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恩·里爾
三個朋友朝阿普魯克認定的部落所在地走去。他們越過山坡,踏上了海岸附近靠近內陸的冰面。列夫把一條胳膊搭在娜魯拉的肩膀上,又用一根漁叉桿做拐杖,艱難前行。
由于列夫有腳傷,他們只能慢慢行進。天氣炎熱,陽光閃耀,秋季的初雪融化了,形成一個個小小的湖泊。他們腳下的道路變得更難走了。
這一天,阿普魯克守在冰面上的呼吸孔(冬季時,北極地區海面冰封,海豹只好自下而上,將冰面鑿出孔洞,把鼻子探出水面換氣呼吸。因紐特人就是通過尋找這些冰面上的呼吸孔來獵捕海豹的)旁邊,用漁叉叉中了一只海豹。三個饑腸轆轆的孩子立刻生吃了溫熱的海豹肝,這才動手把剩下的海豹肉切成長條。
阿普魯克把海豹肉穿在一根皮繩上,然后拖著這串肉繼續上路。
突然,阿普魯克發現了北極熊的爪印。他半跪下來,仔細研究那些爪印。
“它剛走過去不久,”阿普魯克說,“爪印還很新。但愿它別發現我們,我們的武器可不夠對付一頭熊的。”
娜魯拉和阿普魯克分別爬上有積雪的小山坡,朝四下里張望,確保那頭北極熊不在附近。周圍沒有熊的蹤影。那些爪印朝著大海的方向延伸,然后消失不見了。
“它肯定是跳到哪塊大浮冰上去了。”阿普魯克回到列夫身邊,“這個季節的浮冰上,總會有許多海豹可以捕食。”
不過,那頭熊并沒有跳到浮冰上。這是一頭上了年紀的母熊。它不但嗅到了三個孩子的氣味,還嗅到了阿普魯克拖著的那一大串海豹肉的氣味。它躲在巨大的冰塊后面,眼睛死死地盯著三個人類孩子的一舉一動。母熊很餓,但它已經老了,很難抓住海豹。它一動不動地等著三個孩子朝它走來。等到他們離它只有大約一百米遠時,母熊猛沖出來,發出了可怕的吼叫聲。
三個孩子猛地停下腳步。
“你們快跑!”列夫大喊,“我用劍來對付它!”
阿普魯克迅速權衡了一下手頭的東西,然后一把抓起列夫剛才拄著的漁叉桿作為武器。他飛快地把鋒利的漁叉頭裝在桿子上,用它對準那頭巨熊。
“我們根本跑不過北極熊,”阿普魯克說,“它一眨眼就能追上我們。”
“把肉扔給它吧!”娜魯拉提議。
“你們站在原地別動!”阿普魯克高聲叫道,“一旦它撲過來,我就用漁叉戳它!”
列夫點點頭,他也抽出劍來,對準那頭熊。
母熊慢慢走過來,像是確信自己能輕而易舉地抓住眼前的獵物。它離得非常近,三個孩子甚至能清楚地聽到它那粗重的呼吸聲。這是列夫生平第一次見到活的北極熊——帶回部落營地的熊全都已經死了,死掉的熊看起來很平靜,似乎很友好。
然而,眼前的這頭老母熊非常可怕。它半張著大嘴,長長的黃牙閃著寒光,口水沿著黑色的嘴唇不停地往下流淌,兩眼因為憤怒而充滿了血絲。
“它一撲過來,我就投漁叉。”阿普魯克小聲說。
母熊在離他們幾米遠的地方站住了。它弓起后背,準備高高躍起,朝獵物猛撲。阿普魯克看準時機,用盡全力擲出了漁叉。叉頭深深地刺入巨熊的粗脖子,折斷的漁叉桿掉在了冰面上。
母熊怒不可遏地大吼起來。它的傷口看上去十分恐怖,但是似乎并不致命。巨熊用碩大的熊掌抓住叉頭往外拔,想要拔掉這個可恨至極的東西。當它終于把戳進骨縫的叉頭拔出來時,鮮血頓時從傷口噴涌而出,很快就染紅了它那厚厚的白色皮毛。
“我刺中了動脈!”阿普魯克狂喜不已,“看啊,它的血流得多厲害!”
母熊大聲嗥叫,氣得發瘋。它猛撲上來。阿普魯克躲閃不及,巨熊重重地壓在他身上!列夫沖到母熊跟前,揮劍刺向它的胸口。母熊迅速用巨大的前掌抓住他,同時一口咬住他的肩膀,獠牙深深地嵌入肉里。
“刺它!”阿普魯克大聲喊道。
阿普魯克被壓在了母熊的屁股底下,動彈不得。然而眼下,列夫也無法舉起劍——因為母熊抓住了他的胳膊。
娜魯拉被剛才的一幕嚇壞了,這時終于回過神來。當她看見巨熊抓住了列夫,一股前所未有的怒氣突然從她的心底冒了上來。娜魯拉忘掉了所有的恐懼,她撿起地上的漁叉桿,沖上去狠狠地擊打母熊的腦袋。巨熊有些驚訝地回頭看向她。正在這時,娜魯拉隱約聽見了呼嘯的風聲,緊接著是一聲悶響。
母熊搖晃了幾下,發出兩三聲吼叫。接著,它眼里的血紅色褪了下去。隨著巨熊的喉嚨里發出古怪的咕嚕聲,它的身軀緩緩地朝前趴倒,列夫也被拉扯著一起倒在地上。
娜魯拉目瞪口呆地看向列夫:他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拖著傷腳迫不及待地蹣跚向前,一直登上了山坡;他揮舞著手里的劍,使勁喊著一個她完全聽不懂的詞:“托斯丹!托斯丹!”
那個高大的維京人平靜地放下手里的長弓。就在娜魯拉從后面沖過去擊打熊腦袋的時候,托斯丹一箭射中了母熊的心臟。
列夫和托斯丹彼此擁抱。他們倆都以為對方已經死了,此時此刻能在異地相逢,讓他們倍感震驚。不過,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阿普魯克正躺在地上,蜷縮著右腿,整個人已經失去了知覺。
娜魯拉輕輕脫掉他的卡米克,又用列夫的劍割開了他的褲腿。他的腿傷看上去十分嚴重。他的腿怪異地扭曲著,膝蓋上方赫然支出了一截骨頭。
“你的腿骨折了。”列夫對漸漸恢復意識的阿普魯克說,“必須趕緊復位,否則你以后別想正常走路。”
阿普魯克點點頭,露出略帶自嘲的微笑:“列夫,這回輪到你來動手了。我爭取像你之前一樣勇敢。”
列夫剖開死熊的胸膛,從它巨大的胸腔里取出兩根肋骨,回到阿普魯克身邊。

“我現在就幫你復位,肯定會很疼。”他說。
阿普魯克沒吱聲。他轉過頭,臉頰緊貼著雪地,閉上了眼睛。列夫握著那條骨折的腿,輕輕拉拽著斷裂的骨頭,嘗試著把它們復位。阿普魯克一聲不吭,緊緊地閉上眼睛,只有不停顫抖的嘴唇能說明他此時疼得有多么厲害。
列夫感覺骨頭已經恢復了原位,便把母熊的兩根肋骨分別放在阿普魯克傷腿的兩側,充當臨時固定用的夾板。娜魯拉則用漁叉線把哥哥的傷腿整個兒綁好。一切處理停當之后,她小心翼翼地褪去阿普魯克的褲子,又把他的卡米克上端割開,再重新套在他的腳上。
現在,列夫和托斯丹可以盡情地享受重逢的喜悅了。阿普魯克沒有說錯,維京人的村落的確就在附近,正因為這樣,三個孩子才有機會得救——托斯丹常常在周圍打獵,而且,他的箭術非常好。當娜魯拉絕望地對付那頭母熊的時候,托斯丹看準機會,張弓搭箭,為三人解了圍。
他們往村子里走去,列夫一路都在回想著這趟詭異的旅程:阿普魯克殘了一條腿,他自己被切掉了兩個腳趾,肩膀也被熊牙扯裂……平時不言不語的娜魯拉反而成了他們三個人中唯一毫發未傷的人。
列夫的心里五味雜陳,說不清是什么感覺。
托斯丹的手下把阿普魯克抬進村子,放在一張狹窄的床上。娜魯拉坐在床邊,好奇地打量著這座大房子。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房子——這間無比寬敞的大廳足夠裝下她的所有族人。大廳連接著一座低矮的建筑,里面養著好多動物。它們都被關在一道道小隔欄后面。
她的耳朵里充斥著各種奇怪的說話聲。娜魯拉暗想,要不是列夫也在這兒,她肯定早就嚇死了。
托斯丹認真地聽列夫講述他的獲救經過,以及他在因紐特部落中生活的情形。列夫講完之后,托斯丹說:“我們以前總把那些人當作傻瓜和懦夫。聽你說完這些,我對他們有了不少新的認識。現在,我來跟你講講我們三年前在冰海上的遭遇吧。”
于是,托斯丹開始講述那次神奇的冒險。
托斯丹所在的那艘龍頭船的確被浮冰擠碎,沉入了大海。不過,這場不幸的災難并沒有像托斯丹所擔心的那樣,而是瞬間發生又瞬間結束了。他們及時把牲畜和船上的人通通運到冰面上。幸運的是,有一塊巨型浮冰離他們特別近,盡管當時風大浪急,而且人畜很多,但那塊浮冰仍然穩穩地浮在海面上。
另外兩艘船也損失慘重,有好幾處船殼板都被撞爛了,但它們并沒有沉沒。風暴稍微平息之后,這兩艘船來到托斯丹所在的浮冰旁,于是所有的人和牲畜都得救了。
然后,他們順利抵達“西方村”,并在那里修理船只,稍做整頓。到了第二年,他們建起了自己的農場,并以托斯丹的姓氏命名,叫作“斯托卡那斯農場”,就跟從前在冰島的時候一樣。
托斯丹講完自己的故事后,抬手拍了拍列夫的胳膊。
“你長大了。”他微笑著說,“你的胳膊很快就能跟我的一樣長了。”
托斯丹站起身來,解下自己的佩劍,走向阿普魯克。他從劍鞘中拔出劍來,遞了過去。阿普魯克接過他的劍,仔細研究那鋒利的劍刃,又掂了掂它的分量。最后,他把劍遞還給托斯丹,同時搖了搖頭。
“你幫我跟他說,我要送給他這把劍。”托斯丹堅持說。
列夫翻譯了他的話,但阿普魯克仍然搖了搖頭。
“我用不了。”他用因紐特語對列夫說,“它太長了,也太重了,還是你留下自己用比較好。”
列夫把他的話翻譯給托斯丹聽。
“因紐特人不用劍。”列夫繼續解釋說,“他們之間從來沒有戰爭。托斯丹,把你的短刀給他吧,他可以用來打獵。”
托斯丹把佩劍放在桌子上,取出自己的短刀。阿普魯克的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托斯丹立刻明白,這才是更適合他的禮物。
“那個女孩想要什么?”他問列夫。
列夫看著娜魯拉,她正盯著阿普魯克的短刀,兩眼閃閃發光。
“娜魯拉,你想要什么?”
娜魯拉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總有什么東西是你喜歡的吧?”列夫追問,“你也想要一把短刀嗎?”
“不想。”
娜魯拉看了一眼圍坐在桌邊縫補衣服的女人們。
“或許,可以給我一根針,就像她們用的那種,可以嗎?”她小聲問道。
列夫翻譯了她的話。托斯丹大笑起來。他伸手拿過其中一個女人的針線盒,把它放在了娜魯拉的膝蓋上。娜魯拉驚愕不已地看著這個針線盒。接著,她打開盒子,從里面取出一根針。她仔仔細細地研究了好一陣子,才把針藏進自己后腦勺的黑色發髻里。她對列夫說,這些針很神奇,能夠收到這樣的禮物,她覺得非常開心。每當她需要縫補的時候,她可以把針磨尖磨快再用,這根針肯定能用上一輩子。她也不可能同時用好幾根針縫東西,所以她只要一根針就夠了。
托斯丹聽完,若有所思地拿回那個針線盒,把它重新放在桌子上。
“真是個奇特的民族,”他低聲說,“非常奇特,但也非常值得尊敬。”
他看向列夫。
“列夫,我的孩子,你肯定會留在我的農場吧?”
他拿起桌上的佩劍,把它重新插回劍鞘。
列夫看著那把劍,仿佛正在凝望過去的時光,那是一段殘酷的、毫無人情味的日子。接著,他又轉過頭看向娜魯拉和阿普魯克,頓時覺得心里充滿了巨大的幸福感。
“不。”他回答,“我想我不會離開格陵蘭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