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單單新作 [組詩]

詩人王單單

雨中游美仁大草原

數不盡的微型草丘，像

一個個綠色乳房，脹鼓鼓的

擺滿在大地上，草原因此

布滿細小的溝壑。雨還在下

很多地方已經呈現出河的雛形

開始流淌——這微弱的力量

逐漸轉動沿河的經筒，宛若

柔軟的舌苔將一句經文在嘴里啟動

就這樣，世界瞬間成為新的。

幾頭牦牛，散落其間

有著嬰兒吮吸時的專注

與寧靜。沒有人進入草原了

我只是站在傘下，目送它的遼闊

延伸進霧嵐中。我猜想

在我看不見的那一邊

唯有大海，才有力量接住

草原洶涌而至的邊界

訪米拉日巴佛閣

恰逢陰雨，天空有意低垂

九層佛閣矗立于北山之下

像一把梯子支進云霧里

這是藏區唯一的九層佛閣

供奉的佛像，都曾是生活中

實實在在的人。比如，被譽為

“詩人活佛”的賽倉·羅藏華丹

長期生活在合作市。他一直

獻身于當地教育，弘法行善

著有《格魯教派史略》《詩學入門》等

擔任過合作民族師專副校長

獲得“對國家有特殊貢獻專家”稱號

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

總之，他做好了身為凡人該做的事

也守住了佛性本心

兩年前，賽倉·羅藏華丹圓寂時

信眾愛戴他，三十多萬人

涌入合作市，恭迎他的法身進入佛閣

米拉日巴佛閣里的講解員說起他

就像說起自己家鄰居

而我仰望著他，安詳溫和——

想起我的伯父，他剛從單位下班

回到家后，坐在樓梯上休息。

牦牛布魯斯

? ——或在美仁草原與一頭牦牛對視有所思

它不用上班，也不用下班

它走來走去都在草原上

它閑得蛋疼，它活著

就是吃飽了撐的

它用不上房，也用不上床

它有強壯的四肢和渾身的勁兒

可就算找著個新娘，也是將

大一點的沉默分開又合上

它有牛脾氣，是個硬茬兒

它皮子癢了，在草原上搖滾

它毛發披掛在身，遮擋半邊臉和眼睛

它看起來可不是吃素的

它像個牛人，和時間較勁

它是一團憤怒，在生悶氣

它在身體里，長出兩把利刃

有事無事，殺頭頂上的空氣

它就站在那兒，也不準備動了

它像一座孤島，漂泊在無邊的大海上

它想撞碎自己，卻找不到對撞的東西

它想往下沉，卻又干不過宿命的浮力

可是啊，沒有牦牛的草原

不過是上帝扔下的爛攤子

草，你們看著辦吧

這事兒我可管不了

飛來寺

向當地人打聽飛來寺的位置

有人說沿滇藏公路再走半小時

或者一公里；有人說

前面路口轉下去就是了

有人說經幡飄揚的地方

每次，我們都找不到

其實，我們一直就在

飛來寺門口徘徊

它似乎躲著我們

在雪山下飛來飛去

相傳在建寺之初，

建筑材料不翼而飛，人們

找到它時，已在現址上

搭建而起，主梁飛來自立

四百多年過去了，即便

現在從豆溫村遙望飛來寺

它似乎還會飛走——

這樣也好，大地

因此露出空相，唯留

神山卡瓦博格

默默注視著這一切——

白云千載，悠悠去來

在德欽縣

聽說老縣城要整體搬走

或許，多年以后

滇藏線上會多出一座空城

一位名叫扎西尼瑪的老人

還會時常返回，將各種高樓上

拆下來的殘磚碎瓦，壘成

一個個瑪尼堆

丙中洛

1

從貢山小城打車去

道路左曲右拐，似乎每個彎

都是一種勸慰和婉拒：

神居住的地方，人不要接近

2

也是這些彎，一次次考驗著

人們的執著與真誠。最終

一塊開闊的臺地，凸現在

峽谷中，江面以上

300多米的地方——

丙中洛在這里

3

怒江第一灣，是

丙中洛對怒江的挽留

而它稍作遲疑

便絕意南去。每年桃花開的時候

灣子里坎桶村的住戶，都會

用面粉捏成人形，投入江中

祭祀水神，以此

為活在江邊的人，換命

4

每天，太陽

從碧羅雪山上升起

落入貢當神山，半小時后

又從貢當神山上升起

落入高黎貢山。從而

一天就有兩次日出與日落

若在丙中洛等人

一生，要用兩輩子來等

5

四十多年前，這里寺廟林立

比如婁扯寺、香巴拉宮

巴瑪拉宮和福祿拉宮等

而現在，佛塔倒塌的地方

建起了眾多樓房

神的家中，因此

住滿了人

6

我在普化寺祈福

抬頭陡然看見嘎娃嘎普雪山

普化寺坐落在它的山腰上

像白發蒼蒼的母親

懷抱襁褓，收留

大地上的棄嬰

7

訪問重丁教堂，奈何大門緊閉

19世紀末，法國神父任安守

橫渡瀾滄江，只身翻越

羚羊都難以通過的碧羅雪山

到丙中洛傳教。之后

他仿照巴黎圣母院，建造了

重丁教堂。如今

任安守的墓?；祀s在當地民居中

形同嘎娃嘎普雪山下

最小的家庭

8

神在建造天堂的時候

人助了一臂之力

比如，霧里村那數十棟小木屋

散落在淺草中，帶有點瑞士風情

當炊煙從屋頂上飄起

瞬間，這里就成了

人間仙境

9

游經節那天，寨子里

燃起了五谷和松枝

煙霧似一條條怒江站起來

流向天空。人們身著盛裝

齊聚普化寺誦經，間或

用長號與海螺的聲音

迎接諸神。他們來過了

在群峰之上，在人群之中

在一朵不經意的浪花里

10

秋那桶，人神共居的地方

丙察察線上，云南最后一個村莊

出去就是西藏林芝察瓦龍鄉

在這兒，回頭可見

怒江上的橋，鐵索橫空而過

一頭系著高黎貢山

一頭系著碧羅雪山

此岸與彼岸，就這樣

互相牽連著

格爾木口占

天邊昆侖起伏

眼前鹽湖無聲

空茫茫的戈壁上

你如何才能從

一粒塵埃中

修通公路，抵達

我今生的

渺小與虛無

花中圣徒

朋友從昆明斗南

把幾株含苞待放的玫瑰

帶到青海格爾木

中途幾經輾轉

都沒有拋棄它們

幾株玫瑰

因此有了機會

將生命最絢爛的綻放

和最寂寥的凋謝

都獻給昆侖山

這是花中的圣徒

而我那位朋友

也因此成了一位護法

被三角刺戳出的傷口

像一座小小的塔

倒立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