啞巴媳婦給他爭口氣,跟五輩單傳的命運告個別,可是破屋遇上連陰雨,老婆死了,老爹死了,兒子丟了,添丁添子是不能了,連個退而求次的“五輩單傳”都不敢保證了。照他的話說,這是真的要“絕戶”了。
關于春生的走失,或者丟失,三十多年來沒得一個準信,如果還活著,也該四十多歲了吧。有人說在縣城開車,也有的說在臨沂開店,雖然從沒回來過,也不知道現在過的啥樣子,但對老幺哥來說,這可能是支撐他活下來的最大動力。他心里仍然指望著有一天,春生忽然出現在他面前,叫一聲爹,他就又有兒子了,人家就不至于說他“絕戶頭”,而且每年的清明、端午,或者冬至、過年,就有人替他去林地上燒紙,給祖宗們上墳了,他家的祖林上,就會跟別人家的一樣,又冒青煙了。
這都是后話,先按下不說。
(二)
我小的時候,我們莊上是有小學,也有初中的,父親是學校的老民師,雖然只教小學,但在縣城上高中的幺哥理所應當也喊他個“老師”,因為他就是從莊上的小學,一步一步才去了縣城上高中的。我記得那時幺哥喜歡寫小說,他常常帶著他的幾張本子紙,晚飯后來我家,找父親給他看看。我那時雖然認字不全,但經父親跟他湊著頭,在煤油燈下念一遍,我就能順個大概。
印象中他寫東西,似乎都是奔著大部頭去的,因為從文字一開頭,我就能讀出一種拉滿期待的氛圍感,比如“月黑風高之夜,蒙面人翻墻而入,狗咬之,廂房燈亮……”再比如“水面波平如鏡,突有漣漪微瀾,乃至浪花攪動翻滾似開鍋者,怪獸深夜照例出沒也……”他古文學得不錯,半文言的句子先整一堆,造個勢,故事卻按住不講,后面的情節似乎有始無終了,我也就很少能讀到故事的全部。后來回憶的時候才約略明白,他一個動蕩年代僅僅讀完高中的學生,在又紅又專的年代,一半是革命、一半是勞動,又能讀到幾篇文章,認得多少漢字呢?我斷定他寫作的思路并沒完全打開,甚至故事的走向、情節的連綴、謀篇布局都不曾想好,所以每次都只能帶來幾張稿紙讓父親看。他用口頭描述代替了筆墨,把段段截截的情節構想跳躍地描述出來,問父親“這樣行不,那樣行不”。作為本家大叔的父親本不懂小說的寫作,又很難猜到作者的思路,只好一頭霧水地坐著抽煙,當個忠實的聽眾。父親不能打擊他的積極性,又不能失了為人師者的臉面,只揀些贊賞的話,說這個虛詞用得好,那句擬人也不錯。而幺哥似乎得了老師的鼓勵,于是更加滔滔不絕,繼續講他宏大的創作計劃,似乎那氣勢,那氣場,已經主導和引領了一個晚上的主題。我估計那個時候,幺哥已經對父親的敷衍或者力不能及,產生了鄙夷或藐視,甚至故意在你無為之下逆襲上位的感覺。
但鄙夷或者藐視,都無妨他作為學生、晚輩的尊重。一燈昏黃如豆,放下筷子的父親卷了一根旱煙,又卷了一根旱煙,一團一團的煙霧便在屋子里飄忽彌漫,像幺哥的思緒,遮住了房梁,壓在他倆的頭頂上,再低一點就能沁入倆人腦瓜了,但父親始終不能完全融入幺哥的臆想里,只在贊許、附和之余,加幾句大路邊上關于寫作的個人意見,對不對且不論,但鼓勵的態度還是該有,末了不忘提示一下他的走偏的學習態度:寫小說是愛好,把功課補齊了是正經!
對于父親的搪塞,幺哥點頭稱是,似乎接受,也似乎不以為然,不出三句,就又扯到他的小說上去了。現在想起來,他那時的腦袋,確乎是充塞了寫作的沖動,而且全部是創作的臆想,不管有多大的實力,也不問前途會不會受傷,反正理想非常明確,也很單純,一頭奔下去,那就是他的方向了。
他的思維,就這樣癡迷在創作的理想里,終究因為稚嫩的文筆駕馭不了小說這個龐然大物,淺薄的底子撐不起文學殿堂的鳳閣龍樓,所以很多投稿都石沉大海,雖然一次又一次降低了雜志社檔次的選擇,從人民文學到小說月刊,從全國性雜志到省市級報紙,一降再降,差點卑微到了塵埃之下。他終究沒有余華老師那樣幸運,既沒收到雜志社改稿的通知,更沒有人向他約稿,他的夢想,一次一次都被上課的鈴聲敲醒了。直到后來高中畢業,去生產隊參加勞動了,好像也沒見他寫出一篇像樣的文章來。我想這對于一個熱衷文學創作、懷揣美好夢想的青年來說,真是個非常大的抱憾,他在最好的春光里誤了農時,又在干旱的季節里忘記了澆水,終于讓一粒飽滿的種子至于干癟而錯過了花期。假使他能挨過那個三天勞動三天運動的時代,或者有個更好的老師給些更高明的指導,那么他會不會把那一份摯愛的美好堅持到現在或者更遠,把他文學的創作發揮到更深更高、更開闊更延展的境界?
這樣看來,老天爺給他開門關門的動作,似乎從他年幼喪母時就已開始,到他的高中時代,愈加不像話了。也或許,老天爺對他文學與命運的大門,從來只是虛掩一扇,或者隨性地任由開關閉合,遇上一陣邪風,說關就關了。
那扇門第一次為他開啟,是在1980年春上。那年父親因為孩子多,家務繁重,一個月十幾塊錢的工資無法維持家計,決計辭去了村小民師的差事。考慮幺哥上完高中,底子厚實,便給村里舉薦臨時補缺。因為村小師資委實薄弱,所以雖是臨時補缺,但若干得好,是極有可能轉正的。
幺哥一肚子墨水終于有了用武之地,自然很高興地接過了教鞭,很認真很傾心地投入到這份可遇不可求的差事中去。應該說,幺哥整個高中的學問,執教村小是足夠的,他相對扎實的古文功底,也博得了孩子們的欽佩。他嘴里經常像炒豆子一樣蹦出些文言章句,都是大人們沒聽過的話,比如在教室里講“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故事,路過的大人雖然聽不明白,但聽到“窈窕淑女”四個字,便深覺得他描繪女孩子比旁人恰切生動;他講“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便深覺得他說出了莊戶人家待客熱情的真心實意;他講“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便深覺得他誠懇謙遜;他講“孔融讓梨”“司馬光砸缸”的故事,更覺得他教給孩子的,都是有用的道理,有檔次有品位。總之,他的博學贏得了家長們的好感,大人在飯桌前把這份好感說出來,就感染了孩子,于是孩子們也從心底下欽佩老師,加上他渾身透射著青春的朝氣,懂得發揮孩子的天性,帶著他們課間做游戲,或者跑到田野里拾麥穗、爬到山頂擼槐葉,所以孩子們都非常喜歡他,經常,一群孩子下了課就跑到他家,幫他抬水、掃院子、打豬草,或者聽他講一些之乎者也的趣事,總之孩子們非常愿意跟他在一起。
正當他把這份工作傾注全部心意,準備在三尺講壇一展抱負的時候,不想老天爺又揮揮袖子,那扇本就無關風月的門洞又悄無聲息關嚴了。這年秋假后的一天,村支書突然找到他,給他轉達了一個操蛋的決定。
支書告訴他:公社民師整頓,中心校通知,各莊上自招的民師一律清退。不退的,不再記工分,不再發補貼!
說白了,他被學校掃地出門了。
當他黯然地把消息傳達給孩子們的時候,孩子們學著老天爺的樣子,先把教室的門關上,又把所有的窗子關上,攔著不讓走。孩子們的天真與淳樸讓他掉下了感動和不舍的眼淚,沒辦法,中心校的通知就是最高指示,他一個揮之來拂之去的年輕后生,又有什么力量改變呢?生產隊永遠都缺勞力,跟社員出坡勞動,跟老爹一起掙工分,才是他本分的營生。
他年紀還輕,皮肉還嫩,一天下來,不少出力,工分卻總是比人家少那么一分二分。社員的冷嘲熱諷,隊長的呵責辱罵,讓他敏感的神經快受不了了,老爹就悶頭湊上去,朝生產隊長小聲回罵兩句,算是對他的撫慰。直到有一天,生產隊長拿個镢頭朝他眼前一杵,大聲道:“小幺,你說公社民師整頓,怎么偏偏整下了你,人家支書兒子卻整上去了?”
他抬眼看看生產隊長,沒弄清啥意思,隊長看他還懵著,又教訓道:“你就認命吧,啥也不要想,老實當社員!”
生產隊會計也拄著镢頭提示他:“人家支書家兒子也是高中生,才剛畢業呢!”
幺哥一下子恍然大悟,撂下镢頭回頭就跑,他轉過山頭跑回村里,他要找支書問問到底是個什么理。
支書站在門口兩手一攤,說,這是公社的決定,中心校下的通知,我哪里明白。
幺哥說你把公社的文件給我看看,上頭怎么寫的。
支書又攤攤手,說,公社開會口頭講的,哪有文件給你。
幺哥一個年輕的后生,長這么大沒出過遠門,哪里懂得外面的世界,哪里分得清黑白真假,家里又沒有硬挺的關系,對于一村之長的支書,更是不敢得罪。被搪塞幾句后,他像一條狗挨了一頓棒,失魂落魄地跑回家倒頭大睡,三天不起也不吃不喝,生產隊上工也不去了。
據說狗的眼里只有白色和黑色,根本看不出更多的顏色。失去民辦教師的資格,仿如從地堰上一頭栽下,昏沉幾天后蘇醒過來,忽然發現自己真的成了一條狗,生活除了白天和黑夜、醒里和睡里,已經失去了所有色彩。
“命中注定的吧?怎么還不是一輩子呢!”無奈又無助的現實,把老實巴交的劉老爹逼出一句簡單而哲理的名言,他這樣勸兒子,也勸自己,勸完了走出去,見人就搖頭,就嘆氣。
從心里說,他本指望幺哥從民師這個職業上娶一房老婆,多生幾個孩子,優化一家幾輩單傳的命根,卻不曾想被人家挖個坑,把兒子踢下去,廢了。
他走到哪里就哼哼到哪里,西嶺南頭的媒婆桂枝嫂看著可憐,湊近了問:“俺娘家莊上有個閨女,人長的好,可惜是個啞巴,說給你家小幺,要不要?”
聽說是個啞巴,劉老爹不太情愿,老伴本就是個殘貨,生個小幺也這么命苦,再找個啞巴,不是又回到自己的原點了嗎?我家哪朝哪代能出個人頭地呢。但想想老伴死得早,家境又混成這般光景,似乎也是命中注定。眼看著小幺二十好幾,早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有人提親已是燒了高香,什么啞巴聾漢的,是個女人就行吧,能生產就行吧,都是命里注定!于是支吾一陣,就替兒子應承了,說她嬸子你菩薩心腸,快給啦啦去!
幺哥知道父親的心思,也明白家里的境況,所以對于父親的決定,他沒有話說。
那頭啞巴家人都爽快,看幺哥皮肉結實,又是厚道家庭,老實人家,年頭也已不再講什么成分出身,便一口應了。預備個把月,秋忙一結束就把閨女送過來。這啞巴雖然不會說話,但耳朵卻沒毛病,而且臉龐周正,鼻眼清秀,身段勻稱,脾氣溫和,跟著生產隊下地干活從不慫嗒,劉老爹本來疙疙瘩瘩的內心慢慢舒展開來。就這樣,一家三口相依為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雖然仍是改變不了的貧窮,好在沒有攀比,倒也將就的過去。到第二年的春天,啞巴嫂子就給幺哥生了個胖小子,取名春生。
小兩口準備趁熱打鐵再接再厲的時候,莊上的婦女主任劉金花就告訴他們說,這回不行了,公社抓的很緊,人人都要晚婚晚育、計劃生育,一對夫婦只能生一個孩兒。
這個,幺哥當然知道,莊上好幾個生完一胎的男人被拉去結了扎,很多女人上了環。沒結扎、沒上環的兩口子,晚上睡覺都要把孩子擺在中間,盡量避免身體接觸,因為誰都知道擦槍走火意味著什么,一旦超生,人就成了牲口。
當然,內心的恐懼抵擋不了身體的饑渴,而饑渴意味著一日三餐的生活。無論多么嚴厲的處罰,在生活面前就變得無所謂了。幺哥和啞巴媳婦正值青春年紀,身強力壯像犁地的黃牛,肯定扛不住炕頭上饑腸轆轆半夜難熬,何況躺在一起彼此現成著呢。
他們在極其小心、極其僥幸中挨過了四個年頭,忽然有一天,啞巴無緣無故就半夜嘔吐起來,“你吃啥了?”幺哥疑惑地問她,她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干喟,卻嘔不出任何食物,只有一口涎水,哩哩啦啦掛在她低著頭的嘴唇上、腮幫上。
“別是又懷上了吧?”幺哥既怕且喜。他忽然想起五年前啞巴懷春生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折騰得兩個多月吃不好睡不好。
啞巴抬手擦把嘴,看看他,忽然滿臉驚嚇,“啊啊”地叫著,使勁捶打自己的肚子。幺哥卻幸福地叫出聲,“我們又有一個兒子了!”替她捋一捋頭發,順手攬過來摟住。啞巴已經止住嘔吐,安安靜靜趴在男人的臂彎里,腦子卻魔術般幻想出許多可能:雞飛狗跳的年頭,孩子生出來,等待他的,將是怎樣一種命運?他爹不會被人拉去游街吧?聽說莊東頭的王東來家,二胎還沒生出來就跑路了,剩個老爹在家,被公社干部扒了墻、拆了門樓子,還把老人拉走,大冬天關在公社小屋里,水泥地上潑一層水,中間立幾個磚頭,讓他站在磚頭上練梅花樁,害得老頭三天三夜沒睡覺,放回來就生一場大病,差點沒死了。
她只會想,不會說,幺哥卻始終處在亢奮中,想哪說哪。他撫摸著啞巴的頭發,自言自語說:“每次都小心著啊,怎么就又懷上了呢?怪不得人家說腚大好生孩,而且生小子,這話我信了!”啞巴狠勁擰他一把,他捂住搓一搓,又一本正經地說:“嗯,你能生,再生他十個八個才好呢,省得人說我家輩輩單傳!”
窗外月色寧謐,月光透過窗欞鋪了一炕。啞巴抬頭看他皎白的臉,伸手撫摸他的耳垂、脖頸,輕柔,深情,放光的雙眸映出內心的滿足與甜蜜。
兩口子看著窗外的月光,就這么抱著,想著,有一句沒一句地交流著,直坐了一夜。
啞巴的肚子日漸隆起,眼看就遮掩不住了,再不束緊點就很可能會露陷。那年代女人的褲子都是旁開門,邊上帶個側扣,平時系上扣子就行,不用扎腰帶的,但這回不行,那幾個扣子早就對不上扣眼,挺著個肚皮趕集、上坡,肯定是不行的。于是她找來幾根布條,打個結連成一根繩帶,勒在腰上就當束腰繩子了。她把繩子緊了又緊,勒了又勒,直把肚子勒出個溝道子,外面再穿個肥大褂,照著鏡子轉一圈,感覺一般人不注意還真看不出來,這才放心。
(三)
1985年前后的北方農村,已經撤銷“公社”,改叫“鄉”了。一個稱號的變換,對普通人來說,就像一夜跨百年,“跑步進入共產主義”了,你所見過沒見過的一切,都有了非同往常的進步和改變。比如鄉里成立了計劃生育服務站,站里的儀器就像一面照妖鏡,往前面一站,就能看清你肚子里幾根花花腸子,要是懷個孩子,還能分得出男孩女孩,這在以前,是沒聽說過的。
莊上的高音喇叭每天都播送鄉里的要求、縣里的政策,大街小巷的土墻上用白石灰粉刷了各種各樣的標語口號,“晚婚晚育,少生優生”“只生一個好,政府來養老”“一胎放,二胎扎,三胎外懷孕堅決刮”,從耳朵到眼睛再到心里,都感覺到了越來越濃的火藥味道,幺哥和啞巴媳婦的心,就像一根麻繩提留著,上下悠蕩,前后晃蕩,晚上睡覺都經常夢見土墻上的宣傳畫,畫上那一對表情嚴肅的男女夫婦,好像是第一個沖在前線的戰士,他們手中的鐵錘鐵鍬,好像隨時都會對著超生夫妻砍下去。
啞巴日漸膨脹的肚子成了一塊心病,勒緊的褲腰帶雖然暫時掩蓋住了,但糊弄不過去的是“三個月一進站”。婦女主任劉金花在組織莊上育齡婦女進站的時候,“意外地”發現了啞巴肚子的秘密。
婦女主任劉金花個子不高,胖胖壯壯,性格自強而且也愛面子,是個老閨女,有人給介紹幾個對象,她都沒看上眼,后來干脆連媒婆都找不出合適的人選了,所以眼下她都過了三十歲,也還沒找著個婆家。村支書見她風風火火做事干練,家庭又沒什么牽絆,覺得選她出任莊上的婦女主任最合適不過,尤其抓計劃生育這塊肯定行!
莊上有人超生,村干部是要挨批評的,還要在全鄉大會上做檢討,所以婦女主任的壓力非常大。劉金花雖然跟幺哥算本家,但以她的性格,她的身份,必定要親疏遠近一碗水端平。既然進站的時候知道了啞巴懷孕的情況,就不能視若不見,萬一被鄉里點名批評了,又在群眾大會上作檢討,那不是丟了老臉,更找不到滿意的婆家了。于是,她一天兩頭上門做幺哥的工作,動員啞巴去做人流。幺哥當然不敢明著頂,但啞巴是個犟脾氣,堅決不從。她跟幺哥比劃一陣,意思是出去躲一躲,娘家是堅決不能去的,萬一被計生干部發現,那不是一窩端了?又沒什么親戚,沒別處去,她只好打個鋪蓋卷,牽著春生去后山柴草堆里躲一陣。
幺哥見過計生干部進村抓人的陣仗,就跟當年搞階級斗爭,對四類分子游街批斗一樣的可怖。為了安全起見,他先去后山割了一堆柴草,搭了一間草屋,簡單收拾一下,再回來給那娘倆準備點干糧和熱水,把家里僅有的一把暖瓶塞進蛇皮袋子,又想著該怎么生火燒水,就摸了一盒火柴讓啞巴裝進褲兜,差不多了,趁一個飄著雪花的黑夜把娘倆送出門去。他不敢直接送到后山,他怕婦女主任心眼多,萬一被跟蹤就白搭了。
啞巴帶著春生走后,幺哥將院子里的柴垛堆高一點,垛頂上扒個洞洞,一個人爬上去臥倒,感覺還算隱蔽,一般情況下站在柴垛底下,無論如何也看不到頭頂上有人趴那。他做好了在家打游擊捉迷藏的必要準備,便只管高枕無憂地出門挑水、下地干活,一切跟往常一樣過日子。
劉金花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拗性子,不把苗頭性的問題消滅在萌芽是不肯罷休的。她自從發現了啞巴的情況,就像黃鼠狼盯上了一只雞,隔三岔五上門做工作。她一趟又一趟地找不到啞巴,最后真動了肝火,站在門口吆喝道:“你就是跑到蓮花山的猴子,也把你拽著尾巴扯回來!”。她索性請求鄉里派人支援,點了一個上年紀的老干部,外加兩個計生人員隨同,從派出所借了一輛帶偏斗的三輪摩托開道,領著后面一輛拖拉機,浩浩蕩蕩徑朝莊上開拔。
“偏三”摩托拐了幾條胡同,直開到幺哥家門口,老干部晃得柴門嘩嘩響,扯開嗓門喊話:“里面有人嗎,趕緊開門,出來!”。幺哥早將劉老爹推進屋門后藏下,囑咐無論怎么喊都不要出聲,自己爬上柴垛臥倒,心里卻虛噠噠地沒個底,大氣不敢出一聲。他探出頭來從柴垛頂上看下去,見老干部穿了一身藍咔嘰的制服,威風凜凜的氣場蓋過了劉金花好多層。“趕緊開門,知道你們在家里呢!”正一聲緊過一聲朝里面喊詐。幺哥趴在柴堆上,感覺腦袋嗡嗡直向,兩腿都在篩糠,心里像幾千個螞蟻在聒噪,半點鐘的火候,終于抗不過這嘩嘩的打門聲和喊詐聲,情急之下“呼”地站起來,大喊道:“家里沒人,你們別叫了!”
他這一露頭不要緊,早被劉金花從齊胸高的石頭墻外看見,斷喝一聲:“小幺你態度極不老實,趕緊滾下來開門,不然把你柴門劈了!”
幺哥喊一嗓子后立馬后悔了,他忽然想起曾學過魯迅先生的一篇課文,說了個“壕塹戰術”,意思是打槍要躲在戰壕里,不要站出來,不然就容易被敵人一槍斃倒!可是已經晚了,他已經暴露了,只怪他心理素質太差,而且不會活學活用,還是乖乖開門投降吧。
他從柴垛上滾下來,滿身沾滿草葉,開了柴門,抖抖索索站在劉金花和老干部面前,“老婆不在家……”
老干部昂首叉腰,的確像個干部的模樣,他隨意地抬起一根手指,戳著幺哥右側的太陽穴警告說:“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你要看透形勢,主動同違法犯罪劃清界限,可別憑僥幸蒙了眼睛。如果包庇護犢子,后果你自負!”
老干部手指還沒放下,劉金花也一根手指戳過去,大聲喝道:“小幺你以為躲過了初一就能躲過十五?跑了啞巴跑不了廟,再不交代就把你爹綁起來,押到鄉里開批斗會!”儼然腳下就是批斗大會的現場。劉老爹見兒子已經暴露,也不必再躲,就顫顫巍巍走出來,扶著門框站下,遠遠地啞聲道:“你們只管把我抓去吧!”,但一時沒人理他。
幺哥向左偏著腦袋,兩手垂立,下意識留出太陽穴的位置,便于兩根手指點點戳戳得勁兒。我后來猜測,這么多年幺哥一直偏著腦袋走路,敢情原因竟在這里。可是他的腿怎么居然也似乎有些長短不均,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難道是脖子的大筋牽動了腿上的大筋?
幺哥雖然繃著嘴唇,并不代表他嘴巴緊。他聽著干部的問話,腦子里閃爍的卻是一幕一幕別樣的鏡頭,他在想啞巴躲在后山嚴實不?可別讓這幫狗日的找到了;春生身上冷不冷?手上已經凍出幾個瘡了,可別化膿潰爛,落下病根;老干部會不會有槍啊?會不會一抬手就斃了他?即便斃了他,還有春生在,而且老婆肚子里還有一個,一定不會絕戶了……他甚至已經想象出老干部舉起手槍扣動扳機的姿勢,以及當那根手指一伸一蜷,他該怎樣配合著倒地。他腦袋里亂糟糟的,滿滿當當又似乎空白一片。
見幺哥歪著腦袋杵在地上不說話,三腳踹不出響屁的熊樣,劉金花已經忍無可忍,罵一句:“你是茅廁里的石頭,不見棺材不掉淚啊!”隨機下了決心似的朝隨從人員呼喝一聲:“大家動手吧!”,她叉腰揮手的姿勢很像電影里那個審問特務的女軍官。
一時間,后面幾個人一擁而上,先是把幺哥一腳踹在地上,然后從墻頭搬下塊石頭,照著水甕就是“司馬光砸缸”,水甕里挑滿的水“嘩”一下傾瀉而出,差點濕了劉金花腳上的繡花鞋。身后的拖拉機“騰騰騰”冒一陣黑煙,拖著屁股后面綁好的大棒,“轟”一下將石頭墻攔腰拉倒。喧鬧中幺哥聽得父親喊一聲“我給你們拼了吧,這些狗日的土匪!”,回頭看時,他正一頭撞向那個老干部的懷里,此時老干部手里正攥著秋天剛打下來的半袋黃豆,他把那蛇皮袋子一提,就擋住了劉老爹撞過來的腦袋,劉老爹倒地的瞬間,他先把半袋黃豆扔進拖拉機車斗,然后騰出手來薅住老漢的襖領子,只一提,順勢一帶,老漢便也噗通一下被扔進了拖拉機斗子。幺哥剛要上前去拉,忽覺一根硬邦邦的大力金剛指戳住了他的太陽穴,劉金花義正詞嚴勒令道:“限三日之內叫你老婆回來,乖乖去鄉里衛生室把手術做了!”幺哥立馬像被點了穴道一樣,木呆在原地。
那以后,他對劉金花的大力金剛指就產生了莫名的畏懼,這種畏懼是酥麻全身的顫栗,晃一晃就有把人定住的法力。
據說劉老爹這一抓不要緊,在里面可是吃盡了苦頭,不讓睡覺也不給飯吃,本來就肚里沒點油水兒,一頓不吃就前胸貼后背了,三五天下來,人就變成了鬼的模樣。可是劉老爹是個犟老頭,任憑怎么折騰,就是不說啞巴藏在哪里,他心里橫下一個態度,人活著,怎么還不是一輩子?命中注定的事兒,受著便是了。這把年紀,活都活夠了,還怕一死嗎?只要我們家再添個孫子,我老漢閉上眼睛也光榮!
老爹被抓走,是幺哥改變不了的現實,他唯一能做的,是蒸點干糧送到鄉里去,別把老爹餓壞了身子。他從早上就起來推磨,磨了點地瓜面,蒸了一鍋黑面餅子,準備帶上幾個去送給老父親,余下的去后山帶給啞巴和春生吃。好幾天過去了,寒天凍地的,老爹熬成啥樣了?他不知道;老婆孩子凍成啥樣了?他也不知道。兩頭掛掛著,他怎么有心思下地干活啊。
啞巴帶著春生躲在后山柴堆里,饑寒交迫的風雪寒天,大人能堅持,但孩子受不了啊。在一個飄著雪花的夜里,她把春生塞進柴禾洞里,比劃著示意兒子躲好,不要隨意亂跑,自己潛回家拿點干糧和粗布棉衣,很快就回來。春生怯怯地答應,囫圇著身子趴下,一聲不吭躲在里面,啞巴抱一抱干柴將洞口堵上,拿腳踩一踩結實了才放心離開。
她究竟低估了劉金花的執著。劉老爹被帶走的這些天,她一到夜里就偷偷帶上幾個人,圍著幺哥的破院子轉圈,她不信啞巴帶著孩子躲過初一還能躲過十五。果不其然,啞巴剛進家門,就被他們堵在了院子里,幾個人立時扭打成一團,哭喊聲、摔打聲、狗叫聲混作一片,驚動了西墻外的建邦叔、東墻外的九嬸子,大家都趕過來了,黑燈瞎火地,還沒弄清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兒,啞巴就被塞進派出所的偏三摩托帶走了。
他們看著遠去的偏三摩托,尾燈一閃一閃地消失,開始咒罵婦女主任劉金花:“這個不知遠近的壞女人,這個嫁不出去的老閨女!”九嬸子甚至一口唾沫吐在地上,說:“干這些斷子絕孫的事兒,叫她一輩子也找不到男人!”
鄉下人文化少,說話直來直去,不管本來多么善良,一旦較真起來,臉紅脖粗,就失了禮數。這沒輕沒重的賭咒雖然很解氣,但在城里人看來,也算是沒修養、沒素質的表現,但對于莊上的平民百姓,我們又如何用圣人的標準卡他們呢?幺哥在解讀孔子語錄的時候就說過,“禮不下庶人”這句話本來的意思,不是說對老百姓不用講禮,而是指“不能用君子禮節的標尺去衡量底層的平民百姓”。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還是隨他們去吧,無論罵了些什么,都不過是一定環境下特別情緒的宣泄,不代表他們本性的善惡,釋迦牟尼佛說過,“原諒他們,因為他們做的什么,他們并不知道”,就用佛的話,聊以為他們講講情面吧。
幺哥去鄉里給父親送飯,并沒有打聽到他被關在哪里,估計即便找到了,看守的也不會讓見,所以他這天一無所獲,等很晚回來的時候,發現天井里一片狼藉。他叫開建邦叔的門,問發生了什么,建邦叔拍拍他的肩膀,說這都半夜了,你媳婦應該不會有什么事兒,等明天一早,你去鄉衛生院看看吧。
幺哥愣怔著從建邦叔家出來,家都沒回,就深一腳淺一腳往后山的柴草垛趕去,得把春生接回來啊。他喊了幾聲“春生”,沒有應聲,他走到柴垛洞口看時,見堵著洞口的一捆柴草歪在一邊,孩子已然不見了蹤跡。
“春生,春生——”深更半夜的后山,傳來幺哥帶著哭腔狼嚎般的呼喊,但黑漆漆、靜悄悄的山溝里,除了他呼喊的回響,就是山風呼嘯,呼嘯的山風掩蓋了他撕心裂肺的呼喊,黑黢黢的寒夜淹沒了小春生的蹤跡。春生丟了!
幺哥找了一夜,山溝里的亂石撕裂了他的棉褲褪,也劃破了他的腿和腳,他不覺得。一道山梁來回喊了兩三遍,天亮的時候連風都息了,他還是沒有聽到春生的回聲。背陰坡上未化的積雪光滑平整,他想找個腳印都沒有,心想還是回吧,吆喝鄰居們幫忙進山再找啊!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見父親已經回來了。
啞巴被帶走,劉老爹就得到釋放了。
“你去哪了?春生呢?他娘呢?”他已經餓得沒了說話的力氣。
幺哥干澀的眼里滾出兩顆眼淚,春生和啞巴的事兒暫且放一放,先照顧老爹吃點東西吧。他從鍋里摸出個餅子,遞過去,劉老爹接過來,猛啃幾口,又問:“春生和他娘去哪了?”
幺哥終于忍不住,哇——一聲哭出來,捂住臉說:“老天爺到底要拿我怎樣啊?”劉老爹一口餅子噎住,半天才緩過氣,他茫然地看看東邊的天空,雖然太陽已經出來,但云彩還是血一樣的鮮紅,層層疊疊拉滿了大半個天空。
他木然地轉回頭來,看看手里的黑面餅子,兩行老淚滾出來,就滴落在他的手上和餅子上,他干嚎一聲大叫道:“這是什么年頭啊——”
兩個男人正蹲在地上一籌莫展的工夫,婦女主任劉金花喘著粗氣跑來了,站在柴門外頭看見幺哥,就招手說你快過來快過來,你老婆出事兒了!
“出啥事兒了?”幺哥走上前,恨恨地瞪她一眼,“你們把春生他娘捆哪去了?”
劉金花雖然內疚,但還是底氣滿滿地說:“你老婆在手術臺上不配合,出了很多血,搶救了半夜,怕是不行了!”
“你說啥?”幺哥驚了一下,像頭發瘋的獅子撕住劉金花的脖領子,“你們把我老婆怎樣了?”
劉金花這下怯了,上下牙開始打架,磕磕巴巴說:“你老婆,她……她躺在手術臺、臺上,亂踢、亂蹬,醫生說、說可能不、不行了。”
“我操你娘!”一向老實的幺哥突然爆了粗口,他呲牙咧嘴,脖子上青筋暴露,“你們搶救了嗎?”,他狠命將劉金花甩在一邊,撒腿就往鄉衛生室跑去。劉金花爬起來,彈彈土,壯壯膽,指著愣在地上的劉老爹說:“大哥,你看,他把我褂子撕破了……”
劉老爹愣怔著醒過來,呼地站起身,老眼噴出火星,抄住門后的攔門棍就掄出去,口里喊著“你這爛了良心的,我打死你看誰來找狗皮!”
劉金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花貓,“啊”地尖叫一聲跳開,胖嘟嘟的身子撞在那一堆亂石碴子上,立時手臂就畫出個血道子。劉老爹并不收手,決計要你死我活的樣子,但他畢竟上了年紀,又餓了好幾天,身上虛弱,再一棍掄出去的時候,劉金花已然爬起來,撒開腿跑遠了。
幺哥是一路哭著把啞巴尸體背回來的。啞巴渾身是血,染透了棉褲。他也渾身是血,染透了棉襖。那個圓鼓鼓的大肚子,本來充滿了全家的希望,這下卻像泄了氣的皮球,癟塌塌、軟乎乎地空無一物。老父親抖抖索索幫他把尸體接下來,安放在鍋臺前面的門板上,想想自己四輩單傳,本指望這個啞巴兒媳肚子爭氣,第五輩上能開枝散葉,徹底改了門楣上的晦氣,誰曾想好夢剛開始就醒了,繼續單傳看來也是命中注定的了,想到這,竟捂著臉嚎啕大哭起來,“好好一個大活人,這就沒了啊——他們都是殺人犯啊——你死的冤哪!”
幺哥眼睛瞪得溜圓,抄起一把菜刀就往外跑,劉老爹嚇了一跳,帶著哭腔大吼一聲“你咋去?”
幺哥嗡地一聲道:“我要殺了那個沒人要的臭婆娘!”
“你給我回來!”劉老爹把他吆住,哭聲道:“你把她殺了,你媳婦也不能活,你殺人是要償命的啊,咱家再也經不起折騰了!”他奪下幺哥手里的菜刀,捏在手里嗚嗚地接著哭。老爹哭,幺哥也哭,天井里頓時成了男人的哭場。那哭聲響了一個頭午,震得天空排滿的烏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烏云之下滿樹的烏鴉呱呱亂飛,像要撲下來餐一口尸肉。
在建邦叔、九嬸子和眾鄰居幫助下,幺哥和劉老爹去祖林上挖個坑,把啞巴草草埋了,燒一把紙祭奠一番,然后再去后山找春生啊。一連串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們身心錯亂了一天,哪顧得上丟失的孩子呢。
可是,任他們踏遍了每一塊山石,翻遍了每一道溝岔,都沒有找到春生的影子。春生你跑哪里去了,被人抱走了?抱走了還好,還有活著的希望,可別是被狼叼走了啊?是狼的話,這地上也沒有血跡啊,哪怕是留下一雙鞋一只破襪子呢,也好讓大家知道你是死是活啊!這孩子,你到處亂跑什么啊。
大家分頭喊著、找著,雖然心里有些絕望,卻都不愿停下來。太陽已經落到山的后面,幺哥失失嗒嗒地站住,抹一把眼淚,說大家先回吧,我自己去北邊的山上看看,再沒有,就算不指望了。又回頭看看父親,說你也跟大伙一塊回吧,餓了先吃點干糧,等我回去給你做湯喝。鄉鄰們看看天已將黑,也說不行咱明天再找。
等幺哥也跌跌撞撞回到家的時候,天已黑得像個鍋底,他看屋里燈光亮著,心想父親一定是在等著他,老人家這么大年紀,沒過一個安生的日子,都瘦成什么樣子了啊,還為自己吃了這么多苦頭,太不應該了,趕緊做點面疙瘩湯給他喝了,暖一暖身子。
他進到屋里,卻不見父親的影子,喊了一聲沒回應,他端起鍋臺上的煤油燈,借著微弱的燈光,卻發現房梁上掛下個人來。
“爹——”
一聲凄厲的哭喊聲震破屋瓦,震得燈頭搖晃。劉老爹一根布條掛在房梁上,身子在半空里蕩來蕩去,早已沒有了反應。幺哥大哭著瘋跑出去喊人的時候,身子卻忽然僵住,脖子一仰,硬挺挺地朝后倒去,咕咚一下猛摔在天井的地上,身子一陣劇烈抽動,眼睛翻白,嘴角動了幾下,汩汩地冒出一灘白沫,昏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再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了那盤破炕上,老爹的尸體則筆直地躺在屋門口的灶臺前離他四五步遠的地方,臉上已經蓋了一塊黃燒紙。建邦叔、九嬸子也在,西嶺南頭的媒婆桂枝嫂也來了。九嬸子在外間燒火,桂枝嫂盛了一碗熬好的姜湯端過來,說你喝了,先暖暖身子吧。幺哥沒反應,湯碗也不接,眼睛直勾勾看著老爹的尸體,看著蒙在老爹臉上的那塊黃燒紙,忽然哧地一聲笑出來:“哈哈哈哈,爹你死了好啊,死了不用受窮,死了不用受罪,哈哈哈哈……”接著就赤腳跳下炕來,奔著門口跑出去,站在天井里哈哈大笑,呼喊著“死了好啊,這年頭,怎么還不是一輩子!”然后,彎腰撿起被砸碎的水甕碎片到處扔,扔向屋頂,扔向窗戶,扔向屋里的鄰居。
“可憐的小幺,你這是癲了么?”九嬸子抬手擦擦眼角,“你爹命苦啊,下輩子可別他讓再來了!”
建邦叔看幺哥瘋瘋癲癲的樣子,瞅個空檔上前一把摟住了他,他掙脫不掉,只恨得咬牙跺腳亂蹦亂跳,腳上被甕碴子劃破,流的血很快就凍干了,他也不覺得。沒辦法,桂枝嫂找一根繩子,配合建邦叔將他綁了,扔到炕上不能動彈,直到他昏睡過去,建邦叔和桂枝嫂才離開。九嬸子不放心,一直坐那陪他到天亮。第二天,九嬸子又跟鄰居們一起,去祖林上重新挖個坑,簡單把劉老爹埋了。
親人連續離去,帶走了幺哥對苦難人生的美好暢想,也帶走了他身心健康的美好青春。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生活在昏昏沉沉的勞作與恍惚之中,每天出山上坡,不是忘了帶镢頭,就是鋤壞了秧苗,有一次他被安排往壟溝里施肥,他竟將牛糞直接灑在耩子耬膛里,氣得大伙罵他是個神經病。
不錯,他真的成了個神經病,偶爾發作的時候,窗戶欞子都被他拿斧頭劈了,天井里到處堆滿了他從外面撿回來的瓦片、布頭、柴禾棒還有紙殼子,連個插腳的地方都沒有。天井周圍每一棵樹上都綁滿了紅布條子,花花綠綠琳瑯滿目,整個天井成了垃圾場。
(四)
從壯勞力轉眼變成一個廢人,幾乎喪失了全部正常勞動的能力,吃口飯也靠乞討。這是祖宗因為他的絕戶,他的不孝,而給他的懲罰嗎?不知道幺哥清醒的時候是否這樣想過。從唯一的兒子春生丟失那天起,他就開始敏感和忌諱一件事,就是最怕人家說他“絕戶頭”,甚至連人都怕見,怕寒暄,見人繞彎走,拉呱拐著拉,生怕談起某個話題,引出了“絕戶”兩字。但對于自己來說,是最清楚不過的。明擺著嘛,到他這里,兒子丟了,雖然不知死活,但眼看就“絕戶”了嘛,這已經是一道無解的算術題,找不出合適答案了。
既然這樣,何不胡亂選一個答案填上?好比課堂考試,反正試卷不能空著。反正生活還要繼續,反正已沒法改變了,去他娘愛咋咋地吧,怎么還不是一輩子呢。如果自己再走了,祖林上定是要斷了煙火的,所以他要堅持活下去。
那以后,有文化的幺哥,當過民師的幺哥,就成了要飯的幺哥。他每天穿著布條子的衣服,背個打滿補丁的蛇皮袋子,拖著長長的打狗棒,討了這家討那家,討了東莊討西莊,十里八鄉任他逍遙游走。時間長了,大家都熟悉了他要飯的特點,就是走到誰家往天井一站,不喊也不叫,主人不出來就一直等,干耗著人家的狗朝他汪汪叫半天。他每天的收獲除了煎餅、粗面餅子啥的,還有瓜干、玉米棒子,有時遇上人家開飯,說不定主人還能給盛上一碗小米粥讓他喝下。所以他雖然經常肚里饑一頓飽一頓,但飲食營養的搭配還是比較均衡齊全的,五谷雜糧一應不缺,這甚至比前些年,在他還沒娶媳婦前,跟劉老爹一起過光棍日子時的光景更好些呢。
正因為他討來的東西有瓜干、玉米,而這些糧食是可以賣錢買酒的,也可以直接拿去換酒。所以那幾年,他無師自通學會了喝酒。他把換來的瓜干、玉米攢起來,一兩個月就能到集上賣一次。不過他手里可以買賣的東西畢竟有限,條件決定了他喝酒的頻次和酒量,雖然不可否認偶爾也有醉酒的時候,但他終究沒讓自己變成一個酒鬼。
當然,這種周游乞討有酒有肉的生活狀態,遠沒有書本里描繪的丐幫子弟那種瀟灑與浪漫。其中的艱辛苦難,對于一個情志還算正常的人來講,自然也是一種折磨。異鄉的人們并不友好,就連街上的狗都追著他不放,經常一口氣攆出好幾里地,腳上、腿上的咬傷一層蓋了一層,老疤剛好又添新疤;外莊的柴垛也不像老家的溫暖,睡著并不踏實,有幾次天不亮就被抱柴燒火的婦女吆喝起來,一頓臭罵將他攆走,再“嗖嗖”扔一陣石塊兒,送他走遠才罷;他經常遠遠地瞅著一群做游戲的孩子出神,呆呆地,半個晌午都不挪窩兒,待要近前仔細辨認哪個是他春生的時候,樹底下乘涼的人們總是立馬大聲喊他滾開……那十年,是一無所獲的十年,他走了幾百個村子,走了幾千里路,都沒有發現任何關于春生的蛛絲馬跡。
直到1994年,國家頒布了《農村五保供養工作條例》,“五保戶”作為一項具體的制度在全國農村推行,幺哥的生活才算軟著陸。他的各項條件都完全符合,“你設置再高的門檻也沒人能超過我!”于是到了第二年,村兩委按照鎮政府劃定的杠杠,組織村民幫他把拉倒的石頭墻再壘起來,重新安裝了柴門,并且修繕了屋瓦門窗,雖然山墻上一指寬的縫子仍然漏風,但看上去總像個家的模樣了,甚至比他爹在的時候更闊氣了些。幺哥生活趨于穩定,不需要周游討飯了,摸著胸口前前后后作個比較,心里就存著感激,臉上多了笑容,只是他的大門牙隨著年齡的增長,過于搶眼地愈發突出來了,笑的時候嘴一咧,露出一口黃牙讓年輕人覺得發瘆。都說相由心生,歲月真的是一把殺豬刀啊,十幾年前那個帥氣壯實的小伙子,怎么竟出落成這個模樣了!?
幺哥的生活內容很簡單,從不攀窮比富,沒有人情往來,除了吃喝拉撒再沒別的心事。如果說有,那就是關于春生的下落,對他來說永遠是個解不開的繩扣。他開始沉下心來,思考些關于下半生的規劃。他想,政府給了低保,還幫修了房子,吃住無憂,生活算是優渥的了,整天閑逛游蕩,活得跟行尸走肉一般,既不能給社會做點貢獻,也打聽不到任何關于春生的訊息,不如走出去,到外面接觸人多,說不定哪塊云彩能落下幾個雨點。還有,人說“積善之家,必有余慶”,我出去為社會做點事兒,算不算積德呢?據我后來的猜測,他當時就該是這么想的吧。
可是去哪呢?本莊是不能待的,活成這個熊樣,誰見了都笑話。太遠又去不了,最近的縣城都一百多里地,仿佛要出國了。鎮駐地就挺好,才十多里,又繁華,在他眼里算是個大城市了!大城市人多場面大,能有機會做點幫襯的事兒,算積德更好,即便不算積德,也正兒八經上個班,叫做進城務工,活得跟城里人一樣風風光光!
他對自己的籌劃很滿意,但唯獨沒有好好掂一掂自己到底幾斤幾兩。事實是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找到務工的機會,人家一看他這狀態,不要錢都不敢用。他每天往返于鎮村兩點一線,工作沒找到,倒是那條新修的“村村通”被他用腳丈量得明明白白:去是八千步,回是八千步,早出晚歸,來來回回,風雨不阻,就像電視上的群眾演員,從第一集出場就不曾換過替身。
機會不負有心人。在來去空空的很長一段時間后,大概到2019年的冬天,他終于有了收獲。
那年冬至,疫情還沒有到來,我從縣城回老家上墳,進惠民超市買東西的時候,就見他穿一件褪色的藍灰半大衣,胳膊上纏個紅袖箍,在超市門前的小廣場上指揮車輛維持秩序。他頭上戴個開了帶翅的狗皮帽子,偏歪著脖頸,開了繩扣的帽翅像個大耳扇子,就那么呼啦著耷在兩側,走起來一顫一顫的,像明代朝廷命官的烏紗帽翅。
從墻根下抽煙袋曬太陽的老人那里了解到,他工作的內容其實很簡單,就是義務撿拾垃圾、義務指揮車輛、義務保護環境。說他是“義務”,是因為超市根本就沒有聘請他,也沒有雇傭他,更沒人給他發工資。說到底,他的這份無償奉獻的“工作”,不僅沒有體面的報酬,還需要提心吊膽小心謹慎別出岔子,以免人家攆了他。這或許就是他一直謀求的“做點好事積德行善”吧?
那個曬太陽的煙袋鍋子老漢是個話癆,尤其對這個學雷鋒做好事的幺哥更是掌故熟悉,我還沒問他就滔滔不絕了。
原來他當時謀得這一份差事,委實并不容易。
他是從超市開業第一天就硬擠進來的。因為他每天都到鎮上晃蕩,所以有天碰巧趕上了惠民超市盛大開業,于是,他就從地上撿了一條紅布,隨便纏在胳膊上,又從小孩手里奪了一桿小紅旗,舉在手里搖啊搖地,指揮新到的車輛靠邊停,指揮婦女和孩子往后靠,驅趕糖葫蘆大叔不要太近前。大家都以為他是志愿者,也就信從地接受他的驅使。領導從圍觀群眾堆里走出來,準備上主席臺的時候,他還舉著小旗要阻攔,被超市經理搗一拳,才明白自己過度執法的錯誤,于是站在一邊發呆,大概是自我反省了一陣,直到臺上領導開始致辭,他才緩過神來,又壓低了聲音示意觀眾不要喧嘩。
總之,他覺得這次協助超市開業慶典,自己是做了一些工作的,雖然算不上重要和突出,至少是沒功勞也有苦勞。他沉浸在終于能有機會做點善事的幸福里。等慶典結束,領導們陸續退回臺下的時候,他拽了拽超市經理的衣角,腆笑著露出滿口的大黃牙,說經理你好,我愿無償擔任你的形象大使!經理錯愕,大概需要侍候領導忙不過來,或者看他狗皮帽子形象邋遢,有點對不齊超市門頭的形象和級別,又是公開場合不便多說,所以只禮節性點頭笑笑,沒表態,就跑前面引道去了。
經理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大概就是“也行,也不行”的意思吧?至少含了“也行”的成分,于是老幺哥迅速立正站直,舉手“啪”一個敬禮,直到經理陪著領導們走遠才放下。圍觀的群眾遠遠只看見他一連串的動作迅速連貫,并未領會當場發生了什么,更覺得老幺哥儼然是超市的正式員工了。
雖然他心里仍揣著經理不置可否的懷疑,但既然沒有當場攆他,便可理解為默許或者接納,于是他真的把自己不當外人,自制了笤帚、笆斗和蛇皮袋等基本的環衛工具,天天戴個狗皮帽子盯守在超市當街小廣場上,街角旮旯馬路牙子到處打掃衛生撿拾垃圾。更有甚者,他打掃完一遍就把工具往超市門后一放,然后直挺挺站在超市門口,學著導購小姐的樣子幫人家值班。他自然沒有超市的制服,仍穿著他那件褪了色的藍灰半大衣,狗皮帽子的兩個耳扇像紗帽翅支棱在耳朵上,呼哈呼哈地跳躍。有女人和小孩進來,他趕緊彎腰伸手向前,冷不丁來句“歡迎光臨!”由于聲音和動作突然,彎腰功夫那狗皮帽子便滾到地上,他捂著頭皮趕忙去撿,就把女人嚇一趔趄,小孩哭在當地。超市領班的過來攆他出去,他就滿臉褶子地笑笑,露一口大黃牙說“明白,我改,我一定改!”,但腳下絲毫不挪動半步。
領班的沒辦法,總不能死拉硬拖吧,那樣有失超市親民形象,于是報告給經理。經理說我怎么出面?他一個無賴,大庭廣眾下不講武德,萬一鬧大了,咱超市不是也丟大了?趕緊打電話,報警!
很快,派出所三名協警拉著警笛趕到,胖壯的協警小孫拖拉一根警棍,往前面一站就自帶威嚴。幺哥從年輕時就落下個病根,最害怕干部模樣的人,在他的意識里,藍咔嘰制服和大蓋帽永遠代表著一種裁判的標準,什么場合一旦他們來了,是非曲直立見分曉。就連莊上的支書也是這樣,雖然沒有制服,但是非對錯一經他裁定,是必須遵照執行的。他并不懂什么干警和協警,也不管藍咔嘰制服變成什么款式顏色,但見了大沿帽一概立定,就像見了當年那個計劃生育老干部一樣,先自蔫了半截,偏著腦袋垂手侍立等候訓話,似乎在等待一場嚴肅的判決。小孫提了提警棍,他就以為公安要戳他的腦袋了,于是趕緊把頭偏了又偏,留出太陽穴的地方便于戳指。但是小孫并沒有老干部那樣的硬橫,只提醒他說:“你這樣已經擾亂了治安秩序,影響到了超市正常的營業,你不能在這站著,快出去吧。”
老幺腦子高度緊張,頭上冒汗了,眼里只顧看著小孫的手勢是否要戳他的太陽穴,耳朵似乎沒專注聽話,所以仍舊偏著腦袋不動,也不說話。小孫見他沒反應,就上前走一步,拍拍他的手臂,想從背后推一下,誰知這個動作讓老幺哥嚇一哆嗦,他雖然偏著腦袋看地,但眼角的余光并沒離開小孫的胳膊和手指,見他抬手過來,立馬條件反射般身子一震,眼睛斜過來直盯著圍了一圈的協警們,忽然眼白上翻,嘴角冒出洗衣粉水一樣的白沫,咕咚一下向后仰到,像個豆蟲一樣抽搐不止。
“老牛大憋氣嗎,這是?”年輕的協警們哪見過這樣的陣勢,一下有些慌亂,小孫倒退半步,看看超市經理,意思是趕緊打120吧,你。
超市經理趕忙蹲下身去,不顧老幺哥吐了滿嘴滿臉的白沫,搬起他脖子靠在自己腿上,一根拇指從人中按下去,掐了幾下,老幺哥悠悠地吐了一口氣,眼皮翻了翻,雖然沒睜開,不過醒過來了。超市經理顯得很溫和,并沒有把他就地放下,而是朝旁邊的領班姑娘伸伸手,說:“給我幾張衛生紙!”
“干嘛,經理?”
“給他擦擦嘴吧啊,沒見他嘴巴都糊上了!”
領班姑娘情急之下,摸一摸褲兜里好像預備現成的,趕緊掏出來,遞過去。經理細心地一圈一圈給老幺哥擦拭干凈,有人已經遞上一瓶礦泉水,塞在老幺哥嘴巴里灌了幾口,“你不要咽下去啊,你漱漱口吐出來。”經理對著仰挺脖子的老幺哥笑出了聲,圍觀的人們也都哄笑起來。
“這是發鵝瘋啊,他家有遺傳,從小就有鵝瘋病的!”人群里有個瘦高個說了一句,經理問:“你認識他?”瘦高個點點頭:“我跟他一莊的,他這毛病我聽老人說過,只是很久沒犯過了!”經理也點點頭,說:“這毛病就是嚇唬人,來得快去得也快!”,又笑著抬頭對小孫和協警們說:“他是被你們嚇的,這家伙最怕警察!”
協警們冷冷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很嚴肅,很莊重,小孫也沒有笑,只忽然改了口,對經理說:“這樣的人,給你們干活,還不要吃不要喝的,就隨便他吧,相安無事最好!”
經理站起來,摸一把額頭的汗漬,點頭說:“本想請你們來,把他嚇跑了算完,沒想到這家伙邪魔外道,倒把咱們嚇個不輕!”
小孫帶著協警們撤了,圍觀的人們也散了一些。經理把老幺哥安排給領班姑娘,也不想再惹什么麻煩,說聲“他們的一根警棍,不如我一根手指好使!”,便悻悻離開了。
老幺哥已經完全恢復了神智,從地上坐起來,伸出舌頭繞個圈,舔一遍嘴角上粘粘的咸漬,兩手交叉摟住膝蓋,賴在地上不說話。還有幾個不愿退去的顧客知道他已經沒事了,就湊近打趣他,說:“你這一招老牛大憋氣演得好,是塊演員的材料。”
老幺哥往超市門外看一眼,不回答,只問:“公安呢?”
瘦高個蹲下來,說:“幺哥你好了吧?公安早被你嚇跑啦!”
老幺哥認得他,知道是本莊上的,似乎有了些安全感,悶聲道:“我是志愿者,保護環境的,他們為什么攆我?”
“哈哈,這回誰還敢攆你,全超市的人都怕著你呢!”
“警察來為你撐腰了,經理下步要管你飯呢!”
“哈哈哈……”
大家看他已經好了,再圍著沒什么意思,各自散了……
煙袋鍋子最后總結說,幺哥這一幕即興演出來得突然,去得也快,外面的人甚至還不清楚里面發生了啥事兒,就過去了。但對他來說,卻有一個意外的大收獲:就是打那以后,超市的人誰都不敢再招惹他,不敢再無故攆他走,這意味著他的工作已經取得了超市的許可,他的每天“進城務工”,也似乎有了名正言順的意義。
(五)
冬至距離春節,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人們都閑下來了,趕集上店的就多,人多車也多,喇叭吱吱哇哇叫,人也吱吱哇哇叫,點頭寒暄的、隔空喊人的、擺攤叫賣的,人聲有些嘈雜,混亂。我從人堆里看見老幺時,他正指揮車輛停靠,手勢明顯是剽竊了路口的交警,卻又做不到位,顯得僵硬滑稽,樣子像個國道邊上的木偶,鼓鼓囊囊的棉衣袖顯然影響了他的發揮,卻不影響他吆喝倒車的效率。本是站在車前的,忽而就閃到了車后。這輛車還沒安頓好,卻又跑到那輛車邊上,貌似是非常生氣,大聲呼喝司機,甚至有些發火,拿眼睛剜人家。等車輛各歸其位,秩序恢復井然了,他便立馬泄了火,又像自己并不存在一樣,低頭做他的另一項分工:掃垃圾。他一手笤帚,一手笆斗,沿著小廣場的路牙子不停地轉,不停地掃,不停地追尋那被風刮跑的落葉、塑料袋,超市里的安靜,當街上的喧囂,都不再與他有關了。
老幺哥的工作雖然忙亂,但也有閑下來的時候。他大概到現在沒有放棄看書寫字的習慣,好幾次我見他休息的時候,都是倚著半截墻頭席地而坐,從他的蛇皮袋子里摸出一支筆,一個本子,墊在豎起的雙腿上寫寫畫畫。就那么放松地坐著,懶散地靠著,離那幾個抽煙袋曬太陽的老漢并不遠。他從不理會他們,他們也不理會他,各做各的事,仿佛彼此都不存在。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的文學夢還沒有放棄嗎?其實如果真的要寫,他自己就是最好的題材呢。
我從心里笑他不知收放和進退,就上前調侃他,“哥,這么專心,寫什么呢?”
“大字報!”他也不抬眼,就忽然冒出這么一句,待發現是我,叫聲二弟,有些局促,下意識地捂住了本子。
“都什么年代了還寫大字報?寫誰的大字報?”我跟他開著玩笑,并沒有看他本子的意思。
他卻明顯覺到了危險,忙把本子合上,連筆順手丟進了他的蛇皮袋子,而且站起來了,“我隨便寫,二弟你不要管!”。他不想跟我多說話,甚至不愿看見我,已經抓過他的笤帚和笆斗,要干活兒去了。我仍然訕笑說:“大冷天,你歇會再干嘛!”他沒回頭,只應一句:“我是志愿者!”
我隨意問道:“當志愿者給錢嗎?”
他這下回頭了,看看我,反問道:“志愿者能收錢嗎?”語氣里帶著譏笑,意思是你這上班的,居然就這格局。
墻根下曬太陽的老人一起笑了,有個花白胡子的老漢說:“人家學雷鋒呢,啥也不圖!”
老幺哥扭頭補充道:“保護環境人人有責,盡義務不能圖報酬。”
煙鍋子老漢磕掉煙鍋里的煙灰,一邊大聲咳嗽,一邊替他鳴不平,“盡義務也得吃飯是吧,不給工錢你吃啥?”
老幺哥站下來,得意地揚揚手中的笤帚,指著那個煙鍋子老漢說:“俺吃低保,你不知道么?”
“那也得攢點錢養老,萬一生個病,沒錢醫院都不收你!”
“到時候該死死,該活活,眼一閉,腿一蹬,怎么還不是一輩子!”
“就是這個理,老幺活得最明白!”墻根下指指戳戳又是一陣哄笑。
老漢們見他已走遠,不再與他拌嘴,轉而順著他“低保”的話題,七嘴八舌侃起了大山,哪莊上老年食堂的飯菜里飄著洋油味兒,哪莊上光棍兒成了堆,哪莊上青年酒駕撞了人,以及哪莊村干部貪污被查了……可是那煙鍋子老漢獨對低保發生了興趣,說:“低保也不是誰都能享受的,給他,咱沒意見,可是俺莊上王老嫲嫲六個閨女,天天桃酥油條吃不完,也給個低保待遇,又是憑什么?”
花白胡子老漢提醒他:“這話你也能講?嘴上又缺個把門兒的!”
煙鍋子老漢更不服氣,“咋還不能講了,不就是因為她有個侄子在縣里當局長的嗎,不當局長,莊上能給她低保?六個閨女養不活她?”花白胡子知道他犟,斜他一眼,不再理會。
他旁邊一直干笑的老漢手里卷著旱煙,不緊不慢說:“吃不吃低保咱管不著,但六個閨女也抵不得一個兒子,你等老嫲嫲歸了西,連個上墳的都沒有嘍!”
他的話似乎引起更大的共鳴,花白胡子嘆口氣,感慨道:“她家算是絕戶了,祖林上好幾年都不冒煙了!”
煙鍋子老漢脖頸一擰,犟嘴道:“活著吃一口,強于死了天天雞鴨肉。要是給我個低保,才不管他上墳不上墳!”
“連個上墳燒紙的都沒有,誰愿意絕戶就等著絕戶吧!”墻角不知哪個老漢突然冒出這么一句。
煙鍋子老漢忽地站起來,狠聲罵道:“放你娘的狗屁,你咒誰絕戶?我揍不死你老孬種!”拾起屁股底下的馬扎子就要開打,眼看一場械斗就要展開,旁邊人趕緊擋住。
墻根底下喊的喊罵的罵,不經意間老人的世界也亂作一團。
老幺哥雖然走出很遠,仍不忘歪了脖頸,警覺地朝這邊瞅瞅,他不放心這些沒正事兒的老漢們,大概率會背著他咬他的舌根,說他是“絕戶頭”,要讓他聽見了,肯定會揚起手一笤帚拍給他,可惜他離得遠,墻根的話已經聽不清。忽然見這邊亂成堆打起來了,他站下看了半天,忽然拍拍手跳起來,“嗷嗷”叫著吶喊助威,那樂呵勁兒就像孩子遇上過年。
一陣旋風起來,幾個塑料袋混著草屑樹葉在半空里飛旋,升到半空,又掙脫了風眼,四下里散去,有的掛在樹枝上,有的竄到墻角里,有的沿著馬路牙子一個勁兒地飛跑,老幺哥“呵呵”叫著,追趕它們去了。
(六)
2020年的那個冬至,疫情已經肆虐了整整一年,公共場所管控得緊,超市外面的小廣場上沒有了車水馬龍的喧囂,曬太陽的老漢因為不能扎堆,也都沒出來。老幺哥除了協助消毒、測溫,打掃一下地面,并沒更多事情可做,于是戴個大號的口罩,照例倚在半截墻根下,拿個本子就著豎起的雙腿上寫寫畫畫。
這天,我兒子下車,把口罩捂上,朝他指指,低聲說這是不是我大伯?我說是,咱不要打擾他。于是測了溫,一邊回頭,一邊隨我進了超市。超市的顧客沒幾個,稀稀落落,都捂著口罩,只露出兩只眼睛,賊溜溜地逛蕩一圈就出去了。超市的導購員像秫秸棵一樣杵在貨架旁,眼睛半睜半閉地打哈欠,傳染得整個商場都了無生氣。
下午的時候,因為需要上墳,導購大多提前請了假,超市只好提前關了門。老幺哥也從那半截墻根下起身,左手拽過地上的蛇皮袋背在肩上,右手提些香紙,提前收工回家。與往日不同的,是這次他的蛇皮袋不再那么干癟,里面裝了些饅頭點心或者水果之類的祭品。他知道,地下的老爹盼他很久了,一定想知道他又說媳婦了沒,又生養了沒;啞巴嫂子也掛牽春生長大了沒,上學了沒,都要上前去點柱香,墳頭壓張紙,然后跪下來一一念叨給他們聽。這本該是兒子春生的事,可如今這孩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只能靠他親自上陣了。
我和兒子到林上的時候,天已不早,本家的叔叔和兄弟們都已來過了,墳頭上壓了一層黃紙,在傍晚的荒草中隱現。墳前的供桌邊,成堆的紙錢還沒有完全燒盡,搖擺的青煙從堆堆疊疊的墳窩子地里冒出來,淹沒了插在凍土里細腳伶仃的香火,遠遠看去,仿佛一場伏擊戰剛剛結束,戰士們已經撤退,掩體里木頭還在冒煙,悲壯的氣氛仍在彌漫。
隔著一縷一縷的青煙,我看見林地的最邊上,又添了一個新的土墳,平平蹋蹋的墳堆上起了一個墳頭,凍著的土坷垃支棱在外面,也沒人給壓一張黃紙,顯得潦草和粗糙。兒子問:“又是誰家的老人過世了?”我搖搖頭,說不知道。
老幺哥比我們來得更早,他臉上捂個臟乎乎的大口罩,狗皮帽子底下只露出兩只眼睛。他已經在劉老爹墳前的供桌上,把該匯報的事項通過三根香一堆紙都傳過去了,壓墳頭紙的時候,大概看那墳堆高而且陡,覺得爬不上去,正抬腿遲疑,兒子忙喊一聲“大伯你稍等,我替你來!”,他從幺哥手里接過黃燒紙,搖晃著,撥開沒膝深的亂草爬到墳頂,把紙展開,鋪平,用土塊壓實了,直起身看看高而且陡的墳堆,大喊一聲“沖啊——”像戰士沖鋒一樣蹦跳下來,那閃轉靈動的身姿,伸展自如的彈跳,洋洋灑灑透射著青春蓬勃的活力,又讓我生出些腰肢僵硬的年邁傷感。
老幺哥已經長跪在劉老爹的墳前,深深地磕下三個響頭。
我把貢品擺上爺爺奶奶墳前的供桌,剛從箢子里摸出三根線香,還沒點著,老幺哥就走過來了。他的腿似乎比以前瘸得更厲害些,一只腳不敢點地的樣子。他本來就有這殘疾,我不確定是否真的比先前嚴重,所以便不敢故意深問。
“二弟!”,他友好地稱呼我一聲,看看兒子,問,“你家老二啊,都長這么高了!”
兒子靦腆地叫聲大伯。他點頭。
“啊!”我笑笑,答應他,“零九年的,屬牛!”
他捂著口罩的臉上,似乎詭異地笑了,又問:“零九年的啊,那時還講究計劃生育,罰了沒?”
我苦笑,也不隱瞞他,說:“只要是個帶把兒的,怎么也值個十萬八萬,在縣里托了個計生委的同學,少罰了點!”
“那就不孬!同學辦大事兒,還是你有路子!”他忽然翹起大拇指,朝我晃了晃,表示出極大的羨慕和敬佩。
“啥不孬啊,那些年沒啥積蓄,差點罰得我傾家蕩產!”我陪著他打趣。
“再罰也情愿,沒把你結扎了就不孬!”他非常確定地拍拍大腿,又無限惆悵地嘆口氣,說:“兩個總比一個好,穩當!你看我,連一個都沒保住……”
我一愣,驀地想起了他丟失的唯一的兒子春生。他如果還活在這世上,也該娶媳婦了,如果生個孩子,應該比我兒子大幾歲!
我也想起了他的啞巴媳婦,那個溫婉善良,從不曾開口說一句話的苦命女人,竟懷著她的孩子,懷著美好希望,悄沒聲息地死在了手術臺上——我不知此時幺哥的內心里,會不會翻江倒海般攪動起一種酸澀悲苦的滋味兒!
他挨近我蹲下了,低著頭半天沒再說話,帽翅幾乎蹭到我的臉上,卻不敢側臉扭頭,生怕我看見他淚花明亮的眼睛。他摘下那個臟得發黑的大號口罩,從我手里要過那三根線香,開始板起臉孔教訓我說:“都這年紀了還不走心——香要這樣點!”
他一邊示范,一邊講解道:“點香要用左手,用右手就是對先人的不敬!”他打著火機,直把那香頭點起了明火,我要湊上去把它吹滅,他卻趕緊躲避,一只手把我的嘴巴隔開,嚴肅道:“這明火可不是拿嘴吹的,搖一搖,擺一擺,就滅了。”我不懂,于是訕笑。
他把三根香遞給我,告訴我用左手接,然后兩手捧著,舉過額頭,彎腰作揖,再插穩。香點著了,讓它燒一會,約莫“香到神知”了,再開始祭奠、燒紙、磕頭,這樣上墳,才是規范的,完整的。
“燒根香還有這么多講究!”我有意打趣他,說:“你腦子還是這么好使!這些年你是不是裝病?”
他有些不高興,分辨說:“誰有病?你們才有病!”
然后一袋煙功夫,都不再說話。我喊一聲“兒子,快過來,聽你大伯講講燒紙的學問!”
頑皮的兒子喘著粗氣跑過來,幺哥的語氣就緩和了許多,解嘲道:“年輕人要多學文化,這都是祖宗留下來的規矩。”
“我比你小幾歲啊,還年輕人!”我不能冒犯他所謂的“文化”,又看不順他過了頭的學究氣,便隨意駁他一句,墳前的氣氛就緩和了許多。
他還沒完,又補充說:“三根香一起點還好,要是一次點一根,得先插正中的,再插左邊的,最后插右邊的,三根香要插直、插平,間隔不能超過一寸,‘表寸心’的意思。”
這話似乎有些道理,也得到我的認同。我有點驚訝地看看他,倒不是這話有多深奧的道理,而是從一個曾經神智不清的人的嘴里說出,讓我不得不懷疑我此前對他的認知,也不得不承認他肚里確實藏了許多不為人知的東西。當許多人都干凈地忘記了老鄉約,痛快地扔掉了舊習俗而革舊從新的時候,他依然堅守著每一個環節紋絲不亂,依然對自己主張的事情毫不馬虎。是他這么多年根本就未曾真的癲狂?還是突然間恢復了正常人的思維?
他是第一個給我講這么多燒香文化的人,我不能反感,反而該多一些觸動。
“你不是有手機嗎?”他問。我說有啊!他就說:“其實這燒香,跟你們玩手機一樣,就是‘溝通’嘛,只不過溝通的對象不一樣罷了,一柱真香通神去,上界祖宗降福來,你的心到了,你的福報也就來了!”
我故作虔誠地說:“我以為只要點了香火,燒了紙錢,先人們就自會收到了呢!”。
他愈發認真起來,看著我和兒子,問道:“為什么要上墳,知道嗎?”
沒等我思考,兒子竟搶在前面說:“爸,我來回答這個問題!”我看看他,“你說!”
“這是祖宗留下來的儀式,表示緬懷追思嘛!”兒子的天真和簡單,忽然讓他抬起的眼里放射出久違的光芒,他像看到了春生一樣,定定地咧著嘴注視他很久,半天才搖搖頭,莫名地笑了。我發現他咧開的嘴巴里,門牙那地方露出一個大大的豁子,正要問他牙怎么了,他趕緊收住笑,說我給你講個故事你要不要聽?
兒子說最愛聽故事,大伯你講!
他蹲在那里,一邊撥弄著墳前的紙火,一邊絮絮地開始講,大意是從前一個人有三個兒子,老大當官,老二是個財主,唯有老三在家種地,并負責給祖先上墳拜祭,誰知卻越拜越窮,所以就發牢騷,有一次他寫了一篇祭文”老三有話來匯報,不要怪我發牢騷,勤勞燒香沒回報,年年上墳年年糟,老大不上官當道,老二不上成富豪,如果老三不上你失望,那就趕緊讓我也得報。”老三把祭文拿到墳前燒了,過不久老人就托夢給他,說,這些祖宗都知道,還是不讓你發好,發了墳前沒人祭,明年祖宗是個毛。意思說你好了誰給我們上香燒紙?后來老三不再抱怨,年節繼續照例祭拜。再后來,老大一輩子只生了一個女兒,老二一輩子只生了兩個女兒,只有老三生了四個兒子,三個考上大學,一個還考上博士,這下老三高興,逢人都說祖宗開眼。
聽他說完,兒子摸不著頭腦,我卻不由大笑,說幺哥你這是哪朝哪代的故事,還考大學、考博士的,都是你編的吧?我知道你從小就會編故事,這個故事倒有些道理,只是年代感不夠清晰。
他捂嘴笑笑,說:“就只是個意思,故事都是人編的,信不信由你,做不做靠你!”
紙燒得差不多了,他站起來問:“你只管燒紙,沒叨咕點什么?”
我忽然想起,對啊,人家燒紙的時候嘴里都是誦經一樣念念有詞,可是我說什么好呢?我拿眼睛看看他。
“又不懂了吧!”他又拿出教師爺的口氣,說:“親人去了,要囑咐他們收了紙錢,保存起來,不要到處走動,更不要靠近在世的親人,因為弘一法師告訴過我們——”
一邊說著話,他還怕我不用心,于是停下來問我:“你在聽嗎?”
我趕緊點頭,說:“在聽啊,我都記著呢!”
他于是看定了我,接下去說:“弘一法師說過的,他說人鬼殊途,仙界自有規定,逝者任何無緣由的靠近,哪怕任何一個不經意的眼神或者撫摸,都會讓在世的親人磁場受到干擾,導致身體生病,生出不可承受的無妄之災。我們給他送了足夠的紙錢,他生活無憂了,就不會出來靠近我們、打擾我們。他們也會對那些定期送錢、孝順周到的孩子多一些保佑,庇護我們過得很好。”
站在這一片靜穆的林地里,他定定地看著我,講出這些話,忽然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仿佛有一股陰風吹來,直鉆進我的背膛,冷颼颼、涼冰冰地一片。我想阻止他繼續說,又擔心拂了他的好意,只好硬著頭皮聽下去。接著他又念偈般引用弘一法師的話:“一念花開,一念花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罷了!”說完他看著西邊的太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似乎終于完成了一項預定的工作,或者了卻一樁多年的心愿。
夕陽快要落山,林地里風吹枯草刷刷作響,除了他兀自念經般的絮叨,天籟之間已沒有什么混雜的聲音,看著他神經兮兮的樣子,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要做些什么,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愈加迫近,好在遠處山腰上有幾個同樣上墳的人朝這邊小路走下來,算是給我壯一壯膽。等他將近說完,我趕忙拉過兒子蹲下去,照著他大體的意思,先倒一杯水酒,夾一片肉沫,然后抖索著念叨幾句,囑咐爺爺奶奶在家看好門,不能到處跑。等紙錢燒完了,余燼殘煙將盡的時候,我趕緊雙膝跪下,磕幾個長頭。兒子也懵懵懂懂地跪在地上,跟隨我極盡虔誠的動作和節奏,一起完成了幺哥教過的那一套流程。
幺哥似乎滿意我倆的服從,又不滿意明顯的敷衍,嘆一口氣,又戴上那個臟得發黑的口罩,點著腿走開了。
這時候,山腰上挎著箢子走下來的幾個人已經到了跟前,都是莊上的鄉鄰,建邦叔和超市里遇見的那個瘦高個弟弟也在里面。他們遠遠朝這邊招呼,我站起來,說,幺哥咱們走吧?
幺哥說你先走,我腿慢,不趕趟的,等這紙錢燒完我就走。
他的確是腿慢,肯定跟不上我們的步子,于是我說好吧,天快黑了,你也別太晚。我們先走了。
瘦高個他們已經站下來了,一邊等我們,一邊正議論這林地的風水,看我們走近了,打趣我說:“還是你們家這老祖林風水最好,怪不得你們一支兄弟們旺,還和睦,混得好!”
我故意疑惑地反問他,“你還懂這個?”
他哈哈一笑,說:“不懂還不會看啊,你看這西、北、東三面環山,像個巨大的太師椅,你家林地就端坐在這太師椅上,可巧南邊這條河,像個臂彎把它抱了起來,留出個前案足足幾十畝地,可夠大了,真的是藏風聚氣,誰看了都得翹大拇指!”
他把我說得心里得意,于是不否認也不承認,先給他敲個大拇指,說看你小子沒上幾天學,歪門邪道學了不少!
建邦叔邊走著邊點點頭,說:“你們家這林地,已經是老林了,土里埋著六七輩的人呢,你家頭一輩子是有錢的主,踩林地時專門找先生看過的。”
瘦高個插嘴道:“那肯定!早先大戶主家都講究,也請得起先生,所以這說明你們這一支,祖上是過得不錯的。你看路邊那些孤孤零零的墳頭,連個壓墳紙的人都沒有。都是想當年窮人家請不起先生,不懂得風水,哪里死哪里埋的孤魂野鬼,結果后代也不旺相,至于連個上墳的都沒有。”
另一人附和道:“是這道理,死的人不知道了,但活的人得講究著,連個墳頭紙都沒人壓,說明是斷了香火,議論起來不好聽。”
建邦叔轉頭看一眼跟在后面的兒子,補一句說:“你每次上墳都把孩子帶上,從小讓他長見識就對了,等我們老了,他們接上,保證林上年年香火不斷。一大家族都是有臉面的人,也得給地下的先人們掙個臉面,他們在那邊,也興個攀比呢。”
沒想到跟在后面的兒子這時竟接了一句:“那邊是個什么樣子,誰知道?不過是怕人議論,堵人家的嘴罷了!”
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大人們講話他也敢插嘴,而且說出這樣不忠不孝不靠譜的混賬話。大家都奇怪地回頭看看他。
誰知他更加一本正經地繼續說:“燒紙磕頭,又哭又嚎,不就是給活人看的嗎?”
你這沒大沒小的孩子!我趕緊轉回身踹他一腳,呵他止住,建邦叔卻呵呵笑了,說:“其實孩子說的沒錯,想一想,不就是這道理嗎?”
于是大家一起笑了,我卻尷尬地滿臉通紅,半天找不出岔開的話題。
眼看西邊的太陽有氣無力靠在山頂,就快要落下去了,空曠的田野里顏色深了許多,瘦高個回頭瞥一眼落在后面很遠處的老幺,感嘆道:“他也老了,這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了!”
我回頭看看,老幺哥剛轉過一道土丘,他歪著腦袋,背著他的蛇皮袋子,一瘸一拐地跟著。我又想起他剛才在亂墳崗子里給我說的那些話,條理清楚,娓娓道來,完全不像一個神智不清的人。或許他的舊病已經基本痊愈了?
“他好像瘸得更厲了!”瘦高個看看我,”你不是剛跟他一塊的嗎?”
“我沒問他啊!”
“前幾天還好好的,不會是被人打了吧?”
“他這種人三腳踹不出個響屁,指不定誰見了煩,找茬揍他一頓!”瘦高個有些氣憤,一邊替他鳴不平,一邊認為他是細繩栓豆腐提不起來。
建邦叔說話了,“揍他一頓還用找茬?這家伙別看懶語,也是遇事兒不服氣的主兒,早些年他媳婦被計劃生育工作組拉去人流,給流死了,他都敢舉著菜刀殺人,要不是他爹攔著,婦女主任早被砍成肉醬了!”
提到婦女主任劉金花,我不禁好奇地問:“建邦叔,那時候的婦女主任,不是跟他本家么,而且跟老幺哥同屬一支,怎么那么大的仇恨?”
建邦叔說:“那年頭,什么本家不本家、一支不一支的,到了節骨眼兒上,連兩口子都揭發批斗,人都沒人味兒了!”
瘦高個就冷笑道:“婦女主任連個官兒都不算,又不是干一輩子,沒看她不行好事兒,也沒生個一兒半女,前些天死的時候不是也暴尸三天沒人管么?”
我吃了一驚,忙問:“你是說,那個當過婦女主任的嬸兒死了?”
“死了!”瘦高個說得很輕松,仿佛死個人像死了個小貓小狗。
“怎么死的?”我又問。
“還不是沾了新冠的光,她沒躲過去,白了肺,結果一到陰天刮風就喘不動氣,硬生生憋死了唄!”瘦高個撇撇嘴,似乎覺得她死的很正常。
建邦叔補充說:“她一輩子沒嫁人,更別說一兒半女,死的時候沒人知道。你桂枝嫂去她家借什么東西的時候,就看見她躺在炕上,早都硬了,鼻子耳朵都被老鼠咬爛了,炕頭上到處是血,也真可憐!”
瘦高個又說:,“這女人太不簡單了,一輩子揚風炸沫兒,尤其當婦女主任那些年,簡直是螃蟹過街橫著走道,就沒干過幾件好事兒,說起來也氣人,該當絕戶!”
我低著頭,想起林地邊上那一堆新土,兒子當時還問是誰又去了,想必那就是她的墳堆了!癟趴趴地沒個墳頭,怪不得連張紙都沒人壓,可不是絕戶了么。人死不如狗,我想,這情況,跟老幺哥又差哪去呢!
我又想起老幺的兒子春生,問建邦叔:“那個春生,就一直沒找到么?”
建邦叔說:“前些年交通不方便,沒有錢也沒有車,都走不出村子,老幺又神經不好,早沒人問了。不過老幺倒是放不下,前些年要飯的時候走了很多地方,終究沒個結果。”
“那可是他唯一的兒子啊!”我從心里感到可憐和無可挽回的痛惜。
瘦高個突然湊上來,說起個眼前一亮的情況,“好像有人在臨沂遇見過一個叫劉春生的,不知道是不是他家的春生!”
建邦叔趕忙問:“你聽誰說的?”
瘦高個想了想,說:“家西搞建筑的王林說的,他說在臨沂蓋樓的時候遇見過。”
我趕緊說:“回頭你再找王林打聽一下?”
建邦叔也說:“咱慢點走,等等老幺,給他透個信兒,叫他心里有盼頭!”。
大家齊回頭看看遠處的老幺,正慢吞吞地拐過一道地堰,看上去走路已經非常吃力。他放下耳扇的狗皮帽子連著那個臟兮兮的大口罩,就遮住了大半個臉,只露出兩只眼睛看清眼前的路。
(七)
那個冬至后的連續幾天,超市外面墻根底下細心的老漢忽然記起,老幺好像沒有正常來上班啊?煙袋鍋子老漢憤然地猛吸兩口,說:前些天被人打了,掉了兩顆門牙。
怎么打的?為什么打他?我很好奇地連著問了幾句。
“這都什么年頭了,還寫什么大字報,結果呢,挨揍了吧?”老漢顯得非常氣憤,煙袋鍋子還冒著火頭,就磕在地上梆梆響,“現在的年輕人也不知怎么了,這么大的匪氣,對老幺這樣的人也下得去手!”
這到底怎么回事兒?
原來,惠民超市后邊有個姓張的住戶,平時對環境衛生不太講究,因為亂倒垃圾,污染超市周邊的環境,給老幺哥的工作出了些難題。他給超市的導購反應過幾次,可導購說老張是坐地戶,我只是個售貨員,管不了。他沒辦法,就從蛇皮袋子里取出紙筆,寫了一張舉報信,吐口唾沫就貼在了超市邊的電線桿上,舉報住戶老張亂倒垃圾,被老張的兒子看到了,小伙看老幺一瘸一拐的樣子,比劃比劃手中的拳頭覺得勝算在握,便掄圓了一拳悠過去,將他打翻在地,又照大腿猛跺兩腳。老幺哥倒在地上,雖然腿上問題不大,但門牙飛了,臉上血糊撩拉。
煙袋鍋子老漢仗著年長輩分大,瞪著眼嘿呼老張兒子一頓,小伙見老幺哥并不抗揍,一拳過去就倒地服軟了,覺得沒啥意思,又有長輩的煙袋鍋子老漢訓斥,便失了些戾氣,被人簇擁著回去了。
超市經理聽說外面打起來了,趕緊跑出來看時,老幺哥已經擦一把臉上的血跡,頑強地站起來了,他看著小伙子遠去的身影,輕蔑地照地上啐了一口血痰,說聲“我就要舉報你!有種你把我打死!”
超市經理扶住他,大呼“趕緊報警,趕緊報警!”,老幺哥卻擺擺手,說:“無所謂了,有個效果就行了!”
“啥效果?”經理愕然地看著他,以為他又在說胡話。
老幺哥笑而不答,只說:“殺敵八百,自傷一千,我也只能用這種方式了——你們得管管這種亂扔亂倒的惡習!”
經理見他并不深究,而且平順佛系,也就樂得順坡下驢,點頭答應說:“老劉你放心,我哪天專門會會那個老張,再不行就上報鎮上治治他。老劉你不畏強暴仗義執言,算得上是我們超市的最美志愿者了!”
“啥?你說我是最美志愿者?”老幺哥一聽這稱號,竟像得了最高獎賞一樣喜出望外,拍手說道:“經理,我掉兩顆門牙算什么,對得起您這褒獎就好啊!”經理愣一愣,也笑著說:“從今天起,我們超市允許你下班后將笤帚笆斗存放在超市門后,累了可以在臺階上歇歇。”
突如其來的幸福,讓老幺哥暫時忘記了身上的疼痛,他拿自身肉體的傷害,換來了經理的重視,總算實現了自己懲惡揚善的目的,而且得到了超市的認可和褒獎,他心里是滿足的。
暫時的滿足和榮光,雖然讓他忘掉了身上的傷痛,但當他那天下午堅持著去祖林上燒完了紙,回家倒在炕上睡下的時候,便覺得渾身酸疼無比,而且腦袋有些眩暈,加上在老林里吹了些冷風,半夜竟起了高燒。據說他一個人和衣蜷縮在床上,暈暈乎乎似乎看到了去世的妻子在頭頂上招手,又似乎聽到了死去多年的先人們罵他不孝,一群牛頭馬面的人物拿鎖鏈栓住他的脖子,他一動不動毫無力氣反抗……那些比小說更加生動的情節在腦海里此起彼伏,走馬燈般更迭替換。他一夜半醒半睡,終于在天快亮的時候,那些幻像突然消失了,卻看見村支書坐在他旁邊,說:“老幺你任勞任怨甘于奉獻,也有著一定的思想覺悟,都已經是最美志愿者了,你寫寫材料,莊上推選你當模范。”
聽到這話,他一個激靈坐了起來,睜開眼睛撒摸一圈,發現身邊空無一人,窗戶已經發白了,封窗戶的薄膜上結了一層厚厚的霜花,蓋在身上褪了色的半大衣掉落在了床下。
他感覺好了一些,肚子餓得不行,隨手扯過旁邊的蛇皮袋子,摸出一塊凍硬了的饅頭面團,啃一口咬不動,脫落的門牙縫子“嗖”一下疼得他腦袋扯著筋打顫,上邊的牙縫子已經明顯對不齊下牙床了,他捂著嘴呲溜了好一陣,拾起那塊凍得生硬的饅頭面團又扔進去,就看見了里面的本子和筆。他心頭一喜,趕緊取出,趴在床上就寫了起來。
當他揣著寫好的材料,敲開村支書的大門時,支書老婆接待了他,朝他笑笑,說支書不在家,去鎮上開會了,回來我就轉給他哈!
老幺哥滿懷著求見的熱切盼望,想象著見到支書該怎么表示虔誠,表達決心,搜腸刮肚想好的臺詞突然沒了用場,就跟約好了女孩子卻來個丈母娘一樣的失落。他訕訕地辭別了支書老婆,再回到他的冰冷的屋里,轉過幾圈后,又感到了莫名的饑餓。他往鍋里添一瓢水,點著了鍋底,準備餾一餾那塊凍成冰碴的硬饅頭,吃下就上班去。
火苗在鍋底下升騰,紅彤彤地烤著他鐵青的臉膛,像大雄寶殿里兩廂站立的紅臉雷公。他感覺身上開始慢慢暖和起來。
(八)
他雖然不是超市的正式員工,但自從經理給了個口頭“最美志愿者”的封號,超市的導購便也親切地把他當成自己人看了,這讓他感覺到人情的溫暖,感覺這一群年輕的導購女孩都有天使般的美麗。
轉眼快要過年了,一年中最熱鬧的銷售旺季不能錯過。超市為了提高服務水平,決定組織一次“顧客滿意度調查”,經理親自設計了一張表格,列出了十幾道題目,為了便于操作,他把每道題目都給出了簡單的兩個選項:“滿意”或“不滿意”。這對于識字不多或者提筆忘字的鄉下人來說,可謂是考慮周全。
經理給本次調查下達的任務是:覆蓋面越寬越好,宣傳度越大越好。既然主要目的是宣傳,并從客觀上激勵或鞭策超市的導購員,那么調查對象就不能僅限于進店采購的顧客,就連超市外面的游客,或者員工家屬,都要人手一份表格,而且必須有他們本人的親筆簽名意見。老幺哥雖然是超市編外人員,但也是“超市最美志愿者”,自然不能例外。
當超市的領班姑娘找到老幺,讓他在表格上簽名表達意見的時候,老幺哥突然就犯了邪,明明只有“滿意”或“不滿意”兩個選項,但他卻故意含糊其辭,寫上個“還行”或者“不錯”,意見雖然模棱兩可,但他寫字的態度卻是極認真的。
領班姑娘說你這不行啊,經理說了只能在“滿意”或“不滿意”后面打勾,怎么能寫別的呢?他卻說:“還行就是滿意,不錯也是滿意的意思,經理是個文化人,能看得懂!”
領班姑娘交給經理時,立馬就挨了一通訓斥,“連個要飯的都做不好工作嗎?”領班姑娘就委屈地哭了,再來找老幺,老幺還是如法炮制,領班姑娘苦著臉說:“老劉大叔,算俺求您了行吧?”
“求我?——”老幺來了興趣,你也會求我!他哈哈一笑露出滿口黃牙,“你怎樣求我?”他自己也覺得有點混蛋透頂,但嘴巴卻像地排車下陡坡,出溜了。
姑娘眼淚就下來了,“你說啥就是啥!”
老幺呼地一下心臟跳到了胸口,鬼使神差般暈乎半晌,“真的哈?!”他忽然手一抬,一只粗糙的手掌便托住了姑娘粉嫩的下巴,再順手照著臉頰輕輕那么一劃拉,姑娘便“啊”地大叫一聲,猛然向后跳開一步,“老劉大叔,你……怎么這樣!”
老幺哥不識深淺,見姑娘粉嘟嘟的臉上瞬間泛起紅暈,嘟起的嘴唇像抿起的兩瓣紅櫻桃,他似乎腦袋里忽然變得空白一片,唯獨心里按捺不住激蕩翻滾的情緒,竟呼啦一下張開兩臂,欲上前摟抱領班姑娘。這姑娘有了先前的防備,本能地再退一步,老幺哥撲了個空,踉踉蹌蹌向前撲倒,以頭搶地,狗皮帽子甩出老遠。姑娘慌亂中也站立不穩,竟一屁股坐在地上,慌亂中一頓哭喊,周圍的人立馬圍攏過來。
“老幺你干了啥事兒?你瘋了么?”一連串的呵斥,讓光著頭皮的老幺清醒了許多。他忽然意識到發生了什么,接下來還會發生什么,于是趕緊起身,拱手道歉,說“我錯了我錯了,我不是人我不是人!”,踉踉蹌蹌拾起狗皮帽子扣在頭上,笤帚笆斗也不敢再要,一溜煙鉆出人群,奔著西北的方向跑去。
他要趕緊回家啊,丟死個人了,他要把頭埋進破棉被里,永遠不再露出頭來。
他一邊狂跑,一邊在問自己:我這是怎么了,這不明擺著晚節不保嗎?還“最美志愿者”呢,這該咋辦,還怎么有臉去上班?
回到家里,關上柴門,他一骨碌趴到炕上,一床破棉被蓋住腦袋,前思后想覺得沒臉沒皮:這事兒要是傳回莊上,傳到支書耳朵里,那該怎么辦?他忽然想起他那次去找支書,遇見支書老婆的事兒,如果傳到支書老婆耳朵里,就等于全莊上都知道了,那不是更要命啊?
對了,這都快過年了,推薦我當模范那事兒怎么還沒見動靜,不是交給支書老婆了嗎?支書點個頭說句話就行了吧?不對,這事兒好像要走個程序,他記得上次經過村委大院,很多人在里面開會、舉手的,好像是上個月的25號吧?據說每個月的25號都要開會的,這25號也過了,怎么也沒聽見高音喇叭通知開會啊,不開會他怎么進步啊?再過兩天,他調戲婦女這事兒就傳開了,這還怎么有臉出門了?
唉!算了,命中注定的事兒,不指望了!
就這樣,老幺哥在失意和無意中燃起的遠大理想,又在失意和特意權衡后終于破滅了。如果我猜得不錯,除了中學時代的文學夢,這應該是他一生中火苗燃起最高的一次,也是他火焰燃燒最旺的一瞬,足能夠代表了他人生理想的最高追求,可是,就這樣在黯然中熄滅了。就好比火苗燃到最旺,就接近于灰燼了。
那以后,我好像再沒見幺哥在那來來回回八千步的路上走過,再沒見他在超市外面的小廣場上出現過,甚至也再沒聽見莊上誰說見過他。有人說他去了臨沂,也有人說他去了莒縣城,并且找到了他的兒子春生。究竟去了哪里,大家并不關心,畢竟有他的日子,大家這樣過著,沒他的日子,大家還是這樣過著,有他沒他,又有什么分別呢?
漸漸地,似乎我也要慢慢將他忘卻了。
今年的冬至,我照例帶上兒子回家上墳,車里開著的音響正唱出“誰還不是來人間,走個過場,無論你背負什么行囊……”
冬至的天空,并沒有雪,卻板著個面孔,陰冷的干風,配上這煙嗓的蒼涼,多少讓人心情有些發灰。兒子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年紀,似乎對這煙嗓不感興趣,自顧玩他的手機——這小子長大了會發展成什么樣子?會不會也如我一樣,年節里能回來給先祖們上個墳,為這涼薄的世間再添一縷溫暖的香火?如果不是,那我豁出超生重罰的壓力,生個兒子最大的意義是什么?
也許是我太宿命了,或者是老腦筋跟不上新形勢,太落伍了吧?不過如我一樣老腦筋的人,也還不少呢。
我關了音響,腦子里失噠噠空落落地穿過鎮上,駛上那條經幺哥腳板丈量過幾十年,來回都是八千步的“村村通”硬化路,透過前擋玻璃,我仿佛看見一個人影正在前面踽踽獨行,不疾不緩,肩上背個打了補丁的蛇皮袋子,干癟癟的沒什么東西,一只手攥著,偶爾露出咯吱窩后的破棉絮,像是爛木頭開出個大蘑菇。另一只手空出來,隨著他略顯顛簸的腳步,做著一成不變的自由擺動,節律均勻,擺幅齊整,那種習慣了偏歪著脖頸,心無旁騖的姿勢,像在構思他的創作。
雖然漫無目的地開著車,但要說啥也沒想,是假的。我只覺得自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卑微的人,幺哥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卑微的人。但卑微是命中注定嗎?肯定不是。他是我的幺哥,他本來也不卑微;他曾是莊上最有學問的人,曾是超市門前的最美志愿者,曾是抱定理想而不曾放棄的人。他立在墳前對我的耐心和熱心,他對香火習俗的固執與堅守,以及他在命運每一程上的隱忍與抗爭,都讓我幡然在心,無法忘卻,所以我把它記錄下來,告誡自己:如果心路繞不過墳塋,就讓文字化作紙錢,再借一場春雨將它印在地上,壓住心間虛妄與浮躁,同香火化成泥土塵埃,再滲透到我的靈魂里。
2024年4月4日,清明節
【作者簡介】
劉海高,山東省莒縣東莞鎮人,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莒縣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民企副總》、《水泥是有味道的》,長篇地名故事集《古郡傳奇——東莞故事》,中篇小說《虐風》等,及短篇小說、散文、政論、詩歌多篇(首),兩次被授予“日照文藝獎”,多次在全國、省市征文比賽中獲獎。其中,散文《默默的厚望》獲《祝你幸福》雜志全國征文三等獎;散文《西風里的女人和孩子》獲全國中學師生征文大賽二等獎;政論文《要讓懂管理的人執政》獲《工人日報》全國征文一等獎,有多篇(首)作品計150余萬字在各類報刊發表。現供職于山東杰達企業管理有限責任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