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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德尚的棋事

2024-07-09 18:42:29見忘
陽光 2024年7期

見忘

一條溪流繞過村莊,打了個問號,便直往巖門奔去了。村莊就叫“問溪村”,老抓頭是問溪村的大名人,在問溪村說起老抓頭,連三歲孩童也曉得跟你巴拉幾句。

顧德尚來到問溪村的時候,就聽到路邊幾個毛孩子在喊:“老抓頭,破鞋頭,襪出頭,褲攏頭……”前面走著的是一位老人,蓬著頭,穿著邋遢,微駝著背,步履雖有點遲緩,卻還算穩當,也不理會那幫叫喚的小孩,只留下一串“踏踏踏”的腳步聲。

顧德尚是來問溪村相親的,女方叫馬曉玲,是他一表舅牽的頭,彼時顧德尚所有心思都在女方的身上,也沒太多注意別的。而顧德尚再次見著老抓頭時,已是半年后的事了。

大年正月初二,顧德尚來問溪村拜年。那次相親是成了,年前十月初就挑好日子辦了喜酒,按風俗,婚后的第一個正月,新姑爺得來女方家里“拜頭年”,與平時拜年不一樣,這“拜頭年”要隆重許多,女方家叔嬸舅姨等正親都要走一趟,還得提上一副大豬蹄子,當然對方得請新人吃飯,再回一紅包,也就是所謂的“認親”,以后就是自家人了。

這樣一來,顧德尚就得在問溪村住上幾天了。那天下午,顧德尚在馬曉玲二舅家吃完午飯,一番盛情下,酒喝得有點上頭了,回來的路上,馬曉玲遇上了以前的囡伴,兩人好久沒見了,聊得一時停不下來,就讓顧德尚自己先回去。顧德尚晃悠悠地拐進了一條巷子,想抄近路順過去,剛一拐彎,就差點撞上了一個人,抬眼一看,卻是一個邋遢老人。

老人看著他,退了兩步,顯得有些緊張,說:“我、我沒撞著你吧?”

顧德尚見老人這般客氣,急忙擺手說:“沒有沒有。”想了想,又莫名問了句:“那我沒撞著你吧?”

老人搖了搖頭,抬手抓了抓那一頭蓬垢的頭發,像是在回憶什么似的,半晌才說:“哦,你是萬頃的囡兒婿吧?”

“不是不是,我叫顧德尚,是千頃家的。”顧德尚客客氣氣地糾正著。萬頃是千頃的弟弟,他們還有個哥哥叫百頃,在問溪村,女婿是叫囡兒婿的。

“萬頃千頃,反正都是頃,按輩分,你得叫我‘公了。”老人挺了挺腰板,顧德尚想著早點繞回去,從袋兜里掏出包紅牡丹,彈了兩根出來,遞到老人跟前說道:“阿公,抽煙、抽煙。”

“煙是害人精啊,我不抽煙。”老人又退了兩步,擺了擺手。

“那、那,你要什么?”顧德尚一時不知怎么說好。老丈人有交代過,問溪村基本是姓馬的,說起來都是叔伯親眷哩,碰見上了年紀的男人,不管認不認識,都要給他們敬煙,否則會說你不懂規矩的。也是第一次遇見這個年紀不抽煙的男人,顧德尚不由蒙住了。

“你會走棋嗎?”老人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反問道。

顧德尚還在上小學的時候,就喜歡看上間屋的退休佬“大肚人”下象棋。大肚人在村里棋藝一般,棋癮卻很大,沒對手的時候,就會拉上顧德尚下幾盤。一開始還是大肚人教顧德尚下的,下著下著,就互有輸贏了,再后來,就不是顧德尚的對手了。初中畢業后,顧德尚先是跟老同學做泥水生意,后來又去溫州做皮鞋生意,便很少摸棋子了。老人這么一問,倒把顧德尚壓在心里的棋癮勾了出來,不由點了點頭,說:“象棋嗎?會一點點。”

老人眼睛忽然亮了起來,聲音也高了起來,說:“那我們殺一盤?”

看著老人的樣子,顧德尚眼睛也亮了,說:“好啊。”又轉念道:“不過這里沒棋子啊。”

“放心,我帶了。”老人咧嘴笑了起來。他下排的門牙缺了一個,像是一道閘門打開了,把歡樂也釋放了出來。只見他把手伸進棉褂袋里摸索著,不一會兒就掏出巴掌大小的硬殼紙盒來。

盒子磨得顯破舊了,老人小心翼翼地打開,可以看到里面棋子的模樣了:拇指頭那般大小,木頭做的,四行四列分兩層整整齊齊地排著。給顧德尚看了一眼,老人又把盒子蓋了起來,說:“走吧,我們找個地方殺馬去。”

老人帶著顧德尚找到了不遠處一牛欄,這牛欄看樣子早已經不養牛了,空蕩蕩的,門板也歪倒在一邊,里面還堆了不少稻草。兩人找了一處避風的墻角,把門板抬了過來,老人掏出棋盒,打開,反手一蓋,再拿起盒子,棋子就從折疊好的棋盤紙下蹦跶出來了。兩人也沒多說話,攤開棋盤紙,啪啪啪地擺好陣勢。

老人讓顧德尚先走,顧德尚也不客氣,拿起棋子就架了個中炮。老人跳馬,顧德尚也跳馬,老人出車,顧德尚也出車,啪啪啪,兩人走得飛快。走著走著,顧德尚就走了個眼光招,一個馬被吃了,著急之下又胡亂走了幾招,老將就被將死了。

都說好漢不贏頭盤棋,顧德尚起先并不在意,看老人邋遢的樣子,說話也有點神神叨叨的,估計腦子不大好使,這棋藝自然也高不到哪里去。第二局開始,顧德尚便認真起來,行棋速度明顯慢了下來,走著走著,顧德尚就覺得不對了,自己雖然還沒丟子,整個局勢卻被壓制住了,偌大的棋盤,感覺竟無棋可走了,而對方車馬炮全線壓境,沒擋幾個回合,老將就被悶宮了。

顧德尚自然是不服氣。在自己的村子里,顧德尚的棋藝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雖然也有輸棋,但輸得這么憋屈,還是第一次。第三局開始,顧德尚用手拍了拍腦門,打起精神,決定跟老人好好干上一盤。每走一步,顧德尚都要思慮一番,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拿起棋子,拍了下去。果不其然,形勢好了許多,顧德尚快馬加鞭,匹馬直往對方老將奔去,一將就把對方老將請上了二樓,正自得意,老人退炮一打,顧德尚仔細一看,馬竟然沒了出路,活活被捉死了。原來這一切,都是老人設計好的陷阱。想到這里,顧德尚頓時一口氣泄了下去,又堅持了幾步,連車也被對方一馬捉雙了,只好投子認輸了。

顧德尚知道自己的水平跟老人差了一大截,也就沒了興致,說道,阿公,你水平太好了,我走不過你,不走了。老人說,哎,這棋子都還沒摸熱,怎么就不走了呢。顧德尚說,水平差太多了,走著沒意思。老人說,那我讓你一個馬,咱們再走幾盤。顧德尚看老人巴巴地瞅著自己,也不好意思推辭,再說自己到底還有些不服氣,就又跟老人下了起來。

讓馬又讓先后,顧德尚明顯感覺來自棋盤的壓力少了好多,這時候他才注意到,老人下棋的手有些特別,老人手指修長,指甲似乎好久沒剪了,也好久沒洗了,污黑的,卻能明顯看到隱藏的白,這樣的手,在農村老人中是很難見著了,更特別的是,老人用的是左手,他的右手垂在門板下面,就是贏棋了,也只是咧開嘴,左手手指在門板上彈著,發出突突突的節奏聲響,和著呵呵的笑聲歡快起來。然后,又用那左手擺好棋局。

顧德尚還注意到,有好棋妙手的時候,老人的左手就會在腦門抓幾下,然后曲了下來,用食指與中指捏起棋子,緩緩繞了段弧線,再穩穩地拍下。只要聽到這樣“啪”的一聲,顧德尚就會跟著胸中一震,知道自己又要輸棋了。

又下了兩盤,顧德尚竟僥幸和了一局,這不由讓顧德尚憋悶的心情舒暢了不少,覺得自己還是有贏的希望,愈發欲罷不能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看棋子上的字也有些模糊了,顧德尚才忽然想起老婆交代過的,晚上得去她伯父家吃飯。

最后一局下完,等顧德尚甩下棋子跑回去時才得知,馬曉玲已經找了他好久了。村里人吃飯吃得早,加上冬天日子短,一般人家在這時節四點多點就開吃了,顧德尚回去時已差不多五點半了,那時還沒手機,馬曉玲還以為顧德尚喝醉躺哪兒去了,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個遍,當得知顧德尚是躲在牛欄里跟人下棋,氣得馬曉玲把數落他的聲調又提高了好幾度,這么一折騰,這事也就弄得全村都知曉了。

“你怎么跟老抓頭混在一起,人家癲,你也跟著癲啊,霉都給你倒死了。”馬曉玲橫眉豎目,說得顧德尚不敢吭聲。還好老丈人勸了幾句,才慢慢平息下來。趕到大伯家,又是一番道歉。大伯了解情況后,又熱了菜,請顧德尚吃酒。這下棋引起的風波才算過去了。

馬曉玲大伯就是百頃。在吃酒閑談中,顧德尚才了解到老抓頭更多的情況。

老抓頭是外號,他的真名叫馬智愚,村里小一輩的已很少知道了,他家以前是地主,不過新中國成立后地主被打倒,老抓頭一家自然就敗落了,父母親死時,老抓頭還沒成年,因從小嬌生慣養,干不了體力活,別說成家討老婆,就連自個兒的生計都成問題了。還好讀過幾年書,碰到村里有紅白喜事,便幫人家號包寫對聯什么的,混口飯吃。后來又干起“夾骨”的營生。早年先,有不少人死后沒錢安葬,草席一卷,放在棺材寮里,待完全腐爛了,把尸骨放入泥罐里封好,即所謂的金瓶罐,隨便找個山坡或山洞就給埋了,后人若有條件了,便會把金瓶罐里的尸骨弄到棺材里,找塊好墳地重新安葬。“夾骨”就是把腐爛后的尸骨夾到金瓶罐,或是把金瓶罐里尸骨夾到棺材里放好。干這活雖說是不用多少力氣,卻被認為是極晦氣的,只有下等沒著落的人才會去做。而老抓頭干了這活后,村里就沒啥人愿意跟他接近了,唯恐會觸了霉頭,也只有碰見白事了,要給死去的祖先號紙錢包,老抓頭才能插上一腳。

“你弗看老抓頭現在這樣邋里邋遢,以前可講究了。”百頃說起老抓頭,眼角就會跟著嘴角翹起。“以前的老抓頭,屁股后面的水是不吃的。”百頃又接著解釋,在地主家,一大清早,長年就會去溪里先把水缸挑滿,而老抓頭家的長年得把后面那桶水給倒掉,因為老抓頭說長年會把屁放進去。說完,便呵呵笑起來。

顧德尚也是后來才知道,百頃他們的父親就曾經在老抓頭家做過長年。“三十年水流東,三十年水流西。人這一生世,還真是說不拎清啊。”百頃的老婆也在一邊感慨道。

“正月正頭的,跟這種人還是要少接觸點,不大吉利。”百頃的老婆看著顧德尚,語重心長。

顧德尚點了點頭。按農村的說法,正月是一年的開頭,正月碰著的事,便是所謂的頭彩,預示著一年的運氣好壞,是需要講究的。也確實,自此后,顧德尚就避著老抓頭了,去問溪村偶有見著了,也是遠遠地繞開。

而讓顧德尚沒想到的是,自己會有事要找上老抓頭。那已是三四年后的事了,彼時,顧德尚在溫州皮鞋廠打工已好些年頭了,流程技術早就摸透,也有了一些積蓄,便盤算著出來自己單干。下了決心,租了間老廠房,買了二手機器,夫妻倆就轟隆隆地干起來了。

萬事開頭難,顧德尚一邊干活一邊跑銷售,累就不用說了,最頭疼的還是,怎樣把做出來的鞋子給賣出去。顧德尚是農村來的,比起溫州本地的,人脈關系自然就差了許多,在當時溫州這又是最講究的。已近農歷年底,顧德尚還有小半存貨沒銷出去,上午跑了幾家柜臺,要么是對價格壓得太低沒談攏,要么干脆被人家一句給回絕了,回來時穿過一條巷子,耳邊都是家庭作坊里的機器嘎嘎作響,聽得更是心情煩躁。顧德尚埋著頭,差點就撞進了人陣里,抬眼才發現,一群人正圍在那看著什么。

顧德尚本能地湊上前去,墻上貼的不是招聘員工出租房子之類的廣告,而是象棋比賽的啟事。大意是說為慶祝老爺子八十歲大壽,將于明年正月十六舉行象棋比賽,歡迎各位街坊鄰居鞋廠同仁報名參加,獎品如何云云。落款則為三牛鞋業。

聽人陣里議論,那老爺子是個棋迷,以前身體好的時候,幾乎天天都在老人亭那兒下棋,最近偏風了,就沒看著出來了。兒女都是做大生意的老板,舉行象棋比賽慶祝八十大壽,是沖喜,也是哄老爺子開心。至于三牛鞋業,顧德尚知道,在溫州鞋業界那可是鼎鼎有名的,據說是牛家三兄妹一起合辦的,不僅鞋廠規模大,在溫州各大商場有自己的柜臺,還在杭州上海等地設有銷售點。顧德尚看到三牛鞋業這幾個字,頓時覺得眼前一亮,結合大伙的議論,便生出了這樣一個想法。

顧德尚決定報名此次象棋比賽。顧德尚覺得,自己若是能在這次象棋比賽中獲得好名次的話,就有可能跟牛老爺子搞上關系,也就有可能攀上三牛鞋業這棵大樹,到時人家隨便幫襯一下,自己生產的皮鞋就不愁銷路了。想到這里,顧德尚心跳也加速起來,咚咚咚地在原本疲憊的身子里擂出戰斗的力量。

對于自己的棋藝,顧德尚有一絲期待,但更多的還是忐忑。這幾年來,顧德尚棋下得并不多,也偶爾跟工友下過幾盤,基本是勝多輸少,但正兒八經的比賽,顧德尚也沒參加過,不知自己的水平究竟是什么層次。而想到這兒,顧德尚自然就想到一個人。

顧德尚算了算,距比賽還有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自己如果能找到老抓頭,讓他指點一下,那勝算就更大了。

有了這個主意,顧德尚年底回家買的年貨,除了孝敬雙方大人的煙酒鮮貨補品,還給老抓頭也備了一份,并特意買了副牛角象棋帶上。

正月初二,顧德尚就跟馬曉玲到了問溪村,讓他沒想到的是,午飯后,幾乎把村子轉遍了,特別是上次遇著的那條巷子,都踏了三四遍了,也沒見著老抓頭的身影。晚飯時老丈人叫了兩個兄弟過來吃飯,顧德尚裝作不經意地提到老抓頭,才知道老抓頭被摩托車撞斷了腿,在家里已躺了一段時間。萬頃說,騎摩托車的人當場就跑了,由于是在夜間,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百頃嘆了口氣,說,人啊,倒霉起來,喝冷水都會塞牙縫吶。

晚飯后,顧德尚決定趁著夜色去看一看老抓頭,也省得鬧出什么動靜來。顧德尚給老抓頭準備的禮品是兩瓶金六福,加一副牛角象棋。想了想,又拿了一盒鈣中鈣,用蛇殼袋攏著,找了個借口,就從老婆家溜出去了。此前也大概知道老抓頭住的大概位置,走到橋頭楓樹下,顧德尚又問了幾個正在玩耍的孩子,順著指點來到村后頭一間老四面屋前,從圍墻邊繞上去,老抓頭就住在上手的一間單層老屋里。

四面屋里有燈光落下來,走在巖頭路上,也還算有跡可循,不過到老抓頭家,還要爬一截田坎,是爛泥路,顧德尚腳下一滑,差點就摔了屁股蹲,還好反應快,及時抓住了路邊的樹枝。摸到屋門前,烏漆墨黑的,沒見著燈光,又冷颼颼的,蟲兒哧哧的聲音鉆進耳朵,顧德尚一站住,便覺靜得可怕,雙腿不由抖了起來,卻聽到有人聲響起,說了短短的幾個字,又沒了聲息。過了小會兒,又響了起來——

顧德尚聽到自己的心咚咚作響,也慢慢辨出那個聲音的字眼,每句只有四個字,開頭要么是車,要么是馬,要么是炮什么的,接著是幾進幾或幾退幾的,應該就是老抓頭的聲音。難道是在說夢話?確定老抓頭在屋里,顧德尚做了個深呼吸,敲響了房門。

“啥人啊?”屋里的燈亮了起來,房子頓時白了一格子。

“阿公,我啊,千頃的囡兒婿。”顧德尚喊了一嗓子。

“門沒關,你自己進來吧。”老抓頭咳了一聲。

顧德尚推開門,一股藥霉味散出,屋子里掛的是三支光,白蒙蒙的,卻一眼就可以掃見老抓頭靠在木床上,蓬垢著頭,身上蓋著團發黑的棉被。顧德尚不自覺地打量起老抓頭的家,正對門是一個鍋灶,灶面只有一口鍋,比起一般人家三口鍋的要小上許多,再往里就是床了,床前并排擺著兩張四尺凳,上面還放著兩個瓷白飯碗,其中一個上面還架著雙筷子。再往里是個衣柜,暗洞洞的看得不是很清楚。

見顧德尚進來,老抓頭撐起手肘,把后背往床杠上挪了挪,原本瞇著的眼睛也撐了起來。“阿公,聽說你腿受傷了,我過來看看。”顧德尚一邊招呼著,一邊放下蛇皮袋,把東西一樣樣掏出擺在那兩張四尺凳上。“哎呀,不要不要,無功不受祿,這些東西你拿回去。”老抓頭搖著手,直到看到顧德尚把那副牛角象棋掏了出來。

老抓頭不說話了,盯著那副象棋,眼睛也好似有光放了出來,顧德尚見狀就直接把象棋遞了過去,老抓頭在盒子上摸了摸,微微顫抖著打開盒蓋,車馬炮等字眼就在烏黑的棋子上亮了起來。

“好棋啊。”老抓頭贊嘆道。

“那我們殺一盤?”顧德尚提議道。

“好好好,殺馬殺馬。”老抓頭連連點頭。

顧德尚把四尺凳上的禮品與碗筷清理了下來,倒出棋子,擺好陣勢。老抓頭的腿傷還沒好,只能靠在床杠上跟他下,屋里的燈光確實不夠亮堂,盡管顧德尚把棋盤紙盡量往老抓頭身邊挪,但下棋的時候,老抓頭還是得把身體斜過來,用右手手肘撐著,每走一步棋,就得翻轉折騰一下。

不出意料,第一盤棋,顧德尚很快就輸了。顧德尚摸了摸鼻子,說,阿公,你走棋這么厲害,能不能教教我。老抓頭嘆了口氣,說,我又不是老師,哪能說教呢。顧德尚說,那我拜你為師好了。老抓頭連忙擺手,說,唉,不行不行,師者傳道授業者也,我這種人,怎么能當老師呢。顧德尚說,怎么不行啊,不是說能者為師嗎。老抓頭說,這個,不說了不說了,走棋走棋。

顧德尚不好強求,只能幫著擺好陣勢。這時候,老抓頭忽然說道:“要不要咱們換個走法?”

換個走法?顧德尚有點納悶,聽了老抓頭的解釋才知道,因為腿傷的原因,老抓頭老是歪著身體拿棋子有點吃不消,就讓顧德尚幫他,他說下哪里,顧德把棋子放哪里就行了。從右到左,按一二三四分為九列,從底向前也按一二三四依次九行,譬如右炮走當頭,就是炮二平五,右馬跳邊,就是馬二進一。顧德尚是初中畢業的,學過坐標,聽老抓頭一說,也就大致明白了。就是剛開始,得拿著棋子數數格數,一盤下來,也就差不多順手了。

自然還是輸。又一盤開始,老抓頭讓顧德尚把自己下的棋,也報給老抓頭。這樣他躺著就更省力了。就這樣,沒下幾步,老抓頭竟瞇起了眼睛。顧德尚以為是老抓頭累了打瞌睡,擔心睡著了怎么辦。沒想到,老抓頭照樣下得滴水不漏,十來個回合后,已有兵敗如山的趨勢了,緊張之下,一步車三平四,念成了車三平五。“你這樣是送車給我吃吧。”老抓頭提醒道。“哦,我說錯了,是車三平四。”顧德尚連忙糾正。又堅持了幾步,車馬都被先后抽殺了,顧德尚只好認負。顧德尚也是后來才知道,老抓頭下的是盲棋。而自己在門外聽到老抓頭念念有詞,就是老抓頭自己跟自己在下盲棋。

又輸了一把,老抓頭問要不要讓馬下,顧德尚拒絕了,畢竟比賽時對方是不可能讓馬的,就當是學習吧,顧德尚也是絞盡了腦汁,又兩盤后,顧德尚終于和了一盤,看老抓頭的樣子,一盤棋咳了好幾次,臉色也似乎白了許多,估計也是真累了。而自己平下能和到一盤,也算是有難得的收獲了。于是,直起身子說道:“阿公,晚上我們就下到這里吧。”

“好好好,馬也不能一下子就殺完,今晚就到此為止吧。”老抓頭說著,又是一陣咳嗽。看老抓頭眉頭緊皺著,顧德尚忙問有沒有問題。老抓頭擺手說沒事沒事,不過還是指點著讓顧德尚幫忙倒碗開水來。喝了小半碗,老抓頭抹了抹嘴,說道,你的棋比上次進步了不少,孺子可教啊。說著身子往床里歪了過去,一只手在床頭摸索著,竟掏出一本書來。

“這本書送給你吧,你有空可以看看,這比我這個馬虎老師好多了。”老抓頭把書遞給了顧德尚。

顧德尚覺得腦門子里一熱,頓時有種得到武林秘籍的激動。顧德尚是顫抖著用手接過來的,書本不厚,封面磨得已看不清書名了,隱約能看到棋盤畫著的樣子,邊角也缺了不少,應該有不少年頭了。

顧德尚把書捧到胸前,想說些感謝的話,甚至浮出了跪下拜師的念頭,最終卻只說出這么一句:“阿公,那我就先走了。”

老抓頭沒說什么,等顧德尚走到門口時,卻忽然喊了起來:“等下先!”

顧德尚一激靈,還以為老抓頭反悔了,卻聽老抓頭說道:“你把棋留在這就好了,酒和補品還是拿回去吧。”

當然,顧德尚沒有真的把酒和補品拿回來,他是回頭把東西拿了回來,卻趁老抓頭不注意,又放在了門邊。顧德尚想,等明天天亮,老抓頭就能發現了,總不至于把東西再送回來吧。但讓顧德尚沒有想到的是,后來老抓頭還真把東西送回到他老丈人家里了。

老抓頭送給顧德尚的是一本老棋譜。

那時候,顧德尚還不知道棋譜這回事。回到老丈人家,老婆和孩子已經睡著了。不方便打攪家人,借著上廁所,顧德尚把茅坑的燈拉亮了,就蹲在茅坑上翻了起來。

開篇是序言,大致是說象棋乃博弈之術,如同對戰,相傳是韓信發明的,把一生兵法融入其中,暗合陰陽五行,奇正變化,奧妙無窮……文字半文半白,顧德尚看得是似懂非懂,云里霧里的。不過當顧德尚讀到那段“棄子爭先,攻彼顧我,入界宜緩,臨殺莫急……”的口訣時,感覺每一句都像針扎一般刺入自己的心里,原來自己的毛病就在這兒啊,整個人頓時有種云開霧散的感覺。

若不是裝模作樣解了皮帶光了屁股,顧德尚還說不定真會彈起來。壓著激動,顧德尚繼續看下去,發現這是一個號稱空空齋主的人寫的,看時間落款是民國三十四年冬,應該也不算太久。往下翻,就看到頁面上有畫著棋盤棋子模樣,頁首題頭上是“龍蛇斗法”幾個字,畫邊上又豎著兩排字下來,分別標注黑紅,寫著炮二平五,馬二進三,馬八進七,車一平二……顧德尚知道,這就是棋局雙方對戰的記錄。頓時明白了老抓頭教他下盲棋的良苦用心。

顧德尚嘗試著記下棋局變化,卻三兩步后,就開始迷糊了,知道自己跟老抓頭還有很大的差距,又往下翻了翻,都是類似這樣的棋局,數了數,竟有一百零八個之多。也就在這時候,顧德尚聽到有腳步聲朝這邊走來,知道有人來搶茅坑了,連忙收拾著站了起來,卻發覺腿已經蹲麻了,一時竟邁不開步來。人走近了,一看竟然是丈母娘的模樣,急忙干咳了兩聲,硬挺著挪開了腳步。

見丈母娘問自己是不是肚子不舒服,顧德尚連忙說沒有沒有,從丈母娘身邊晃了過去,讓出了茅坑的位置。回到房間,顧德尚翻覆了許久,等腦子里的那些棋子慢慢暗去,才隨之呼嚕響起。

第二天早上,顧德尚找了個借口,就急著提前先回自個家里了。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拿出棋子按棋譜擺了起來。又一陣琢磨,顧德尚發現,棋譜的下法,幾乎就是雙方最厲害的招數,如果隨意變動,就會出現漏洞,被對手抓住機會。老抓頭的棋,就跟棋譜非常相似,而自己原本以為的一些妙招,對著棋譜一通擺下來,其實大多是漏洞。顧德尚終于明白,老抓頭為啥這么厲害了,如果自己也能把棋譜里的招法記下來,只要對方不按棋譜走,那自己就有辦法抓住對方的漏洞,趁機獲得勝利。

離比賽還有些時日,除了吃飯上廁所,顧德尚基本就窩在房間里,對著一個個棋譜琢磨著。顧德尚知道自己不可能一時記住書上那么多棋譜,就著重選擇了最常見的中炮屏風馬,以及飛象局的變化進行研究。馬曉玲是知道顧德尚的目的,自是全力支持不去打攪。不知不覺地,顧德尚發現自己就是不看棋譜,也能在棋盤上把一些熟悉的棋局按著棋譜擺出來。隨著棋譜愈記愈多,顧德尚的自信心也不斷豐滿起來。

顧德尚計劃正月初九去溫州。初八下午,顧德尚特意找同村的大頭下了幾盤棋,以前他的水平跟大頭差不多,算是同村里下得最好的兩個。幾盤棋下來,顧德尚輕松取勝,最后,顧德尚故意賣了個漏洞,輸了一盤,結束了戰斗。這樣的結果,讓顧德尚對自己的判斷得到驗證,對比賽更是充滿了期待。

比賽的日子終于到來了。是在三牛鞋業廠房里一個新蓋的大車間進行的,大約有四十五人參加,大多是上了年紀的,擺了二三十張桌,再加上圍觀的,車間就顯得很熱鬧了。比賽是單局淘汰賽,贏的就進入下一輪。第一輪,顧德尚還有點緊張,不過對手好像更緊張,進入中局,還沒等顧德尚施展,對手走了個眼花招,送了一個車,顧德尚輕松獲勝。接下來幾盤,顧德尚逐漸進入狀態,一一擊敗了對手。到了下午,賽場上就剩下兩對四個人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拿來了棋鐘,說是用來計時,正規比賽都要用的。裁判擺弄了一通,告知了使用的方法。顧德尚從沒見過這玩意兒,用起來不免有些不習慣,一個走神,就忘了按棋鐘,半晌才反應過來,手忙腳亂的,就走出眼花招丟了大子,極力想頂住,對方也不是吃素的,步步為營,殺得光桿老將無處可逃,只好投子認輸。好在三四名比賽中,顧德尚穩了下來,抓住對方一步緩著,大軍壓境,形成車馬炮三子歸邊之勢,擒下對方老將,獲得了第三名。而前三名除了獎金紅包,還被邀請參加晚上牛老爺子的壽宴。牛家三兄妹在壽宴上給比賽前三名頒了獎,晚宴后,冠亞軍皆是喝得大醉,就顧德尚陪坐在輪椅上的老爺子下了盤棋。此后,有事沒事的,顧德尚就過來陪老爺子過過棋癮,一來二往地,自然就跟三牛鞋業拉上了關系,自己生產的鞋子也實實在在地打開了銷路。

都說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顧德尚的生意也是愈做愈順手,鞋廠規模也愈來愈大,錢也愈賺愈多,不到兩年,顧德尚的尚玲鞋業,在溫州已是小有名氣了。

錢賺多了自然是好事,但也會生事。顧德尚生意做大后,各種場合應酬交際,眼界開闊了,欲望也隨之膨脹,特別是在男女之事上,開始還是偷偷摸摸的,后來就有點明目張膽了,馬曉玲察覺后,大鬧一番,就連娘家也曉得動靜了。親戚朋友有勸和的,明白顧德尚發了財腰桿硬了,不會怕離婚什么的,就拿良心來說事,說當初你倆可是如何如何,做人可不能忘本啊之類的。

顧德尚也確實動了離婚的念頭。大城市歷練出來的女人,熱情如火柔情似水,山里娃出身的他,那誘惑也實在是擋不住。不過,顧德尚也最怕有人說他忘本,從小被灌輸的思想,就像樹根一樣扎在腦子里。想到這兒,顧德尚也想到了老抓頭,他的發達得益于老抓頭的助力,是有恩于他的,但這一兩年來確實太忙了,連過年回來都是匆匆忙忙地,甚至去問溪村也是在老丈人家吃個飯就走,更別說去找老抓頭了。確實,被人戳肚拍骨,可不好受,是時候證明他不是忘本的人了,想來想去,便決定去接老抓頭到城里玩幾天。

對家里面講,老抓頭是長輩,又是孤老頭,做的又是骯臟事,遭人嫌棄,做生意要多積德修善,帶他去城里走走見見世面也是做好事。對老抓頭說,在溫州碰見個高手,自己下不過,就把你抬出來了,對方非要讓我帶你來會一會。也確實,前段時間在茶樓等客戶時遇到個下彩棋的老頭,顧德尚手癢下了幾把,輸了幾百塊錢。交談后得知,老頭還在一次全市的比賽中得過冠軍。顧德尚也想讓老抓頭去會會,到底是誰的水平更高一籌。

好說歹說,總算把老抓頭勸上了車,看老抓頭眼里閃過的光,顧德尚知道老抓頭也是想去的。只是自己這般熱情讓他不習慣而已。

奧迪車子里只有兩個人,老抓頭堅持坐到了后排。車子一路開到了溫州,顧德尚在溫州已經買了房子,但想了想還是把老抓頭安排在附近的酒店。去溫州前,老抓頭已經換了身算是好的衣服,不過從服務員皺眉的表情也可知道,那樣子還是見不得人的。在賓館里洗了身子,又到樓下理發店剪了頭發,刮了胡子,老抓頭那次撞折了腿,雖說傷是好了,卻落下了拐腳的毛病,顧德尚又買了根登山的拐杖給他拄上。老抓頭也知道到城里要體面些,就擺出一副聽由安排的樣子。晚飯是在顧德尚溫州家里吃的,跟馬曉玲雖然鬧得厲害,但老家來人,面子還是要遮過去的,馬曉玲也是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菜,還特意買了兩只大江蟹。

看到老抓頭時,馬曉玲還是嚇了一跳。老抓頭邋遢的樣子馬曉玲早已印象深刻,但現在出現在眼前的卻是一個帶著點儒雅氣質的老成人,也就是城里人說的知識分子。不過那不自覺閃躲的眼神還是讓馬曉玲找到那曾經熟悉的感覺。原本怕臟的顧忌也頓時沒了,馬曉玲招呼著,讓老抓頭坐下來吃飯,老抓頭客氣了一番,也就在飯桌前坐了下來,顧德尚開了瓶古井貢,勸老抓頭喝一杯,老抓頭說少點少點,一兩的杯子倒了八分,顧德尚也給自己倒了差不多的分量,陪著喝了起來。

孩子早早就吃完飯,跑到客廳看電視去了。三人在飯桌上談笑著,倒有點像是一家子的樣子,但顧德尚知道,這種融洽是偽裝出來的,是暫時的。他已經好些日子沒在家里吃過晚飯了,說是應酬,其實也有怕吵鬧糟心。酒吃到一半,馬曉玲吃完飯就先下去了,說要督促孩子做作業,讓兩人慢慢吃。顧德尚要給老抓頭加點酒,老抓頭說不喝不喝了,再喝就醉了。顧德尚說,那這杯加滿就不倒了。老抓頭連忙用手捂住杯口,說不要不要,真的不要了。見老抓頭這樣子,顧德尚也就不勉強了。

酒快吃完了,老抓頭的臉也紅潤了不少,卻忽然緊張起來,想伸手去抓頭,發現已理了發,頓了頓,又把手放下,囁嚅道,晚上就不走棋了吧?顧德尚問怎么了?老抓頭說,今天沒狀態,估計走不過你說的那個高手。顧德尚笑了起來,說,晚上不走,好好睡覺。

顧德尚其實也沒確定什么時候帶老抓頭去會會那個下彩棋的老頭,當天晚上早早就送老抓頭回賓館休息,第二天一早去廠里后就忙碌開了,只能交代馬曉玲帶老抓頭出去轉轉。晚上推了個應酬回到家,進門就看見老抓頭跟兒子在客廳里下棋,才想起來今天是周末。廠里生意忙的時候,是沒有什么休息日的。兒子顧宇軒才上小學一年級,閑下來時顧德尚偶爾也會教孩子下棋,剛懂得馬走日象走田雙王不照面之類的一些基本走法規則,沒想到老抓頭也下得津津有味,連他開門進來也沒抬頭反應。

顧德尚也沒去打攪,拐進廚房問正在收拾碗筷的馬曉玲,有沒有帶老抓頭去江心寺五馬街轉轉,馬曉玲沒好聲色,嘟了句,你看他腿腳的樣子,能走得了嗎。顧德尚問還有吃的沒,馬曉玲白了一眼,說,不早說。順手拿給他一個洗好的碗,說,電飯鍋里還有點剩飯,桌上還有幾個菜,自己吃吧。

狼吞了幾口,把剩飯剩菜掃了個光,顧德尚來到大廳,看老抓頭還在跟兒子下棋,就加入進去。顧德尚給兒子支招,結果卻是個眼花招,被孩子嫌棄了一番。這時候就聽到馬曉玲叫了起來,顧宇軒,你的作業做完了沒?顧德尚連忙催促兒子去做作業,客廳就剩下了老抓頭與顧德尚倆了。

看著眼前的棋盤,顧德尚說,殺一盤?老抓頭沒吱聲,過了許久才說,我們還是先去會一會那個高手吧。顧德尚不能確定,但還是帶老抓頭去茶樓那碰碰運氣。

顧德尚叫了輛三輪車,兩人來到了那茶樓。門口掛著一四字匾額,人來人往中,老抓頭停住腳步,抬頭又看了看匾額。顧德尚覺得那字寫得讓人似懂非懂,就問是什么字,老抓頭念道,無酒茶樓。又點了點,說,這字有點意思。

上了二樓,人頭晃動,座位差不多坐滿了,不少桌子上還擺著一瓶瓶剛剛流行的雙鹿純清。嗡嗡聲中,顧德尚大聲問一個女服務員,那個平時在這里下棋的老頭,你知道嗎?女服務員搖了搖頭,讓他問前臺老板娘。問了老板娘后,顧德尚才知道,那下棋的老頭是她一個表舅,只有下午生意清淡的時候在這里,四點鐘以后就走了。

顧德尚只好把老抓頭送回賓館,剛到門口,短信聲音響起,一看,是那個熟悉的號碼,讓人心熱的幾個字,我想你了。顧德尚本來還想著陪老抓頭下盤棋,但收到短信后,便找了個借口,先去陪那個她了。

第三天的日程,顧德尚已經想好了,義烏那邊有個重要的客戶過來,自己是沒有空了,于是他安排了馬峰早上先帶老抓頭去五馬街江心嶼逛逛,下午再去茶樓找那個下棋的老頭。馬峰也是問溪村的,在他的廠里干送貨的活,有自己的車子,行動也方便。

那天下午,顧德尚陪客戶參觀了他的鞋廠后,正準備帶客戶去酒店吃飯,馬峰來電話了,馬峰說,老抓頭鬧著要回村里了。顧德尚說,棋下了嗎?馬峰說,沒下。顧德尚說,那個下棋的老頭不在嗎?馬峰說,在,不過人家要下彩,老抓頭說,下彩就是賭博,老祖宗有規矩,他家后人不能賭博。顧德尚有點不耐煩,說,行,那你就送老抓頭回去吧,賓館那我來結,油錢工資算廠里的。

顧宇軒是在老抓頭回去后第三天晚上才問起的,顧宇軒說,爸爸,阿太去哪里了?顧德尚說,阿太回家去了。顧宇軒說,阿太說要教我下棋,怎么就回去了。顧德尚說,沒事,爸爸教你。顧宇軒說,我不要你教,你都不在家,就是在家也是心不在焉的。顧德尚聽了,覺得心里被刺了一下。他忽然覺得,為了孩子,自己得多花一些時間在家里了。

顧德尚到底還是離婚了。

離婚的原因不是因為外面有人,也不是發達了要拋棄糟糠之妻,而是廠子倒閉了,還欠了一屁股的債。為了不拖累妻兒,顧德尚就跟馬曉玲到民政局扯了離婚證。

顧德尚后來反思,是自己太飄了,都說天狂有風,人狂有災。生意做大了后,就覺得自己太能了,盲目擴大規模,導致資金周轉緊張,替人擔保,結果銀行又找到了自己,幻想著在牌桌上補個窟窿,又欠下一大筆高利貸。原本溫州民間資本活躍,一個電話周轉個百千萬也不是問題,但那段時間里,身邊不少生意朋友就像中了邪似的,莫名就被爆雷了。隔兩天就聽到哪個老板跑路了,哪個老板竟然跳樓了。

也有聽說生意做大的,跑到國外去,顧德尚沒那么大能耐,只能東躲西藏著,到了年底,顧德尚覺得自己無處可躲了,甚至動過自殺的念頭,但終究還是沒那個勇氣。那天,顧德尚路過玻璃櫥窗,瞥見自己蓬著頭邋遢的樣子,心里忽然有了一個想法。

顧德尚買了兩箱方便面,拆開了放在蛇皮袋里,騎著那輛從廠子里順出來的破摩托,在附近加油站加了油,趁著夜色,呼呼呼地往問溪村趕去。

顧德尚沒有去老丈人家,把摩托車扔進路邊一處隱秘的草蓬窩里,背著袋方便面,偷偷去了老抓頭的家。

顧德尚早已關了手機,村子里烏漆墨黑的,大冬天的,路上看不到有人來往,也不知道幾點鐘了,摸到老抓頭家附近,窗格上竟還有微弱的光透出。近屋門前,隱約還有老抓頭一個人下盲棋的聲音傳出。

顧德尚聽著,大概是一方車把一方老將鐵門拴了,聲音暫停后,才推了推門。門沒有插上,吱呀一聲就開了。“啥人啊?”屋里傳出了老抓頭的聲音。“阿公,是我。”顧德尚壓住聲音。“你是顧德尚吧。”老抓頭說道。“是,我是顧德尚。”顧德尚從黑暗中冒了出來,走進門里。對于老抓頭第一時間就叫出自己的名字,顧德尚既吃驚又激動。自從上次接老抓頭來溫州后,顧德尚又近乎兩年時間沒見著老抓頭了。顧德尚說,阿公,你耳朵真好,這么一下就聽出是誰了。老抓頭說,不是我耳朵好,我這里,除了你,沒有人大晚上會到這里來。

看到顧德尚的樣子,老抓頭也有點吃驚。老抓頭說,你咋變成這個樣子了。顧德尚也不再隱瞞,就把自己生意失敗逃債的事情說了出來,還說自己想在這里住幾天。老抓頭說,我這里啊,你想住多久都可以。又拍了拍床,說,如果你不嫌棄,晚上就在這里擠一擠,我睡這頭,你睡那頭。顧德尚說,那麻煩了。老抓頭說,麻煩啥,兩個人睡,火籠都不用了,還省得麻煩。顧德尚鼻子一酸,哽咽道,好好好。也不知怎么了,一進門,就有種回家的感覺。

又聊了幾句,顧德尚覺得肚子直打鼓,就問還有沒有開水,老抓頭說窩灶頭開水瓶里還有,泡了包方便面,老抓頭沒有晚上吃點心的習慣,就看著顧德尚一個人吃完。躺進被窩,顧德尚覺得渾身暖洋洋的,很快就迷糊過去了。確實,已經好久沒有睡過這么舒坦的覺了。

這一覺醒來就是半天光了,老抓頭已經煮好了稀飯,配咸菜,顧德尚吃了兩大碗,實在不好意思再吃第三碗了。吃完飯,顧德尚在屋子里轉了起來,不敢開門出去,怕有人見著了。老抓頭說,殺馬不?顧德尚說,好,殺。老抓頭拿出棋子,還是顧德尚多年前買的牛角象棋。也是在床邊那兩張合起來的四尺凳上,兩人就擺開陣勢殺了起來。

顧德尚的心里是亂糟糟的。老抓頭從亂糟糟的棋步上,看出了顧德尚的心思,說,你這樣可不行,下棋不能胡思亂想,得把心放在棋盤上。顧德尚也想忘掉那些亂糟糟的事情,就跟著老抓頭一直下。早上下,下午下,晚上還接著下。除了吃喝拉撒,兩人整整下了一天的棋。

棋下多了,腦子也就麻木了。又一覺醒來后,顧德尚忽然發現,自己的內心竟不再那么煩躁了。慢慢地,還有了想贏一盤的念想。跟老抓頭下了那么多棋,也不知道老抓頭到底是什么水平,就問上次在溫州那老頭水平怎么樣,老抓頭想了想,說,我在邊上看過他兩盤,他的棋殺心太重,我不會輸給他的。老抓頭這么說,顧德尚也就明白了,知道自己要贏老抓頭一盤棋是很難的。

接下來的日子,顧德尚還是繼續跟老抓頭下棋,只有下棋,顧德尚才能讓心情平復下來。不知是什么時候,顧德尚忽然聽到外面有鞭炮的聲音傳來,這一下那一下的,不像是平時紅白喜事的,顧德尚晃了晃腦袋,問了老抓頭才確認已是大年三十了。往年這個時候,顧德尚早已忙得陀螺轉了,要處理各種關系,打點各方人物,過年可是關鍵節點。但現在,這些就像夢一樣,顯得那么不真實。

記得還是天光早,四面屋的三奶奶就給老抓頭送來了幾條年糕,老抓頭開門客氣了一番,隨手就泡在門邊水缸里。下午,老抓頭說去邊上菜園拔顆青菜回來炒年糕,進門時,手里還多了一刀肉。顧德尚說,看來黃昏是要排場起來吧。老抓頭說,今年是兩個人過年,當然要排場些了。顧德尚想起自己的孩子和老婆也在問溪村,過年卻不能見面,不免有些心酸。但聽到老抓頭這么說,心里頓時又暖和起來。

兩人暫時離開棋盤,忙碌了起來。老抓頭拿出壓櫥底的干貨,竟整出了五六個菜,又拿出瓶不知什么時候買的江西特曲,把四尺凳上的棋子收拾一番,就擺在上面吃了起來。

坐在床沿上,兩人咪著小酒,聽著外面的鞭炮聲不斷響起。在問溪村,大部分人家在年三十黃昏,飯菜上桌先會擺上一擺,祭祀一下先人,再燒些紙錢,打兩個鞭炮,再把菜撤下熱一下,然后才是一家子聚著吃個年夜飯。顧德尚也問過老抓頭,要不要擺一下。老抓頭呵呵一笑,說,弗看我現在這樣子,我的祖宗可都是些講究人,他們別說是來吃飯,就是在門口站一下,都要給熏跑了。鞭炮聲淡了下來,小酒也吃得差不多了,老抓頭不自覺地用手指敲了敲凳子,顧德尚心領神會,說,殺一盤?便動手收拾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燈忽然暗了下來。停電了?顧德尚透過窗格往外看了看,四面屋那里還有燈光亮起,就知道是燈壞了。站在那兒,一時竟不知道怎么辦是好。“你會盲棋嗎?”老抓頭的聲音響起。“那試試看吧。”顧德尚想了想。

“炮二平五。”顧德尚念出了第一步。“馬三進四。”老抓頭接著念道。“馬三進四。”顧德尚瞇上眼睛,黑暗中一張棋盤浮上腦海,隨著兩人棋步念出,棋局也在不斷變化著。一開始,這棋盤還有閃晃,顧德尚小心翼翼地,生怕會出現差錯,但漸漸地,恍惚中有一盞燈亮起,棋盤愈發清晰起來,連自己的思路也似乎跟著清晰起來了。

下到第三盤時,竟然和了一盤,第四盤時,又和了一盤。連續兩盤和棋,是以前從未有過的。老抓頭也不禁說道,哎,你的盲棋水平比你平時下得還要好啊。顧德尚問,是真的嗎?老抓頭說,真的假不了。顧德尚想了想,說,那可能是閉上眼睛能讓人更專心吧。

又下了兩盤,顧德尚似乎嗅到了一絲勝利的氣味,卻在關鍵時刻總是差了一步,輸給了老抓頭。一股氣上來,顧德尚覺得棋盤也搖晃起來,知道不能再逞強了。也就在這個時候,鞭炮又響了起來。在問溪村,這就是所謂的“關門炮”。打了鞭炮,關門吃了隔歲,這一年就過去了。

兩人沒有再說話,鞭炮聲后,顧德尚就聽到了床那頭的呼嚕聲,打了個呵欠,也迷糊了過去。

顧德尚贏下老抓頭一盤棋的時候,還是在正月初五的下午。年里五日,顧德尚就纏著老抓頭一直下棋,如果說年底前顧德尚跟老抓頭下棋主要是為麻痹自己,那年后,要贏老抓頭一盤棋的想法就不斷滋長起來了。兩人的棋也愈下愈慢,下完一盤,兩人還會復盤一下。初一初二,半天還能下兩三盤棋,到了初三初四,有時半天就只下了一盤棋。

顧德尚到現在都還能記得那盤棋的棋譜,開局也是常見的中炮對屏風馬,中盤風云突起,面對老抓頭車馬聯合逼宮,顧德尚思考良久,大膽選擇了進車對殺,就當己方老將被趕上三樓時,顧德尚一招平炮墊馬,以殺還殺,爭取到了寶貴的先手,老抓頭只能選擇對子簡化,一番交換后,進入了馬炮雙兵單缺士對馬炮士象全的殘局,優勢局面下,顧德尚步步為營,終于以一炮換雙士,雙兵逼宮取得最后勝利。

置之死地而后生。贏棋后,顧德尚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沉默了良久,半晌才問:“阿公,你有沒有讓我啊?”

老抓頭說:“讓人不讓棋,我不會讓你的。”又接著說道:“贏了這盤棋,你也可以走了。”

顧德尚從興奮中緩過神,說:“你要趕我走。”

老抓頭看了看他說:“你總不能一直在這里待下去吧。”

顧德尚恍惚明白了什么,站了起來,說:“好,那我現在就走。”

老抓頭說:“吃了晚飯再走吧。”

顧德尚想了想,說:“好。”

晚飯其實就是吃方便面。那瓶江西特曲還剩三分之一,顧德尚拿起瓶子搖了搖,說:“這點酒,我們倆就把它平分了吧。”

每人兩包方便面泡好吃完,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老抓頭搖晃著站了起來,拍了拍顧德尚的肩膀,說,有的人說我是給走棋害的,其實啊,我能活這么長久,全是靠走棋救的。我是地主,我這一生世,一開始就輸了,輸了還沒機會重新走。你不一樣,輸了還可以走,只要可以走,就有贏的機會。

顧德尚若有所悟,想安慰一下老抓頭,卻又不知道說什么好,頓了片刻,還是老抓頭說道:“天色不早了,你走吧。”

顧德尚端起碗來,說:“阿公,這酒我敬你了,感謝的話我就不說了,等我下次回來再來找你走棋。”

把碗底的酒一口喝完,顧德尚抹了抹眼睛,掉頭就走。而這一走,顧德尚就走到了廣州。起先是在建筑工地上做粗工,后來跟幾個工友一起搞裝修,做了小包工頭,再后來又開了公司,折騰了三四年,終于還清了以前的債務。其間,也遇到各種困難和麻煩,被欠款,遭欺詐,與合伙人紛爭,遇業主無理要求……每到覺得自己快扛不住了,顧德尚就不由會想起自己贏了老抓頭的那盤棋。

顧德尚是之后才得知老抓頭已經過世的消息。老抓頭是被大火燒死的,說是大冬天在家,一個人睡覺時不小心把烘暖的火籠倒出來,燒著了棉被,火勢蔓延開來后,再加上邊上牛欄樓又堆了很多柴火,火燒得很旺,一把年紀再加上腿腳不方便沒能逃出來,整個人都被燒沒了,連骨頭也燒成灰了。還說老抓頭本命屬木,怕火,以前就因為抽煙燒了村里的山林,被剁了一根指頭,才保住了一條命。不過人的命,都是注定的,逃不了的。

那日,顧德尚站在老抓頭原先房子的地方,茅草從瓦礫的破碎中到處鉆出,一副蓬勃的模樣。顧德尚覺得鼻梁間一酸,便抬頭看向了天空,西天處,火燒云熊熊燃燒,顧德尚嗅了嗅鼻子,恍惚聞到了股燒焦的味道。瞇上眼睛,一片烏暗中,閃著白光的棋盤緩緩浮出——

“炮二平五……馬二進三……馬八進七……”顧德尚念念有詞。棋局開始了!瞬間,顧德尚就感覺整個人完全放下了,似一團空氣,空無一人。

見 忘:本名富健旺,浙江文成人。浙江省作家協會員,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延河》《文學港》等刊物,有小說被《小說月報》轉載。出版長篇小說《大學情事》《詩樣年華》、散文集《瓜末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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