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天街，遙想里坊（散文）

劉芊綿，河南洛陽人，河南大學漢語言文學本科在讀。有作品見于《牡丹》《洛陽晚報》。

洛陽這座歷史悠久的“十三朝”古都，是無數中外游客心目之中的“詩和遠方”。如果說每一座城市都是“至尊偉大”的，我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洛陽人，每一次游歷古都知名的無名的大小景觀，都由衷地為其厚重的歷史文化而折服與自豪。當街邊巷尾的牡丹次第開放，不經意間春風已吹遍洛城，那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的賞花人群，似乎是一夜之間從天而降，各大公園里到處人流涌動摩肩接踵，從龍門石窟到白馬寺，從應天門到洛邑古城，游客們歡聲笑語間拍照，古都的風景里有她們曾經的倩影，她們的記憶里有古都歲月的風采。

定鼎門、天街和里坊組成洛陽一處著名景點，這里是千年古都的文化記憶場，是牡丹花會的熱門打卡地。因為我家就在定鼎門的附近，在清晨或者黃昏，行走天街，漫步里坊，成為我春夏秋冬的日常功課。于是，我與定鼎門、天街、里坊在一年四季里守望和相伴，一起在花開花落的大自然畫框中隨風云流轉。

“郟鄏城高門倚天，九重蹤跡尚依然”。站在定鼎門前的廣場，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高大巍峨的主城門樓，它與雙闕一字型對稱平行分布，帝都皇權的威儀不言自明。定鼎門是隋唐洛陽城中軸線最南端的城門，它以城門樓為主體，兩側輔以朵樓，其間以城墻相連，構成一組宏大的建筑群。隋煬帝在公元605年下令營建東都，次年率領文武百官浩浩蕩蕩地遷都洛陽，從而成為第一個通過定鼎門的皇帝，從此也開啟了古都洛陽的光榮與夢想。雖然隋煬帝的人物評價極具爭議，他也早已湮沒于千年以來的煙雨風塵，但當年北登邙山、南觀伊闕、指點江山的氣度和風姿，卻永遠地定格在古都洛陽的歷史畫卷之中。正是隋煬帝的率先奠基，定鼎門之后相繼被唐、后梁、后唐、后周、北宋沿用，其作為郭城南垣正門的時間長達530年左右，成為迄今為止我國發現沿用時間較長的古代都城城門。隨著帝都的興衰更替特別是一次次的戰亂焚毀，定鼎門歷經風吹雨打，最終被深埋在地下五六米處。“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如今我們參觀遺址博物館，可以看到墩臺、闕臺、隔墻、門道、飛廊、涵洞、馬道等遺存，甚至當年的行人腳印、車轍印、駱駝蹄印也清晰可辨，它們無聲地講解著曾經的車水馬龍、駝鈴聲聲，呈現當年帝都的雍容華貴、鼎盛輝煌。

越過定鼎門，可以看到一路向北伸向遠方的天街，它筆直、寬闊，石板、青磚鋪地，小草頑強地從石板、青磚的縫隙間生長，稀稀疏疏的，遠遠望去給人一種若隱若現似有似無的感覺。文獻記載，天街東西寬達到140米，中為御道，兩側種植櫻桃、石榴、柳樹、槐樹，通泉流渠，映帶其間。在這里，隋煬帝嘗“盛陳百戲”，唐中宗觀“潑塞胡戲”，唐玄宗大集散樂，天街一時成為君民同樂、舉國狂歡的中心。當年天街“綿亙八里，列為戲場”“大列炬火，光燭天地”的場景實在超出了想象，而今年牡丹文化節“天街奇遇季，花開又逢君”活動的確讓人興奮沉醉。我行走在天街遺址之上，牡丹“好物”云集，美食小吃琳瑯，文創產品紛呈，穿著古典漢服的年輕游客更是形成了美麗的流動風景，她們或束發盤髻，或手搖團扇，或衣袂翩翩，笑語盈盈地向我走來，又暗香浮動地離我而去，恍惚間我不知今夕何夕、無論天上人間。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前行，本土樂隊活力四射地演奏，國風舞蹈團柔美曼妙地起舞，戲曲演員悠揚婉轉地歌唱，青年派對蹦起狂野的“唐迪”，使古老的天街重新煥發了青春魅力。在天街隨意地走走逛逛，吃一串酥脆的燒烤，喝一口酸甜的檸檬茶，選一件可愛的小飾品，我喜歡這里的熱鬧與喧囂，充滿著市井味、煙火氣，使人能夠體驗與享受“日常生活審美”。

天街兩邊是聞名于世的里坊，那里居住、云集著當朝的達官顯貴、文人雅士。史書記載，里坊“東西南北各廣三百步”，四周修建有坊墻，內有十字街，四面坊墻各居中開門，坊門“昏而閉，五更而啟”，與定鼎門的開閉時間同步。天街及兩邊的里坊是今天定鼎門附近居民早晚散步的好去處，尤其是其西側第一坊的寧人坊，環境十分優美、安靜，它在原址復原新建了部分的夯土坊墻，其余則是檜柏修剪而形成的植物坊墻，二者交替出現，高低起伏，形成一個圍合、封閉的坊內空間。從復建為重樓的坊門邁入寧人坊，坊間的十字大道對應再現著考古的地理遺跡，其中分割出來的四塊空地仍有待后期統一規劃，而當前它們高低不平，長滿了野草，間雜有幾簇蔥蘢的蘆葦，還叢生著一些茁壯的灌木。而就在去年的春天，這里散布生長著一大片一大片金黃的油菜花，她們在春風里多情多姿地搖曳，蝴蝶與蜜蜂自由地飛舞盤旋，游人們爭相在花間留影紀念。

寧人坊本名為“寧民坊”，取民生安寧的寓意，因避李世民之諱而改名寧人坊。有《唐兩京城坊考》言：“定鼎門街之西第一街，凡六坊，從南第一曰寧人坊，本曰寧民，避太宗諱改，其后多曰寧仁。唐有興龍寺，崔日用宅。”能稱為“第一坊”，大抵是非常重要的，也因此，只有崔日用之流能夠居住于此。崔日用從武則天時期起勢，通過攀附宗楚客、武三思等人一路升遷，因助李隆基兵變有功，擔任宰相。佇立在寧人坊十字街中央，很難想象眼前的荒蕪草地，原來曾是氣派繁華的宰相宅第！另外有文獻記載，崔日用之子崔宗之的名號比其父還大，他和李白等人一同被稱為“飲中八仙”，有杜甫詩云：“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念著杜詩，看著寧人坊的殘垣，眼前浮現出翩翩公子，一襲白衣，氣度不凡，拿起酒杯與天對飲，睥睨俗世，瀟灑風流。也許只有金玉滿堂的宰相府中才能培養出這般玉樹臨風之人，只有盛唐氣象才能誕生出以飲酒為樂的“飲中八仙”吧。

寧人坊向東，橫穿寬闊的天街，便是明教坊了。先后居住在明教坊里的，是初唐“文章四友”之一的崔融和唐代“四大賢相”之一的宋璟。我對崔融的認知，是一個伏案寫作的身影。他已經很老了，佝僂著身體撰寫著《則天哀冊文》。在搖曳的燭光中，他念念不忘當年武皇一力提拔的浩蕩皇恩。年過半百、身軀顫抖、一筆一嘆的他似乎已知自己即將離世而去，卻依然燃燒殘年歌頌武皇功業。崔融生性至誠至純，其《塞上寄內》詩言：“旅魂驚塞北，歸望斷河西。春風若可寄，暫為繞蘭閨。”一個對愛人、對親朋、對生活、對世間傾盡真情的人，又怎能不令人肅然起敬！崔融泣血而就《則天哀冊文》后不久便作別了他的里坊，他的洛陽，追隨他的女皇去了。

明教坊里還有宋璟的身影，他功成名就后在此安度晚年。據說，他常獨自走出明教坊，沿著滿是櫻花與榴樹的天街負手漫步。宋璟歷仕、中宗、睿宗、武后玄宗之朝，一生為大唐勵精圖治，與姚崇協力輔助李隆基，開創了中國歷史上著名的“開元盛世”。望著滿目繁華盛景和安然自樂的街頭百姓，想象他當年會流露出由衷的微笑。與崔融不同的是，宋璟身居相位，以擇人為務、隨才授任而使百官各稱其職。開元八年，因嚴禁惡錢流通招人怨恨，宋璟被罷相，但他始終不改刑賞無私、犯顏直諫的本心。他的風骨為玄宗所敬憚，雖略不合意卻也能勉強采納，這才使得大唐在李隆基引領下平穩致遠。宋璟名垂青史，這也為洛陽里坊留下了千年傳頌的典故，讓我們今天駐足里坊、懷念里坊、留戀里坊。

沿著天街一路向北，走至洛河邊，和明教坊南北遙對的，是大名鼎鼎的積善坊。積善坊因其地理位置優越，向來是皇族宗親所居之地，尤其是武則天時期。當時的積善坊內先后設有太平公主府、李隆基等人的“五王宅”和張易之府，用現下的網絡語言，著實為洛陽“頂流”。

“天街香滿瑞云生”。那是一段特殊的時期，一向居于宮闈之中的女性紛紛走到朝堂之前，展示自己的政治才能，太平公主便是如此。她作為武則天最為寵愛的女兒，頗具才能，更懷抱野心。武則天臨朝后對太平公主頗為倚重，常常和她商議政事。但同時那也是一個政局動蕩的年代，宮廷政變頻繁，皇族內部互相傾軋。太平公主成也政變，敗也政變。她因神龍政變掌握大權，李旦、李顯兩朝均權傾朝野，食邑萬戶。彼時的太平公主欲效仿其母成為一代女皇，卻在和李隆基的政治斗爭中失敗，最終無可奈何香消玉殞。太平公主有著話說不盡的故事，她雖然漸行漸遠，消失在歲月蒼茫的煙雨里，但積善坊卻因這位大唐公主而平添了幾分綽約風姿。

“積善坊中五王宅，重樓復閣輝金碧”。據《舊唐書》記載：“玄宗兄弟圣歷初出閣，列第于東都積善坊，五人分院同居，號‘五王宅。”彼時五兄弟正當年少，皆通曉音律，長兄李憲善于吹簫，玄宗則擊鼓合之，這積善坊內常常傳出絲竹之樂，許是洛陽城內最尊貴的自在之地了。他們兄弟五人親密無間，常常同飲同睡，彼此和睦友愛，相互謙讓，因此史書贊曰：“以為天子友悌，近古無比，故人無間然。”皇家之間常生嫌隙，兄弟鬩墻之事亦常發生，然而積善坊中這五兄弟卻友善和睦，尤其在那個風云變幻的時代之中，更顯難能可貴。于是，夢回千年之前的積善坊，這里曾閃爍著“棠棣花萼”的倫理之光。

“天街飛轡踏瓊英”“信馬天街微雨后”。千年以來不知有多少帝王將相、達官貴族、才子佳人以及絲路胡商、販夫走卒，仰望定鼎門巍峨壯麗的城樓，行走在寬闊平坦的天街，穿梭于人聲鼎沸的里坊，他們以不同角色演繹著耐人尋味的人生，為這座古老城市留下值得追憶的隋唐風采。天街兩邊生長的櫻桃、石榴、榆樹、柳樹、槐樹，綠了又黃，黃了又綠，今日雖不見了蹤影，但曾幾何時，它們見證了帝都的風云變幻、興衰更替，見證了皇權富貴、笙歌夜宴，見證了百姓離合、親朋聚散。“誰非過客，花是主人”。隋代的牡丹來到了洛陽的西苑，唐代的牡丹花開動京城，雖然隋唐時期的定鼎門、天街、里坊都曾經是王朝興盛的表征，但終究掩埋于歷史的風雨地表之下，而唯有那時的牡丹年年歲歲花相似，一直盛開到今天，今天我出來散步似乎仍能聞到千年不變的濃郁花香。

現在正是華燈初上的傍晚，定鼎門前的廣場熱鬧起來。那個當年昭示皇權威儀也曾響起絲路駝鈴的地方，如今成為市民早晚鍛煉、兒童嬉戲的場所。每當廣場舞在身邊開始優美地旋轉，定鼎門景區便漸漸沉入夜色。此時，城樓上暖黃的燈光次第亮起，勾勒出唐式建筑飛檐翹角的輪廓，讓人感到溫馨、浪漫、唯美。

責任編輯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