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琳
1?瑪索利特書店咖啡館
我在這里遇到一個女人。我對她很感興趣,甚至想過和她結婚。可是你知道我這個年紀的人,對婚姻也就是那樣了,所以……她還是能夠激起我的某種感情的。
什么樣的女人?朋友問。
她有兩個小孩……
一個英國男人坐在身后講述自己在布達佩斯的情史。他頭發全白,皮膚紅潤,褶皺不算多,至少我猜不如他生活的褶皺多。他的年紀,也許五十歲,也許七十歲。這么大的跨度是因為我沒有佩戴眼鏡,進來的時候只匆匆一瞥,如今只剩下模糊輪廓。
這是一間離猶太區不太遠的咖啡館,在網上找到它時被打卡照中滿屋子的書籍吸引。為了避開人群,我特地在一個工作日早晨來,十點十五分,離開門也才過去十五分鐘,店鋪還在準備營業的階段,斑駁的橄欖綠大門前的街道里側潑了一大片清洗后的水漬,浸得灰磚更顯污濁。整個街區都還沒有睡醒,面色鐵青,加之是冬天,四寂無人的巷落里沒有活躍的生氣。
還好室內溫度算是暖和,一個紅色短發的女服務生拎著紅桿拖把從我的面前經過,很粗魯地沒有打任何招呼,還在滴水的布條掃過我的腳面,順帶掛走了熱騰騰出口的半句“早上好”。匈牙利人普遍不夠熱情,但我更愿意相信她從大清早就開始疲憊。她眼下深重的黑青色意味著飽受失眠的折磨。三天五天,或者三年五年。
咖啡機工作區域在進門的斜對面,凹陷進四周的書架里。支出來的臺面上擺滿了白色圓口咖啡杯和螺紋玻璃杯,另外有幾只雕花玻璃罩罩著的高腳盤,里面是種類不多的點心。綁馬尾的女店員正在打一杯奶泡,等轟鳴聲落下,我問她要了一杯熱可可,外加兩塊手工曲奇餅干。可可和肉桂口味。餅干比較大,其實一塊正好。
進來之后我大略看了看整間屋子的樣貌。是一個三進的套間,除了較大的主廳之外,還有一個廊道和里間相對封閉的環境,外帶最后面一個巴掌大的小庭院。庭院里樹木枯敗,折疊椅子摞在一起,應該很久沒有人去坐。最里間擺著墨綠色沙發和姜黃圓桌奶白色落地燈盞,兩個匈牙利女孩親密地摟在一起,我退出來,在被書架包圍的走道角落坐好。這條細窄局促的甬道有說不出的舒適感,周身被一些據說是一九八○年代圖書館替代下來的書架環繞,它們全都貼著墻角頂天立地,但是上面的書完全不能夠自由翻閱。嵌在一個小格子里的黑板上用白色粉筆寫著:“我們不提供蛋糕和酒。并且,這是一個書店。如果您想要閱讀這些書籍,請先購買再拆封。謝謝。”
從我這個角度往外看去,正好能看到遠處窗外的一小塊街景。咖啡館正面是兩組巨大的玻璃窗,兩扇綠色拱券玻璃門開在一角,如果站在街道的另外一側,一定會被眾多玻璃映出的內部構造擺設吸引——大扇面的植物、古典吊燈、花花綠綠的書籍、陶罐、風格各異的大小畫框畫作、照片……能夠吸引人的是一種豐富——豐富的色彩,內容。它似乎會填滿每一個推門而入的空洞。
我第一次來布達佩斯——我身后的人繼續說:大概十幾年前,當時我好像還能看得過去。
是來旅行?
不是,來開一個商務會議。那時候我在IT公司任職。現在這家公司發展得更好了,我不應該辭職的……
你在那時候遇到這個女人?
哦,不,那個女人是我后來才遇到的。大概搬來這里的第二年。
今年是第幾年?
你說我在這里待的時間?
嗯。
我想想……第七年,差不多第八年了。
也有好一陣子。
沒錯。其實第一次來之后我就一直很想移居到布達佩斯,當時也有還不錯的工作邀約,但那時候我前妻一直在生病,乳腺方面的問題,還有一些精神方面的麻煩……
后來治好了嗎?
她割掉了一只乳房,但還是康復了……不過第二年她死于一次纜車事故。
我很抱歉……
哦,我倒是不怎么傷心,但那確實是一場慘烈的事故。她當時正和一個男人以及那個男人的兒子約會,然后纜車就那么掉下了山谷。死了七個人。我記得好像是這樣……意外的是那個八歲的小男孩好好的,他掉下去了沒摔死,竟然好好的。
這真是一個意外……朋友沉吟道,你說是前妻……抱歉我這么問,當時你們已經分開了嗎?
我認為是這樣的。事故前我們分居半年多。原因是……至今我想起來都是突如其來的一天。
怎么?
有一天我們開車去某個地方,那時候她已經算是完全治愈了,至少我們都是這么想的,不過她的精神狀態還是不太好……道路分叉了,當時是我在開車。我認為應該向左,但是她搖下車窗,探頭看了看,很肯定地告訴我要往右邊。
所以你們最后決定往哪里去?
我猶豫了一下,沒有聽她的繼續往左,最后開進了一片田野,停在了一座孤零零的破房子前。你猜她怎么樣?
她一定說,看吧,我說往右的。
老半天英國男人沒有再開口,我一直在等待他的回答,我想他的朋友也是。
熱巧克力好了。這時吧臺上有人喊道。
我慌忙從座位起身,椅背不小心磕到了身后的人。
不好意思。我趕忙道歉。
沒有關系。英國男人與我對視,眼睛里有深紅的血絲。他穿著件黑白格子厚襯衫,不胖但非常臃腫。
吧臺所在的大廳被層次錯落的胡桃木鋪滿。我在拐角的平臺邊又等了半分鐘,店員忘記給我添加奶油頂層。趁她打奶油時我仔細看了看周圍,所有的桌椅都像是不同時期從二手市場慢慢淘來的,除了主體色調類似,形狀、材質、風格都不統一,有寬敞的長條桌,也有窄小的圓形矮桌,裝飾繁瑣的古典樣式和除了直線沒有更多點綴的現代樣式混在一起,深褐淺褐黃褐,高低錯落卻對立和諧。冬天這些椅子上都放置了紅色軟墊,每張桌子上或是桌角都擺著綠植。
好了。女店員把杯子遞了過來。
我端好托盤,返回走道內側的第二進屋子的白色暖氣邊坐下,身后的對談還未停滯,不過我漏掉了剛才最重要的信息。現在他們在討論另外一件事——
它們都想把一身的精液注射給對手,或者我該這么說,它們都想給對手注射一身精液,它們才是真正的擊劍選手。
所以它們雌雄同體?
沒錯,誰都不想成為雌性,因為還得培育受了精的卵細胞,這肯定不是什么輕松的工作。
所以它們怎么擊劍?
這很簡單,首先它們得相遇,然后互相蹭來蹭去,接著亮出各自的“匕首”,左突右刺,最長能夠持續一個鐘頭,直到“匕首”縮回體內。然后戰敗的那個可能破破爛爛,身上到處都是洞,里面灌滿了精子。你甚至還能看到它們身上布滿白色的條紋,那是一條條支流豐富的精液之河,正奔騰在與卵細胞結合受精的路上。
聽著讓人不適。
這還不是最令人不適的部分。還有一種海扁蟲,好像更喜歡孤獨的滋味,所以也沒有很積極地尋找同伴,然后有需要的話,它會把“匕首”捅進自己的腦袋……
腦袋?朋友的興致完全被挑動,我想象不出來它的腦袋是什么樣子的,讓我來找找它的圖片,這樣也許更直觀。
插圖/戴未央
是的,腦袋。這個行為其實就是自體受精(selfing)。海扁蟲的“匕首”位于尾巴尖,腦袋長在另外一頭,得非常靈巧地彎下腰做這件事……據我所知,一些人類也可以辦到,叫做“autofellatio”……
腦袋不會壞掉嗎?被扎個洞注射?
這個就不知道了。我沒開玩笑。英國人放下咖啡杯說。
我也在手機上翻出了海扁蟲的圖片,它們顏色鮮艷,身體可預見地柔軟,但絕非我能夠喜愛的生物。
這之后他們的對談非常零碎,并且兩次被打斷不得不去吧臺取咖啡。一杯馥芮白和一杯卡布奇諾。二者看上去幾乎毫無區別,瓷杯中央都有一片白色葉子的拉花。馥芮白使用更少的奶泡,相對的咖啡比例較高,卡布奇諾是蓬松的,馥芮白也許更結實一些。
期間我收到了一條消息,來自國內一個認識十幾年但稱不上朋友的女性。我可以想象她傳訊息時的模樣,那條微信上寫著:你聽說老陸的事了嗎?
我盯著顯示屏看了一陣子,沒有馬上回復。熱巧克力端回來的時候就不熱,是溫的。即便這樣,上面浮著的一大團奶油還是很快塌了下來。索性用銀勺攪了攪,整杯飲料變成了不好看的濁色,和暖氣上擺著的一只土陶瓶差不多。那里面插了一束裝飾綠葉,還有幾只小擺件在它的身側歪斜錯落。后面的墻壁上是一張巨大且老舊的非洲地圖,藍色的海洋包裹著黃色的陸地。AFRIKA,幾個同樣生動的藍色字母在底部比例尺的上端站立。地圖沒有黑色邊框,從頂處一個掛釘伸下一條麻繩,它就靠著這根細線服帖在墻面上。
什么事?不知道。半晌之后我把剩下的半塊餅干放回小碟子,擦掉手上遺留的糖霜,打字回復:對他現在的狀況不很清楚。
不知道你會不會開心,雖然這么說有些……似乎一直在等我的回復,她很快就發來一條語音,我沒有戴耳機,把聲筒放到耳朵邊仔細聽。
怎么了?我繼續打字。
他前陣子出了事故。
什么事故?
車禍。
人有事?
他沒有事,但是那個女的流產了。
哦,知道了。我把手機扔到一邊。也許是冷掉的可可太膩,或者是餅干太甜,我的喉嚨感到一陣濕滑,吞咽了幾次口水都沒能夠使它再次清爽起來。我忍不住清了清喉嚨。這時候音樂里忽然一直重復著唱:The?best?shit?on?the?street…The?best?shit?on?the?street…(大街上最好的屎,大街上最好的屎……)
啊,這歌詞。身后的兩個男人重復念著:The?best?shit?on?the?street……
我們同時陷入了沉寂,在莫名其妙的老歌里漫無目的地朝視線所及之處觀望。整間屋子的配色無疑恰到好處。紅綠是和諧對比色,任何時候都是鮮艷明快的搭配,如果再加入黃色調,整體更是融洽。人的視網膜含有桿狀和三種錐狀感光細胞,桿狀細胞對黃色特別敏感,三種錐狀細胞則分別對紅綠藍更有感觸——高考美術培訓班里有一課大概就講了這個。后來給研究生開過一門中國古代畫論,談及設色更有詩句佐證——那時候可真是費了不少功夫,竟然能夠背誦許多古文全篇。至今偶爾,無緣由地,一些詞句翻涌上來,凝視著遠處玻璃窗外那條仍然冷寂的街道,不由得想起幾句:
春景則霧鎖煙籠,長煙引素,水如藍染,山色漸清,夏景則古木蔽天,綠水無波,穿云瀑布,近水幽亭。秋景則天如水色,簇簇幽林,雁鴻秋水,蘆島沙汀。冬景則借地為雪,樵者負薪,漁舟倚岸,水淺沙平……
花開花落年年重演,朝朝暮暮催人老倦。紅花綠樹青山黃土無不如此。如今再提及,都像是上輩子的事。這種婉轉文風與異國情調并不融洽。我打開速寫本,把這些話默寫在隨手翻出一頁的角落。更上面的部分是一些賬單,這個月的水費電費,超市里面包香腸奶酪。一只牛油果五百四十九福林,十塊多人民幣,之后不會再買。
一對情侶從我們的身邊經過,男青年穿著軍綠色呢子大衣,棕色條紋褲。女青年穿著件黑色棉服,圍著起了球的紅色毛線圍巾,身上還背著一只巨大的紫色登山包。他們在第三間秘密客廳里探視了一眼就退了出來,想必那兩個女孩子還黏膩在一起。
為了掩蓋尷尬——我這樣認為,他們抬頭在緊窄的通道上找書。屁股抵著我們的桌沿。很快他們覺察到了更加巨大的尷尬,于是也就放棄了尋找,迅速從這個細窄的通道退出,坐在大廳里一個脖子頎長、戴著金邊眼鏡正在讀一本科技雜志的女人旁邊。
你和那個女人怎么樣了?英國男人對面的朋友忽然發問。如果不是他再次提起,我幾乎都要忘記最初這個引發我對他們關注的故事了。
你說那個匈牙利女人?
嗯。
我后來放棄了。英國男人回答。
為什么?
有天她跟我說:我不喜歡閱讀。
哦。她不喜歡閱讀。朋友重復了一句。
不過我始終都能記得她,我把她珍藏在我的心里。英國男人說。
話音剛落,兩個匈牙利女孩子從里間走了出來,弄出了很大的響動。其實沒有過多的舉動,然而走路的聲音叮叮咣咣,像是兩匹馬正在穿越森林小道——也許是馬丁靴太硬,背包上有鈴鐺的緣故。兩個人都戴著有毛球的絨線帽子,其中一個人的手還搭在另外一個的脖頸上,涂著深紫色指甲油,尖頭有些脫落。她們差不多一般高,都有一米七左右,但是很瘦。整間咖啡館的人都看向她們,不過很快自帶擴音器的女孩們就拉開黃銅手柄走了出去。綁馬尾的女店員從吧臺走到里間整理,經過我們的時候被身后的英國男人叫住,顯然他們此前算是熟識:
麗娜,你覺得五十多歲的男人對你來說老嗎?我指的是情人?
呃,這個……女店員顯然有些尷尬,猶豫了幾秒才道,也許當朋友可以。
你今年幾歲?
二十二歲。
二十二歲……你喜歡什么茶?
嗯……這個有很多……我想最喜歡的應該是參茶……
也許你應該考慮把它放進你們的菜單。
啊也許。叫麗娜的二十二歲女孩慌忙走開了。
兩個男人又陷入靜默。我滑開手機,查詢幾條未讀消息,還是那個朋友發來的,她不吐不快:你說這也真的是,他開著車,出了那么嚴重的事故,偏偏兩個人都沒受什么傷,就孩子掉了。我覺得這算是一種懲罰,畢竟你和老陸還……
生活真是糟透了。身后的英國人忽然說,全都是折磨。
你應該學會享受你自己的人生。朋友耐心開導。
不,我不認為是這樣。我受夠了,我想大家都討厭我。
哦不會,不是這樣的。
也許不是吧……但我自己認為是這樣。
生活是你自己的……朋友語句遲滯,仍想勸慰卻幾乎詞窮。
五年前,我們就坐在這兒,啊不是,是那個靠著窗戶的位置,還是夏天,這間店被重新裝飾過,那時候那邊還有一個小書架,擺著一些小冊子,都是些賣不出去的詩集什么的,和現在一樣,一直都放一些古怪的老歌……我們是在那里分手的,我是說我和那個布達佩斯女人,我差一點想要求婚的那個……他回憶說,隔了片刻,他補充了一句:她是個婊子!
這一次朋友沒有再開口回應。我想也許他的大腦一直在飛速計劃結構什么詞語,但最終還是保持了緘默。
他們都不再說話。半晌之后,朋友從椅子上起身,走到我身邊的書架上取出一本書不斷地翻頁。
這些書看著很舊。他舉著其中一本說,你覺得能賣出去嗎?這些幾乎都是二手書的樣子,不知道被多少人翻過。
我抬頭看了一眼,不認識匈牙利文,但看得出來似乎是一本兇殺懸疑小說,因為上面有紅色的刀刃和黑色的血液。
英國男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不過他也站了起來,走到衣架邊取下一件黑色大衣以及一條灰色羊絨圍巾。
再見,艾利克斯。他說。
這么快要走了嗎?艾利克斯問。
是的,我要走了。英國男人說。
那好吧。艾利克斯點頭。
英國人衣角蹭著我面前攤開的十六色水彩盤,很快走過短小狹窄的甬道,穿越高低錯落的胡桃木桌椅,推開墨綠色大門,走到大街上去。
2?墨爾本咖啡館
昨晚我做了一個夢。
什么夢。
我想要紋身,所以割開了小臂,紋在了肌肉上。她一邊說一邊用一支筆在我的寫生簿上畫半條人體手臂的肌肉圖:小臂的肌肉相對比較復雜,總共有九塊,可以根據深層和淺層對其進行區分——深層拇長屈肌、指深屈肌和旋前方肌;淺層肱橈肌、旋前圓肌、掌長肌、橈側腕屈肌、尺側腕屈肌和指淺屈肌。
可能只有學過解剖的人才會做這樣的夢。聽著都覺得疼。所以你最后紋在了哪里?
她停下手中的動作,筆尖釘在掌長肌的位置:這里。
表淺,易解剖,肌腹扁平細長,厚薄比較均勻,腱性部分長,有足夠的強度……她繼續說,在那塊肌肉上補上幾根潦草線條。
忘記問你到底紋了什么。
這個我其實也不知道。醒來時只能記住我給自己做了縫合,留下一道長長的疤。
也就是說,你把紋身紋在了皮下。
想想也不是不可能——這塊肌肉比較恒定,神經變異少。
不要說了。
怎么?
聽著很疼。
是你要問。她扔下筆,拿起叉子切下一小塊香蕉蛋糕,放進嘴里,很快吞咽下去,于是她又切下一塊:你不要點茶什么的嗎?
不用了。我指著杯子里的熱巧克力,這個太濃郁了……
就是因為這個才問你要不要茶。你不是很喜歡這里的茶?
沒錯是沒錯……
好了,我現在得認真做我的工作。她喝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認真說,如果今天我再找不到工作,就去跳河。
去哪座橋?瑪格麗特?伊麗莎白?
瑪格麗特。
為什么?
因為伊麗莎白太近,走過去不超過十分鐘。我得給自己留點時間好好想想。
想什么?
想我這悲慘人生的前因后果。
這有什么好想的。你不過就是六年的醫學院念了九年才念完,之后恰好趕上疫情,怕死連醫院都不敢進,在家又晃了三年,再往后開始打零工——三十多歲了一事無成。
她狠狠瞥了我一眼,不再回話,低頭開始敲擊鍵盤。我知道自己玩笑過分了。
這個早晨,她打電話來問我愿不愿意一起去一家咖啡館。“是一間非常好的店,我常常去那里。”她說。這讓我產生了一點期待,所以當我走進來之后,難免感到了落差。是很小的一家店面,名字很長——“我小小的墨爾本咖啡店和沖泡酒吧,始于2012”。沒錯,招牌上是這么寫的。一個黑色圓形木質匾額掛在入口,上面有簡筆畫,正中間白色鉛筆勾勒出一棟簡單房子,尖屋頂,正方形身體,長方形門卡在中央,門框里畫著×。四周是短線條輻射線,類似太陽一般的發光體,最外圈是一條粗壯的白色實線,再往外,就是冗長的店名字母。
咖啡館的門框是黑色的,嵌在新古典建筑里的包豪斯設計,內部也不能夠令我滿意,狹窄而擁擠的空間,凌亂的工業風吧臺。可供選擇的點心不超過三種:香蕉蛋糕、芝士派、可可餅干。咖啡的種類不多,倒是有一些茶可供選擇。我在奶茶和熱巧間猶豫了一番,最終選擇了后者。
可以看出來你并不滿意。上樓時她說。
只是比我想的更小、更現代一點……
但是環境還是很舒服的……我不喜歡大空間。二樓靠近整面落地窗,那里還有插座,所以很方便,也不會被人打擾。
我只是不太喜歡這個店里的裝飾。我邊走邊說。
怎么?
有些混亂。我指著樓梯一側的裝飾照片:說是墨爾本咖啡館,結果都是加州的風景。外面是包豪斯設計,里面又變成了原木風,黑色和姜黃色并不協調。吧臺想要做成工業格調,但選擇的射燈又非常居家。還有這個山地自行車,為什么要掛在墻上?還有那些登山包,是賣商品還是作為裝飾品——上面還有價格標簽,元素混亂……我不明白這間店和墨爾本有什么關聯,除了樓下的墻上有一張布萊頓海灘圖片之外,沒有任何關于墨爾本的線索。
看來你真的很不喜歡。她把托盤放下,轉身又四下看了看。我們來的時間早,樓上的六張桌子只有兩桌被占用。但很不幸,她喜歡的位置坐著一對情侶,我們只好在樓梯口的小沙發前安頓下來。
其實這里賣得比較好的是他們的咖啡豆,上次我喝了最好的大豆卡布奇諾,非常濃郁。以前他們還有杏仁拿鐵,但是剛才沒有看到。她嘗試向我解釋,還有,那面墻上的背包是出售的,你聽過那個牌子嗎?Herschel?
沒有。
是一個不錯的專業戶外用品品牌。
總之我認為整間店是一個奇怪的組合。
好了。我知道你更喜歡那些古典老派的咖啡館。她脫掉毛呢外套,掛在二樓入口的衣帽勾上,那些地方讓我覺得不真實。我更喜歡在這種氛圍里待著。活在當下。
三十分鐘之后,她喝完咖啡吃完了香蕉蛋糕,準備下樓再點一些別的什么時,那對男女也離開了座位。
哦,快去那個位置。她催促我說,趁現在。
可是桌子上還沒有被收拾過。
我會下去叫他們上來清理。
她跟著那對男女下樓去,男青年個頭很高,腦后扎著一個小馬尾,女孩子穿著一雙馬丁靴,綁帶的孔洞非常密集,一直爬到小腿肚。我沒有耽擱,等他們走到樓梯轉角,就起身把她的電腦、雙肩背包、手機、筆記本等等物件一一挪去她想要坐的位置。很快她就又回來了,兩手空空。
一會兒他們送上來。她說。
你剛才生氣了吧?對不起,不應該揭你傷疤。
沒關系,反正你說的也是事實。我三十多歲了還很難糊口。
等了老半天,才有一個女服務生端著托盤上來。她站在樓梯口簡單環視了這個狹小的內部空間,最終非常篤定地朝我們走來。您的柑橘茶。她說。她把一只有些舊的膨化玻璃茶壺和一只白色寬口骨瓷杯一并放在角落。對不起。她再次開口,快速清理干凈凌亂的桌面——之前坐在這里的情侶掉了一桌子的餅干渣,麥麩粉細細碎碎飛得到處都是。
等服務生走后,她從背包里取出濕紙巾,再次把桌面清理了一番,又噴上酒精,過了一陣子才把我幫她堆在另外一把椅子上的電腦等一應東西搬來重新擺好。
你工作找得怎么樣了?我看著她做這些事問。
有幾個還算比較合適的,比如說在診所,或是疫苗中心之類的。但是我不想做。
怎么了?
人太多太雜,而且我也不認為是一些可以做久的工作。
好像是這樣。我點頭,那么診所呢?
診所對語言的要求很高,我認為他們應該會聘用本地人。哪怕沒有完整的醫學知識——你知道我應聘的也不過是前臺接待而已。
你語言已經很好了,而且又有醫學學位。
但是我現在仍然這樣活著。你不是已經很簡潔明晰地對我的生活做出了總結?她充滿反諷地說。
對不起。我再次誠懇地道歉。
無所謂。她把頭扭回電腦屏幕,至少我仍然在努力——總比一個每天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的人強許多。
看似泛泛而談,實際上意有所指。我知道她在說我。兩年來我一直都很混沌,接到的工作也越來越少,這讓我幾乎入不敷出。窘迫的境況好像從老陸回國之后逐漸彰顯,并且愈演愈烈。
老陸離開之前有段時間我們在密集地吵架,這是十年里前所未有的狀況。最初的爭論是在鏈橋上開始的,當時我們去打折超市ALDI購買食物。他背著雙肩包,手上還拎著兩只大大的帆布袋,我也同樣如此。一路上都有人奇異地看著我們。
真的要放棄博士學位?為什么?我追在他身后焦急地問。我還記得當時我的頭發很亂,每一根發絲都朝不同的方向飛著,并且不斷抽打面頰,但是我們誰都騰不出手來捋一下。一段時間以來生活也這樣混亂無比,本來已經習以為常,但那天早晨他突如其來地宣稱自己不會繼續讀下去,當時他戴著一次性塑料手套,正在貨架上捏一只牛油果——其實他不用捏的,那只牛油果已經完全成熟了,渾身都是深棕褐色。
我剛說過了,如果再讀下去,可能還得三年——我已經讀了三年了,但是誰知道之后會是什么情況?我還不如回國再說。反正我又不是沒有工作。
可是不覺得可惜?好容易才到這里,又學了那么久的語言。
所以我認為當時就不應該做這個決定。
所以你現在是在埋怨我?我停下腳步,側著身子問。然而他徑直往前走,并沒有如我所愿“認真”進行對談。
在橋上他仍然把我甩在身后,我的雙肩包里裝著兩罐巨大的希臘酸奶、一把歐芹、一盒二十只裝的雞蛋、一網兜血橙,肩上還勒著一只黑色帆布袋,里面有一顆白菜以及兩斤裝的牛雜,另一只手里是一大條衛生紙卷。這些東西壓得我不堪負重,但顯然他沒有任何余力幫我分擔。
他的頭發也亂糟糟的,比我好一些但從背后看去也令人感慨。風一吹,發叢里現出一片白色。這幾年他壓力頗大,有時候我也會后悔當年攛掇他來歐洲讀書,甚至因為便宜而選擇了匈牙利這個不那么歐洲的歐洲國度。此后每當有人問起他為什么來布達佩斯讀醫學博士,他總會覺得自己被冒犯。
我為什么到布達佩斯?我也不知道。他經常不無反諷地回答。
可是這也是你自己的決定。偶爾為這件事拌嘴,為了緩解自己的焦慮和壓力,我都會這樣對應。所以那天這些話跟著大風又一次灌進了他的耳廓。
沒錯。所以我現在決定不讀了。我要回國。
機票很貴。
沒關系。
可是沒有拿到學位。
那又怎么,反正也不影響我繼續當我的醫生。
拿到學位可以評教授。
這一次他終于停下腳步,但是沒有看我,而是望向遠處的河面以及落日下變得紫紅的天邊:這從來都不是我的追求。和人比來比去什么時候是個夠?
一個月之后他就收拾好了行李,告訴我,我們可以各自思考一段時間。
期待你回來。但是如果不,也沒關系。不過我們需要給這個思考畫定一個時間段。
你決定吧。
那么……一年?
好的。
他非常痛快地離開了。我想他大概認為過不了幾天我也會跟著飛回去。實際上我也是這么覺得的。
半年之后,布達佩斯再次陷入封鎖狀態,接著是第二年,如今到了第三年。我沒有回去,我們也幾乎不怎么聯系。去年夏天,我生日時銀行卡內被存入一筆錢。
我們共同存款的一半。短信上這么說。
你在畫什么?她伸過頭來看我的畫簿。
一個出版商和一個女作家。
又是一個什么故事?
一個準備離婚的女作家想要獨立,一個出版商好像會給她這樣的機會,但是最后……
她發現這個男人只是為了性?她搶著接話。
也不完全是,不過這個女人最后感到了挫敗,因為她發現實際上自己真的無法應對生活而感到崩潰。
你有沒有遇到這樣的事?
我?我又不是女作家……不過確實有相似的事情。
講講。
其實就在不久前,一個很久沒有聯系的圖書編輯打電話約我見面,說有一個不錯的項目要和我談談,我說我們能否視頻會議,他說正巧他要來我的城市辦點事兒,開著車很方便——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聯系了,他一定以為我還在國內。
然后呢?
然后我說我在外地。他說在哪里,不遠的話也可以直接來找我。我于是翻開地圖,查了一下他所在地和布達佩斯的距離,以及開車需要多長時間。
多長時間?
地圖上顯示:沒有路徑。
也就是說開車過來根本不現實?
我想是的,但也許……誰知道呢,慢慢開,一個關卡一個關卡地過或許也可以?不過我還是又查了一下兩地的間距,是九千三百十二公里,假如以平均每小時五十千米的速度行駛,開過來大約需要八天,日日夜夜不停那種。
比想象中要短。
沒錯,比想象中要短。
你現在這個工作還能做多久?
去年還有三個雜志一個公眾號要我的插畫,今年就只剩下最后一個了。但是馬上他們也就不要我了,我知道。
那怎么辦?
還沒有頭緒。你呢?這一個早晨都找到了些什么工作?
符合條件的和我現在的差不多,接待員之類的,或者保潔。
不過剛才我收到了前男友的郵件,他約我去聽一場演唱會。我已經很久沒有參加這樣的活動了,整個世界都像是死了一樣。
所以你要去?
是的,我已經答應。深海樂隊,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是我們以前都很喜歡的一個比較老牌的樂隊。
會復合嗎?
當然不會。他上個星期剛剛結婚。
結婚?
沒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認為這會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這算是你人生中最瘋狂的事嗎?
當然不是。
所以是什么?
浪費十年在醫學院。她說,如果我早知道現在在干酒店前臺,十年前就應該輟學,那樣的話也許如今我好歹可以當個經理。
很有可能。
她重新回到自己的工作里去,在寫一份培訓員工的日志。她打算辭掉這個工作,所以接下來的兩個星期需要集中培訓兩個新前臺,一個是本地高中畢業生,一個是在布達佩斯讀書的羅馬尼亞人。
我合上速寫本。女作家坐在窗前,出版商的手放在她的肩上。小說里這個女作家內心非常掙扎,她碩士讀了翻譯學,年輕時還譯過兩本書。她只是在家庭生活中浸淫了十幾年,到了一個干什么都有些遲的年紀。她想著要離婚但是她老公——一個生物學教授告訴她,她沒有本事一個人養活六歲的孩子。現實是她確實顧不上來。比如這個夜晚,她把孩子哄睡,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原本她是要在臺燈下寫書的。
我不喜歡這個小說,里面沒有什么能令我感到意外的情節,但我還是忍不住想知道最后怎么樣。然而結局也沒怎么樣。其實我更想要畫一個房間里的空鏡、書桌、玩具,沒有脫序的關于井井有條的家庭生活的一切……然而編輯希望畫男人夜訪的場景,我畫了,和往常一樣毫無創意。不過現在,一早晨的工作也是白費勁,因為原本快要完成的畫面底端被我無知覺地畫了一條蜿蜒的公路,盤繞著走向空白的盡頭,也許總長度有九千三百十二公里。它并不像是一條公路,而是一條形態扭曲的蚯蚓,沒有脊椎,黏黏糊糊,很長很長。我以前見過很長的蚯蚓,盤繞在樹下,大概一米左右,最初我以為那是一條蛇。據說澳大利亞的蚯蚓能長到一米八以上。一個一米八的老陸稱得上玉樹臨風,而一條一米八的蚯蚓令人作嘔。
令人作嘔。
3?東方畫廊咖啡館
最近我好像好了起來。一個女人在我的左側說。
還是那個問題?
沒錯。
持續多長時間了?
如果精準一點的話,二十二年了——到今年四月的話。
你記得很清楚。
如果你被這樣長期折磨,大概也不會忘記它的開端。
是一個紅色頭發的中年女人,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和另一個女人談話。星期六上午十一點半,店內已經坐滿,更多的人擠在書架這側。這排開放式架子幾乎占據了所有墻面。整個空間都是姜黃色的基調,頂棚、落地書架、圓桌、異國情調的燈籠,色彩完全統一。兩人之間是一只巨大的白色瓷盤,上面擺放著六片燕麥切片面包和三碟蘸醬:酸辣醬、酸奶奶酪、菲達奶酪。這是這家店里最好吃的三種醬料,剩下還有印度尼西亞花生醬、綠咖喱、白干酪,搭配黑面包也不錯。
走進來完全是個意外,在附近商場的專柜取好預定的香水,順便詢問了那位穿灰藍色制服的店員附近是否有不錯的書店咖啡館,她走出有著兩面巨大玻璃窗的專賣店,指著街對面說:那里。
轉過街角的時候才發現我來過這家店,兩個多月前和一個土耳其男人。那時候他點了一整套的蘸料,仔細為我講解了每一種口味的特色。
你對這里很熟悉?我問。
沒錯,我住在這附近。他回答。
房租是不是便宜一點?
這大概是一個不太禮貌的問題。但是他還是摸了摸自己的胡須——一大叢那種:
可以說是。畢竟這里是布達比較僻靜的區域。
蘸料的味道很好。我邊說邊將手上最后一塊面包塞進嘴里,堵住了不適當的對談。
你最喜歡哪種?
酸奶。
我也是。不過,那不是完全的酸奶,里面還混合了花生碎、薄荷和黃芥末。還有一些別的調味品,一點點胡椒……
嗯,一點點。吃得出來。
之后我們就陷入了很長的沉默。天氣有些陰,也不是周末,店里顯得冷清。不過桌子上橘紅色的小臺燈亮著,柔和溫暖的黃光。我攪拌著白色瓷杯里的奶茶,半天想不出來繼續說些什么。
現在,這個空間滿滿當當,和之前的氛圍大不相同,我才想起原來是周末。既然已經走了進來,就只好在四不著邊的中央坐了下來,這是最后一個空著的小圓桌,上面還遺留著上一個客人喝剩了半杯的咖啡。服務生忙得不可開交,直到五分鐘之后才過來收拾殘局。
請問需要什么?高個子青年問。
特殊燕麥里都有些什么?我指著菜單問。上一次我就想要試試這個,但那個土耳其人已經點了足夠的分量。
自制的燕麥混合,里面可以放手工優格、新鮮水果和芒果泥,或者也可以選椰子味優格。他認真解釋。
那我要店內自制優格,莓類水果和芒果泥混合。
好的。他取走了那本餐單。我百無聊賴,抬眼去看書架那側。上次來時我曾踱步過去翻檢,架子上大多擺著匈牙利語書籍,只有最左邊那個角落里有一豎英文書。現在那里對坐著一對男女,女人腿很長,一直伸到男人的腳下,男人穿著條深藍色牛仔褲,白色運動鞋,膝蓋向內回收,身下那把椅子對他而言有些狹窄。
顯然整排架子更多起到裝飾作用,沒人會走過去,臀部緊貼著陌生人的手臂取下一本書。
我把手機翻出來一邊滑頁一邊等餐,和那個土耳其人的聊天停留在上上個周四。他說十九號尤努斯·埃姆雷學院(Yunus?Emre?Institute)有一個土耳其早餐,需要在網上注冊,如果我有興趣的話,可以一起去試試。
一定是純正的土耳其風味。他寫。
我沒有回復。
咖啡機嗡嗡響個不停,兩個圍著褐色圍裙的店員一直在吧臺后面忙碌,餐點好半天沒有端來,靠窗那兩個女人的對談還在繼續。
像今天這樣吃也沒關系了?坐在女人對面的人問。發問者穿著件灰色圓領毛衣,下身是藏藍色窄腿牛仔褲,黑色的鞋子,款式都很沉悶老舊。齊耳卷發,沒有仔細染過,棕褐色和白色相間,發梢有些干枯。年齡看上去四十出頭。
并不能確定……我只是覺得最近好多了。這么多年,我一直在努力治療緩解這種難受。
是什么樣的?
嗯……腹脹,偶爾的腹瀉和頻繁的便秘——只要我吃下東西,緊接著來的就是這個——它們已經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了。但是也曾經有幾次,好像正常了,我感覺是那樣。不過并不長久。
所以這一次你也認為只是短暫地恢復?
并不能確定。但確實好像有效。我希望可以徹底好起來。
我也希望你徹底好起來。那人誠懇地說,但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她把起司仔細涂在面包上,送進嘴里開始咀嚼。
上一次,那個土耳其人不是這樣做的,而是直接撕下一小片,在面前的一個小碟子里蘸了蘸:就這樣,你嘗嘗。這些東西和土耳其Mezes很像。
我有些局促,并沒有接過他遞來的食物。出門時忘記帶洗手液,店內也不提供這些。我的手剛剛抓過門把,拆過包裝盒,更早之前,還扶了公交車的吊桿。我沒辦法說服自己用這些染滿細菌的指頭將他遞來的東西塞進嘴里。
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間。我說。三分鐘之后,我站在小盥洗室里的橘黃色水池前,生出逃跑的念頭。但是我的帆布袋還扔在座椅上。
哦,這個很好吃。女人對面的朋友說。她指著其中一只小碟子,有些酸辣,但是味道很清新。
她說的是一種類似土耳其阿克利埃茲梅的蘸料。“Aclezme”,為了記住這個單詞我可花費了不少時間,土耳其人一遍又一遍教我發音,他很有耐心但是我沒有。后來他有些失望,但仍然耐心地錄了一個語音傳送給我。甚至他還從網上找來圖片,在上面清楚地標記土耳其語,并且有一個非常詳細的解釋:這個主要由搗碎在一起的西紅柿、青椒、洋蔥、大蒜和檸檬汁組成。特別一點的還會加入橄欖油、紅辣椒醬、辣椒粉、石榴糖漿和一小撮薄荷糖……注意,“acl”這個詞的意思就是辣……還有一種塞米茲奧圖,也很流行,里面有馬齒莧、大蒜和酸奶,實際上是那里比較溫和的meze之一……
他一邊在手機上弄這些一邊對我說。那天過后,我以為我不會再次想起這個留著一把胡子的二十八歲青年——他看上去甚至更像三十八歲。但他卻時不時跳出來。我收斂起關于他的片段,繼續耐心聽身旁的女人們講話。
很辣嗎?女人問。
嗯,我覺得有點。是不是還是不能吃辣?
倒也不是不可以,但保險起見……
哦我明白。慢慢來……不過,你覺得這次有效是因為換的這個家庭醫生?
沒錯。從去年開始,這個病癥越來越嚴重了,不僅僅是腹部的不適,還有間歇性的盜汗、疲勞、關節和肌肉疼痛——而且這些癥狀都是按照自己的時間表來來去去的。
什么意思?
就是說我根本無法預知我吃下某種食物之后我的身體會怎么樣,所以我一直在觀察到底哪種食物會引發哪種癥狀,然后避免引發癥狀的食物。
難道吃下的所有東西全部有癥狀?
嗯,不過有輕重之分。
所以呢?見到那個醫生之后?
哦,那個醫生。女人的語氣忽然愉快起來,是一個特別——特別的人。
特別?
他是個綜合學科的家庭醫生,很有經驗。我認為……他很有個人魅力,盡管他已經六十歲了。她回答。
然后呢?
然后他認真聽了我對二十年間歇性痛苦的敘述,那天我講了好久,他一直耐心聽。最后他認為這其實是一個腦與腸交互作用的疾病——兩個系統之間的正常交流以某種方式受到干擾,就像醫學上的很多東西一樣,還沒有被很好地理解。
不是應該去看專門的腸胃病學專家?
這二十年來你以為我沒有去看過嗎?從一開始我就被診斷出患有IBS?(腸易激綜合征),但是怎么治療都沒有結果……
我的谷物燕麥被端了過來。這邊的動靜打斷了她們的談話,那個女人朝我看了一眼,但很快轉了回去。然而她對面的朋友卻一直目送服務生的離開。直到我舉起勺子,挖出淤泥一般的混合物,才收回目光,重新回歸剛才的話題。
那時候——朋友斟酌著問,那時候到底發生了什么?我是說你第一次感覺到身體不舒服的時候?
過去太久了,其實我都不大記得起來……女人似乎在沉思,對面的人耐心等待。
一切都始于墨西哥。過了一小會兒,女人再次緩緩開口,二○○○年我和我前夫去旅行,算是蜜月,但實際上我們已經結婚兩年了,也有了我的第一個孩子。我當時非常有壓力,頭發瘋狂地掉,我想我大概有些抑郁。恰好那年我們的一個股票投資有了一點盈利,我前夫說,我們一起去旅行吧,我說好,于是我們去了墨西哥。
嗯。朋友表示理解地點了點頭。
就是突然之間,真的,忽然有一天,我對玉米過敏。每次吃完,都覺得好難受。然后是面粉制品,然后是奶制品,然后是脂肪……辛辣的食物更不可以……再然后就是大多數水果和蔬菜,唯一不那么讓我難受的只有少數不含麩質的谷物、烤雞或魚和胡蘿卜……也只是不那么難受而已。
忽然之間?
是的。我真的想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不過不要緊,反正已經過去,就算沒有,我也已經習慣。而且大部分時間,就是我說的,吃得仔細一點也不會那么難受。不過從去年開始……
你和你前夫到底怎么分手的?因為這個病嗎?朋友忽而插嘴。
分手?似乎有些意外被問到這個,女人沉思了幾秒,接著說,有一部分原因是這個……我有一陣子非常封閉自己,但應該也不完全是……
還有別的理由?
我不是很確定。
總有一個最后不能在一起的理由。
最后的理由……女人慢慢回想,應該是我患病之后的第五年或者六年,他們說我是IBS,使用抗生素以后會有所改善,但是一直沒用。然后我開始接受各種醫生能想到的每一種感染的檢測——他們也懷疑我感染了寄生蟲,然而也一直沒有結果。我前夫那時候就一直和我保持距離——這也是醫生們要求的,不過他們要求的是我們不應該共同飲食,而不是分居。
第五年或者第六年……如果感染寄生蟲也早就交叉感染了吧,那時候再保持距離……
沒錯。但有趣的是我們馬上就聽從了醫生的指令。
所以他是因為怕感染寄生蟲?
我不知道。但這個應該是最后的理由。因為這個我們開始了分居。
所以你到底感染了寄生蟲沒有?
這個我并不確定。
不是做過檢查?
他們說我感染了一種蟲子,我到現在都記不住那一長串的單詞,不過他們說是一種主要感染牛、綿羊、山羊和豬的細菌,通常通過受感染動物的奶或肉類傳播給人類。他們說我在墨西哥很可能就是因為喝牛奶而感染的——我確實喝了很多當地的牛奶,墨西哥的牛奶很好喝。
然后呢?
然后很可笑的是,我和我前夫剛剛正式分居的第二個月,他們就說我的檢查報告里其實有幾項顯示不符合那個細菌的感染。哈!“我們不知道還能為你做些什么。”我當時還聽到了這樣的話。
聽上去確實非常難受。朋友說。她停下來進餐,用餐巾擦了擦手指,所以你到現在也不能確定自己體內是否有寄生蟲?
沒錯。
那么孩子呢?朋友舉起茶,喝了幾口,放在離自己更近些的位置。
孩子?孩子當然不適合和我待在一起。所以我前夫帶走了她。不過這樣也好,我產后一直有些抑郁……
因為什么?
為什么?其實我想了二十多年,也不是很明白。總之我不喜歡她。
一次都沒有過?
嗯。
那么現在呢?
現在?你是說那個孩子?
嗯……孩子,以及你前夫。
我和他們都沒有什么聯系了……
他們也仍然在布達佩斯生活?
嗯。住在佩斯。
就這樣也不見面?
沒有必要。
你還好嗎?
我?
嗯。
一般。女人很快回答,但是現在我覺得好多了。
因為身體舒服多了嗎?她繼續問。
也許是這個原因。
他,就是那個家庭醫生,怎么治療你的?到底是什么病?
他說是免疫系統疾病,不是蟲子引發,而是某種細菌。他說我這些癥狀他以前都見過,間歇性發燒、出汗、肌肉和關節痛,這個可以被治愈。他說抗生素一定能把這個病治好,只要我配合就行。
然后呢?
然后已經到了第十周,我覺得從來沒有這么舒服過。以前的癥狀消失了好多,也能吃點別的東西了。
那就好。
談話進入短暫的休止,我抬頭看了她們一眼,正好對上女人望過來的眼神,她的眼珠是藍色的,看上去很寒冷。這讓我很快畏縮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谷物燕麥并不好吃,里面添加了大量楓糖漿,過于甜膩,結結實實蓋過了水果的甜味,反而使它們發酸。我慢慢攪動著碗里泥漿般的混合物,有些后悔花了一千五百福林來買這個。還不如去超市。
重新翻出一個多星期之前的對話框,把Yunus?Emre?Institute這幾個詞復制入搜索欄,維基百科說這是土耳其政府于二○○七年創建的世界性非營利組織,以十四世紀著名詩人尤努斯·埃姆雷命名,旨在推廣土耳其語言和土耳其文化,被視為土耳其軟實力機構。
我花了半分鐘瀏覽這個機構的網站,最后很快關閉了頁面。接著我再次打開聊天頁面,在對話框里嘗試輸入幾個單詞,但最后,也只是逐一刪除。我和他是在一個交友軟件上認識的。他是佩斯一條商業街上一個土耳其餐館的廚師。我們打了兩次電話,后來他約我見面。我換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套內衣,并且噴了一直舍不得用的香奈兒香水。但那個早晨他一直都在講mezes——土耳其美食中最重要的一系列菜肴之一。我記不住這個單詞,他耐著性子一遍一遍教我發音。
可是這是什么東西?我看著他遞過來的照片問。
你可以認為都是些開胃菜和冷菜,由各種各樣的蔬菜、豆類、糊狀物、酸奶和奶酪組成。每個meze都有自己獨特的風味,可以是濃烈的、辛辣的和可口的,并配上一籃新鮮的面包。
他的介紹巨細無靡,我則勉強忍耐聽著,對土耳其有些什么食物毫無興趣。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十天以來總是打開對話框看一遍他發來的信息。
我們今天先在這里結束。兩分鐘之后,坐在對面的女人說。
我還需要幾次治療?飽受腸胃紊亂折磨的女人問。
這一階段還有五次會面。仍然像今天這樣,你選擇想要去的地方,我們在那里見。
好的。能這樣說說話我覺得很放松,謝謝你,醫生。
這是我應該做的。醫生說。
我吞完混合燕麥泥時她們已經離開一陣子了。店員還是沒有及時收掉吃剩下的食物。
那只白色瓷盤里一面已經空了,剩下的一面還完完整整地被擺在那里,三片燕麥切片面包和三種蘸醬:酸辣醬、酸奶奶酪、菲達奶酪。這是這家店里最好吃的三種醬料。它們完完整整,一點也沒被觸碰。
4?盧茲伍姆咖啡館
回國之后要去見面嗎?和那個人。
沒想好。
這種關系還要延續多久?
不知道。
你吃的蛋糕是這個店的明星產品。
你說這個?阿薩用手指了指面前兩塊蛋糕中的一個。
是的。奶油蛋糕。
可是我反倒是喜歡你那只泡芙。
這個只有周末才會有。
這個店人很多。
幾乎來的都是游客。城堡區嘛,這家店很有名。
布達佩斯人好像很喜歡吃蛋糕。
沒錯。他們很喜歡。所以你也看到,有許多咖啡館。我第一次來這里已經是五年前了。
五年前?
嗯。剛來布達的時候我們就找到了這家店。
我們?
對啊,是和老陸一起來的。
啊,抱歉,習慣你單身的狀況,總會忘掉還有這件事。
沒有關系,我現在也覺得那十年婚姻像是另外一個空間的事,不真實得很……哦,嘗嘗我這個,里面有好多堅果,外皮也很酥脆。
你也嘗嘗我的,是酸櫻桃餡。
酸?
也不那么酸。甜度中和得剛剛好,搭配上黃油和奶油的香味,我覺得比你說的那個網紅產品好吃。
說起這個……我指著盤子里那只被挖掉一半的起司奶油蛋糕,第一次來我就點了它,但當時也只吃了一口。所以后來大概是補償心理,每次我再來,總要點一份這個。
為什么只吃一口?
那時候我們各自選好了想要吃的點心。老陸喜歡巧克力,所以要了一大杯熱巧克力,然后又點了一塊純黑巧克力蛋糕——和他想象的一點也不一樣,熱巧還好,蛋糕完全是苦的,他咽不下去,所以和我交換了食物。
你喜歡巧克力?
不喜歡。
那為什么交換?
是啊,為什么?到現在我都想問問那時候的自己。
要是我,絕對不會和這樣一個男人結婚。
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
不至于因為這點小事就生出那樣的念頭,沒有任何婚姻不充斥這些瑣碎的不愉快。
你也讓他不愉快了嗎?
也許還不少……啊,奶油掉下來了!我驚呼。
三分鐘之前她挖起一塊奶油,胳膊肘支棱在圓桌上,認真聽我講話。整個過程里我想提醒她注意奶油化掉,但我知道她絕對會說“那有什么關系”,所以只是提高語速,想要快點結束這個話題。可是那勺奶油還是在半中間癱軟下來,直接跌到了她新買的一九九○年代直筒高腰牛仔褲上。她拿紙巾擦拭半天,還是留下了一圈印記。
沒關系。她說,反正我今晚就回羅馬。
這次她來布達佩斯只停留了兩天一夜。大約也是她離開歐洲前的最后一次旅行。半個月之后她即將飛去明尼蘇達,她的一個姨媽邀她去待一陣子,再之后,可能三個月或者半年,她打算從那里直接返回中國。
以后再也不出來了。她說。徹徹底底回去那種。
接下來呢?
接下來?就很簡單,找工作,結婚,生子。
和那個人沒有半點關系?
和他沒什么關系。她說。
這是星期六早晨十一點鐘,店里非常擁擠,牛油果綠的外墻里塞滿了精致的傳統家具和潦草的現代人。這家位于布達城堡山上的甜品店是布達佩斯最古老的咖啡館之一,店內的擺設幾乎都可以算是文物,也因此成為游客們參觀打卡的一個去處。兩百多年里盡管建筑物本身遭受重大破壞,但內部設備卻奇跡般地在一八四九年和一九四四年的圍攻中幸存下來。整面柜臺兩百多年里保持原樣,櫻桃木鑲嵌桃花心木材質,中間一扇木柱框架小門通往昔日布達的世界。兩邊玻璃柜里擺滿了出售的甜品,左邊是種類繁多的蛋糕,右邊是打包好裝在透明玻璃紙里的點心。靠墻的一排也是展柜,里面有閃閃發光的桌飾,還有五十年來糖果行業的小玩意兒:彈吉他的女孩,一個戴著小帽子的少女,瓷糖架,披著新娘面紗的女人,身著燕尾服的可敬紳士。一對夫婦在一個用來裝糖果的盒子上微笑,主教們戴著高帽,手里拿著一面紅旗,胳膊下夾著一本祈禱書。漂亮的馬,脖子可以被摘下來,從肚子里拿出糖果。還有復活節彩蛋,金色盒子上的天使。
排隊的時間過于漫長了,以至于我第一次仔仔細細打量了這些陳設。陽光在門上方的時鐘表面閃爍,頂部的一只鷹正在經受時間的考驗。它看起來像是畫中的東西。里間茶室配有瓷器和大理石桌子,窄門里也全部塞滿了人。
你確定要坐下來?走進來時我問阿薩。
既然來了……她用手機翻譯琳瑯滿目的甜品名稱:肉桂茶配那個黃色的奶油蛋糕應該很不錯。她說,這么冷的天,坐在這里當然要比外面刮著冷風吃強得多。
于是半小時前我們就倚著里間的拱形門框站在一對英國夫妻的對面等待一個小圓桌。他們在我們的注視下很快喝完了咖啡。穿著黑色西裝白色襯衣的紳士把羊絨外套從衣帽架上摘下,掛在臂彎朝我們走過來:
小姐們,現在你們可以坐下來了,我看到你們等了很久,終于可以享受這份美味。為你們高興,有個好胃口!他笑著說。他的太太也擠出一個不失禮貌的微笑,從我們身邊的窄門低頭穿過。
你說他是認真說還是在諷刺我們站在這里禿鷲一樣等座位?
又不是只有我們這樣。剛才那個禿頂的大叔不是還擠在我們前面?
這個空間也太小了,只有八張小桌子。
平時也足夠了,至少這幾年。有時候早晨我過來,這個空間里根本就沒有人。我就坐在那里——我指著靠窗的角落說,我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個早晨。
現在我們坐在沙發的一角,桌子窄得剛剛夠放下兩個茶壺和兩只碟子。中心鋪著一小圈白色鉤針多棱織物,正對著頭頂銅吊頂燈的尖角。阿薩的背后是一張畫,海上戰爭的場景,天空是灰色的,海面深灰色。
你不是說要喝肉桂茶?我問。
我想了想,還是檸檬茶比較解膩。話說回來,我很喜歡這間店。她說,老派正宗。很好地保留了比德邁爾的魅力。
比德邁爾?
嗯,Biedermeier。
什么意思?
嗯……我想想怎么跟你簡單解釋……她舉著叉子說,你知道新古典主義?
我知道。
浪漫主義?
也大略了解。
比德邁爾這個名字是一個虛構人物的名字Gottlieb?Biedermeier,常常出現在諷刺畫里——具體怎么樣你有興趣可以自己去查,總之他的角色是德國中產階級的隱喻,所以可以簡單認為是中產階級的大眾審美,新古典藝術正在讓位給浪漫主義。十九世紀拿破侖戰爭后政治壓迫日趨嚴重,導致人們將注意力集中在非政治問題上——藝術有時候就是逃避——因此,比德邁爾畫家畫了歷史小說和鄉村生活,描繪了一個舒適的家庭生活——可能當時大家都期待那么生活。室內設計中,家具和室內空間的形式語言類似于新古典主義,元素簡單流暢,通常一個家庭里沒有寫字臺或一臺簡單的鋼琴,是不完整的,它們代表當時中產階級在文學和詩歌閱讀中的文化興趣。
所以有鋼琴和寫字臺就是完美生活?
你要簡化成這樣也無可厚非。每個時代不總是有類似的一個所謂標準在嗎?
你怎么會知道這個?
有時候我們打電話會聊聊這些。
你不是說你們都是性愛電話?
是沒錯。只不過在性愛的間隙,他喜歡長篇大論。
性愛電話究竟是什么樣子?
這個很難描述。而且我們盡量一次和另一次有所區別。
為什么不見面?
為什么要見面?
難道不會現實中也想體驗?
不能說沒有這種時候……但是一旦那樣的話,大家好像就沒有辦法把這個事情的時間線拉長。我是說,如果不見面,從心理到生理,似乎都可以永恒地持續下去。不必覺得十分愧疚,也沒有因為很快釋放掉荷爾蒙而感到索然無味。
可仍然是一種背叛。
那有什么關系。
不會覺得對不起另外一個女性?
當然不會。首先,我沒有和他見過面,一次也沒有。其次,我并沒有想要破壞他們的關系。最后,他也同樣如此。
不會產生依賴?或者真的愛上?
那有什么關系,愛上一個人又不是什么重罪。我想我現在就愛他,但我同時也可以就這樣愛他。沒有必要占據肉體。
沒有必要占據肉體……那性愛電話又是什么?
她沉吟著,似乎費力組織語言給我一個淺顯易懂的說明,但她最終還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其實我認為她已經深陷這段關系而無法自拔。前一個傍晚五點鐘,我們正在沃依達奇城堡前面的溜冰場旁邊的高臺上喝匈牙利熱紅酒,她接到了那個男人的電話,掛掉之后她轉身問我要公寓鑰匙。
干什么?
我現在要回去。
不是說好了一起滑冰?
他說他現在想要。
那邊已經半夜十二點多了……
沒錯,只能這個時間。所以我必須快點回去。回到家大概收拾一下,應該是一點鐘。
必須現在,今天?
如果你不給我那我就只能在這附近找一個角落……她四處望了望,除了有點冷之外也沒什么不行的。沒什么人,又在城堡里,別有一番趣味。
我把鑰匙遞給她:你一定不希望我和你一起回去。
你可以在這里滑兩個小時。玩得開心!她把空酒杯塞進我的手里,穿過廣場去搭地鐵。其實只要走大約二十分鐘就可以回到我租住的單身公寓,搭地鐵也不過快五分鐘。
能快五分鐘呢。離開時她說。
冰場上都是結伴來的人。我坐在長凳上穿租來的旱冰鞋,鞋子很舊了,綁鞋帶的款式,穿脫比較麻煩。內靴上面也全是污漬,我拿起來聞了聞,沒有腳臭味,但有金屬濕涼的銹味。一開始穿上也不夠舒適,在場上滑了兩圈之后,我接受了不完美的事實。鞋身足夠堅固,海綿夠厚密度也夠大。這樣可以了。
半小時之后我就感到疲累,也因為一個人而感到索然無味。之前每一次經過這個冰場,問老陸要不要來滑,他總是說不。實際上我的技術還是他教的,但結婚之后我們誰都沒有再碰過這個。他說年紀大了不經摔,而且玩輪滑時腰部膝關節腳踝需要用力支撐身體,這些地方容易發生勞損。
本來就不舒服,不要給自己找罪受。他說。
我看了時間,距離阿薩離開還不到一個小時。也許那時他們正打得火熱。我寧愿晚一點回去,但也覺得百無聊賴。雖然已經是春天,天氣還是冷的。我在城堡的一個角落里坐下,樹上開滿梨花,身側有堅實的墻壁擋風,但頭發還是飛了滿臉。我身后是一個張著胳膊做出擁抱姿勢的涂鴉小人,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念老陸,猶豫中撥通了他的電話。
……不管是什么,總比一些人彼此“擁有”,但完全都是謊言好。比如結婚十年的你,你愛他嗎?你甚至都回答不了這個問題。阿薩在講話,不過我無心聽她的絮叨。昨晚回去的時候她已經睡了,還不到九點鐘,也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她竟然一直輕微地打鼾,似乎很香甜,這令我羨慕。
最近我總是失眠,實際上我感到傷心。我忽而說,連自己都有些意外。
傷心?
沒錯。有些傷心。我以為我和老陸可以一直在一起的。我誠實以對。
憑什么?
就是啊,憑什么……去年,他告訴我那個女人懷孕之后,我哭了好幾天,甚至還希望他們生出畸形兒——原諒我,他那時候逼迫我回國和他離婚,甚至愿意支付五萬塊的機票錢——至于我們的財產,他早已算清楚了,夏天的時候就分給了我一筆錢,我現在全靠那個生活。
然后呢?我記得上個月你打電話說那個女人后來流產了?
嗯,他們出去玩,回來的時候出了一個事故,我想不是很嚴重的那種,因為兩個成年人都沒有受傷,但是孩子……我一直覺得是我的錯,我曾經惡狠狠地詛咒過那個生命。
也許他的選擇是對的。阿薩看了我一眼。她知道我需要某種寬慰,但非常吝嗇地不肯施舍。
十二點鐘,早餐高峰逐漸過去,也沒有人擠在身邊等位,我們慢吞吞吃著糕點,卻像是吞咽一團又一團的淤泥。我想起來第一次和老陸來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巧克力蛋糕無疑是一團難以下咽的泥巴,我費了很大的功夫才把它們吃完。那時我想起的卻是另外一件事,當天早晨我們剛從附近的一個小鎮子上回來,非常疲憊,因為導航的關系走了岔路,走到了一片山林里。我非常口渴,摘了一些黑莓來吃,后來感覺更加口渴,和吃完巧克力蛋糕又喝了巧克力的感受差不多,嗓子里薄膜一般覆蓋著一層甜膩的痰。那天他也很沉默,并且興致不高,坐在一棵接骨木下的石頭上休息。接骨木上滿是黑色的斑點,也許它在生病,它的旁邊是一株平平無奇的無花果樹,再往下都是下過雨后濕滑的黑色坡地,再往遠處就是灰藍色的多瑙河。天氣不太好,灰藍里面還夾雜著一絲黃調,也濕膩膩的。“好像總會走錯路。”那時候我想。我總是容易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繞好半天,在我的一生中,仿佛從沒有走過一條筆直的不繞彎的路徑。
不用自責。沉默好一陣之后阿薩開口說。但我已經沒有那么期待安慰了。
從來沒有想過要真實地找一個人去做愛嗎?我問。
不是沒有。我并不想一個人生活,更不想一直沒有性生活。我已經三十一歲了,現在我上網約男人都困難。
可我看你還是有大把約會。
沒什么用。線下見一面往往就沒有后續。
不是說那個做代購的男人糾纏了你一整個夏天!
然而在我告訴他我還是處女之后他就說他得了病。
什么病!
他說耳朵發炎,可能會成為聾子,要在羅馬做手術。
然后呢?
然后就消失了。
我想知道現在他耳朵有沒有聾。
管他聾不聾……也許我要當一輩子處女。
然后靠電話性愛解決生理需求——這絕對是一種心理障礙……
那有什么關系,誰沒有心理疾病。
不會隨便找一個人來做第一次嗎?
也不是沒有。其實我想過找他來做這件事。但是認真思考之后放棄了。
為什么?
為什么?……也許是怕真的會糾纏……你呢?你怎么解決這個問題。
這好像不成為我的問題。我約過幾個人,有過一夜情,但是我想要一個穩定的交往對象,所以偶爾也會和人見面。上個月,我見了一個土耳其男人,他是一個土耳其餐館的廚師……那家餐廳我之前去過,味道不錯,可惜你馬上就要走了,不然可以去試試……但是我沒有告訴他我去過他們餐廳。往后他又約過我一次,我沒有回復他的消息。
為什么?
他的毛發很多,我有些不適應這樣的長相。我如實回答。她翻了一個白眼,繼續問:
老陸和他那個女朋友是怎么回事?
哦,那個女人——或者我得說那個女孩,研究生畢業,在他們醫院實習,大概就是那么認識的。
什么時候的事?
他回國差不多一年的時候。
你知道得很清楚。
他告訴我的。他打電話問我可不可以。其實他一開始問我什么時候回去,我說我不知道。后來過了一陣子,他說他遇到了這樣一個人,他們可不可以交往。
夠古怪的。
……其實很早我們就不做愛了。來布達佩斯沒多久,大約你不相信,但自那時候起我們就沒有了性生活。他總是說他很累,但是我曾經在衛生間發現過他自慰的痕跡。
你有這樣做嗎?
當然,在他去醫學院上課的時候。有陣子我幾乎天天都會那樣。
怎么樣?
很潦草。不過總好過隔離時期。
怎么?
他總在家里。我們只有一個房間。
所以你在禁欲。
沒錯,整整半年。他離開之后我松了一口氣。也許我也早盼望著他離開了。
這樣還有什么意思。分開是遲早的事。
沒錯。我用勺子刮完碟子里最后一團奶油,我可以推薦你一款女性用品,它可能會成為你的“第一次”。不過,這樣機械地摘掉處女的標簽,會不會過于虛無?
那有什么關系。從根本上我很久以前就不是了。她說。
這個話題徹底結束。我掏出手機又看了看,沒有人再聯系我。昨晚從冰場下來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念老陸,猶豫中我撥通了他的電話。我在滑冰,我想起來以前你給我穿冰鞋。我想回國了。我打算這么說。但是電話響了很久也沒有人接聽。今天早晨我收到了一條微信:怎么了?有事?當時大約是天氣太冷,我的指尖也冷冰冰的,我沒有打字回復,而是將它們緊緊攥進掌心。
5?馬格維特咖啡館
服務生開始搬動桌椅,吧臺里留著棕黃色胡子的瘦小男人走了出來,所有客人都在穿衣背包。一個挑染了粉紅色頭發的女孩子低頭綁好高幫登山鞋的螺紋鞋帶,起身把所有用過的杯碟放在柜臺,穿著白襯衣的女服務生將它們接過,細白的手指上戴著一只銀色十字架戒指。一個抽著煙的男子靠著櫥窗,頭部陷在支棱起來的假毛領里,一輛摩托車疾馳而過,街道上呈現出青灰色。對面一棟高樓的窗口前,一個身著內衣的老年男性正向這里張望,他的手撐在一個蘭花花盆的邊緣。
下午四點四十九分。
書店·咖啡廳·行為藝術劇場。入口的牌子上寫著。這是一家比較知名的創意咖啡館,每個月都有幾天舉辦各種文藝活動,空間不算大,卻有兩層樓高,長椅嵌在梯田式層層上攀的書架里,正中心大約是供想要放松的人群休憩,陳設著普通的奶白色咖啡桌椅,臨街區域都有飄窗,鋪好了厚實的坐墊,還有抱枕和薄毯可供使用。另一頭的工作區域也完全不是擺設,來的人大多都在臺燈下使用電腦——也許是作報告之類。門口的公告欄上粉筆寫著這天的安排——
2022年3月24日。今晚:鏡子音樂-兩個陌生人的對話
Satbbi藝術協會呈現Lelkes?Botond的音樂表演:
鋼琴即興演奏是兩個未知數之間的對話,沒有言語。我們可以坐在藝術家的座位上,他會演奏他在我們身上看到的東西。我們聽音樂,我們在音樂中看到人的面孔。
日復一日圍繞在你身邊的人群中,你還記得誰?……
對于偶然走進來的顧客,很抱歉我們的正常營業將在五點結束。因為場地有限,我們只能為有預約的客人提供空間。感謝您的理解與光臨。
馬格維特咖啡館
你預約了嗎?我指著牌子問。
沒有……我以為只要來就可以。而且好像我看錯了活動,我記得不是鋼琴演奏。小莫說。他把手機翻出來再次查閱:Adan?Kovacsics和Gyrgy?Buda正在談論文學的平庸化,自后現代主義誕生以來,我們都見證了這一點。翻譯的非凡作用也將成為一個話題。主持人Bakucz?Dóra,入場免費……他念著:啊,是上個月的活動。二月二十四日。已經過去了!
因為它寫著入場免費,所以我根本就沒有想到還要預約。他皺著眉解釋。
那現在怎么辦?我端起喝了一半的奶茶,決定一口干掉。人們在陸續離開,中心位置的桌椅似乎要被完全收起來,我們不得不騰出位置。
我去問問他們可不可以加上我們兩個。他說,我去問問。不要急。
他走到吧臺那邊去,找到了一個人,頭部被高聳的置物架遮蓋,看不到臉。小莫伸出手比畫著,又認真聽對方說些什么。我感到厭煩,其實并不想留下來。這個空間過于高大,所以即便坐在暖墊上也總感覺冷颼颼的。如果半小時前我能夠發現那個告示牌,絕對不會進來喝一杯味道單薄的奶茶。
馬格維特咖啡館在一家連鎖大書店的旁邊,如果跟著谷歌地圖走的話根本找不到入口。正門在一條背街小巷,站在主干道中央三分鐘,又往返徘徊兩分鐘,手機顯示已經到達目的地,而目的地是一間大而冷清的書店,人少得可憐,英文書也少得可憐。我走進去,在一樓繞了一圈,收銀臺前有個四十多歲的染紅頭發的女性正忙著在電腦上記錄什么,我想了想沒有去驚擾她而是繼續攀上二樓。其實我知道這都是無意義的行為,這里不可能有咖啡館,太安靜了,過于安靜。二樓樓梯拐角只有一個窄小的架子,上沿黑底白字:Popular?Fiction(流行小說)。擺著Long?Bright?River,Glass?Hotel,Sex?and?Vanity,?Deaths?End這類書籍,一本也沒有看過。
空空蕩蕩。我想,也許書店都在死亡。
請問這個地方怎么走?上上下下晃了幾圈之后我終于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個穿藍色毛衣的店員。
啊,這個地方……被攔下來之后,梳短發的女店員在手機地圖上比畫,讓我走出書店,在街角左拐,然后右拐。我點了點頭,正要收起手機,她卻忽然做了什么決定似的叫住我:跟我走。于是我緊隨其后。我們拐進了一個犄角旮旯,這個店員拉開后門,面前是一個細長的兩邊點綴著涵義曖昧不明的雕塑的通道,通道盡頭是另外一扇門。她告訴我推開門就是我要去的咖啡館。我道了謝,知道自己走了一條內部通道,也許某個大作家就是這么入場的。我想,他一定不會推開咖啡館的玻璃大門入場,而是忽然從一個角落里現身。神秘感。我知道。
果不其然,推開門之后迎面就是吧臺,很多人都驚訝地看著我,包括小莫。他就坐在正對我不出五米的圓桌前,手里拿著新買的手機,正在拍面前的咖啡。
怎么從那里過來?
給你發消息也不回?
正在拍照片,沒想到是你發的,打算一會兒再看……怎么會從那里過來?他又問了一遍。
我大概講了講自己找路的經過。
就說你怎么半天還不來,聽完之后他說,指著臨街的一面,你要不要坐到窗臺前去。我們可以換一個位置。
我看了看那邊,坐過去是不是還得脫鞋,不然腿往哪里擺?
不用脫鞋,直接盤腿坐著就行。
那得多臟。我鞋子上全是灰。
也可以脫掉。
不可能。我襪子上有個大洞。但是我家里沒有針線,所以你猜怎么著?
怎么?
我用502把它粘了起來。
能粘起來?
可以。而且也洗過好幾次了,非常牢實。不過有一個巨大的缺陷。
是什么?
洞沒有了,可是粘過的位置非常硬,劃得腳疼。
為什么不買襪子?
不光不買襪子,什么都不添置。我隨時準備離開,行李多了沒什么好處。我的內褲現在都松松垮垮,只有一條還算比較新,所以約會的時候都穿那個。
他有些語塞,可能不知道該怎么繼續下面的談話。我們是在網上認識的,去年八月他要出租一個月的公交卡,于是我打了他的電話。再往后發現我們還可以聊一些別的什么,所以偶爾會見面。他在布達佩斯李斯特音樂學院讀完書之后就留了下來。不過沒有再干音樂這一行,而是在一家外貿公司做會計。但可能他更希望自己被稱作一個青年翻譯家。
我譯過兩本書。還公交卡那天他再次自我介紹說。
其實約在這里見面原本也是因為一個關于翻譯的交流會。下午我接到他的電話:Translators?and?Embajada?de?Espaa?en?Hungary在Magveto¨?Café舉辦活動,要不要來?
那是什么?
就是一個翻譯協會的活動。
在哪里?
我說了在馬格維特咖啡館。上次我跟你提過的。
好的。
但是現在陰差陽錯,他要去問問我們能不能待在這里聽一場即興鋼琴演奏。不用講話,然后用音樂讓我們彼此懂得。也許這也是翻譯的一種。
他走回來了,他們說我們可以先等一小會兒。有人去核實名單,根據以往的經驗,總有幾個人因為各種原因來不了,所以我們很有可能能夠留下來。更何況我想,那邊書架前面那么多地方可坐,大不了我們就坐到那里去。
我沒什么意見。我說。
打電話時你在外面?
是的。
在干什么?
去商場幫一個朋友挑了一套基礎繪畫工具,她一直想學這個但生活始終不太穩定……這之前她找了好久的工作,現在終于被布達佩斯一家網絡公司錄取,任務是審核一些網絡不當用語——其實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總之下個月第一筆薪水到賬,她立馬會去匡威買去年年底新出的一雙厚底低幫鞋,那雙鞋她從圣誕節一直看到現在。
恭喜她找到了工作,這年頭這是個難事兒。
是沒錯。月薪不高,交完稅之后不到三十五萬福林。
人民幣也有七千塊。在布達佩斯也夠活了。現在很多人都還只有二十萬。
據說這是底線?
算是。普通大學畢業能有這個工資也可以勉強活下去,繳房租什么的……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之前的客人都已經走光了,大廳中央的桌椅也都被收起來,現在空蕩蕩的。
他們大約是要把鋼琴擺在那里。小莫說。
應該是。我附和,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不是說五點鐘就開始了?現在已經五點零八分了。
并不會那么準時。
你有沒有覺得冷?
是有一些。這個空間太空曠的緣故。也跟這里現在沒人有關系。他說。不過,可能這個店本來就不夠暖和,我還記得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和我前女友。點完餐之后她執意要坐在窗臺上的位置,整間咖啡館都只能說是“不冷”,靠窗坐著還會吹冷風,所以并不舒適。那里不是有些披肩嘛,她裹在身上還是喊冷,所以我又找店員要了額外的軟墊和絨毯。你說得沒錯,穿鞋子盤腿坐上去還是令人不適。我嘗試著說服她坐到階梯書架那邊去,可是她說她喜歡窗戶上還沒有摘掉的圣誕彩燈,即便是在白天,也還閃閃爍爍,配合著窗外灰色的新古典建筑,讓她感受到了一種冷暖色調的融合。
聽著有些浪漫。我看向窗際,彩燈都還沒被摘掉,你說的不會是最近的事吧?
一月下旬。
那怎么變成前女友?而且以前好像也沒聽你提起過。
也就交往了一個多月。
不會因為這個就分手吧?
分手是因為……他想了想,我覺得是因為她的月經……唉,總之有些麻煩。
經期女生是有些敏感的,黃體素波動……你要理解女性,我們并不容易……
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打斷我,也許我這么說有些不能夠體會你們的苦惱,但我確實覺得累。那一整個月她都在講關于月經的話題。
什么意思?
我們剛剛確立關系,那時候距離她的月經到來還有十天。她翻出手機軟件,給我看她的周期:我覺得好累,身體也有些腫,例假快來才這樣。然后第五天,她因為一件小事跟我吵了一架,你要理解我,我正煩躁著吶,她大哭著說。從大約倒數第三天開始,她說,哦親愛的我的腰好疼;哦親愛的我的腿很酸軟;親愛的,我可以感覺到它就要來了……親愛的它終于來了我肚子好痛;親愛的今天是第三天,我終于能爬起來了;親愛的我還沒有完全結束,你來我家看我好不好。接下來是,我最近好辛苦,要吃點好吃的補充營養。再往后是……啊。我還有十天就來了……
意思是你經歷她一個月經周期就決定分手了?
原本也不想這樣。小莫辯解,我只是有些受不了每天都要提到這個。我也不是沒有交過女朋友,該知道的還是知道的。我想例假結束后她應該會好些,但是也沒有。那天我記得很清楚,是她第一輪(和我交往之后)例假結束后的第十天——這是她說的,我們出來約會,正巧她要給她的朋友買一份生日禮物,拉著我去了一個古著店,然而進店之后她并沒有挑選商品,而是在一只姜黃色的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旁邊是一盞有不銹鋼燈罩的現代設計的落地燈。她坐著的姿勢十分慵懶,出門才不過一個小時,從布達跨河到佩斯,她就累了。她將她軀體的軟弱歸罪于月經的到來:
我每次來例假都像是要死掉。
不是還有十幾天才會來?我問。
你知道我有多難受?她忽然直起身,自下而上怒視我:你去看看有沒有胸針之類的,價格一萬福林以內,然后拍給我看。她指揮我說,就在那邊的玻璃展柜里。
我不會挑,這個得你自己拿主意。我說。
我說了我很累。她很固執。
那為什么還出門?我心里說。但也只是心里說。我應該忍耐。至少應該忍耐每一個月經周期她都跟我撒嬌這件事。于是我就去展柜那里看了胸針。只有三四個,我覺得都不大好看。并且價格都在一萬以上。所以我就沒有拍照,返回來跟她匯報。沒有合適的,我說。照片呢?她問。不是說價格合適的才拍照?你怎么是這種人?她反問。
我是哪種人?我忽然就不明白了。我看著歪在沙發上的她,回來的時候她正在以做作的方式自拍,我忽然就感到了一種厭惡,并且對扮演男朋友的行為感到疲憊。找路,找她想吃的餐廳,問服務員要東要西……
然后呢?
然后我本來是要走回玻璃柜那里去拍照的,但是路過大門的時候我回頭看了她一眼,她神清氣爽地又開始擺拍,還在笑著。所以我直接就走了出去。
什么也沒說?
什么也沒說。所有的社交軟件上都把她拉黑封鎖。但她還是跑來我家大罵了一通。那天她體力很好,我算了算,應該是她例假第一天。
決定交往時就看不到這么多毛病?我不無反諷地問。
被人介紹的關系。她爸爸是這邊華人商會的副會長,說是副會長,也不是什么大富貴之家,但是開著三家超市一家餐館。疫情期間生意不好,餐館改成了蔬果市場。不管怎么說,他們在十三區還有一棟四層樓的物業……真不敢相信我窮到這個地步。簡直像一場噩夢。
我聽著也覺得像一場噩夢。小莫算得上出身良好,父母都是二線城市的大學教授。他高中畢業就來李斯特音樂學院讀大學,深信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一個音樂家,至少是一個作曲人。他三歲開始拉大提琴,但是在必修的鋼琴課上遭遇了困難,讀大三時他才發現自己資質平平,也低估了通向藝術之途的艱巨困難,他渺小又可悲,覺得花差不多二十年學琴真是浪費生命。
五點半,還是沒有任何人來。整個咖啡館空蕩蕩的,連之前忙碌的員工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懷疑今晚的活動是不是取消了。我環顧四周說。
我也懷疑。
好冷,你想聽這場音樂對談嗎?
其實我不喜歡鋼琴。
那我們走吧。
好。
和小莫在5路公交的城堡站分別之后,我一個人在山頂看了會兒落日,沿著僻靜山路慢慢走到盧茲伍姆吃了一塊二○二○年優選蛋糕(Torte)——天知道大封鎖時期這是怎么選出來的。不很好吃,巧克力、慕斯、奶油、山楂醬、餅干碎、顆粒糖珠、霜狀蛋白、烘干的餅皮,一層層堆疊起來,過于豐富而口感混亂。和幾年前我第一次造訪相比,這間知名咖啡館始終未能恢復往日盛況,除了休息日人多一些,平日里大多十分冷清蕭條。店員們站在門口眺望遠處的尖頂教堂和城堡,目光空洞。游人不多,小巷子里寂靜,往往首尾只有二三行人。后來我感到愈發寒冷,裹緊大衣拐上大道,順著河道慢慢走回伊麗莎白橋,河岸邊有些人在運動,一個男人推著黑色嬰兒車跑得很快,一個五彩斑斕的騎手從肩側飛速前沖。
再過兩周,我動蕩的生活要迎來再一次的遷徙。一星期前老陸主動發了一條消息過來:回來吧,已經和她分開了。早晨六點半,我剛睡醒,看到時還在發懵,未加思索就回復過去。
好。我說。
我站在多瑙河堤岸上方的步行道四下眺望,腳下車道中擁堵的馬達轟鳴,聲音十分嘈雜。對岸的佩斯色彩不夠豐富,人們愛穿灰黑外套,新古典建筑也大多是莊重的灰白。身后布達的山上有一些五顏六色的房子,從所處的角度望去卻被折疊進錯落的山體,在初春的傍晚一派冷寂的深灰。不過,這幅畫也有鮮艷的一面。身側不斷經過的黃色電車,地平線那端紫紅色霧霾,墨綠色鏈橋下最后一束金黃的光,閃動水面上天藍色波紋,繁忙步道旁黑色路燈,幽靜林地里棕黃枯木,國會大廈褐紅穹頂,是永恒記憶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