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公平這事對每個人是公平的

伊藤未來

賽馬場開闊極了，比我想象的還要寬、還要大。我以前覺得足球場和棒球場就夠大的了，但它們和這兒完全沒法比。

叔叔把右手放在額頭前，盯著跑馬場。

他可真喜歡賽馬呀，我一邊這么想著，一邊向旁邊看去。希來里也用同樣的表情盯著跑馬場。

“啊，差不多了，咱們走吧。”叔叔看看手表，又往建筑物里面走去。

不是在這兒看賽馬嗎？我正有些不解，希來里拉住我的手說：“快點！”

“去哪兒？”

“去檢閱場。”希來里松開了我的手。

檢閱場？又是一個我不知道的詞。不過，這次我沒有問。

出了這座建筑物，向右邊一拐，前面有一圈橢圓形的跑道。

“我要專心攝影了。你們隨便看看吧。”

“知道了。叔叔加油！”希來里說。

“好！”叔叔答應著，把攝影包放在臺階上，打開蓋子。

“走吧。”希來里向跑道那邊走去，“他們馬上就出來了。看！”

我朝希來里指的方向看去。穿著連體工作服的人牽著韁繩，把馬帶到了檢閱場里。

“那些是要參加下一場比賽的馬。工作人員要在那兒觀察一下馬的情況。走，我們去前面看吧。”

希來里向前跑去。我們倆從人群中鉆過去，來到最前面，一匹系著韁繩的褐色馬從我們面前走了過去。

好酷啊！馬比我想象的得高大多了，而且漂亮極了。馬的肚子、臀部和身體的其他部位都既結實又光滑，線條鮮明，前腿根部則肌肉發達。

那匹馬過去之后，一匹匹馬之間保持著距離從我們面前走過，有黑色的馬，也有毛色發白的馬。希來里告訴我，發白的馬叫斑紋灰馬。有的馬漫不經心，慢騰騰地走著；有的馬一邊嘶鳴，一邊搖頭晃腦；有的馬快樂且快步地走著——光看這些就十分有趣。

想來，我還是第一次這么近地看比狗大的動物呢。當然啦，我在動物園見過大象和長頸鹿，但不是那些動物在圍欄里面一動不動，就是我只能遠遠地看。

“啊，‘伊勢螺旋槳！”

我一看，一匹近乎黑色的深棕色馬進入了賽馬圍場。它馬鞍上的白色號碼布上寫著數字“7”，下面寫著“伊勢螺旋槳”。

這就是希來里剛才在車上提到的馬。

“咴兒——”那匹馬嘶鳴起來。

我看看四周。很多人手里正拿著報紙，看著檢閱場里的馬。

“大家為什么都拿著報紙啊？”

“他們在看《賽馬報》。比賽開始前，大家在這里觀察馬的情況，看看哪匹馬的狀態好。”

“這樣就能看出來？”我吃驚地問。

希來里聳聳肩，說：“出汗的情況啦，肌肉的狀態啦，興奮的程度啦——大家看的好像是這些。但我不太懂。”

“哦，原來是這樣。不過，我有點兒明白你為什么喜歡馬了。”

“是嗎？”

“馬真是太酷了。”

希來里輕輕一笑，身體往欄桿上一趴。

“比賽更酷呢。”希來里凝視著在檢閱場里走來走去的“伊勢螺旋槳”。

過了一會兒，脖子上掛著照相機的叔叔回來了。我們三人一起向跑馬場走去。

號角聲響起來了。

我回頭一看，不知道什么時候，觀眾席上的人變多了。廣播響了起來，解說員開始介紹馬匹依次進入賽道圍欄門的情景。

雖然不是我騎著馬跑，我卻突然緊張起來。

“……馬被慢慢牽著，平靜下來了。”

人們聽著廣播，注視著大屏幕上的賽道圍欄門。“……十四匹馬開始奔跑！”

哇，比賽突然就開始了！

大屏幕上出現了馬同時飛躍而出的景象。

“嘚嘚嘚！嘚嘚嘚！”沉重且有力的馬蹄聲越來越近。

十多匹馬排成一排，向正前方奔馳，一匹毛色發黑的馬在后面從外側努力追趕著。

難道那匹馬就是“伊勢螺旋槳”？

騎師抽了馬兒一鞭子。馬兒向前跑去，勇往直前。

伴隨著激動的廣播聲，觀眾席上人聲鼎沸。

陣陣塵土飛起，一眨眼的工夫，那匹馬步履矯健地徑直超越了其他馬兒。

太棒了……賽馬原來這么有沖擊力啊。

我被征服了。

“太好了，贏了！”

聽到希來里喃喃自語，我這才回過神來，比賽結束了。

“真是太厲害了！”

“太棒了！贏了！太棒了！”

“是呀，‘伊勢螺旋槳真是太棒了。”

希來里淚光閃爍地靠過來，說：“我是說木邊騎師太棒了。”

“是嗎？可是，跑的是馬啊。騎師只是坐在馬上而已。”

“才不是呢！”

我吃了一驚。希來里一向很溫和，我從沒見過他像這樣大聲嚷嚷。

“啊，抱歉。”希來里好像也被自己嚇了一跳，縮了縮肩膀，“但騎師真的很厲害。”

我本來也沒認為騎師的工作很簡單或者很輕松，可是希來里這么較真，讓我很意外。

“要是騎馬的人不一樣，結果就會很不一樣嗎？”

希來里使勁點點頭，說：“人們都說，賽馬，馬占五分，人占五分，所以騎師的能力對于勝負的影響是很大的。剛才的比賽也是這樣，獲勝的馬和其他馬常常只有一鼻之差或者一頭之差，時間差接近零秒。”

“時間差接近零秒？”

希來里點點頭，繼續說：“馬兒之間的實力幾乎沒有什么差別，所以騎師的本領對勝負的影響可大了。起跑的敏捷性啦，跑位的控制能力啦，追趕能力啦，這些都取決于騎師。”

“希來里，你知道得可真多。”

“這個嘛……”希來里看著我，使勁嘆了口氣，“公太，我真羨慕你。”

“啊？”希來里羨慕我？開什么玩笑？他在耍我吧？

雖然這話說出來有點兒不禮貌，可我沒有任何一點比希來里強啊。

“羨慕我哪一點啊？”我吃驚地瞪著希來里問。

他不是在開玩笑，也沒有在耍我。希來里一臉認真，非常認真。

“真羨慕你啊……”希來里又重復了一遍。

“為什么？”

“我想當騎師。我一直想當騎師。”

對于這一點，在看到今天希來里的表現后，我已經明白了。和在學校或是在排球俱樂部的希來里相比，今天的希來里兩眼放光，說話時是那么快樂。

“那你挑戰一下吧。雖然我不知道要怎么成為騎師，但希來里你肯定沒問題。”

“我不行。”希來里垂下了視線。

“為什么？還有，你為什么要羨慕我呢？我什么都不——”

“個子。”

“個子？”

“你的個子矮，身體瘦。”

他竟然說出來了！個子矮、身體瘦就是我最自卑的地方啊。就是為了讓個子變高、身體變壯，我才大口大口地喝我原本不愛喝的牛奶，每天在單杠上練習吊掛。自從聽說睡覺時個子會長高，我就規定自己每天晚上九點上床。

可是，我還是比其他人都矮。

“我可一點兒都不高興。”我低聲說。

希來里嘆了口氣，說：“真是不公平。”

這明明是我的臺詞才對。希來里個子高，胳膊和腿又長。他渾身都是肌肉，運動神經也很發達。

排球俱樂部的教練第一次看到我和希來里去參觀排球訓練的時候，就對希來里充滿了期待——只對希來里一個人。

而且，希來里也很努力，排球訓練他從來不請假。但是我比他還努力，不管有沒有訓練，我每天一回到家，就開始自主練習。

就算是這樣，每次被選為參賽選手的還是希來里。

我一直一直這么想：“真是太不公平了！”

“希來里，你多好啊。你不用努力，個子就很高，還是排球賽的參賽選手。”

希來里一咬嘴唇，說：“這些對我來說都不是最重要的。”

“不重要？！”

我感到一股熱血往腦袋上涌。

這家伙怎么這么不知足！

“我并不想成為排球運動員，我想成為騎師。可是……”希來里看著我的眼睛，又慢慢垂下視線，“當騎師首先要個子矮……”

……當騎師首先要個子矮？

不管是排球還是籃球，雖然說個子高占優勢，但也不是說個子矮就不能參加。職業摔跤運動員和橄欖球運動員都需要身體結實有力量，但也不是說身材瘦小的人就不能選擇這兩項運動。當然，能不能成為厲害的選手是另一回事，但不會從一開始就不能嘗試。

我知道身體有殘疾會被限制參加某些運動，但因為個頭高就不能參加的運動我可真不知道。

“真的嗎？”

希來里點點頭，從書包里拿出手機。

“看，這兒寫著。”

我看向手機畫面，上面寫著騎師的身高和體重。

確實，幾乎所有的騎師身高都在一米六左右，體重在五十公斤左右。

說起來，剛才騎在馬上的人都很瘦。

“要進入騎師培訓學校，體重就不能超過一定的標準。騎師體重的上限是四十四公斤到四十六點五公斤。身體太重的話，馬的負擔就太大了。”

那倒是……

“上次體檢的時候，我的身高是一米五八，體重是四十九公斤。”

好壯啊！也就是說，按照騎師的標準，希來里的體重已經超標了。

“為了能瘦下來，早飯我只喝菜粥，在學校食堂吃午飯時只吃一碗飯，晚飯每一口都要嚼三十下。”

一口嚼三十下算多還是少？我并不知道。不過我覺得，和嚼的次數相比，吃下去的量更重要吧。

啊，對了！怪不得之前希來里總拜托我幫他喝掉牛奶。我看著希來里的臉。是真的，希來里是真心羨慕我。

“公太，你很適合當騎師……”

糟了，我忍不住想笑。我并不想當騎師啊……這就是所謂的“優——越——感——”？

什么呀？優越感？這樣想真是太差勁了！有這種想法的我真是太討厭了。

“上次，我奶奶對我說……”

“說什么？”我慌忙問。

“說我能長到一米八以上。”

“這……這個嘛，誰知道呢。對了！筑井說過，小學時個子長得快的男生，上了中學反而就意外地不怎么長了。”

“算了，你不用安慰我。”

我幾乎要說出“對不起”，但最后又咽了下去。

“我們全家，我爸爸、我媽媽，還有我爺爺和我奶奶的個子都很高。”希來里看著觀眾席說，“我叔叔雖然很瘦，但個子也很高。”

我家正好相反。

我爸爸和我媽媽個子都不高。我爸爸的弟弟浩人叔叔身高一米七二，是我家親戚中唯一身高超過一米七的。所以，我家親戚聚會的時候，聽到奶奶說“浩人的個子高”，浩人叔叔總是一臉苦笑。

“據說，身高會遺傳的。”我輕聲說。

希來里無力地點點頭。

“公太，我要是你該有多好。”

“那是我的臺詞。”

我們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