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滕
1
阿粱把槳放低一點,白塔湖兩岸的房子便越過了水面。
湖水有腥氣,像女人穿洋襪的腳。水面渾渾綽綽,突然跳起三兩微魚,蚯蚓一般吻住倒影。阿粱伸長腰,趴在舟邊,定睛看著它們。
舟身蕩了蕩,坐在另一頭的乘客叫起來:“哎,哎,小心船翻!”魚被聲音駭得凍在水底。
阿粱泄氣,將槳往舟上一丟,然后仰面躺倒。云頭的暖光漾著他們,阿粱開始做夢。夢見湖邊真的有座白塔,胖胖的,像奶油蛋糕上的裱花。塔身白得發亮,雪水一樣,慢慢流淌進湖里,湖水于是也白得發亮,跟塔差不多了。全村的人都圍攏到岸邊,村長說:“湖水變白是百年一遇,神跡顯靈,為了慶祝,你們每個人都變一樣白色的動物吧。”阿粱說:“我要變白象。”說完立刻感覺,鞋底板木木的,如象腳一般厚重。周圍都哄笑起來。村長說:“白象有什么用,一點用都沒有。”阿粱不服,大聲說:“白象能爬山,還能游泳。”村長說:“那你游一個我們看看。”阿粱便轉身,向湖中走去,他的腳踩到那湖底下的卵石,冰涼且癢。阿粱感覺自己的象皮松軟,湖水一點點沒過身體。等到快要沒過頭頂時,阿粱驚醒了。
醒來后,阿粱發現船空蕩蕩,對面兩個乘客不見蹤影。阿粱慌得四處張望,又將手撩到水面,張皇拍打幾下。水鳥的叫聲悠悠越過濺跳的水花。岸邊洗菜的村民笑起來:“阿粱,叫你再偷工,你那兩個乘客跌到水里,淹死了!”阿粱額上布起一層粗汗。旁邊剖魚的大哥嚷:“好啦,你們也壞,誆別人做啥。阿粱,那兩個人,給路過的游艇帶走了,我們看到的。”阿粱長吁一聲,翻身又躺倒在船頭。
白塔湖公園的游船項目已經辦了十多年。整個船隊,除了阿粱還在劃舟,其他都是機動游艇。游艇造成畫舫的樣子,刷上紅漆,快又快,氣派又氣派。駕駛游艇,需要考證,需要安全培訓,阿粱遲遲不去弄這些。隊長不止一次訓他:“阿粱,勿要犯拗,去把你的槳燒咯。再劃你的木筏子,鐵皮屋不給你住。”鐵皮屋就是公園入口處小小一間,阿粱在此地的棲身之所,冬天冷,夏天無空調,起夜要去旁邊的公共衛生間。有時寒夜實在懶走,阿粱便拿日間撿的礦泉水塑料瓶,在屋里草草解決。
放工后,休息室里沒空地,阿粱就將木槳帶回小屋,放在床邊,枕著睡。槳頭濕濕的,還有一些水草混合苔蘚的氣息,等到聞得見另一種奇異的鮮味,阿粱就知道,摸螺螄的時節來到了。
阿粱的家鄉很少見到螺螄,是個沒水的地方,但阿粱自己也說不清,具體在哪個位置。村民時常問他:“阿粱,你說說看,你來村里這么些年了,你爸是誰,你媽是誰?”阿粱一概答不上來,只依稀記得,離家的時候,兩手空空的,心內也空空的,云有那么高,打在荒路上,四下莽涂涂。
公園地處偏僻,深陷在村里,沿岸就是枕湖人家,密密蕩蕩一片。人們蓋起兩層三層的小樓,門前設一個方整空場,用來養鵝,或者剪螺螄。秋后鵝養肥,賣的賣,殺的殺,許多人家燒滿一桶開水,開始洗鵝毛。白色羽毛泡進滾燙熱氣中,膻味像被子蔓延開來。
平常的時候,生意并不多,連坐游艇的乘客都少。阿粱常獨自劃舟往返,一天好幾趟。路過一些冷清曲折岸線,阿粱便靠近,將舟泊在岸邊,折幾根水葦嚼進嘴里。新鮮汁液如阿粱小時喝的一種荔枝飲,幽幽潤進脾肺。剩下時間,阿粱就騎在槳上,看遠處的山,和飛過的白鷺。
此地白鷺,因為數目繁多,登過市報,也登過省報。省里來人那會,村長很高興,到處揚言公園要評上3A景點了,等評上后,就給船隊發月餅,發棒冰。好多年過去,評選的事情杳無音信,什么都沒有改變,村長倒很快要換屆了。
阿粱也喜歡將舟劃得飛快,嗖嗖滑行起來,鎮日坐在船頭,看岸線像流動的筆線,刷刷向后退去。岸上那些蹲著的婦女,游蕩的狗,還有竹凳,都在流泄中模糊成一片,渺茫得轉瞬即逝。每次看到這些,阿粱就想,這大概就是劃舟的樂趣,開游艇那些人,都太蠢,整天躲在艙里,有什么意思,聽著發動機鍋鍋響,又有什么意思。阿粱經常這樣想,不過他從不說出來。
扶生有時也會搭阿粱的舟,斜斜倚在舟尾,將戴的眼鏡折起,別在兜前。清潔工很少有戴近視眼鏡的,扶生除外。阿粱來之前,扶生已在此地做了好多年了,他也一樣說不清自己從哪里來。
公園的清掃工作,就是繞湖兜一圈,阿粱在水上飄時,扶生在岸邊行。走到東邊,去這頭的配電房打下卡,走到西邊,再去那頭的配電房打下卡。扶生常偷懶,溜進阿粱船上,晃晃悠悠乘至對面,竹笤帚的大傘頭戳出船尾,像迎風飄蕩的汽煙。
扶生壓住笤帚柄,喜歡瞇起眼,看兩邊,忽然就叫起來:“再快點,阿粱,再快點!”阿粱便奮力將槳舀幾下,岸上的風景咻咻飛旋,像加速的動畫片。扶生仍不滿足,拍著船板叫:“再快點,阿粱,不過癮,一點不過癮!”阿粱慢下手臂,悠悠說:“好了,再要怎么快?一把年紀,當心暈船!”扶生摸出眼鏡戴上,手指著岸上:“阿粱你看,這棵柳樹頭,到那棵柳樹間,我平日走熟,起碼要半個鐘頭。可是在水上,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嗖一下就過去了。我來這的幾十年,好像也嗖一下就過去了,比放電影還快。”扶生說著手伸進鏡片后面,擦擦眼。阿粱撇嘴說:“得了吧,別吹牛。你來這能有幾十年?這公園開起來都沒幾十年。”扶生不響,開始翻自己兜里,上下翻了一陣,抖抖索索,捏出兩顆圓東西。“阿粱,吃蜜餞。”扶生有點心虛地笑起來,露出滿口黑牙。
阿粱知道,這又是扶生在哪家歇坐時順來的。扶生常去談笑的人家,不過兩三戶,都是寡婦,不是東頭吃齋的徐嫂,就是南頭二婚過的阿清姐。這已是村里開辦食品加工廠的第五年,夏秋時節,人們將自家承包地的桃子和杏賣給廠里,做蜜餞。新鮮果子洗凈脫水后,如泥煤顆粒滾進漿桶中,蜜糖黏稠的聲音便汩汩轟鳴起來。村里女人們,無論老少,從此都有了分配的零活,將腌漬好的蜜餞裹進糖紙中,窸窣扭兩下,裝入喜糖盒,或者其他更高級的禮盒。一個喜糖盒,可以領三角,旺季時,巧手點的婦女,能月領百余塊。有嘴饞的人家,女小囡男小囡偷吃去許多,則要打不少折扣。有一年,大非婆婆領來蜜餞鋪在藤籮里,上梁過夜,也不加蓋,也不加罩,遠近老鼠悉數聚集,一夜之間全部吃光,還未動工,就要倒貼。大非婆婆愁得哭天搶地,成天對著一疊糖紙念經,不吃不喝一陣,廠長來也沒用,村長來也沒用,后來被兒子接到鎮上去了。
阿粱看著扶生手中的蜜餞,糖紙已被揉得熟皺,便搖頭。扶生嘴巴一咧,自己將其中一顆剝去,小心捻起,放在齒間。蜜的清香溢滿手指,甘甜悠悠蕩開來,扶生終于暫時滿足地閉上眼,不再抱怨阿粱劃船不給力了。
阿粱搗起槳:“哎,哎,有這么甜么?”扶生酣笑,悠然伸出舌頭,淺白色軟苔浮在上面,如新鮮生長的棉絮。
“當然甜,你看,看我舌頭。”扶生喇著嘴,脯的褐色揉進口水泡沫里,在天光下沉秘一閃。
“笑死個人,甜味哪能看得見?”
“當然看得見,我就能看見!”扶生倨傲地收回舌頭。“我小時候,鄰居有個獨女人,既沒有丈夫,也沒有姘頭。她常常把我叫了去,關起門,撩起小布衫,要我摸她奶子。摸一回,給我一顆糖。后來,我嘗到所有的甜味道,都能看見奶子的形狀。”
阿粱不響,開始回憶自己摸過的奶子。那些柔軟肥膩的瞬間,似乎只是一陣青煙,午后突然襲來的燥熱,轉瞬即散了。
阿粱想要盡力留住那些瞬間,便說:“扶生,你再把舌頭伸出來我看看。”扶生又一次勾出舌尖。阿粱看見褐色在扶生黯紅的舌頭越積越多,緩緩氳炸開來,舌苔四處飄蕩,真的匯聚成甜的奶子的形狀,又像心的形狀。
扶生倒回船板,伸了個懶腰,問:“還有多遠?”阿粱不回答,望望來時的路,槳劃開的水波只剩淺短一條痕跡。阿粱又加緊劃兩下,船就移過直岸人家,拐到偏水灣了。
這是峰回路轉的一處水域,岸邊寂寥,水草簇滿四周,大船進來不好調頭。阿粱同事總有意無意避開這一段,阿粱卻不講究。舟輕槳薄,有時看見一兩座孤單房子,就跟水上的自己一樣,阿粱覺得時間也慢下來,搖搖蕩蕩,好像可以一直這樣飄下去。
忽然,阿粱感覺看到一個女人。女人站在一座瓦房前,有他從未見過的面容,凄迷著,倏忽一下就過了。阿粱猛回神,扔下槳,跑到船尾,朝剛才的方向望。水波醞釀著,謹慎吐出“咕咚”的聲響,那瓦房被風藏進一堆水草里,就此不見了。阿粱不甘心,手撐在船尾,把脖子伸長幾度,舟便穩不住,隨勢搖擺起來。
扶生抓住笤帚柄,大嚷:“噯!噯!噯!”
阿粱回轉頭,急切問:“你剛才看見了嗎?一個女人?”
扶生茫然:“什么女人?”
阿粱說:“一個陌生女人,以前從來沒見過。我看她臉上好像有傷,脖子上也有,密紋紋的一道道,還有眼淚。”
扶生茫然:“什么傷和眼淚,光天化日的,什么都沒有啊。”
阿粱說:“我看她,整個人青慘慘,對著湖面哭,哭了陣,又站起來,邊走邊抹淚。”
扶生不以為然:“這么會工夫,就你能看著,還能看著這么多。你是魔怔了吧?”
阿粱自己懷疑起來,猶豫地指向身后遠處,那水草忽微的地方:“我還看見一座瓦房,就在那堆草后面。”
扶生咂咂嘴,像狗一樣晃了晃頭:“那瓦房倒是真的,兩間半,草菇嬸嬸家的化肥飼料間。自從他們蓋新房后,荒置好久了,住人更不會了。”
阿粱不響,也不再劃槳,此后一直沉默著。舟照舊自己顫顫擺擺向前,過不一會,將扶生送到了對岸。
回程時,阿粱想再去看看那女人,遇到一個開游艇的同事,也是空船返港。同事把頭探出駕駛艙,招呼他:“阿粱,上來抽根煙。”阿粱不好拒絕,便將舟頭的繩環熟絡地扣到艇后的鉤子上,提槳跳上船艙。游艇發出疲軟的喘息,緩緩拖著阿粱的舟前行,阿粱的身后,除了槳跡,又多了條清灰的油跡。
晚上,阿粱躺在鐵皮小屋里,開始回憶白天看到的女人。那模糊閃爍的一瞥,一下歷歷清晰起來。女人似乎有個輕巧的鼻子,和杏仁片般的眼睛。阿粱想起自己看過的一部驚險片,一個外國女郎,掉入情人與其同伙的算計,受盡侮辱與謀害,死里逃生后,化生復仇戰士,帶著滿身傷痕,干掉了他們。阿粱隱約覺得女人疼痛的側臉,和海報上那個橫眉烈眼的女郎很像。他繼而開始幻想女人身后的故事,怎樣舍棄一切來到這個村莊,她如果沒有丈夫,應該也有個遠在天邊的情人。然而扶生說的,沒有這樣一個女人,瓦屋是真的,其他是假的。扶生還說過,奶子是甜的,但那種感覺不一定是真的,或者他說過的所有話,也未必是真的。阿粱迷亂起來,甚至開始擔心關于那部電影,以及關于過去的許多回憶,一切都不存在。
阿粱不愿再想下去,伸手去摸床邊的槳,槳上帶有白天的氣息。阿粱湊近聞一陣,終于踏實一點,就著那殘存的油味沉沉入睡。
2
阿粱尋了個熱鬧處停舟上岸。
晴天時分,三兩閑人坐在石凳上,寬地支滿敞圓竹籮,紛紛絡絡,如熱帶雨林的植物。籮里鋪著筍和菜干,也有一些地上攤張破席,曬蘿卜干烏毛豆,蔬菜薄舊的氣味飄蕩在太陽中。阿粱經過,各處抓摸幾下,隨手往口中蕩了。
少數籮里還晾魚干,那是白塔湖特有的。抓上來的小魚鮮活亂跳,周身透明,只魚嘴和魚鰓發紅,經過一番處理后,魚肚皮黯淡下去,閃現灰藍的鱗光。這種魚不出肉,只熬湯,配合人參黃芪之類藥材一起燉,效力加倍,對疫病有奇效。阿粱從未在村子以外的地方見過它們,電視上也沒有,因此對這個秘方心存敬畏,繞過魚籮時,向來不抓。
慢走幾步,便看見靠倒在涼亭里的扶生。阿粱喊了一聲,扶生徐徐睜開皺眼,將聳起的工作衣整了整,又接著盹。阿粱上前,攤手說:“來點酒!”扶生重又睜眼,懶懶摸出身下的保溫杯,遞給阿粱。杯子已經很臟,帶著扶生偷閑的酣跡,阿粱打開蓋,白酒的清香飄溢而出,早已只剩小半了。
扶生責怪:“下次不要這么大聲,全村人都聽見,知道我上班喝酒了。”
阿粱仰面灌口酒,咂嘴說:“怕什么,你扶生還怕這個?”
扶生站起,往地上一蹲:“你怕是還不知道,隊里效益不好,聽說要考核裁員了,考的就是我們這些沒編制的。”
阿粱不響,也往地上一蹲,挨著扶生,看地上游過一些爬蟲。良久,他悄聲道:“告訴你,上次那個女人,前陣子,我又看見啦。”
扶生撇了撇脖子:“別扯淡,我問過草菇嬸嬸了,她那間房子一直是空的。”
阿粱像沒聽見,繼續說:“你還記得,之前我們一道看的那部電影,一個女人,很剛猛,挨了許多拳,還從山上掉下去,后來她爬起來,把要殺她的人全部殺光了。”
扶生說:“那電影,有點慘兮兮,那女的慘,那些男的也慘。”
阿粱說:“我頭次見那女人,就覺得她有點像電影里。后來再看到,發覺她不僅頭臉有傷,脖子也有淤青,孤零零站在水邊,影子仿佛獨腳雞,更像了。”
扶生說:“光天化日的,你該不是看見鬼了。帶傷帶血的,那就是破相了,就是看見厲鬼了。”
阿粱不理他,自顧自說:“這次她旁邊,還站著個小孩,小孩也孤僻,目光不看人。”
扶生說:“不看人,那更是鬼了,你大概有陰陽眼,不僅能看見女鬼,還能看見小鬼。”
話音間,綠樹叢林后蕩起一片嚎聲,悠長如猿啼,從盡頭綿宕至另一處盡頭。阿粱和扶生卻不慌,知道又是老鵝頭在“舊家”鬼叫。
村子是個窄長村,這幾年響應新形勢,努力想上大項目。除了沿湖一排人家,后三排都被征用,陸續出空,計劃造高新廠。拆遷戶們已各自搬走,去另個集合村,住聯排房,廠區項目卻遲遲未落實。空寂的老房便在無人處默默荒蝕,當地人稱為“舊家”。阿粱有時路過那里,聽得見樓板粉碎的聲音,許多高層閣窗間似有物件掉落,抬頭看,卻什么也沒有。
老鵝頭住“舊家”第二排,跟兒子兒媳一起。老鵝頭酷愛吃鵝,什么樣燒法的都吃,年輕時當海員,轉業后回村打鐵,打了一輩子。動遷時,他同家人去新房住了段時間,天天睡不著,也不肯吃飯,耳邊響徹同村故人們的往日交談。終于在一個雨夜,老鵝頭卷了鋪蓋,偷偷跑回老屋,從此扎在空房的閣板上。沒人知道他如何解決吃飯問題,或者怎樣如廁,所有的水電設施早已報廢,他的家人也從未來看過他。如遇晴好下午,老鵝頭便探出二樓窗口,開始高唱,大嚎,后來,他嚎唱的時候越來越多,上午和傍晚也能聽見。村里人都說,老鵝頭瘋了,至于怎么瘋的,沒人說得清,為何到“舊家”來發瘋,更沒人說得清。村長去過一次,戰戰兢兢上樓,想勸老鵝頭離開危房。老鵝頭周身發臭,亮出枯萎的假牙,一掐指,說:“兩點了。”推開樓窗就向外哀嚎,把村長嚇得連磕帶絆跑出來。
村里其他人,任由老鵝頭四處叫著,游蕩著,避免經過那里。“舊家”三排長屋,現在成了老鵝頭獨自的世界。有時嚎聲升起,站在井池邊的光屁股小孩就哭,大人們就笑,揩干凈鼻涕,給一把蘿卜干后,小孩們也笑了起來,老鵝頭的聲音于是再不可怕,變成漫長而紛囂的,湖上船笛一樣的背景。
阿粱說:“扶生,你若不信,敢不敢跟我到后面,尋處空樓望一望。站得高,望得遠,人在湖上哪一邊,我指給你看,便曉得了。”
扶生直起身說:“有什么不敢的,后面我常去。老鵝頭見了我,都不敢出聲。”
兩個人于是相攜往后邊走去。穿過長滿青苔的坡道,頭頂四面暗檻交疊,被遺棄的魚鱗味道彌漫空中。由村邊池塘拐彎,他們便步入“舊家”,朽木氣息撲面而來。外沿門戶都已歪斜垂落,臺門房子則凝縮起來,坍破墻洞間,瓦片頹然裸露,荒鳥的嘁鳴隱約傳過。
扶生抬頭四望,手指著其中幾處說:“你看,這些房梁,原本都是烏黑簇新,人走空后,沒有氣息,就慢慢變成青色了。”
阿粱不以為然:“木頭變舊,總是常情,頭一次聽說,是因為人走空的。”
扶生說:“你懂什么,我是你三倍年紀,我住過的房子比你見過的女人都多。你遠沒來時,我就已經在這各家吃過喜酒。”
阿粱說:“也是奇怪,現在的人,怎么都不辦酒了。”
扶生說:“這也正常,以往靠山吃山,各村都一樣。現在此地窮,姑娘都喜歡遠嫁,小伙子早上城鎮打工了。沒有新人,哪來的酒吃。”
阿粱不再作聲。兩人在一處高聳疏松的門堂前停下,扶生看看阿粱:“進去?”阿粱點點頭。
一進門,便是個潮暗天井,猶如跨入黑漆漩渦,使人一怔。很快,扶生在門邊找到通向樓頂的木梯,向阿粱招手。樓梯間嵌滿縫隙,折疊著上升,似乎通往很高的地方。阿粱吸口氣,開始踏上第一塊板,繼而愈踏愈多,他的臉緊挨著扶生的屁股,一抬頭,就能看見扶生嵌滿稻殼的褲縫。
在二樓拐角處,阿粱瞥見一個藍色東西,滑溜溜的,溺在陰影中。他謹慎上去將它撿起,放在掌心,擦拭了幾下。細密的鋁殼剔透起來,邊角油潤,就像不曾在此荒廢多時。
阿粱也不知為何偏偏能看到它。他將那東西側轉顛倒,發現一些蜂巢孔、耳機洞、接口之類。他很快意識到,這是只藍牙音箱,連上手機,就能放歌,他曾在船隊幾個時髦同事手上,見過類似的。
阿粱很難想象,在這被人遺棄的地方,會有這種精密物件。這房子空置,總有三五年了,現在它來到他的手上,他握住了它,就像握著一個塵封已久的秘密。
扶生察覺阿粱久未跟上,便回頭:“咋了?”阿粱忙將東西塞起,搖搖頭,繼續往上走。越到樓頂時,灰塵和發霉的結節越是嘎吱作響,阿粱能感覺那東西在褲袋中撐出堅硬的方形,硌著他。
他們爬上樓頂露臺。方磚石地已經風化,褪成一棱一棱。房子比前排高,西面可望見白塔湖。憑欄遠眺,整面湖水如張塑料薄膜,飄動在下午。天好得很,水上沒有人,公園也沒有人。阿粱靠在花架前,找尋女人和房子。迷蒙咫尺處,似有灰色的一抹,游移微草間。草浪泛涌時,那灰色便低下去,潛伏到另一點。
阿粱懸浮在高處,漸漸頭重腳輕,驚覺他們此刻才是沉在湖底。整汪水顛倒著,那水面的出口,熒熒伏臥在腳下。
阿粱想得出神,風吹過,慌忙拍打扶生,遙指遠方:“看,那個地方,我說的女人就在那里!”
扶生瞇起眼,一臉迷茫:“什么也沒有啊?”
阿粱若有所思:“我頭一次發現,這湖像頭象。你看,那邊是頭,那邊是腳,女人的房子就在象腿胳肢窩里。”
扶生說:“那象鼻子在哪呢?沒有象鼻子。”
阿粱說:“象鼻子大概在背面,這是大象扭頭的時候。”
扶生說:“也說不定,這湖原本叫白象湖,口音傳到后來,就變白塔湖了。‘象和‘塔在當地話里,本來也相似得很。”
阿粱內心模糊,覺得扶生的話很有道理,恍然道:“難怪我之前躺水上,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變成白象,走進水里。”
扶生說:“也可能你老家是個產白象的地方,小時候印象深,大了就做心智夢。”
阿粱不響,轉身蕩到另一面。東邊是塊遼闊稠地,布滿五金加工廠。一座座鉛色廠房,門口的敞篷貨車細如螞蟻。這里曾經也是田畈,頭家五金廠落地后,村里男人們逐漸摸出門道,從此廠房越來越多。形勢鼎盛時,幾乎家家都有個家庭工廠,五金產業也成為村里的支柱產業。省長和市長都來視察過,村書記向上打了報告,撥下來專款,用在村里修路。干燥的公路分頭生長起來,輪胎和鐵在上面風塵仆仆,捶打湖邊人家的夢境。
那個蜜餞廠也混跡其間,阿粱猜測,應該在外沿位置,只是太渺茫,實在無從辨認。
臨近傍晚,各廠開始忙著出貨,淡青的濁霧在敞地間升起。阿粱想起自己沒劃舟前,在五金廠里打工的日子。那時他比現在瘦,飄蕩到此地,輾轉幾家廠,卻始終無法習慣加工生活。每逢工友抽煙,阿粱便借口躲出去,名為避煙,實際是避開一會燒鐵的生味。到后來,情況變得愈發嚴重,阿粱甚至得了臆想,焊鋼條時,覺得身體里長出鋼條,擰螺絲時,覺得身體里長出螺絲。阿粱的最后一個雇主終于勸退了他,留下和他同來的番薯仔。番薯仔那時才十六,現在也大概不到二十。和阿粱相反,番薯仔對一切與金屬有關的東西,都有著超乎尋常的熱衷。據說他現在還留在原先的廠,管起大門,沒日沒夜值守在傳達室。但凡有貨卸出,或有原料流進,番薯仔便踅到車前,將臉埋入料堆中,貪婪地嗅著。
此刻,阿粱望著那片廠房,覺得自己體內又開始長起鋼條和螺絲,還有其他各種亂七八糟的五金配件。扶生湊到附近,饒有興味地說:“看那些廠,好像又生出來許多。也是奇怪,村里人越來越少,怎么廠反倒越來越多。”
阿粱漫眺邊際,似乎確有新鮮鉛跡,濯濯地向公路交匯處蔓延。幾輛烏灰舊車,遲疑著想要上路,掙扎在彌漫的霧中。阿粱頓時感到眩暈,惘惘說:“下去吧。”便和扶生相繼下樓。
走到道地,遠遠見老鵝頭搖擺走來,抱著個什么東西,像是醉鬼作揖。
扶生忙將阿粱拉至一邊,悄聲說:“這老家伙,離他遠點。前一晌,聽說他從水里撈上個啞炮,天天供在懷里,逢人就求點火。”
阿粱懵然間,老鵝頭已踅到眼前,眼泡喇喇腫起,嘻嘻望著他們。阿粱看清他懷里的東西,是個黯紅箱炮,雙層72響,這種規格,一般逢年過節才用到。花炮側面有圖畫,還有“明亮”二字,字形像繁體,字腳潮舊蠕動,不知是牌子名稱,還是別有意思。
阿粱盯著那團字發怔,扶生忙揮手:“走掉走掉,老發癡。你那個啞炮,沒人點得著。”
老鵝頭揚起臉,咕嚕舌頭:“點得著!找個有本事的人就點得著!你們點不著,是你們沒本事!”
扶生說:“神仙來都點不著,導彈激光都點不著。”
老鵝頭連連搖腦袋:“蠢子,一幫蠢子。”歪斜著就要劃遠。
扶生不服氣,一把捉住他:“罵誰?好,不信是吧,跟我來,今天就叫你死心!”說著扯緊老鵝頭,連同他的胳膊肩膀,往一個方向拉。老鵝頭衣角稀爛,似塊煮熟年糕,隨扶生擺弄。兩個上了年紀的人,在沉默的午后穿過一整個村莊,漾出陣陣喘息。
阿粱跟在他們身后,也一道跑。模糊中,看見老鵝頭醬藍的背,和扶生橙色的背,迎風跳動著,貼攏又分開。
他們奔至村頭的炒貨作坊,坊內空無一人,只有口大鍋,下面爐火熊熊燃燒。此地據說曾有個尺來方的暗坑,是舊時富戶為躲日本兵,挖來藏珍寶的。寶貨清空后,坑便廢棄不用,人們沿坑壘起土塊,砌成灶沿。這座因地制宜的灶,比別處穩妥,燒出來的火,也比別處猛。猛雖猛,火候卻恰到好處,生貨下到鍋里,沒幾分鐘便噼啪爆裂開來,此后不管如何翻炒,籽粒都酥而不焦。
很難說清這作坊到底是誰的。多數時候是村頭阿祥來,他做香榧生意,家中承包數畝香榧林。香榧炒起來,有種特別脆勁,只用鐵鏟顛幾下,獨有的木頭氣息便蕩漾開去,灌滿村莊四面。空閑時,也有遠近嫗婦,搬年糕干或生米,做“凍米膨”。出入頻繁些,便會引來饞嘴小孩,跟在搖晃的胸脯背后,似一串蟹籽。
扶生靠近灶邊,火舌映得他臉浮動起來。他指著火頭上冒出的煙氣,大聲說:“怎么樣,這火夠不夠旺?還有比這旺的火沒?”老鵝頭在幾步外,有些怔恐地點點頭,又搖搖頭。
扶生說:“要是這火還點不著那破玩意,你他娘的趕緊扔回水里去。”老鵝頭不由抱緊懷中的花炮,臉通紅,回頭望阿粱,阿粱臉也通紅,幾個人都被熱浪熏出一道紫氣。
“快點!快來!”扶生朝老鵝頭招手,老鵝頭站著不動。扶生便上前,從他手里擄過花炮。老鵝頭嚇一跳,喉嚨發出“咕”一聲鵝叫。
扶生重回爐邊,在熱焰中掏出眼鏡戴上,摸索花炮的引線。許久,終于摸到那根枯霉的細線,線頭許多的焦跡,可以想象它已被嘗試點燃過很多次。
扶生捻住引線,抖索著伸進火中,火像咸鴨蛋的紅油,浮在上面,他的手臂瞬間也浸滿焰色。滾燙氣息跳動在所有黯磚之間。扶生趕緊撤出手,托起花炮,倉皇跑到屋外。阿粱和老鵝頭也匆匆跟上。
院子里,幾人碰頭圍住,看那地上的花炮。陽光下,引線竟長出一簇火焰來,小小的,像一面艷麗的三角旗。阿粱眼見那面旗,一路亮下去,將要躍至更遠的地方,突然覺得身體里有什么東西生起。
扶生有些忐忑說:“好像要著了。”
老鵝頭喃喃重復:“要著了。要著了。”
三人趕緊圍攏一圈,目不轉睛盯住它,像在等待一個從未有過的奇跡。
然而,火簇爬一段時間后,拐過一個結點,開始暗下去。又延宕一些時候,那焰舌終于越來越弱,變成煙頭大小。大家連忙蹲倒,輪流對嘴吹氣,將手與手圍攏扇風。灰怠的手指碰到一起,變成一道籬。那線頭在籬里顫抖著,終于熄滅了,剩下更長的焦黑一截。
三人都不作聲,蹲在那里。太陽有些瑟縮地曬在他們背上。
后來,阿粱聽見扶生嘆了口氣,幽幽說:“散了吧。”
阿粱知道扶生和自己一樣失望,他們終究沒有將花炮點燃。
3
阿粱之前撿的藍牙小音箱能自動放歌。阿粱將音箱擺在船頭,蜂巢孔就開始喁喁地吟,歌聲流出來,匯進湖水中。
歌都說不出的冷清,音調孤零零,有時是個沙啞的男人,有時換一個男人。有時男人唱倦了,聲氣愈發薄,像是端碗酒,在跟聽的人說白話。阿粱估計,這音箱先前的主人,大概也是個冷清的人。
現在阿粱更愛在舟上睡覺了,一睡倒,就有歌聲墊在身下,都是關于火車和麥田的事情,和著塵煙,使人平安。阿粱自己也說不出,為何喜歡聽這個,以前那些流動卡拉OK里的歌,還有村廣播里的歌,即刻都變得毫無顏色。時而聽見唱,“愛情不過是生活的屁,折磨著我也折磨著你”,阿粱雖沒經歷過多少愛情,但也覺得對。時而聽見唱,“層樓終究誤少年,自由早晚亂平生”,阿粱雖聽不大懂,仍覺得對。阿粱心想,像我這樣一個人在水上劃著船,大概就是自由吧,也確實是亂的,路線都沒個準。不過亂就亂吧,平生也就那么回事,眼睛一眨,說不定就有扶生那么老了。于是阿粱的槳劃得更飄,周身似游鴨,一鳧就鳧至灣草深處。
偶爾船上坐著的乘客不樂意了,甕聲說:“什么屁啊屁的,老放這些,有什么意思。”
阿粱說:“那你覺得什么歌有意思?”
乘客想了想唱:“晚風輕拂澎湖灣,白浪逐沙灘,沒有椰林遮斜陽,只是一片海藍藍。”
乘客還想唱下去,阿粱打斷說:“這有什么意思?”
乘客說:“這個熱鬧呀。”
阿粱說:“熱鬧有什么意思?你要熱鬧,坐游艇去好了,那個最熱鬧。”
乘客一時無語,下了船,就到公園管理處投訴阿粱。久之,投訴的人越來越多,坐舟的人越來越少。沒有生意,領導就將阿粱的津貼扣光,只發基本工資。阿粱一點也無所謂,照樣空船來來回回,行到寥闊處,便停一會,聽音箱里的人彈把吉他,或吹口琴,有時還吹口哨。曲調間,冷冽哀傷溢出來,如青水葡萄綻開。阿粱聽至此,總覺得自己前半生白活了,又似乎沒白活。至少他還沒碰著那么一個姑娘,若碰著了,一定要唱給她這樣的歌曲。
奇怪的是,自上回“舊家”登高后,扶生再沒搭過船。起初,阿粱以為也是因為那些歌。后來聽一些人說,扶生考核不過關,馬上要卷鋪蓋走人了。公園進購了臺掃地車,說停就能停,說開就能開,很快會取代扶生。聽另一些人說,扶生去找管理處主任,跪在他面前,像舉尚方寶劍一樣橫杵著掃帚。主任二話不說,站起就將掃帚柄攔腰拗斷。也實在沒想到,扶生拄了這么多年的掃帚,竟有這么脆。
阿粱很惆悵,又有些不相信,那掃帚柄都包漿了,哪能說斷就斷。他想起掃帚擱在船上時,蓬松刷頭輕拂著自己的腳踝,感覺癢剌剌,又糙澀澀。然后阿粱就慢慢有點慚愧,扶生被辭退,多半因為保溫杯里那些酒,他應該提醒一下的。現在不但不提醒,反倒問人討酒喝,實在算不上真義氣。
阿粱越想越難過,于是上上下下找扶生。到岸邊陰涼點兜一圈,沒有影,又去幾個寡婦家尋,依舊沒有影,結果,摸東摸西,在“舊家”的一個僻靜處找見了他。
那是廢棄的一方灶間,天光自頂棚缺口漏下,鹽末般灑在灰臺上。一些調味瓶東倒西歪滾在周圍。扶生臉色灰暗坐在中間,不停從兜里掏蜜餞,丟進嘴巴里。一個接著一個,糖紙紛紛飛在地上,臉頰就鼓起,鼻孔也漲起,噴出齁甜的呼吸。
阿粱說:“扶生,跟我去劃船吧,我再捎你一段,這次一定帶你看那女人。”
扶生不理,過會說:“阿粱,我下個月就要走了。”
阿粱說:“扶生,不要灰心,再找主任講講。”
扶生看著地說:“我有很好的兩本簿子,是從前你沒來時,老主任獎的。送給你,就擱在我床墊底下,等我走后,你再去拿。”
阿粱不響,隱約聽見扶生咀嚼聲,咕唧咕唧,空空的,又遲遲的,像所有女人手里的蜜餞都塞在了他嘴里。然而扶生也不把舌頭伸出來,偶爾釀起幾個口水泡,卜卜地悶住,很快咽到喉嚨底。
扶生嘆口氣,環顧身邊:“你看這些調味瓶,跟人一樣,沒有用了,就敗下去,越來越敗,到后來,自己就壞了。”
阿粱不作聲,隨扶生那樣看地,瞧見一只麻油瓶,標簽烏漆墨黑,早已黯蔽了,但仍能看出它從前是瓶麻油。
靜默了一會,扶生猛張嘴,吐出一顆核,忽然就也哽咽起來,眼淚汪汪的:“怎么辦,我以后再也吃不到蜜餞了,再吃不到奶子的形狀了。阿粱,你說我怎么辦?”淚水嘩嘩升騰,糊滿他整張臉。兩面鏡框玻璃,如汪洋中兩塊島礁,若隱若現浮沉著。
阿粱的心頓時皺起,惶惶怔在那里。過好久,默默走至扶生跟前,取下那眼鏡,用衣服仔細擦了擦,接著小心疊起,別到扶生的制服口袋中。扶生什么也不管,依舊朝天哭。阿粱顫抖著手,在扶生胸口輕輕拍了兩拍。
從“舊家”踅出后,阿粱感覺內心說不出的空,只知一路狂走。走至湖邊,正是晴日西斜,道地里一片醺光。婦人都在四下閑曬,烘頭發,或等腌貨的最后一縷收干。此地的人,尤其珍惜下午兩點過后的太陽,稱之為“澆頭日”,顧名思義,如面上澆頭那樣,醇妙而可貴。一般青壯年洗頭,總在午睡醒來,水滴瀝凈,順勢就將頸項晾到湖沿。闌珊的太陽傾在發間,柔軟又綿長,如春水攬著魚鱗。這樣烘出來的頭發,有檀香,且似焗油過后的亮,老年人則沒這么多講究。
阿粱遠遠望見阿清姐和徐嫂幾個寡婦,都濕著頭,坐在涼亭說笑。說的事五花八門,一會聊村頭阿祥的暗相好,一會聊村長老婆只會生女孩的緣由。聊到可能來的拆遷,阿清姐中氣十足:“男人都他媽不是東西。有些小娘生還勸我,戶頭里加個人,以后多分點款。我去他媽的!那點拆遷費,還不夠男人那里淘氣生病的住院費。”眾人都哄笑,女人特有的聲氣如浪波交匯。
阿粱聽她們一片高興,越發不得勁,徐徐繞到亭子陰處,挨著草蓬躺倒。他將手腳翻展,便完全浸在女人的背影里。阿清姐扭轉頭,瞄了他一眼,又重新別過去。
躺了多時,阿梁氣悶起來,摸出袋中藍牙音箱,撳下開關。原本養在湖面上的音符,冷不防逸出,赤裸裸流淌著。唱歌的男人,聲音也赤裸,不停發癡重復:“今天我,來舉杯。喝醉吶,所有的魔鬼。”阿梁沿著男人慘淡的聲氣,旋動鍵盤,音量越攀越高,女人的談笑便中斷了。
阿清姐轉向阿粱,不快說:“阿梁,神經搭牢啦?整天魔鬼魔鬼的,你是要傳教?”
阿梁不理會,兩手抱起枕在腦后。阿清姐愈發不快:“地方那么大,哪里不能去?快走,到別處去發癡。”阿梁閉上眼睛,管自己哼歌:“魔鬼……嗯嗯嗯……魔鬼。”
徐嫂說:“不要睬他,阿梁游蕩小癟三,出了名的。我們換個地方好了。”
阿清姐翻白眼:“阿梁,你個沒良心的,虧我們平日待你那么好。你過船時,我們都不敢在岸邊洗衣服。”
阿梁抬起身:“你們才沒良心。扶生待你們這么好,現在他要走了,你們倒在這里高興。”
阿清姐怔了怔:“他要走,關我們什么事?又不是我們讓他走的。”
阿梁說:“這些年,他幫你們掃過多少門口?還有殺雞殺鴨,搭三角晾桿,你們哪個沒叫他摻手過?”
眾人都噤聲。阿清姐嗤笑起來:“掃幾爿門口,就是待我們好啦?”
阿梁說:“不認賬也沒用,你們奶子的形狀,都叫他嘗過啦。”
女人們立時都掛下臉,頭發梢散出青氣。阿清姐上前,抬手打了阿粱一下:“阿梁,你個小赤佬,光天化日的耍流氓,胡說八道些啥?”
阿粱很少挨女人的手,頓時像淋了桶糖漿,膩疙疙,怔在那里不會動。
有的人勸:“算啦,跟這種小赤佬計較個啥,今天散掉算啦。”
阿清姐把腰一挺,氣呼呼嚷:“不行,今天定規要叫他隊長來,讓他吃生活!”
于是喊來隊長。隊長杵在女人中間,袖口卷起,對阿粱吼:“阿粱,上班時間,誰叫你上岸來的?給我下水去!”
阿粱站起,感覺身體的縫隙里仍有糖漿,黏糊又惆悵,于是一愣一愣看著隊長。
隊長吼:“那個破東西,趕緊關掉,放什么放!再放,給你扔到香榧爐里!”
女人們堆在近旁,開始吃吃發笑。日光似乎在阿粱起身后迅速變暗,將要西沉了。阿粱望望手里的東西,蜂巢孔密密篦在手心,發出酥麻震動。阿粱一瞬間恍惚起來,仿佛扶生和女人們,都很渺茫,只剩歌中的世界。將要到來的傍晚,也是歌中的傍晚。
隊長吼:“阿梁,你是聾了,聽不見啊?”兩步上前,就將阿梁手里的東西奪過去。
阿粱從恍惚中回神,一時搞不清,東西怎么到了隊長手里。他惘然看看四面,抬起眼,又見女人們得意的臉,一個個仿佛吃了酒的樣子,這才驚慌起來,“啊”“啊”地叫起。
隊長手舉高過頂,腕子四方飄動,將蜂巢孔晃得嘩嘩作響。“阿粱,叫你不要好,今天就把這玩意給你扔到湖里!”
大家隨隊長話音,都看向不遠處的湖。湖水颯颯靜,在霞邊泛著金藍。水面漂著茭白殼,隨波流淌著,也不響,仿佛刻意咽著聲,等待隨時到來的下一刻。
隊長瞄準湖心,手臂旋兩旋,作勢就要摜出。阿粱急得臉燒起火,又“啊”“啊”叫兩聲,原地打起擺。女人們便更興奮,撮成一個堅密的團,一個散發陳皮香氣的漩渦,擁在隊長身后。隊長炭褐色的皮膚,映在那些淡奶色的皮膚間,閃動著微光。
“阿粱,看我能扔多遠?”
阿粱聽見先前那首“魔鬼”歌已不再流動,最后一記收稍被隊長掐在手里。傍晚變成個漫長且無趣的通道。晚風汩汩穿行,代替下首歌沉默的前奏,又也許不會再有前奏。
“阿粱,幫我數數。”隊長齜著牙,大聲喊,“1——2——”
在那個“3”到來之前,阿粱終于搶上去,攀住了隊長的手。“隊長,還我吧。”阿粱把聲音捆成細小堅硬的一束,猛地甩甩頭,像是剛從冷水上來,打了個激靈。
“只要你還我,我向你保證,今后再不上岸來了,誰再上來誰是狗!”
4
阿粱從此真的不再上岸。白天也不上岸,夜里也不上岸,夜深人靜時,就拿一塊毛毯鋪在身上,蕩到天明。
阿粱聽說過,南海一帶有漁民,世代住在船里,從不到地面去,嫌旱地“咬腳”。他現在覺得,白塔湖的邊岸也“咬腳”,不但“咬腳”,而且黏人。有時午后空曬,先時那幾個小寡婦依舊出來,綢衫堆攏,笑得更漾聲,腦后的長發直垂到地,黏進土里,看上去像連根生牢。阿粱經過時,她們雖望見,頭卻不別過來,一個個笑窩里都滲出青凄的顏色。阿粱于是想,隊長雖是短發,一定也被黏著,還有那些同事、主任,只要腳離了水,定不能幸免。沒有哪一處地方,能有湖上好,有湖上自由,想梭去何方就梭去何方,當然除了湖底。阿粱有時倒真想看看湖底,尤其某天忽然發覺,湖底的自己跟平時鏡中的自己根本不一樣。朝湖中倒影說話,對面就傳來呼吸聲,還有縷動的回音,幽深而鮮潤,像是別有一個世界。
阿粱從收舊貨處淘來個小卡式爐,配上微型煤氣罐,隨便從湖里撈上來什么,便可以現煮。湖中魚蝦正值秋肥,輕輕一煨,就在鍋里氽起一層清油。運氣好一點,可以撈到胖鰱、嫩菱角,再好一點,就能濾出那種透明的神奇小魚。
阿粱逮到小魚時,舍不得立即吃,總要攢成一大盆,再放爐上燉。燉出來的湯,先是淡粉紅色,接著越來越深,變成黃酒一樣,釅且稠。阿粱就著鍋,把湯和魚喝得底朝天,立刻在身體最低的地方,喧起熱氣來。熱氣越來越高,熏得頭臉都發脹,阿粱就知是補過頭,也跟喝酒喝醉差不多了。
阿粱“醉”倒后,又開始做夢,夢見自己先前變成白象,蹚過湖后,再也變不回了。其他村人紛紛恢復成原來的模樣,嬉笑著,走進那塔中。阿粱也想走進去,村長攔住他,說:“阿粱,你變不回來了,不能進去。”阿粱就被剩在湖邊,看著人們一個接一個從塔身穿過。阿粱感覺身上越來越冷,急得發汗,流眼淚,白色汁液從松軟的象皮間淌下來,越淌越多。阿粱的身體于是開始褪色,漸漸變成琥珀的,熱糖漿吹起般的形狀。白漿全部褪盡后,阿粱瓷滑的粗腿閃動晶瑩的弧光。遠近小孩都被引來,搶著舔阿粱,成千成百的小舌頭,如柔軟的細蛇,綿纏在阿粱身上,阿粱便驚醒了。
醒來時,阿粱才發現,船尾跳上來幾只活蝦,吮著他的腳。再眺望岸上,一片喧嘩熱鬧,村人們趁黃昏未來之前,支起許多的圓桌、長條凳,碗盞已經上臺,紛攘的陣腳如長長一冽流水。
阿粱忽記起,前些時,有通知傳來,湖畔一排人家,終于也被列入高新廠區計劃范圍,過不了多時,就組織安置和搬遷。這排人家,也相當于最后一批原住民,個個欣喜振奮,商量說要集體在湖邊辦場大酒,既是慶祝,也是告別。棚架是村活動室現成,久已不用,打開來一層醇灰。
日頭一暗,杯盞的稠聲緩緩升起。阿粱在遠處細看,認出許多鄰村閑漢,還有早先已搬走的熟人,大非婆婆也在,草菇嬸嬸也在。老鵝頭也來了,咪咪笑著,同番薯仔挨在一道,兩人一個瘦,一個柴,腳叉著腳,交頭接耳。
聽說老鵝頭近來終日同番薯仔混在一起,研究那個點不著的炮仗。番薯仔揚言自己祖上三輩都當過兵,打軍閥,打日本人,也打國民黨。他的太爺爺是當時聞名的神槍手,爺爺則能自制土炮,因此堪稱火藥世家。世家出來的人,要點著這么個花炮,自然不在話下。沒人能證明番薯仔說的話是不是真的,老鵝頭卻對此深信不疑。番薯仔管門的傳達室,現在空了半搭出來,老鵝頭將在“舊家”的地鋪搬去,倆人睡一道,常常徹夜長談,聊花炮、打仗,或者別的一些傳奇事跡。老鵝頭身上的銹鐵味,和番薯仔身上的五金味,漸漸混成一起,化為一種奇特的硬味。人們遠遠聞見,便不需分辨,就知二人是勾肩搭背的來了。
席至尾聲,喝飽酒的閑漢開始抖腳,笑浪也漸漸酥軟。有誰從蜜餞廠抬來閑置已久的釀桶,好幾米高,鐵皮郁郁發藍,漏出斑駁的蜜漬。先前支滿籮筐的曬場,現在煞煞清爽,只擺這么個桶。人們三三兩兩往桶里扔紙錢,還有折好念好的銀錠。不多時,鐵桶滿起來,村長擲了個煙頭進去,火就熊熊燃燒了。在桶的邊緣,時而躥出跳躍的火舌,橙色光霧映到近處幾個人臉上,驀地變成透明。村民們彼此挨擦,不自覺圍成個鈍圈,繞著鐵桶默禱。再虔誠一點的,手在胸前合十,閉眼抬頭向天,仿佛世代扎根于此的祖先靈魂,隨升騰的煙霧越飄越遠,終于會跟他們一樣,遷至新的地方。
火勢悠悠熄黯,儀式也就跟著收場,人們重新嬉笑熱鬧起來,夜的煙氣繚繞著一雙雙腳。阿粱遠遠看著,好像大家都歡喜,唯獨沒有自己,也沒有扶生。
阿粱心里說不出的氣悶,隨手摸出白日在淺水撈起的石子,朝岸上亮光打水漂。石子飛出船外,如一枚羽鏢,在漆水上切出“嚓”“嚓”幾聲。沒有人往阿粱這邊看,連鐵桶邊幾個小孩,也光顧著扒在沿上,盡力夠出手,戳那些余燙的紙灰。
阿粱不服氣,接著飛石子,這次飛得更遠,切出更多的“嚓”聲。映著煤氣燈斑的湖面,整個晃了幾晃。有人似乎驚覺那閃動,茫然抬起頭,朝湖這邊望了望,很快又回過頭,仿佛什么也沒發生。將散的露天筵席上,光霧慢慢渙散,拉長成弧形。
阿粱慌亂起來,心想,莫不是我在湖上待這么多時,已和岸上有壁,他們再也看不見我?阿粱再掏兜,里面已沒有石子,著急間,便扯開嗓,向岸邊窮喊:“喂——喂——”喊聲脆條條,沿風勢開過去,撞到那道弧形光圈上,很快偃息下來,連回音都沒有。
阿粱怔在船上,等了又等,始終沒回音。阿粱這才確信,湖這里和岸那端,早就是兩個世界,岸上的人看不見他,他也過不去岸上。
那天過后,阿粱的船立刻長出層苔蘚。苔蘚有一指厚,從船頭鋪到船尾,密密織織,像床灰綠的毛氈。苔氈頂端綴滿絨屑般的刺殼,看著糙硬戳人。有天夜晚,阿粱大著膽子,往上躺了躺,立刻有萬千的須手撫弄著他,溫暖又甜癢。阿粱忙起身,脫光衣褲,再躺下去,須手瞬間吮緊他裸露的皮膚,整個覆住身體。深秋的寒夜,阿粱赤坦裹在苔蘚中,熱流四溢,恍惚中,竟看到小時候的人和事。
阿粱很少想起小時候,童年似乎只是片茫茫灰地。然而躺在苔蘚上,阿粱看到一個女人,好像是外婆,還在打麻將。外婆邊數籌碼邊問阿粱,什么時候回來,家中人都沒有了,只剩她一個了。阿粱捏自己兩下,確信那不是夢,不一會,外婆影子就在空中消淡了。阿粱心里久久怔忡,想了又想,還是沒記起,外婆到底會不會打麻將。
慢慢地,阿粱槳上也長出苔蘚,苔蘚延進指甲縫里,有種泥土的清香。有好幾次,阿粱劃著苔舟漫蕩,看見那女人。蕩得太快時,女人像只白梭,只是撲棱一下就過去了。有時還能看見她的孩子,斜斜地立在身邊。有時過得實在短暫,什么也看不清,女人的裙裾流動起來,一抹就瀝干在水草間。
阿粱知道,女人其實也看見了他。在一些黃昏,阿粱清楚記得,與女人的目光遙遙相碰。女人時常迅速擦干臉上的淚,局促地轉到別的地方去了。過去很遠,阿粱仍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還有女人淡藍的眼珠,仿佛玻璃彈子墜在半空。
阿粱從此欣喜起來,確信這湖上不止他一個。至少女人屬于他的世界,他也屬于她的世界,他們彼此認得,就像認得這湖里的每一種魚蝦。阿粱確信了這一點,便不自覺將船蕩得離岸更遠。船上的燉鍋咕嘟咕嘟,悠長吐著氣泡,女人的周圍也冒起氣泡,忽地一息劃過,氣泡紛紛飄落下來,轉眼又是一天。好像阿粱的一天中,除了這個時刻,再沒別的時刻。
有一次,阿粱看見了女人的男人。那日起大霧,湖面縹緲似云溪,阿粱依舊照著熟悉記憶,蕩到女人附近。女人果真站出來,周身白皚皚,像站在虛空的高處。霧氣淹沒她的腳踝,隨后又爬至發梢,女人的眼睛瞇起,潮濕中只有狹長一線。阿粱和往常一樣,將鍋蓋掀一掀,想象著女人所有的氣味都落進湯里。
不久,屋里走出一個壯漢,莽蒼蒼,肌肉橫生,看著有阿粱三個粗。阿粱一怔,想不到女人應該有一個男人,更想不到男人會是這樣的。男人走到女人跟前,沒說什么話,抬手就打她。手掌密密呼在女人頭上,女人并不出聲。鬢發被打散后,她輕勾起手,將發絲捋到耳后。男人便更生氣,操起旁邊的竹帚,接著抽。女人有些慌,向外跑動幾步。男人緊跟在后,揮舞著肘,雨梢般的硬條不斷淋下,像拖在女人身后煞青的尾巴。女人不再跑,回頭盯住那些硬條,看它們在自己皮膚上綻出一道道血痕。此后的女人一動未動,直到發絲完全披散,纏結在腰間。
忽然,女人眼神流連,轉望向湖面。在那一瞬間,阿粱幾乎可以肯定,女人望見了遠處的自己。她的目光直直穿透他,在一個空蕩的地方結冰。這次她再沒有轉到別處去。
阿粱的心擰起來,想大聲喊點什么,卻怎么也發不出。他對自己說:不要怕,阿粱,上去打,這會就上去。他怎樣打她的,你就怎樣打他。至少你有槳,再不濟,還有煤氣罐。阿梁抓緊槳,這樣念了很多遍,直到霧氣散開去,男人和女人都消失不見了。
阿粱回過神,眼望四周,發覺已是陌生水草。船蕩出很遠,水波迢迢的,不知過去多少時間,也不知駛過多少路程。阿粱心中懊惱,呼了自己一下,隨后躺倒在船頭。冷水隨晃動濺到船里。
阿粱低聲罵:你還是怕,阿粱,你個慫貨。難不成,兩把槳還打不過一根竹帚?隨后他又想,自己先前,頭邦邦硬,看不得岸上人的吵吵,總覺得只有湖上不一般,湖上是別樣世界。現在看來,自己比岸上人還不如,至少岸上還不許男人打女人。前不久,阿清姐吃前夫暴揍,里村外舍攢起來,將打人的扭送村委會又扭送派出所,自己又算什么孱頭。可惜這么多天在湖上,都是白蕩,離得再遠,也是那個世界的,不屬于這個世界。
這樣想過,阿粱便一刻也不愿待在水上,于是立即收槳上岸,將船拴在碼頭。那船靠了岸,滿身苔蘚霎時如流沙褪去,裸出老姜般的皺皮。槳上還停留著泥土味,也莫名皺起來,仿佛歷經了許多寒荒。
晚上阿粱躺在鐵皮屋里,睡不著,便想起扶生,癱在“舊家”時,眼淚汪汪那張臉。在某個時刻,扶生看他的眼光,和女人看他的眼光,突然重合在了一道,使人無比憂傷。
阿粱摸出從隊長那里搶救回來的音箱,按下開關。音孔輕輕嘁嚓,流出一個男人茶木樣的旋律:“在盒子里睡著的美夢,一打開就無影無蹤。睡醒的人哭著想回家,可離家的人不會相信他。”旋律重復了兩遍,越來越低沉。阿粱終于流下淚來,將音箱塞到枕頭之下,然后頭重重壓了上去。
5
扶生死了。準確地說,是找不見了。
最后看到扶生的人,是湖邊一個老太婆。據她講,那天三更起夜,忽想起曬在檐上的鞋墊未收,迷糊中推窗,朦朧見遠岸一個人影,腳步踉蹌,沿著漆黑水面歪斜。月光清涼如鏡,照在那人的背面,颼颼發藍。老太婆看得心慌,忙把窗關上了。同一排的別戶人家說,他們也看到了。大家當時都以為,肯定又是老鵝頭不睡覺,蕩出來發癲,不過換了新花樣,這次竟然不嚎。后面才知,老鵝頭始終泡在番薯仔處,傍晚廠不忙時,還一齊出來走動。過幾日,扶生一直未露面,公園派人到處尋,目擊者們才說出來,那天看到的,大概是他。
村里馬上攢起人,在岸邊來回搜查,折騰了許久,連只鞋印也未找到。報派出所后,民警同村委叫來那老太婆,仔細詢問。老太婆將當夜情景反復講了十幾遍,終于再沒耐心,搜腸刮腦一番,迸出一句:“我見他當時手里好像還拿著個保溫杯。”村長聽了把手一拍:“對了!他那個保溫杯里裝的是酒嘛!八成是喝醉酒,跌進湖里淹死了。”
于是立即找打撈隊,將湖區封鎖起來,幾人一組,分頭在湖里打撈。不久,船隊的同事也加入,每人拿一根長竿一只網兜,興致盎然往水中舀。忙了多日,丁點蹤跡也沒舀到,倒是帶上許多硬幣、果核之類。有天傳出撈起只保溫杯,眾人興奮不已,連忙圍過去。后來發現,那是只粉色的兒童杯,帶自動吸管,瓶身上印著個殘缺不全的hello Kitty。
扶生確切死亡這件事,是半個月后定下來的。公園管理處和村委一致認為,湖區已封鎖這么久,再封下去,損失不好估計,年終績效要受影響。反正扶生大概是跌進湖中了,撈不撈起,都是死了。不如等來年春天,水熱一些時,再想辦法。因為扶生死在夜里,不算工傷,沒有撫恤金,即便有,他無親無眷,也不知發給誰。
村里人都唏噓,為扶生的意外難過。阿粱也難過,但他總覺扶生不是意外死的,是自己跳進去的,因此更難過了。可是別人誰都沒想到這一點,連提都不提起,好像扶生跟只走路不小心掉湖里的雞沒啥差別。
阿粱跑去扶生宿舍,想取他留下的兩本簿子,發現宿舍里已有了新住客。一個面色蒼紅的齙牙佬,坐在窗邊聽收音機。阿粱認出他是公園的花木工,偶爾也清湖里的淤泥。阿粱并不同他多講,進門后,徑直去翻床墊。絮粒紛紛揚揚地從床墊底下飛起。
齙牙佬叫起來:“哎,哎,干啥呢?”
阿粱說:“我找簿子。”
齙牙佬說:“找什么卵簿子?”
阿粱說:“扶生留給我的。他說就塞在床墊底下。”
齙牙佬說:“我來時,這兒已清空了,只有塊床板。這床墊是我帶來的。”
阿粱停下手,悶聲不響。
齙牙佬說:“沒人要你的簿子,簿子又不能當飯吃,又不是撲克,還能打,是吧?”說著朝窗外輕啐了一口。
阿粱臉漲紅,踉蹌出門去,要找公園管理處理論。半路中,一輛形狀出奇的車,從對面開過來。車渾身墨黑,車輪尤其黑,前腳帶兩個刷盤,根須四面蠕動,像無數的爬蟲。車頭搖搖晃晃,底盤跟著一起顛,沿途的殘枝破葉,都被那些爬蟲吸進去,轉眼沒有了。
阿粱看得頭皮發麻,心想,這大概就是那臺掃地車,害慘扶生的東西,一堆破玩意,還敢出來現眼。阿粱當下站住,攔在路中央,一動不動。窄路上,一團薄灰越來越近,黑車高高走過來,像懸空的影子,先是覆上阿粱額頭,再是整張臉。
阿粱閉起眼,身體定直,等待被黑影撲倒的時刻。在合眼之前,阿粱看清駕駛室里坐著兩個人,一個是隊長,一個是同事。
恍惚中,聽見“撲哧”一聲,車子發出輕微嘆息,在阿粱腳前別了個彎,轉到路外側去了。車屁股歪歪扭扭,向著岔開的軌跡前行。駕駛室里掉出一個煙頭,落在地上,那殘紅的亮點,“滋滋”煎了兩下,最終沒有了。
阿粱盯著那煙頭,焦黑的一端了無生息,像有另一條看不見的火舌,緩緩朝自己這里來。阿粱不由想起那日同扶生、老鵝頭三人點花炮,小火舌在引線生起,結果又暗下去。若當時花炮真點起來,也許一切都不一樣。
阿粱怔了一會,忽地彈起,一口氣往碼頭跑。沿途的砂石磨著他的鞋。碼頭里,船在游艇夾縫中停著,雙槳像兩棵側倒的樹,靜靜橫在里面。阿粱一把抱起槳,再馬不停蹄跑回原處。
車子并沒走多遠,那些爬蟲正無盡地向地面延伸。阿粱快步追上去,繞到車前,將槳高高舉起。那槳直戳向空中,像是一個人同時舉著兩根旗桿。掃地車停了下來,透過茶色玻璃,兩個額頭的反影汲汲閃著亮光。
車窗打開,隊長探出頭,大喊一聲:“阿粱!”
沒等他喊完,阿粱沖上前,掄起槳就往車上砸。隊長嚇一跳,身子縮進去,把窗搖起。雹點般的槳梢,噼啪落在車頭,玻璃很快碎了。木頭伸進駕駛室,敲擊著方向盤,像活魚掙動,發出“噠噠”的脆響。駕駛室里的人,都有些懵,愣坐著不動。阿粱握柄的手越來越燙,嘴里嚷起來:“都他媽不是東西!都他媽的完蛋!”
隊長回過神,跳下車,上前一步,緊緊箍牢阿粱。阿粱立刻感到有塊鐵板抵牢自己的背。隊長沿阿粱手臂一路抓摸,掰到手指,想搶那槳。阿粱死死握住,不給他搶。就在隊長快占上風時,阿粱一扭身,從空當里鉆出,跳到邊上。
隊長隔著幾步,伸出手喊:“阿粱,腦子清醒點,槳給我!”
阿粱不吭聲,轉眼跳到再遠點的地方。相對間,聽見隊長喘著粗氣,自己也喘著粗氣。阿粱朝兩邊看看,一扭頭,往更曲折的那面跑。跑出很遠,仍有隊長嘶啞的聲音傳來,在打電話,叫其他人。
阿粱抱緊槳,埋頭朝路的出口飛奔,昏天暗地間,還能分辨出一個大致的方向是通往湖邊。山風在耳旁匯集起來,一息是扶生幽幽的哭聲,一息又變了身后潮起的追趕的人。人越來越多,腳步聲紛雜,壓過樹與樹的分界線。阿粱在慌亂中想:決不能讓他們抓到,讓他們抓到,就會和扶生一樣。
不知跑了多久,那艘老姜般的船終于近在眼前。阿粱越過最后兩塊突起的卵石,一個箭步,跳到船上。剛解開纜繩,第一批追兵臨近碼頭。阿粱認出好幾個相熟的,開游艇的人,齊齊伸出手,想要阻住船。他們摸到濕潤的船尾,手指聚攏來,又無奈地滑開。阿粱窮扎兩下槳,船身打挺,猛向前一躥,便嗖嗖地往湖中去了。
阿粱劃了很久,漸漸看不見碼頭了,但能感覺有無數追船,就在不遠的身后。追船蕩來波紋,和細浪混在一起,淺淺舔著阿粱周圍。阿粱檢查槳,發現破了好幾處,尤其一個節疤位置,多了縱深的裂口。阿粱于是不敢再劃,任舟飄蕩著,隨風浪梭進水草灣里。
鉆進灣中,那些大艇便很難近身,篷草幽且密,任阿粱一重重翻過。越入深處,湖水就越平靜,阿粱漸漸松懈下來,想睡,又似乎想暈。舟頭黏住枯葦,發出“咕”的甜響,一只野鴉驀然躥出,倉皇向外飛去。阿粱追著鴉影望,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卻能聽見一種嗚嗚哀聲,像從“舊家”傳來。阿粱感慨,這里望不見“舊家”,“舊家”的聲音倒仍能傳過來,許是有了別的人,代替老鵝頭,依舊在那里嚎。
阿粱又感慨,之前一心要回岸上,結果還是逃來這湖里。只有湖,才是真正的藏身之所。
枕著哀聲,阿粱終于倒下,任槳撇在身上。倒下之前,阿粱想到,自己高舉起槳的那一刻,很像之前在湖邊,隊長高舉藍牙音箱的那一刻。
6
阿粱醒來,發現躺在女人的屋里。女人屋子小小的,床頭掛著繡布,墻上也掛著繡布。地是清水地,隱約有一棱棱,女人絨鞋的潮印。阿粱一骨碌坐起,身上被子便滑下來,柔薄的被面漾溢著荷葉的香氣。阿粱納悶,這時節哪有荷花,仔細聞,倒是從女人發間蕩出來的。
阿粱局促起來,輕聲說:“謝謝你,救我上來,我睡了有很久吧?”
女人低下頭,不說話。
阿粱說:“我是劃舟阿粱,平日里,常從此路過,常看到你。從船上望,這間屋子緊緊的,仿佛離得很遠。沒想到,今天倒在其中了,跟做夢一樣。”
女人垂手不響,臉頰散出紅暈。
阿粱問:“你叫什么?來此地多久了?”
女人依舊不說話,揮手比劃了兩下,喉嚨間嗚哇嗚哇。阿粱明白過來,原來女人是啞巴,講不出什么。女人拿來發黃的報紙,一支筆,在報紙邊緣窮寫。寫好一句,便舉起,給阿粱看看。
阿粱從報紙上得知,船蕩到此處時,披滿水草,自己躺在草間,手腳慘白,女人差點以為他死了。阿粱還得知,女人名叫麗卡,來自西南一個民族,具體什么民族,和阿粱一樣,說不清了。麗卡的丈夫來自另一個地方,在后面五金廠上班,就是番薯仔管門的那家。
阿粱說:“那家廠我干過,老板是一對兄弟。哥倆都不是東西。”
麗卡嘴角凝起來,寫:“他本來也不是什么東西。”“他”當然指的是她丈夫。
阿粱瞥見桌邊一堆的糖紙,嶄新簇亮,像金箔攤在那里。阿粱說:“你也在給蜜餞廠做活啊?”
麗卡寫:“我反正沒事干,兒子去上學,我就做些零活。腰骨好,多做點,腰骨疼,少做點。”
阿粱頓了頓,說:“你丈夫,是不是常打你?”
麗卡垂下眼皮,不響,也不動筆。
阿粱便岔開話去:“你聽說了么,村里最后一批征遷動員開始了,蜜餞廠估計很快也會關閉的。”
麗卡抬起眼,茫然搖搖頭,又低頭寫:“五金廠會關么?”
阿粱說:“那估計不會,需要五金的地方太多了。十家五金店,九家夫妻店,地下室做廠房,后院做倉庫,家和廠連在一起,分不開了。”
麗卡眉心動了動,忽然想起什么,從里屋抱出只玻璃瓶。玻璃瓶泛著瑩透光亮,映在她蔥白的指間,像只長圓泡泡。
麗卡將瓶子擱在桌上,伸長脖子寫:“我在屋前,也常看見你,你過去后,并不回頭,波紋卻要蕩很久。每見你一次,我就拿糖紙,折一只小船,放進這瓶里。不知不覺,倒已經有這么多了。”
阿粱看向瓶中,瓶子里,糖紙船摞起,每只都是艷紅的顏色。那些船,像自己一樣的沒有帆,船頭彎彎翹,勾出一個柔潤的弧度。阿粱想象著,在每一個他經過的午后,麗卡手指翻梭,小心折著它們,然后丟進瓶中,就像朝一口鐘里丟進一個微小的刻度。阿粱再次感到時空的奇妙,在茫茫人生的長流中,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一時竟分不清,是他在湖上動,還是她在岸上動。
天色暗下來,麗卡要留阿粱吃飯,阿粱不自覺望向門外的湖。
麗卡寫:“放心,你的船跟槳,都在屋旁邊,停得很妥當。”寫完起身去灶邊熱飯菜。灶臺就在堂屋后半間,橘紅燈泡照不到那里,依稀可見幾只冷清碗盞。阿粱看著麗卡摸索的身影,心想,如果自己屋里也有這樣一個人,應該會很好。
麗卡端來菜肴,一碟碟枝葉紛梭,阿粱辨認了一會,似乎全是花草。
麗卡寫:“在我們那里,花果都拿來做菜,只要是帶葉的,遍地可吃。我離家前,怕吃不慣,隨身帶了許多干花醬,想吃時,便下鍋熱一熱,原汁原味,很方便,就有點像,此地人們曬的那個……”麗卡突然咬住筆頭,想不出來。
阿粱補充:“筍干菜是吧。”
麗卡笑著點頭。
阿粱嘗了一下那些花,吃出玫瑰的味道,芭蕉的味道,似乎還有刺槐。花瓣都躲藏在陳年的汁液里,繾綣著,卻有一種馥郁新味。阿粱心想,那個男人一定不愛吃這些,她也不會跟他分享這些。于是阿粱的筷頭愈加流連,燈光淌在盤子間,像淋上一層肥腴的油。
外面越來越黑,夜的遲影已探到了碗底。阿粱從麗卡處得知,她的丈夫上夜班,孩子住校,晚上都不會回來。阿粱覺得時間已深,想要告別。站起身時,麗卡用手拉住了他的衣角。麗卡手背許多的小皺渦,像花點一樣,印在稀薄布料上。
阿粱看見麗卡的眼睛,里面有些閃動,心頭莫名哀起。阿粱低聲說:“我還是走吧,留在這里,長久也不方便。”
麗卡依舊緊緊攥住阿粱的衣角,不肯放,眼神急切起來。阿粱說:“你是要跟我走?那也不行。說不定他們還在追我,我是個沒處可回的人。”
麗卡哩哩翻動嘴唇,嗚咽著,伸手拿過報紙寫:“帶我去湖上看一看吧,我從沒走出過這間屋子。”
阿粱就著微光看那些字,歪斜的筆畫,落在社會新聞的夾縫中,一個個稚拙可愛。阿粱于是鄭重點點頭。麗卡的臉立即綻開來,很快拿出件衣服披上,又抱起那只裝滿紙船的玻璃瓶。
他們坐船來到湖上,冬天的風縷動著,從空曠的遠處吹來。湖面儼如平鏡,小船蕩過去,傳出“切嚓”一兩聲,像是撥開一些碎冰。劃到湖心,月亮漸漸大起來,如冷焰一般照耀。阿粱便不再劃,收起槳,任舟緩緩漂流著。
阿粱撫摸自己的槳,從槳頭到槳梢,摸到那道深深的裂口,便嘆口氣:“老嘍,陪了我這么多年,也該不中用嘍。”
麗卡從阿粱手中抽過槳,看了看,解下頭上的扎帶,一圈圈綁在裂口上。扎帶是種柔軟的彈力綢,朦朧中散發清香。麗卡的頭發沒有了扎帶,立刻披散下來,模糊中,整個人都毛茸茸的,像只干凈的獸。阿粱接過槳,握著那被包覆的地方,手里也立刻有了清香。阿粱心想,這味道一定是她家鄉某種花,很茂盛的,別處卻不能得。
他們相對坐著,各自望向彼此身后。除了茫茫湖水,還有很淡的一點遠山,在晴夜中,像將要消散的煙霧。麗卡突然抬起臉,打了幾個手勢。阿粱看懂她說的,是問那只藍牙音箱在哪里。
阿粱說:“之前我在船上放歌,你都聽得見?”
麗卡用力點點頭。
阿粱便往全身各個口袋摸,過一陣,真在一只褲袋里摸到了音響。阿粱摩挲著冰涼的鋁殼,那蜂巢孔似乎一直在連日生長,幾乎快要長平了。
阿粱說:“你知道么,其實這玩意,我本不打算再聽。歌聽多了,沒什么好,全是難過。”
麗卡打手勢:“我在岸上時,最喜歡聽你放歌,歌放出來,才是一天中最好的時候。”
阿粱怔了怔,摸索著撳下開關。音箱久未充電,卻還是立刻流出聲音。里面的男人像是早已等候著,用帶青草汁液的氣息唱:“愛人你可感到明天已經來臨,碼頭上停著我們的船。我會洗干凈頭發爬上桅桿,撐起我們葡萄枝嫩葉般的家。”
歌聲悠悠飄到湖面,久未散去,到后來,風葉般的薩克斯聲響起,阿粱仍在回味這幾句。阿粱先前一直揣摩,歌中情景究竟是怎樣,現在忽然明白,這樣兩個人一只船,靜靜地在湖上蕩,就是葡萄枝嫩葉那樣了。
阿粱忽然感到,心里面簌簌清,腦海里有道光豁然閃過。再望麗卡臉上,也是光盞盞,仿佛置身在溫暖的舞臺燈下。他看著麗卡轉過螢燦的側臉,捧起懷中玻璃瓶,打開瓶蓋,輕輕將瓶中的紙船放進湖里。那用裹蜜餞的紙折成的小船,變成一只只“蜜舟”,流到藍寶石般的湖面上。阿粱立刻聞到一陣蜜的芳香。小船悉數入水后,湖就變成了酒,汩汩釀著它們。天冷時,此地人人都釀酒浸蜜棗,蜜棗的鮮潤將每一絲黃酒的辛烈擁住,久而久之,融化成一汪陳甜。阿粱可以肯定,此時若掬一把湖水喝,想必也是相同的滋味。
阿粱俯在船沿,恍惚道:“你看這些糖紙,入了水,還是颯颯脆,不像是真的,也像在夢里。”
麗卡久未作聲,彎低腰,臉幾乎吻到水面上。阿粱便也彎下來,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他們的船徘徊在暗夜中,細流像瓷面裂口,穿過剛入水的幾只近舟。再遠處,紙船的折痕揉進更流利的浪渦,沿著夢囈般的鱗片,一艘一艘駛進銀光。
夜的褶皺浮起在周圍,悄靜中有喁喁息聲。阿粱瞇起眼,追尋隊伍最前面,打頭那幾只,已化成朦朧的微點,飄進天際的醬色里。一些風霧涌向它們,在灰蒙中,船頭稍微沉沒一會,又霎霎地現出來。阿粱心想,這情形,很像在高處時望麗卡的家,那些遠處的叢波便是蘆葦草。
再仔細看,第一只舟已駛到闊際的一緣,仿佛停進一塊圓心,忽然不動。釅水紛紛溢起,圍攏著它。那舟頓了頓,盛烈的月光下像要燃燒起來,然后,幾乎在一瞬間,直直沉入水底,消失不見了。緊接著,第二只舟來到那地方,也在月光中一鍍,轉眼墜下去。后面是第三只、第四只……越來越多的紙船,似在盛光之時,縱身投入某個深淵,再未重返水面。
阿粱大驚,轉臉望向麗卡,麗卡也是一臉愕然,瞪圓眼,嘴唇吃吃發抖。兩人都未出聲,直到隊伍的最末一只,也吞沒在那個神秘圓心中,波面重新劃散,若無其事地晃蕩起來。麗卡用手撥動水里的虛影,虛影汩汩化開,散向無盡的遠夜。
阿粱喃喃說:“奇了怪…怎么會…就像它們是鋼做的鐵做的,或者是,每一只都變成了銀錠。”
麗卡木然搖搖頭。
阿粱繼續說:“就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底下拉著它們,或者下面有個洞。”
麗卡仍舊木然。
“對,一定是這下面有個洞!”阿粱臉上放出光來,忽想起,那日在“舊家”高處所感。原來他的感覺沒有錯,大家白日里,真就都沉在水中,站得越高,便沉得越深。真正的出口還是在水下,夜晚時候,便現出來了。那些蜜舟找到了路,逃了出去。他們若循著蹤跡走,多半也能逃出去。
阿粱越想越興奮,掄起船上音箱,想要扔向那圓心的方向。麗卡忙撲過來,拉住阿粱的手,嘴里“哇啦哇啦”叫起來。
阿粱顫顫說:“麗卡,信不信我?”
麗卡停住叫,頓了一會,點點頭。
阿粱說:“信我,就跟我去那紙船沉沒的地方,我往里跳,你也往里跳。”
麗卡放開阿粱,后退幾步,害怕地看著他。
阿粱指著遠方說:“現在,是我們唯一的機會,這湖下面才是真正的世界。跳進去,我們就能離開這里,跳進去,就再沒男人打你了。”
麗卡聽到此,雙眼放出光亮。她沿著阿粱手指,朝遠處看。白幕就掩在虛空的深處,黑夜依舊鮮澤,那個墜船的地方,泛起一圈漣漪,蒙蒙地懸蕩在水天間。麗卡的臉頰燃燒起來,眼中流動一種藍霧,像是久違的少女時期的炙烈,阿粱也從未見過。她揚起頭,用盡全身力氣,向阿粱點了點。
他們輕舟過浪,沒多久,就劃到了目的地。船沿渦流旋了幾圈,朝水下深處探,只是漆黑一片,與別處沒什么不同。阿粱詫異,晝時俯看,還能望見水草和自己,現在卻只是黢黢的。風吹過,槳片發出呼嚕的擺響,似長睡后的嘆息。
阿粱望麗卡一眼,下定決心,驟然扔掉槳,猛地朝水深處扎去。小船劇烈地晃了晃,麗卡也跟著晃了晃。水花似懸崖處的瀑布,撞出咣當一記。一切平靜下來后,麗卡瑟縮探向船外,努力朝水里“嗚嚕”了一聲。回聲幽顫著沉入無底的深處,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一切。麗卡忽然感到無比空寧,天地穩妥起來,內心毫無所想。她閉上眼,緊咬住唇,深深吸了口氣,也縱身躍入水中。
湖面再次撞起水花,小船蕩后一些,和綁著扎帶的槳一起,悠悠浮在水上。
7
他們沉入了水中,一前一后,像兩張透明的鰭。薄荷一樣的深流里,可以睜開眼。一些小氣泡環繞在周圍,是剛才那些紙船經過的痕跡。水草越蔓越寂,撫摸他們的腳。他們的身體穿透一些墨藍的浮沫。近處寒流開始發亮,溢過他們的瞳孔,還有其他柔寂的地方。
經過一片無垠靜謐后,他們進入一個通道。通道上下似是軟泥,恰有一人寬,梭行其中時,周身漾起來,浮擺且平安。阿粱潛在前邊,感覺有些糖漿一樣的東西,紛紛穿過手指。把身體側一些,就能漂浮著,看見麗卡。麗卡所有頭發都釀在水中,郁郁飄蓬起來,像在外太空。
阿粱鼓起嘴,吐出幾口呼嚕,彈射到遠處,再傳回來時,竟有蜜的芳香。阿粱突然意識到,他們不是在水里,是在糖水里,許多許多的糖水積在周圍,不然也不會感覺這樣輕,一點都不窒息。
再游一段,盡頭現出手電筒口般的光亮,像是一個早晨,將要隱隱醒來。麗卡在后面呼喚阿粱,浪流嘩哩嘩哩,仿佛一種用方言的歌唱。阿粱想,這里的一切都顛倒,都比湖上出奇,水變成糖漿,聲音變成歌唱,只有早晨不會變,還和那邊的一樣。
悠悠想著,那光亮越來越大,變成碗口一樣。再梭了幾里,他們便鉆進光亮,探到空氣中。他們緊挨著從管道躥出,爬上地面。阿粱轉頭望望,忽悟到,那管道就是扭轉的象鼻子,他們是從象鼻子爬出來的。外面是一片廣闊的青草地,青草絨絨的,到處沾著露水,晨光的油亮試探著徘徊在蔓草之上。
阿粱從未見過這么闊的青草地,也這么青,鋸木的香氣緩緩裹著他們。不遠處,依稀可以望見熟睡的村莊,潦倒的五金廠區,只是都和往常顛倒了方位。挪至另一頭的公路,貨車尾氣如兩縷荒誕香煙,在翻轉的邊界裊裊升起。還有一些反覆的大樹,一些錯落的人,阿粱知道,不久他們就會醒來,帶著桶具和衣服,從另個方向來到河邊。然而這些已離他和麗卡遠遠的,沒有人望得見他們,聽得見他們。
阿粱拉起麗卡的手,微笑著,大步向前走。經過一處碎石堆,望見前方有個東西,在陰影里閃閃發亮。阿粱走過去,撿起那東西,認出是扶生的保溫杯。杯蓋上全是扶生養熟的凹印,未打開,也聞得到一股酒香。
我就知道,扶生沒有死。阿粱想。他也像我一樣,逃出來了,他沒有死,知道這點,就足夠了。阿粱心頭忽然涌過一陣熱流,感覺前所未有的愉快。他朝麗卡招手,然后挽住她,兩個人一齊坐在草地上。濕潤的叢草像是毛毯,墊著他們。他們伸直腳,仿佛可以看見彼此大腳趾的形狀。越來越多的陰影化開來,晨光在眼前徐徐拉開帷幕。
忽然,遠處傳來巨響,一道橘紅火光,噴射著沖向上空。四周天際,瞬間都被照亮,爆炸濺起的焰蕊,形成一面巨大的三角旗,停了好幾秒。阿粱看清,火焰是從五金店噴出來,老鵝頭與番薯仔整日研究的花炮,終于被點燃了。原來雙層72響的花炮,點燃后這么熱鬧,比過年時候熱鬧多了。
花炮引起的大火,瞬間吞噬了那塊灰色平原,沒有呼救或車輛的哀嚎,火燒得無聲無息,像是瞌睡中的一場狂歡。在太陽完全升起以前,阿粱望見自己待過的那家五金店的一角,在火舌間滾了一下,隨后淹沒下去。
第二天,全村的人都知道了白塔湖在一夜間變甜的消息。水還是那么清,接近冬日的冷冽,湊近聞,卻有蜜糖香氣。誰都說不出為什么。有傳言,變甜的水能補虛,能治病,越近湖心的水則越醇。七七八八的婦人都趕了來,搭乘公園游艇,舀水去漬蜜參,窩桂圓溏心蛋。不過半日,幾條游艇側底都結起薄薄一層糖霜。公園船隊也不惱,隊長第一個帶頭開船,在艇上和婦人們說說笑笑,美其名曰休園期的惠民行動。
大晴天,麗卡搬出久在屋中的藤椅,躺在上面,曬中午的太陽。游艇里的婆姨看見岸上的麗卡,便喊:“哎,小師母,東面五金廠有人放花炮,爆炸著火了,你知道不知道?”
麗卡微仰起頭,瞇眼看看她們。太陽把她軟金色的額頭照得發白。
婆姨們說:“火燒得可慘,聽說抬出來一具具焦尸,管門的小赤佬也死了。”
麗卡微笑不動。
婆姨們大喊:“去看看你丈夫吧,你丈夫好像也在死亡名單里。”
麗卡仍舊不動。
婆姨們終于叫起來:“不去看看嗎?有撫恤金的呀,好多人都去拿了呀。”
麗卡直起身,逆著陽光,悠閑望向一船女人。其中有個女人,拿了兩只桶,一只裝過油漆,一只裝過痱子粉。兩只桶用麻繩連著,掛在頸肩。麗卡看著她將生凍瘡的手搭在繩上,一臉興沖沖的樣子,忽然感覺滑稽,嘴巴一咧,笑開來。
游艇緩緩駛走,麗卡重新躺下,仍舊笑著,無聲的笑紋一路綻放到鬢間。在遙遠的背后,金屬燃燒的味道隱隱傳來,鐵銹從灰荒處溢出,混進陽光里,湖水變得愈加白。冬天久久回蕩著,再過幾日,就是小年。阿粱的船和槳依舊不見蹤影,聽他說,等春天時,再來湖上尋,那時的槳頭一定滿是螺螄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