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詩友問:怎樣才能寫好詩詞?答曰:不寫不好的詩詞。又有詩友問:什么是好詩詞?答曰:讀了能讓其他詩人羨慕嫉妒恨的,一定是好詩詞。如果沒人羨慕嫉妒恨,石頭扔進水里,連泡也不冒一個,那基本上就算白寫了。
關于好詩詞的標準,古人前人說過很多。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去看問題,看法不盡相同甚至大不相同,都很正常。我們要學會逆向思維。小學算術,加減乘除,做習題都得驗算。加法用減法驗算,三加五等于八,八減五等于三,驗算通過,答案正確!乘法用除法驗算,三乘五等于十八,十八除以五除不盡,驗算通不過,答案錯誤,推倒重來。這驗算便是逆向思維。不會逆向思維,往往被某些似是而非的論斷騙過。例如,有古人云:說得景真,道得情切,便是好詩。人們多認為是真理。但如果我們逆向思維,就會發現此說的邏輯并不縝密。桃紅柳綠,花好月圓,景說得真也不真?真。是好詩么?不是。今人詩中如入此類字面,必為他人嗤笑。老干體詩,大多數作者,情也不可謂不切。是好詩么?不是。我們只可以說:好詩每能說得景真,道得情切。而不可以說:只要說得景真,道得情切,一律都是好詩。正定理正確,逆定理未必正確。記住這一點,舉一反三,可以糾正古人前人不少機械片面之說。
有一則古代笑話,某學究說:《論語》云云,但能行得一條,即不失為賢人。某紈绔子弟笑道:我已行得兩條矣,恐未必為賢人。問其所行兩條為何,曰: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筆者對景真情切即好詩說的反思,實由此則笑話得到啟發。
二
好的詩詞,要有增量。所謂增量,就是看你的作品,在古人前人的基礎上增加了什么沒有。如果什么也沒有增加,那就只是存量。存量,寫得再好,頂多也只是在古人前人已經達到的境界原地踏步。寫得不好,則遠遠落在古人前人后面,望塵莫及。
增量,就是創新。創新有大有小,大到思想內容、氣度格局之前無古人,小到語言表達之不為古人前人所牢籠。哪怕小到一字之煉,為古人前人所不曾道,也是增量。
人無我有,固然是增,但要增得出色,方可謂之增量。乏善可陳,增之又有何意義?畫蛇添足,添足亦是增,此類之增,不在筆者所謂增量之列。
桃紅柳綠,花好月圓,第一次入詩,未嘗不佳。而陳陳相因,至于今日,讀者早已審美疲勞,再如此寫,便是陳詞濫調。斗轉星移,云蒸霞蔚,江山如畫,人在畫中行等類,亦如此。今人搖筆即來,適足以見創造力之貧弱,想象力之匱乏。上述種種,各地詩詞大賽參賽作品中往往有之。評委每辣手摧花殺無赦,量刑準確,實不曾冤枉了他。
至于情切,亦須辨其善惡是非,不得僅以切不切論。棺材店老板咬牙一一恨人不死,其情豈不切甚?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其情亦切甚,卻不無小非。天寒,炭是可以賣個好價錢了,獨不念其他貧者路有凍死骨乎?然而賣炭翁屬弱勢群體。其狀可憫,其情可原,小非盡可忽略,不當苛責以心術不正。故白居易道得其情切甚,允稱好詩。足見凡事都有例外,又不可簡單化一概而論。
總之,說得景真,道得情切,便是好詩云云,或應更加數語以為補充:景真而不得丑陋,情切而尤應善良,且須含有增量,發他人之所未發。
三
讀李太白詩,如觀南美足球。全憑篇中三五神來氣來之句動人心魄,如南美大牌球星個人表演,球到腳下,不肯輕易傳與他人,自家左盤右帶,連過對方幾道防線,一記抽射,破門得分,煞是好看!若求其章法,卻甚簡單,并無許多傳遞配合。
讀杜少陵詩,如觀歐洲足球。雖不乏金句,比之太白,神采稍遜。而論其章法之嚴密,則非太白可及。如歐洲勁旅,自球門發球,后場中場,左右前鋒,短遞長傳,多次倒腳,無不腳腳到位,穿插機動靈活,令對方后衛防不勝防,直至球門失守。整套戰術運用,如行云流水,如水銀瀉地,亦煞是好看。
如以古代名將擬之,則李太白如其遠祖,西漢之飛將軍李廣。李廣率所部行軍作戰,隨心所欲,饑則隨時造飯,疲則隨地宿營。雖以勇猛剽悍而常勝,能使匈奴人聞風喪膽,而迷路失期,貽誤戰機之事,偶或有之。甚而至于為匈奴人所擒,但以有智而神勇,竟能奪馬馳歸。李太白詩似之,靈感來時,佳句迭出,銳不可當。而不在狀態之時,敗筆抑或難免。至于杜少陵,則如西漢名將程不識。不識率所部行軍作戰,計劃周密,部署嚴謹。每日所行里程,皆有計較。扎營必挖壕溝,布鹿柴,派遣偵察兵巡邏周邊,以防敵軍偷營。兵士不勝其疲,嘖有煩言,而不少恤。故其軍無懈可擊,立于不敗之地。杜少陵詩似之。法度森嚴,井然有序,一絲不茍,搏兔亦用全力。故幾無敗筆可尋。昔人稱北宋詞上者在南宋上,下者在南宋下。筆者移用之以評李杜詩:太白詩,上者在少陵上,下者在少陵下。
四
文學與商業,貌似風馬牛不相及,實則道理相通。詩詞是精神產品,文化產品,讀者即此特殊產品之消費者。今人常說時間就是金錢,則酷愛詩詞之讀者,耗費許多光陰,閱讀詩詞,豈不等同于慷慨解囊,豪擲千金?可見詩詞亦具有商品性質,詩人詞人不啻是商品之生產廠家,市場規律、經濟法則亦適用于詩詞創作。
生產廠家如欲占領市場,須使其所生產之商品做到:人無我有,人有我優,人優我廉。詩人詞人之創作,亦當遵循此經濟法則。
人無我有,即筆者所謂增量。人有我優,略相當于存量盤活。盤得存量活蹦亂跳,有時亦不亞于增量。唯人優我廉,人多不解,詩詞寧有廉貴之分乎?其實有之。廉者,價格便宜也。白居易詩,老嫗能解。秦觀詞,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其讀者固不必耗費二三十年光陰,從小學一直讀到博士后,方能閱讀欣賞此類詩詞,豈非售價低廉?
筆者所謂詩詞之廉,實即對讀者無待,無所期待,無所要求,是個人便可,不分男女,不分老少,不分貧富,不分學歷高低。凡白戰不許持寸鐵,善用白描,善用通俗淺近語言,無掉書袋、獺祭魚癖好之詩人詞人,如白居易、李后主、柳永、李清照、納蘭性德等,多有此類物美價廉之作。所以,歷代粉絲特多,人氣指數爆棚。良有以也,實非偶然!
五
人可以不喝酒,但不能不喝水。故娃哈哈詩詞創作無論走淺近通俗路線,抑或走深奧淵雅路線,但能做到爐火純青,神乎其技,皆可贏得讀者,傳世久遠。是此非彼,厚此薄彼,都屬偏執,有悖于藝術辯證法。
詩詞創作,有同能,有獨勝。獨勝者,能此而不能彼,如能詩而不能詞,能絕句而不能律詩,能小令而不能長調,能近體而不能古體,能通俗而不能淵雅,能婉約而不能豪放,諸如此類。比之影視,此可謂本色演員。同能者,則如所謂千面人,演什么像什么,是即表演藝術家。
六
蘇軾贊王維“詩中有畫”。實則古代詩詞中凡以形象思維為之者,莫不可稱其中“有畫”,特其“畫”之優劣高下有別耳。
古之視覺藝術,門類不多,主要為繪畫。繪畫品種亦較單一,即今所謂國畫。又其畫面為靜態而非動態,有空間而無時間。故古之詩人詞人,尚不難與畫家分庭抗禮,各領風騷。今則不然。視覺藝術已發達而至于相當高度。除國畫外,更有西洋油畫、版畫、水彩畫等。除繪畫外,更有攝影,乃至電影、電視,畫面由靜態進至動態,以空間融入時間。如此眾多且令人眼花繚亂之圖象影像藝術形式,直接以視覺形象作用于接受者之眼睛。其審美傳播之優勢與強勢,不問可知。而詩詞所恃者文字符號,必待轉換為視覺形象而后可觀。故居今之世,以此間接可觀敵彼直接可觀,而欲勝出,如之何不戛戛乎其難哉!為今之計,詩詞欲于眾多圖象影像藝術形式外,保持其獨立存在之價值,必不可故步自封于能道“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之類,凡圖象影像藝術皆能直觀表現者,而須意匠經營,令畫家畫不出,攝影師攝不出,庶幾有勝算焉。
宋·張先詞之“云破月來花弄影”,“云破月來花影”六字,畫家皆畫得出,攝影師皆攝得出;而“弄”之一字卻畫不出,攝不出。宋祁詞之“紅杏枝頭春意鬧”,“紅杏枝頭”四字畫得出,攝得出;而“春意鬧”三字,尤其“鬧”之一字,卻畫不出,攝不出。宋·張昇詞之“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閑話。悵望倚層樓,紅日無言西下”,“紅日西下”四字畫得出,攝得出;而“無言”二字,卻畫不出,攝不出。趙彥端詞之“波底夕陽紅濕”,“波底夕陽紅”五字皆畫得出,攝得出;而“濕”之一字卻畫不出,攝不出。
(鐘振振,江蘇南京市人。1988年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古代文學專業博士研究生畢業并獲文學博士學位。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文學研究所所長、特聘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兼任中國宋代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詞學研究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副會長、中國韻文學會名譽會長等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